卷十六 姑妄听之二

【原文】
 
天下事,情理而已,然情理有时而互妨。里有姑虐其养媳者,惨酷无人理,遁归母家。母怜而匿别所,诡言未见,因涉讼。姑以朱老与比邻,当见其来往,引为证。朱私念言女已归,则驱人就死;言女未归,则助人离婚。疑不能决,乞签于神。举筒屡摇,签不出。奋力再摇,签乃全出。是神亦不能决也。辛彤甫先生闻之曰:“神殊愦愦!十岁幼女,而日日加炮烙,恩义绝矣。听其逃死不为过。”
 
戈孝廉仲坊,丁酉乡试后,梦至一处,见屏上书绝句数首。醒而记其两句曰:“知是蓬莱第一仙,因何清浅几多年?”壬子春,在河间见景州李生,偶话其事。李骇曰:“此余族弟屏上近人题梅花作也。句殊不工,不知何以入君梦?”前无因缘,后无征验,《周官》六梦,竟何所属乎?
 
《新齐谐》 即《子不语》之改名。 载雄鸡卵事,今乃知竟实有之。其大如指顶形,似闽中落花生,不能正圆,外有斑点,向日映之,其中深红如琥珀,以点目眚,甚效。德少司空成,汪副宪承霈皆尝以是物合药。然不易得,一枚可以值十金。
 
【翻译】
 
天下的事,无非是情和理两个方面而已,然而情和理有时候也会互相冲突。我们乡里有个婆婆总是虐待童养媳,惨酷无人道,童养媳偷偷跑回了娘家。母亲可怜女儿,把她藏到了别的地方,谎称没见到,于是婆家告了官。朱老翁跟童养媳的娘家是邻居,婆婆认定他见到童养媳往来,让他出庭作证。朱老翁暗想,说童养媳回来了,等于把人往死里推;说她没回来,又等于帮人离婚。犹豫不决,就去向神明求签。他举着签筒摇了几摇,一根也没出来。用力再摇,所有的签全都出来了。看来,神明也难于决断。辛彤甫先生听到此事后说:“这个神也太糊涂了!十岁的幼女,天天用烧红的火钳来烫她,恩义已经断绝。听任她死里逃生,不算过分。”
 
举人戈仲坊在乾隆丁酉年参加乡试后,梦中到了一个地方,见屏风上写了几首绝句。醒来还记得其中两句:“知是蓬莱第一仙,因何清浅几多年?”乾隆壬子年春天,他在河间碰见景州书生李某,偶尔说起这件事。李某惊道:“这是一个亲戚给我堂弟家屏风上题写的咏梅诗。诗句并不出色,不知为什么到了你的梦里?”这件事之前没有什么因缘,之后也没有什么应验,《周官》记载梦有六种,这样的梦到底归入哪一类呢?
 
袁枚的《新齐谐》 也就是《子不语》一书的改名。 记载公鸡生蛋的事,如今才知道竟然实有其事。这种蛋有手指肚那么大,样子像是福建的花生米,不是正圆的,上面有斑点,把它对着太阳看,蛋里面是深红的琥珀色,用它点眼治白内障很有效。工部侍郎德成、按察副使汪承霈等人都曾经用公鸡蛋配过药。但它不容易弄到,一个蛋价值十两银子。
 
【原文】
 
阿少司农迪斯曰:“是虽罕睹,实亦人力所为。”以肥壮雄鸡闭笼中,纵群雌绕笼外,使相近而不能相接。久而精气抟结,自能成卵。此亦理所宜然。然鸡秉巽风之气,故食之发疮毒。其卵以盛阳不泄,郁积而成,自必蕴热,不知何以反明目。又《本草》之所不载,医经之所未言,何以知其能明目?此则莫明其故矣。汪副宪曰:“有以蛇卵售欺者,但映日不红,即为伪托。”亦不可不知也。
 
沈媪言:里有赵三者,与母俱佣于郭氏。母殁后年馀,一夕,似梦非梦,闻母语曰:“明日大雪,墙头当冻死一鸡,主人必与尔,尔慎勿食。我尝盗主人三百钱,冥司判为鸡以偿。今生卵足数而去也。”次日,果如所言。赵三不肯食,泣而埋之。反复穷诘,始吐其实。此数年内事也。然则世之供车骑受刲煮者,必有前因焉,人不知耳。此辈之狡黠攘窃者,亦必有后果焉,人不思耳。
 
余十一二岁时,闻从叔灿若公言:里有齐某者,以罪戍黑龙江,殁数年矣。其子稍长,欲归其骨,而贫不能往,恒蹙然如抱深忧。一日,偶得豆数升,乃屑以为末,水抟成丸;衣以赭土,诈为卖药者以往,姑以绐取数文钱供口食耳。乃沿途买其药者,虽危证亦立愈。转相告语,颇得善价,竟借是达戍所,得父骨,以箧负归。归途于窝集遇三盗,急弃其资斧,负箧奔。盗追及,开箧见骨,怪问其故。涕泣陈述。共悯而释之,转赠以金。
 
【翻译】
 
户部侍郎阿迪斯说:“这种蛋虽然罕见,但也是人力造成的。”把肥壮的公鸡关在笼子里,放一群母鸡绕着笼子,让它们能够接近但不能交配。时间一长,公鸡的精气凝结郁积,就生成鸡蛋。这从道理上也讲得通。不过鸡属巽,巽为风,所以吃鸡容易引发疮痈。公鸡蛋是因为强盛的阳气得不到发泄郁积而成的,自然蕴含热毒,不知为什么反而能明目。而且《本草纲目》中没有这种记载,医家经典中也没有论及,人们是怎么知道它能明目的呢?这些都弄不清楚了。汪承霈说:“有人用蛇蛋冒充公鸡蛋骗人,只要对着太阳照里面不红,就是假冒的。”这也是不能不知道的。
 
沈老妇人说:村里有个赵三,和母亲一道在郭家做工。母亲死后一年多,一个晚上,赵三似梦非梦中听见母亲说:“明天下大雪,墙头上会冻死一只鸡,东家肯定会给你,你千万别吃。我曾经偷过主人三百文钱,阴间官府判我投生为鸡还债。现在生的蛋已经够数,我走了。”第二天,果然都像她说的那样。赵三不肯吃那只鸡,哭着埋了。主人反复追问,赵三才说了实话。这是近几年的事。由此可见,世上供人骑坐的、拉车的、受到屠宰烹煮的,肯定都有前因,只是人们不知道而已。那些狡猾偷窃的奴仆,也必遭报应,只是他们没有好好想想罢了。
 
我十一二岁时,听堂叔灿若公说:老家有个姓齐的人,因为犯了罪充军到黑龙江戍守边关,已经去世几年了。他的儿子稍稍长大后,想把父亲的遗骨接回老家,可是家里穷得没有盘缠去不了,终日忧郁好像有什么事让他深深焦虑。一天,他偶尔得了几升豆子,就把豆子研成细末,用水抟成丸;外面又涂了一层赭土,装成卖药的奔赴黑龙江,一路上,就靠假药丸骗几文钱糊口。可是沿途的病人凡是吃了他的药,即便是危急重病也立即痊愈。于是人们争相转告,他的药卖出了好价钱,竟然靠着卖药的钱到了父亲充军的地方,找到了父亲的遗骨,然后背着装遗骨的匣子回来。在丛林里碰上了三个强盗,他急忙丢弃了行李盘缠,背着匣子飞跑。强盗追上去抓住了他,打开匣子见到骨骸,十分奇怪就问是怎么回事。他哭着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。强盗都很同情,放了他,还送了他一些钱。
 
【原文】
 
方拜谢间,一盗忽擗踊大恸曰:“此人孱弱如是,尚数千里外求父骨。我堂堂丈夫,自命豪杰,顾乃不能耶?诸君好住,吾今往肃州矣。”语讫,挥手西行。其徒呼使别妻子,终不反顾,盖所感者深矣。惜人往风微,无传于世。余作《滦阳消夏录》诸书,亦竟忘之。癸丑三月三日,宿海淀直庐,偶然忆及,因录以补志乘之遗。倘亦潜德未彰,幽灵不泯,有以默启余衷乎!
 
李蟠木言:其乡有灌园叟,年六十馀矣。与客作数人同屋寝,忽闻其哑哑作颤声,又呢呢作媚语,呼之不应。一夕,灯未尽,见其布衾蠕蠕掀簸,如有人交接者,问之亦不言。既而白昼或忽趋僻处,或无故闭门。怪而觇之,辄有瓦石飞击。人方知其为魅所据。
 
久之不能自讳,言初见一少年至园中,似曾相识,而不能记忆;邀之坐,问所自来。少年言:“有一事告君,祈君勿拒。君四世前与我为密友,后忽借胥魁势豪夺我田。我诉官,反遭笞。郁结以死,诉于冥官。主者以契交隙末,当以欢喜解冤,判君为我妇二十年。不意我以业重,遽堕狐身,尚有四年未了。比我炼形成道,君已再入轮回,转生今世。前因虽昧,旧债难消;夙命牵缠,遇于此地。业缘凑合,不能待君再堕女身,便乞相偿,完此因果。”我方骇怪,彼遽嘘我以气,惘惘然如醉如梦,已受其污。自是日必一两至,去后亦自悔恨,然来时又帖然意肯,竟自忘为老翁,不知其何以故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他正拜谢着,一个强盗忽然捶胸顿足跳着脚大哭道:“这个人如此孱弱,尚能到千里之外寻找父亲的遗骨。我这个堂堂男子汉,自命英雄豪杰,反而做不到吗?诸位保重,我也要到肃州去收父亲的遗骨了。”说完,挥挥手奔西方而去。他的同伙喊他回家与妻子告别,他连头也没回,这是被齐某儿子的行为深深感动了呵。可惜,人心不古,世风日下,齐某儿子的义行未能流传开来。我写《滦阳消夏录》各书,也忘记收录了。乾隆癸丑年三月三日,我在海淀值班的地方,偶然想起了这件事,记录下来,以补充地方志记载的遗漏。这或许是因为孝子的德行没有得到彰扬,齐某的灵魂还没有泯灭,所以暗暗提醒了我吧!
 
李蟠木说:他的家乡有个管菜园子的老头,六十多岁了。和几个打短工的人同睡在一间屋里,一天大家忽然听见他发出低哑颤抖的呻吟,又呢喃着说悄悄话,叫他也不答应。有天晚上还没有熄灯,只见老头的被子轻轻抖动翻卷,好像有人在里面动,问他也不回答。后来,就是在白天,他有时忽然跑到僻静的地方,有时候无缘无故关着门。大家感到奇怪,就悄悄跟踪偷看,却有瓦片石头飞来砸人。人们这才知道他被鬼怪迷住了。
 
时间长了,老头自己也不避讳了,他说,最初看见一个少年来到园子里,好像认识,但想不起来了;请他进来坐,问他来干什么。少年说:“有件事告诉你,希望你不要拒绝我。你在四世前是我的密友,后来你忽然借助乡官土豪的势力,强抢我的地。我告官,反而被打了一顿。因此忧郁而死,告到冥官。主审官说两人开始交情深厚末了却有了矛盾,还是应该用欢喜来解这个冤仇,就判你做我二十年妻子。不料因为我罪孽深重,忽然死了投生为狐,你我还有四年的缘分未了。等我炼形得道,你已经再一次进入轮回,投生为今世。前因虽然茫茫,旧债不能勾销;夙命把你我缠绕在一起,在这里相见。因缘凑合,我不能再等你投生为女人,就请你现在偿还旧债,了结这个因果。”我正惊恐诧异,他向我吹了一口气,我就惘惘然如醉如梦,被他奸污了。从此他每天必定来一两次,他走了,我自己也悔恨,可是那个少年一来,我又服服帖帖心甘情愿,竟然忘了自己是个老头,不知是什么原因。
 
【原文】
 
一夜,初闻狎昵声,渐闻呻吟声,渐闻悄悄乞缓声,渐闻切切求免声;至鸡鸣后,乃噭然失声。突梁上大笑曰:“此足抵笞三十矣。”自是遂不至。后葺治草屋,见梁上皆白粉所画圈,十圈为一行。数之,得一千四百四十,正合四年之日数。乃知为所记淫筹。计其来去,不满四年,殆以一度抵一日矣。
 
或曰:“是狐欲媚此叟,故造斯言。”然狐之媚人,悦其色,摄其精耳。鸡皮鹤发,有何色之可悦?有何精之可摄?其非相媚也明甚。且以扶杖之年,讲分桃之好,逆来顺受,亦太不情。其为身异性存,夙根未泯,自然相就,如磁引针,亦明甚。狐之所云,殆非虚语。然则怨毒纠结,变端百出,至三生之后而未已,其亦慎勿造因哉!
 
文水李秀升言:其乡有少年山行,遇少妇独骑一驴。红裙蓝帔,貌颇娴雅,屡以目侧睨。少年故谨厚,虑或招嫌,恒在其后数十步,俯首未尝一视。至林谷深处,妇忽按辔不行,待其追及,语之曰:“君秉心端正,大不易得,我不欲害君。此非往某处路,君误随行。可于某树下绕向某方,斜行三四里即得路矣。”语讫,自驴背一跃,直上木杪,其身渐渐长丈馀。俄风起叶飞,瞥然已逝。再视其驴,乃一狐也。少年悸几失魂。殆飞天野叉之类欤?使稍与狎昵,不知作何变怪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一天夜里,大家听到那个老头开始是调情亲热的声音,接着是呻吟声,渐渐地听见悄悄请求慢一点儿,渐渐地又听见恳切求饶的声音;鸡叫时,老头又失声叫唤起来。突然梁上有声音大笑道:“已经够抵偿我那三十大板了。”从此少年再也不来了。后来要修建房屋,人们见梁上有白粉画的圈,十圈为一行。一数,一共是一千四百四十,正合四年的天数。这才知道是狐精记录行淫次数的记号。它来的时间从开始到离开不满四年,大概是以行淫一次抵一天吧。
 
有人说:“这个狐精想要媚惑这个老头,故意编出这一套话来。”但是,狐精媚人是贪图美色,采补精气。这么个鸡皮鹤发的老头有什么美色值得贪恋?有什么精气可以采补?明摆着不是狐精有图谋而媚惑他。况且这个老头已经到了拄着拐杖的年纪,还做别人的男宠,对别人的污辱逆来顺受,也太不近情理。也许他虽然是个老头,却仍然是女性,本性没有泯灭,自然愿意投怀送抱,像是磁石吸铁,两者很自然地凑在一起,这是很明显的。也许狐精说的不是谎话。由此看来,人与人之间的怨仇缠绕纠结,变化万端,过了三世之后还没有了结,提醒世人应当谨慎小心,不要结怨造下祸因啊!
 
文水县的李秀升说:他家乡有个少年在山里赶路,遇见一个少妇独自骑着驴。她穿着红裙子、蓝披肩,容貌很娴雅,老是斜着眼睛瞅他。少年性情谨慎敦厚,怕招惹是非,就在她身后离开几十步远,低着头一眼也不看少妇。走到林中深处,少妇忽然停住不走了,等少年跟上来,对他说:“你居心端正,真是难得,我不想害你。这不是往某某处去的路,你错跟着我了。在某棵树下绕向某某方向,斜着走三四里,就找到路了。”说完,少妇在驴背上一跃,直上树梢,她的身子渐渐有一丈多长。不一会儿,风起叶飞,少妇转眼不见了。再看那头驴,却是一只狐狸。少年吓得差点儿丢了魂。莫非这是所谓飞天夜叉之类的妖怪?假如年轻人对她稍微轻薄一下,不知道会变出什么花样来。
 
【原文】
 
癸丑会试,陕西一举子于号舍遇鬼,骤发狂疾。众掖出归寓,鬼亦随出,自以首触壁,皮骨皆破。避至外城,鬼又随至,卒以刃自刺死。未死间,手书片纸付其友,乃“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”八字。虽不知所为何事,其为冤报则凿凿矣。
 
南皮郝子明言:有士人读书僧寺,偶便旋于空院,忽有飞瓦击其背。俄闻屋中语曰:“汝辈能见人,人则不能见汝辈。不自引避,反嗔人耶?”方骇愕间,屋内又语曰:“小婢无礼,当即笞之,先生勿介意。然空屋多我辈所居,先生凡遇此等处,宜面墙便旋,勿对门窗,则两无触忤矣。”此狐可谓能克己。
 
余尝谓僮仆吏役与人争角而不胜,其长恒引以为辱,世态类然。夫天下至可耻者,莫过于悖理。不问理之曲直,而务求我所隶属,人不敢犯以为荣,果足为荣也耶?昔有属官私其胥魁,百计袒护。余戏语之曰:“吾侪身后,当各有碑志一篇,使盖棺论定,撰文者奋笔书曰:‘公秉正不阿,于所属吏役,犯法者一无假借。’人必以为荣,谅君亦以为荣也。又或奋笔书曰:‘公平生喜庇吏役,虽受赇骫法,亦一一曲为讳匿。’人必以为辱,谅君亦以为辱也。何此时乃以辱为荣,以荣为辱耶?”先师董文恪曰:“凡事不可载入行状,即断断不可为。”斯言谅矣。
 
侍鹭川 侍氏未详所出,疑本侍其氏,明洪武中,凡复姓皆令去一字,因为侍氏也。 言:有贾于淮上者,偶行曲巷,见一女姿色明艳,殆类天人。私访其近邻,曰:“新来未匝月,只老母携婢数人同居,未知为何许人也。”贾因赂媒媪觇之。其母言:“杭州金姓,同一子一女往依其婿。不幸子遘疾,卒于舟;二仆又乘隙窃赀逃。茕茕孤嫠,惧遭强暴,不得已税屋权住此,待亲属来迎。尚未知其肯来否?”语讫,泣下。媒舔以既无所归,又无地主,将来作何究竟,有女如是,何不于此地求佳婿,暮年亦有所依。母言:“甚善,我亦不求多聘币。但弱女娇养久,亦不欲草草。有能制衣饰奁具约值千金者,我即许之。所办仍是渠家物,我惟至彼一阅视,不取纤芥归也。”媒以告贾,贾私计良得。旬日内,趣办金珠锦绣,殚极华美;一切器用,亦事事精好。先亲迎一日,邀母来观,意甚惬足。次日,箫鼓至门,乃坚闭不启。候至数刻,呼亦不应。询问邻舍,又未见其移居。不得已逾墙入视,则阒无一人。偏索诸室,惟破床堆髑髅数具,乃知其非人。回视家中,一物不失,然无所用之,重鬻仅能得半价。懊丧不出者数月,竟莫测此魅何所取。或曰:“魅本无意惑贾,贾妄生窥伺,反往觇魅,魅故因而戏弄之。”是于理当然。或又曰:“贾富而悭,心计可以析秋毫,犯鬼神之忌,故魅以美色颠倒之。”是亦理所宜有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乾隆癸丑年会试时,陕西的一个举人在考试的号舍里碰到了鬼,突然发了疯。大家把他架出来回到住处,鬼也跟了出来,举人自己用头撞墙壁,头皮和头骨都撞破了。躲到城外,鬼又跟到城外,结果举人用刀刺死了自己。没死时,他写了一张纸条给友人,上面是“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”八个字。虽然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事,但这是冤孽报应,却是肯定无疑的。
 
南皮人郝子明说:有个读书人借住在一座寺庙里读书,偶尔在一个空院里解手,忽然被一块飞来的瓦片砸中了后背。不一会儿,只听空屋里有声音说:“你们能看见人,人不能看见你们。自己不知道回避,反倒责怪人家吗?”书生正在惊骇时,忽又听屋里说:“这些小婢无礼,马上教训她们,请先生不要介意。但是,这些空屋子大多是我们住着,先生凡是在这种地方,应当脸冲着墙小便,不要对着门窗,这样双方就不会互相妨碍了。”这个狐精可以说是很能约束自己了。
 
我曾经说过,因为僮仆吏役与人争斗没有斗赢,主人就觉得受了侮辱,人情世态就是这样。但是其实天下最可耻的,莫过于违悖情理。不问是非曲直,把别人不敢侵犯自己下属当成荣耀,果然值得引以为荣吗?过去我的一位下属,千方百计袒护他的胥吏头目。我对他开玩笑说:“我们这些人死后,都会各自有一篇碑志,假如盖棺论定时,写碑文的人举笔写道:‘公秉正不阿,对属下犯法的吏役,坚决惩治,不讲情面。’人们必定以此为荣,估计您也会以此为荣。假如那个人举笔写道:‘公一生喜欢庇护吏役,即使他们受贿违法,也一一设法替他们掩盖。’人们一定以此为耻,您也会以此为耻。那么,您现在为什么却以耻辱为荣耀,又把荣耀当成耻辱呢?”先师董文恪曾说:“凡事不能写进墓志碑文的,就绝对不能做。”这话说得真好。
 
侍鹭川 侍姓不知起于何时何地何人,我猜想本来姓“侍其”,明朝洪武年间,朝廷下令凡复姓都去掉一字,因而变为侍姓。 说:有个商人在淮河边做生意,偶然在小胡同里见到个女子,相貌美丽,简直像仙女。他悄悄向她的近邻打听,邻居说:“她刚来不到一个月,只和老母亲带着几个婢女同住,不知是什么人。”商人便贿赂媒婆去打听消息。女子的母亲说:“我们是杭州人,姓金,和一子一女来投奔女婿。儿子不幸得病死在船上,两个仆人乘机偷了财物跑了。寡母幼女孤零零的,怕在路上遭到强暴,不得已在这里租了房子暂住,等候亲戚家来迎接。还不知道肯不肯来?”说完就哭了。媒婆劝她,既然无处投奔,这里又没有依靠,将来怎么办。有这么漂亮的女儿,何不在这里找个女婿,老来也有个依靠。老太太说:“这样也好,也不要许多聘礼。但这个女儿娇贵惯了,也不想草草了事。如果有人能给她准备衣裳首饰家具,值个千把两银子,我就把女儿许给他。以后这些东西还是他家的,我只是到那里看一遍,一丝一毫都不带回来。”媒婆告诉了商人,商人私下想这种事划得来。于是十天内就置办了金银珠宝首饰、锦绣衣服,务求华美;所有的家具也样样精致。迎亲的前一天,他请老太太来看,老太太很满意。第二天,吹吹打打迎到门前,门却紧紧关着。等了好久,叫也没人应声。询问邻居,又都没有看见她们搬家。不得已翻墙进去,却不见一人。各个房间都找了,只见破床上堆着几具骷髅,这才知道这一家不是人类。商人回到自己家里,一件东西不少,但是这些东西没有什么用处,转卖只能卖半价。他懊丧得好几个月没出门,最后还是猜不出这妖怪究竟要干什么。有人说:“妖怪本来没打算迷惑商人,商人自己心生妄念窥探妖怪,妖怪顺势戏弄他。”按情理这是可能的。又有人说:“商人很有钱,却特别悭吝,工于算计,一丝一厘都算得很精,触犯了鬼神的忌讳,所以妖怪用美色来戏弄他。”这也是理所应当的。
 
【原文】
 
《宣室志》载陇西李生左乳患痈,一日痈溃,有雉自乳飞出,不知所之。《闻奇录》载崔尧封外甥李言吉左目患瘤,剖之有黄雀鸣噪而去。其事皆不可以理解。札阁学郎阿亲见其亲串家小婢项上生疮,疮中出一白蝙蝠。知唐人记二事非虚。岂但“六合之外,存而不论”哉?
 
【翻译】
 
《宣室志》记载,陇西有个李生,左乳上生个疮,一天疮破了,有小野鸡从疮口飞出来,不知飞到哪里去了。《闻奇录》又记载,崔尧封的外甥李言吉左眼长瘤子,剖开时有黄雀鸣叫着飞走了。这种事都不可能用道理解释。内阁学士札郎阿亲眼见到他亲戚家有个小婢女,脖子上生疮,疮里面出来一只白蝙蝠。由此可知唐代人记载的上述两件事不假。世上难以用道理解释的事本来就不少,哪里只是“天地上下四方之外的事情存疑而不讨论”呢?
 
【原文】
 
曹慕堂宗丞有乩仙所画《醉钟馗图》,余题以二绝句曰:“一梦荒唐事有无,吴生粉本几临摹。纷纷画手多新样,又道先生是酒徒。”“午日家家蒲酒香,终南进士亦壶觞。太平时节无妖疠,任尔闲游到醉乡。”画者题者,均弄笔狡狯而已。
 
一日,午睡初醒,听窗外婢媪悄语说鬼:有王媪家在西山,言曾月夕守瓜田,遥见双灯自林外冉冉来,人语嘈杂,乃一大鬼醉欲倒,诸小鬼掖之踉跄行。安知非醉钟馗乎?天地之大,无所不有。随意画一人,往往遇一人与之肖;随意命一名,往往有一人与之同。无心暗合,是即化工之自然也。
 
相传魏环极先生尝读书山寺,凡笔墨几榻之类,不待拂拭,自然无尘。初不为意,后稍稍怪之。一日晚归,门尚未启,闻室中窸窣有声;从隙窃觇,见一人方整饬书案。骤入掩之,其人瞥穿后窗去。急呼令返,其人遂拱立窗外,意甚恭谨。问:“汝何怪?”磬折对曰:“某狐之习儒者也。以公正人,不敢近,然私敬公,故日日窃执仆隶役,幸公勿讶。”先生隔窗与语,甚有理致。自是虽不敢入室,然遇先生不甚避,先生亦时时与言。
 
一日,偶问:“汝视我能作圣贤乎?”曰:“公所讲者道学,与圣贤各一事也。圣贤依乎中庸,以实心励实行,以实学求实用。道学则务语精微,先理气,后彝伦,尊性命,薄事功,其用意已稍别。圣贤之于人,有是非心,无彼我心;有诱导心,无苛刻心。
 
【翻译】
 
宗人府丞曹慕堂有一幅乩仙画的《醉钟馗图》,我在上面题了两首绝句:“一梦荒唐事有无,吴生粉本几临摹。纷纷画手多新样,又道先生是酒徒。”另一首是:“午日家家蒲酒香,终南进士亦壶觞。太平时节无妖厉,任尔闲游到醉乡。”不论是画,还是题诗,都是做做笔墨游戏罢了。
 
有一天,我午睡初醒,听见丫环老妈子在窗外悄悄谈论鬼,有个王老婆子家在西山,说她曾经在一个月明之夜看守瓜园,远远看见有两盏灯从林子外冉冉而来,紧接着,又听到嘈杂的声音渐渐近了,原来是个大鬼喝醉了,站立不稳,一群小鬼扶着他踉踉跄跄地走。怎么能说他不是醉钟馗呢?天地之大,无所不有。有时随意画一幅人像,往往可以找出一个与画像酷似的人来;随意取一个名字,也往往有人恰巧就叫这个名字。无意中的巧合,正是大自然造化的神秘之处啊。
 
相传魏象枢先生曾经在山间寺庙读书,一应笔墨几榻之类,不用擦拭,自然没有灰尘。开始时他不以为意,后来才渐渐感到奇怪。一天晚上回来,还没有开门,却听见屋里窸窣有声;他悄悄从门缝往里看,发现一个人正在整理书桌。他突然冲进去关上门,那个人倏然穿过后窗出去了。魏先生急忙叫他回来,那个人马上拱手站在窗外,看上去极为恭谨。魏先生问:“你是什么怪物?”那个人躬身回答:“我是学习儒教的狐狸。因为您是正人君子,不敢靠近你,但是心里敬重您,所以天天偷着给您做仆人应该做的事,请不要吃惊。”魏先生隔着窗户和他说话,对方谈吐很有学问。自此以后那人虽不敢进屋,但遇到先生也不怎么躲避,先生也常常与他交谈。
 
有一天,魏先生偶然问:“你看我能当圣贤么?”狐精说:“您讲习的是道学,和儒家圣贤是两回事。圣贤的依据是中庸,以诚信来激励实际行为,以真实的学问来求得实际运用。道学则讲求精微,首先重视理气,其次才讲人伦道德,重视性命,轻视事业和功绩,宗旨已经和圣贤之道有些不同了。圣贤对于人,有是非心,没有分别你我之心;有诱导之心,没有苛刻责人之心。
 
【原文】
 
道学则各立门户,不能不争;既已相争,不能不巧诋以求胜。以是意见,生种种作用,遂不尽可令孔孟见矣。公刚大之气,正直之情,实可质鬼神而不愧,所以敬公者在此。公率其本性,为圣为贤亦在此。若公所讲,则固各自一事,非下愚之所知也。”公默然遣之。后以语门人曰:“是盖因明季党祸,有激而言,非笃论也。然其抉摘情伪,固可警世之讲学者。”
 
沧州南一寺临河干,山门圮于河,二石兽并沉焉。阅十馀岁,僧募金重修,求二石兽于水中,竟不可得,以为顺流下矣。棹数小舟,曳铁钯,寻十馀里无迹。
 
一讲学家设帐寺中,闻之笑曰:“尔辈不能究物理。是非木杮,岂能为暴涨携之去?乃石性坚重,沙性松浮,湮于沙上,渐沉渐深耳。沿河求之,不亦颠乎?”众服为确论。一老河兵闻之,又笑曰:“凡河中失石,当求之于上流。盖石性坚重,沙性松浮,水不能冲石,其反激之力,必于石下迎水处啮沙为坎穴。渐漱渐深,至石之半,石必倒掷坎穴中。如是再啮,石又再转。转转不已,遂反溯流逆上矣。求之下流,固颠;求之地中,不更颠乎?”如其言,果得于数里外。然则天下之事,但知其一、不知其二者多矣,可据理臆断欤!
 
交河及友声言:有农家子,颇轻佻。路逢邻村一妇,伫目睨视。方微笑挑之,适有馌者同行,遂各散去。阅日,又遇诸途,妇骑一乌牸牛,似相顾盼。农家子大喜,随之。时霖雨之后,野水纵横,牛行沮洳中甚速。沾体濡足,颠踬者屡,比至其门,气殆不属。及妇下牛,觉形忽不类;谛视之,乃一老翁。恍惚惊疑,有如梦寐。翁讶其痴立,问:“到此何为?”无可置词,诡以迷路对,踉跄而归。
 
【翻译】
 
道学则各立门派,因此就不可能不相争;既然已经相争,就不可能不相互诋毁以压倒对方。由此种种不同的见解,造成种种后果,于是有许多东西就见不得孔、孟了。先生宏大的气魄,正直的性情,可以面对鬼神而无愧,我敬重您,原因就在这里。先生言行正大出自本性,这也是当圣贤的条件。至于先生讲习的学说,则是另外一回事,我这个愚昧的人就说不好了。”魏先生一言不发打发狐精走了。后来他和门生讲起这事,说:“因为有明代晚期党派之争造成的灾难,狐狸有所感触才说了这番话,这个评论并不公正中肯。然而他揭露某些人的真实心理,剔出虚假之处,可以说是给道学家敲了警钟。”
 
沧州南有座寺庙临河岸,山门坍塌到河里,两个石兽也一道沉入水中。过了十多年,和尚募捐重修寺庙,到水里找两个石兽,却没有找到,以为石兽顺着水流到了下游。驾着几条小船,拖着铁钯在水里寻找,找出十多里仍然没有踪迹。
 
有个道学家在寺里讲学,听说此事后笑道:“你们不懂其中的道理,石兽不是木片,怎么能被河水冲走?石头又硬又重,沙土松软而轻浮,石兽压在沙土上,会越沉越深。你们沿河去找,不是太荒谬了么?”大家认为他说得有理。一个护河的老兵听了,又笑道:“凡是河里丢了石头,应当到上游去找。因为石头又硬又沉,沙土松软而轻浮,水冲不动石头,反激的力量必然在石头下面迎着水流的那一边冲动沙子,以致冲出一个空洞来。越冲越深,等到超过石头一半时,石头必定翻倒在沙坑里。水再冲,石头又翻倒。如此翻倒不已,石头便逆流而上了。到下游找,当然不对;到地下找,更错了。”按老兵的话到上游找,果然在几里之外的上游找到了。由此可见,人们对于世上的事情,只知其一、不知其二这种情况很多,怎么能想当然臆断呢!
 
交河人及友声说:有个农家子,很轻薄。有一次,他在路上遇到了邻村的一个女子,就站住傻呆呆地斜着眼睛看着。正嘻皮笑脸打算上前挑逗,正巧,有几个到田间送饭的人一同走,只好各自散开。过了几天,他又在路上与女子相遇,女子骑在黑母牛背上,似乎朝他递眼色。农家子高兴极了,急忙跟着走。当时,刚好下过一场大雨,遍地都是积水,母牛在泥水里却走得飞快。农家子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水,一路磕磕绊绊,好不容易到了女子家门外,他累得气都喘不上来了。等到女子从牛背上下来,农家子忽然觉得她的样子不像了;仔细一看,原来是个老翁。他恍惚惊疑,仿佛是在做梦。老翁见他呆立一旁,奇怪地问:“你来这里干什么?”他无言以对,只好诡称迷了路,踉踉跄跄逃回了家。
 
【原文】
 
次日,门前老柳削去木皮三尺馀,大书其上曰:“私窥贞妇,罚行泥泞十里。”乃知为魅所戏也。邻里怪问,不能自掩,为其父箠几殆。自是愧悔,竟以改行。此魅虽恶作剧,即谓之善知识可矣。
 
友声又言:一人见狐睡树下,以片瓦掷之。不中,瓦碎有声,狐惊跃去。归甫入门,突见其妇缢树上,大骇呼救。其妇狂奔而出,树上缢者已不见。但闻檐际大笑曰:“亦还汝一惊。”此亦足为佻达者戒也。
 
同年陈半江言:有道士善符箓,驱鬼缚魅,具有灵应。所至惟蔬食茗饮而已,不受铢金寸帛也。久而术渐不验,十每失四五。后竟为群魅所遮,大见窘辱,狼狈遁走。诉于其师。师至,登坛召将,执群魅鞫状。乃知道士虽不取一物,而其徒往往索人财,乃为行法;又窃其符箓,摄狐女媟狎。狐女因窃污其法器,故神怒不降,而仇之者得以逞也。师拊髀叹曰:“此非魅败尔,尔徒之败尔也;亦非尔徒之败尔,尔不察尔徒,适以自败也。赖尔持戒清苦,得免幸矣;于魅乎何尤!”拂衣竟去。夫天君泰然,百体从令,此儒者之常谈也。然奸黠之徒,岂能以主人廉介,遂辍贪谋哉!半江此言,盖其官直隶时,与某令相遇于余家,微以相讽。此令不悟,故清风两袖,而卒被恶声,其可惜也已。
 
【翻译】
 
第二天,他家门前的一棵老柳树,被削去了三尺多长的一块树皮,上面大字写着:“私窥贞妇,罚行泥泞十里。”他这才知道,自己是被鬼魅戏弄了。邻居们觉得奇怪,一再追问,他瞒不住,差点儿给父亲打死。他从此惭愧悔恨,竟改邪归正了。虽然是鬼魅的恶作剧,说它有见识也是可以的。
 
友声又说:有个人看见一只狐狸睡在树下,就扔瓦片砸它。没有打中,狐狸被瓦片摔碎的声音惊醒,跳起来逃走了。这个人刚进院门,忽然发现自己的妻子吊在树上,他吓坏了,大声呼救。他妻子从屋子里狂奔而出,树上吊着的那个却不见了。只听屋檐上有声音大笑道:“让你也吓一跳。”这个故事,足以让那些轻佻随便的人引以为戒。
 
与我同年考中的陈半江说:有个道士擅长画符,驱除鬼怪,缚捉妖魅,都很灵验。每到一个地方,他只吃粗茶淡饭而已,从不接受主人丝毫钱财。久而久之,他的法术渐渐变得不灵验了,十次总有四五次不成功。后来竟然在降妖时被妖怪围住,受到妖怪的戏弄侮辱,只好狼狈逃走。他去告诉自己的师父。师父赶来,登坛召唤神将,把妖怪全部抓来审问。这才知道,道士虽然没有收取任何财物,他的徒弟却往往向人索取财物,然后才肯行使法术;他们还常常偷道士的符箓,用它招来狐女淫乐。狐女乘机弄脏道士的法器,所以神灵发怒,不肯降临,而妖怪因此得逞。师父拍着大腿叹息道:“这不是妖怪来败坏你,是你的徒弟在败坏你;也不是你的徒弟败坏你,而是你不注意管教徒弟,自己败坏自己。亏得你本人持戒清苦,得以免受伤害,这就算幸运的了;妖魅有什么可责怪的呢!”师父说完,一甩衣袖走了。人的头脑清静,浑身都听使唤;这是信奉儒家学说的人常说的。然而奸诈狡猾的部下或仆人,难道会因为主人清廉正直,就停止他们的贪婪和阴谋吗!陈半江说这样的话,是因为他在直隶做官时,与某位县令正好在我家相遇,所以用这个故事暗示他。而那位县令却没有领悟,结果虽然他两袖清风,却背了个坏名声,真是可惜啊。
 
【原文】
 
里有少年,无故自掘其妻墓,几见棺矣。时耕者满野,见其且詈且掘,疑为颠痫,群起阻之。诘其故,坚不肯吐;然为众手所牵制,不能复掘,荷锸恨恨去。皆莫测其所以然也。越日,一牧者忽至墓下,发狂自挝曰:“汝播弄是非,间人骨肉多矣。今乃诬及黄泉耶?吾得请于神,不汝贷也。”因缕陈始末,自啮其舌死。盖少年恃其刚悍,顾盼自雄,视乡党如无物。牧者惎焉,因为造谤曰:“或谓某帷薄不修,吾固未信也。昨偶夜行,过其妻墓,闻林中呜呜有声,惧不敢前,伏草间窃视。月明之下,见七八黑影,至墓前与其妻杂坐调谑,媟声艳语,一一分明。人言其殆不诬耶?”有闻之者,以告少年。少年为其所中,遽有是举。方窃幸得计,不虞鬼之有灵也。小人狙诈,自及也宜哉。然亦少年意气凭陵,乃招是忌。故曰“君子不欲多上人”。
 
从孙树宝,盐山刘氏甥也。言其外祖有至戚,生七女,皆已嫁。中一婿,夜梦与婿僚六人,以红绳连系,疑为不祥。会其妇翁殁,七婿皆赴吊。此人忆是噩梦,不敢与六人同眠食;偶或相聚,亦稍坐即避出。怪诘之,具述其故。皆疑其别有所嗛,托是言也。一夕,置酒邀共饮,而私键其外户,使不得遁。突殡宫火发,竟七人俱烬。乃悟此人无是梦则不避六人,不避六人则主人不键户,不键户则七人未必尽焚。神特以一梦诱之,使无一得脱也。此不知是何夙因?同为此家之婿,同时而死,又不知是何夙因?七女同生于此家,同时而寡,殆必非偶然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村子里有个年轻人,无缘无故挖了妻子的坟墓,几乎要挖到棺材了。当时地里都是耕种的人,见他一边骂一边挖,以为他发了疯,都来劝阻。问他为了什么,他坚决不说;但是手被大家拉住,不能再挖了,恨恨地扛着锄头走了。大家都猜不出什么原因。第二天,一个放牧的人忽然来到墓前,发疯地抽着自己的嘴巴道:“你播弄是非,离间了许多人家的至亲骨肉。如今还要诬陷黄泉之下的人吗?我已经得到神的允许,饶不了你。”接着他详细讲述事情始末,咬断舌头死了。原来这个年轻人倚仗自己刚强勇猛,自以为了不起,从来不把乡亲放在眼里。放牧的人气不过,就造谣说:“有人说某某家门风不正,我本来还不信。昨天夜里偶然路过某某妻的坟地,听见树林里‘呜呜’有声,我因为害怕,不敢往前走,就躲在草丛里偷看。只见月光下有七八个黑影来到墓前,和某某的妻子挤着坐在一起调情说笑,淫声浪语,看得都很清楚。可见人们说得一点儿也不错吧?”有人告诉了那个年轻人。年轻人信以为真,才有了挖坟那一幕。放牧的人正以为得计,不料鬼神有灵。小人奸险狡诈,自作自受是应该的。但是那个年轻人过分盛气凌人,才招致别人的忌恨,所以说“君子不要把自己凌驾于别人之上”。
 
我的侄孙树宝,是盐山刘家的外甥。他说他的外祖父有个至亲,生了七个女儿,都已经出嫁。其中有一个女婿夜里梦见和另外六个女婿一道被人用红绳拴着,疑心这个梦不祥。岳父去世后,七个女婿都来吊唁,这个女婿想起噩梦,不敢和另外六个女婿一起吃饭睡觉;偶然聚在一起,也只是稍稍坐一会儿就借故避开了。大家感到奇怪,都来问他,他说了梦境。大家怀疑他有什么不满意,不过用梦境做借口罢了。一天晚上,岳父家备了酒席,请女婿们喝酒,主人在外面把门锁上了,让他不能逃席。突然,停灵的屋子失火,这七个人竟然都被烧死了。人们这才明白,这个女婿如果没有做这个梦,就不会躲避另外六个人;不躲避这六个人,主人就不会锁门;不锁门七个人未必都会烧死。神灵故意用梦来引诱他们,让他们一个也逃不了。这不知道前生有什么冤孽?七个人一同做了这家的女婿,又同时烧死,这也不知道前生有什么冤孽?七个女儿同出生在这户人家,同时成为寡妇,大概也不是偶然的。
 
【原文】
 
周密庵言:其族有孀妇,抚一子,十五六矣。偶见老父携幼女,饥寒困惫,踣不能行,言愿与人为养媳。女故端丽,孀妇以千钱聘之。手书婚帖,留一宿而去。女虽孱弱,而善操作,井臼皆能任;又工针黹,家借以小康。事姑先意承志,无所不至。饮食起居,皆经营周至,一夜往往三四起。遇疾病,日侍榻旁,经旬月目不交睫。姑爱之乃过于子。姑病卒,出数十金与其夫使治棺衾。夫诘所自来,女低回良久曰:“实告君,我狐之避雷劫者也。凡狐遇雷劫,惟德重禄重者庇之可免。然猝不易逢,逢之又皆为鬼神所呵护,猝不能近。此外惟早修善业,亦可以免。然善业不易修,修小善业亦不足度大劫。因化身为君妇,黾勉事姑。今借姑之庇,得免天刑,故厚营葬礼以申报,君何疑焉!”子故孱弱,闻之惊怖,竟不敢同居,女乃泣涕别去。后遇祭扫之期,其姑墓上必先有焚楮酹酒迹,疑亦女所为也。是特巧于逭死,非真有爱于其姑。然有为为之,犹邀神福,信孝为德之至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周密庵说:他的同族有个寡妇,抚养的儿子十五六岁了。一天,见一个老父亲带着个女儿,又冷又饿累得不行了,再也走不动了,老父说愿意让女儿给人做童养媳。那个女孩长得端正俊俏,寡妇用一千文钱作聘礼。双方写好婚约,老父住了一晚就走了。女孩虽然瘦弱,但是善于料理家务,打水舂米样样都能干;针线活又好,寡妇家靠她过上了小康日子。她侍候婆婆十分尽心,婆婆想的事情,总是不等吩咐她就做了。她照料婆婆的饮食起居,也十分周到,一夜往往要起来三四次。遇上婆婆生病,她天天守护在床头,十天半个月不合眼。婆婆喜欢她超过喜欢自己的儿子。婆婆得病去世后,她拿出几十两银子给丈夫,让丈夫买棺材做寿衣。丈夫问她钱是从哪里来的,她低头犹豫了好久,才说:“实话告诉你,我是躲避雷击的狐狸精。凡是狐精将要受到雷击,只有得到品德高尚地位显赫的人庇护才能逃脱。然而一时间很难遇到这样的人,遇到了他们,周围又往往有鬼神保护着,不能马上就靠近。除此之外,只有早早行善,积下功德,也可以避免。然而行善积德不容易,积小小的善德也不足以度过大的劫难。因此,我化身成为你的妻子,勤勤恳恳侍候婆婆。现在靠婆婆的庇佑,我免受天刑,所以要厚葬婆婆,来报答她的恩情,你怀疑什么呢!”她的丈夫本来就懦弱,听了这话又惊又怕,竟然不敢再跟她同住在一起,她只好哭着离开。以后每逢祭祀扫墓的日子,婆婆坟上必定先有烧过纸钱浇奠过酒饭的痕迹,怀疑也是狐女来过了。这个狐女只是巧妙地逃避死亡,并不是真心爱戴婆婆。然而尽管是出于个人目的做这些事,仍然得到了神灵的宽恕,可见孝道确实是最重要的品德。
 
【原文】
 
闻有村女,年十三四,为狐所媚。每夜同寝处,笑语媟狎,宛如伉俪。然女不狂惑,亦不疾病,饮食起居如常人,女甚安之。狐恒给钱米布帛,足一家之用。又为女制簪珥衣裳,及衾枕茵褥之类,所值逾数百金。女父亦甚安之。如是岁馀,狐忽呼女父语曰:“我将还山,汝女奁具亦略备,可急为觅一佳婿,吾不再来矣。汝女犹完璧,无疑我始乱终弃也。”女故无母,倩邻妇验之,果然。此余乡近年事,婢媪辈言之凿凿,竟与乖崖还婢其事略同。狐之媚人,从未闻有如是者。其亦夙缘应了,夙债应偿耶?
 
杨雨亭言:登莱间有木工,其子年十四五,甚姣丽。课之读书,亦颇慧。一日,自乡塾独归,遇道士对之诵咒,即惘惘不自主,随之俱行。至山坳一草庵,四无居人,道士引入室,复相对诵咒。心顿明了,然口噤不能声,四肢缓亸不能举。又诵咒,衣皆自脱。道士掖伏榻上,抚摩偎倚,调以媟词,方露体近之,忽蹶起却坐曰:“修道二百馀年,乃为此狡童败乎?”沉思良久,复偃卧其侧,周身玩视,慨然曰:“如此佳儿,千载难遇。纵败吾道,不过再炼气二百年,亦何足惜!”奋身相逼,势已万万无免理。间不容发之际,又掉头自语曰:“二百年辛苦,亦大不易。”掣身下榻,立若木鸡;俄绕屋旋行如转磨。突抽壁上短剑,自刺其臂,血如涌泉。
 
【翻译】
 
听说某村有个女孩,有十三四岁,被狐精迷惑了。每夜狐精都来与她同住,两人调情开玩笑,就像恩爱夫妻一样。但是女孩神志清楚,不疯不傻不犯糊涂,也不得病,饮食起居跟正常人一样,女孩很习惯这样的生活。狐精常常送些钱粮布匹,足够女孩一家人的用度。又为女孩置办了衣服首饰,以及枕头被褥等用品,算下来大约花费了几百两银子。女孩的父亲也很满足。这样过了一年多,有一天,狐精忽然招呼女孩的父亲说:“我要回山里去了,你女儿的嫁妆已经置备得差不多了,你赶快为她找个好女婿,我不再来了。你的女儿还是个处女,不要怀疑我先玩弄她最终又把她抛弃了。”因为女孩的母亲早就去世了,她父亲请邻家的女人帮忙查验,证实女孩确实没有破身。这是近几年来发生在我家乡的事,丫环老妈子们传得有鼻子有眼,这件事与宋代张乖崖还婢女的故事很相似。说起来,狐精像这样迷惑人的还从没听说过。可能狐精与少女之间,也是因为有前生的缘分应该了结,或者前生欠了债应该偿还吧?
 
杨雨亭说:登州、莱州一带有个木匠,儿子十四五岁,长得很俊秀。教他读书,也很聪慧。一天他从乡里的学馆独自回来,遇见一个道士对他念咒,他就昏昏沉沉,不由自主跟着道士走。走到山坳里的一间草房,周围没有邻居,道士把他领进屋,又对着他念咒,他清醒过来,但不能说话,四肢无力软软耷拉着。道士又念咒,他的衣服就自动脱下来了。道士把他抱到床上,亲昵地抚摸偎依,用下流话挑逗他,道士刚脱掉衣服接近他,忽然又猛地坐到一边道:“修炼道行二百多年,难道就为这个漂亮男孩败坏了吗?”沉思了好久,道士又趴在男孩身边,把男孩全身一点儿一点儿看过摸过,像是豁出去了,说:“这么俊秀的孩子,真是千载难逢。纵然败坏了道行,也不过再练二百年,有什么可惜的!”道士突然扑过来,看样子男孩万万不可能免于淫污了。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道士又掉头自言自语道:“两百年辛辛苦苦修炼,也实在不容易。”他又跳身下床,呆若木鸡站在那儿;不一会儿围着草屋像转磨一样转着圈子。突然,他抽出墙上的短剑刺进自己的胳膊,血喷了出来。
 
【原文】
 
欹倚呻吟,约一食顷,掷剑呼此子曰:“尔几败,吾亦几败,今幸俱免矣。”更对之诵咒。此子觉如解束缚,急起披衣。道士引出门外,指以归路。口吐火焰,自焚草庵,转瞬已失所在,不知其为妖为仙也。
 
余谓妖魅纵淫,断无顾虑。此殆谷饮岩栖,多年胎息,偶差一念,魔障遂生;幸道力原深,故忽迷忽悟,能勒马悬崖耳。老子称不见可欲,使心不乱;若已见已乱,则非大智慧不能猛省,非大神通不能痛割。此道士于欲海横流,势不能遏,竟毅然一决,以楚毒断绝爱根,可谓地狱劫中证天堂果矣。其转念可师,其前事可勿论也。
 
朱秋圃初入翰林时,租横街一小宅,最后有破屋数楹,用贮杂物。一日,偶入检视,见尘壁仿佛有字迹。拂拭谛观,乃细楷书二绝句,其一曰:“红蕊几枝斜,春深道韫家。枝枝都看遍,原少并头花。”其二曰:“向夕对银,含情坐绮窗。未须怜寂寞,我与影成双。”墨迹黯淡,殆已多年。又有行书一段,剥落残缺。玩其句格,似是一词,惟末二句可辨,曰:“天孙莫怅阻银河,汝尚有牵牛相忆。”不知是谁家娇女,寄感摽梅。然不畏人知,濡毫题壁,亦太放诞风流矣。余曰:“《摽梅》三章,非女子自赋耶?”秋圃曰:“旧说如是,于心终有所格格。忆先儒有一说,云是女子父母所作, 按,此宋戴岷隐之说。 是或近之。”倪馀疆闻之曰:“详词末二语,是殆思妇之作,遘脱 之变者也。二公其皆失之乎!”既而秋圃揭换壁纸,又得数诗,其一曰:“门掩花空落,梁空燕不来。惟馀双小婢,鞋印在青苔。”其二曰:“久已梳妆懒,香奁偶一开。自持明镜看,原让赵阳台。”又一首曰:“咫尺楼窗夜见灯,云山似阻几千层。居家翻作无家客,隔院真成退院僧。镜里容华空若许,梦中晤对亦何曾?侍儿劝织回文锦,懒惰心情病未能。”则馀疆之说信矣。后为程文恭公诵之,公俯思良久,曰:“吾知之,吾不言。”既而曰:“语语负气,不见答也亦宜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他斜靠着墙呻吟了约一顿饭的工夫,扔了剑叫着孩子说:“你差点儿完了,我也差点儿完了,现在幸亏都没事了。”又对孩子念咒,孩子这才觉得好像解开了绑绳,急忙起来穿衣服。道士把他带到门外,指给他回去的路。然后吐了一口火焰,自己把草房烧了,转眼之间,道士不见了,不知他是妖还是仙。
 
我认为,如果是妖怪要行淫,一定不会有任何顾虑。这个道士可能隐居在深山老林里修炼多年,偶然一念之差,心里就生起魔障;幸亏他道力本来深厚,所以一会儿迷惑一会儿又醒悟,最后终于悬崖勒马了。老子说过,不见到可以引起人欲念的东西,就可以使心思不被扰乱;若是已经见到而且心思已经被扰乱,不具备非凡的智慧的人就不能猛然醒悟,不具备非凡勇气力量的人也不能忍痛割舍。这个道士在欲念强烈得简直不可遏止时,竟然能够毅然作出决断,以痛苦的手段断绝情欲,可以说是在地狱的劫难中实现了天堂的功德。他转变念头的行为值得效法,至于这之前的事就可以不去计较了。
 
朱秋圃刚进翰林院时,在横街租了一座小宅院,宅院的最后面有几间破屋,用来贮存杂物。一天,朱秋圃偶尔到破屋里查看,只见落满灰尘的墙壁上隐隐约约露出了字迹。他擦去灰尘仔细看,原来是用细笔楷字写的两首绝句,其中一首是:“红蕊几枝斜,春深道韫家。枝枝都看遍,原少并头花。”另一首是:“向夕对银,含情坐绮窗。未须怜寂寞,我与影成双。”墨迹暗淡,看来年代已经久远了。又有一段行书,已经剥落残缺。仔细玩味句子的格式,像是一首词,只有末尾两句能辨认,写的是:“天孙莫怅阻银河,汝尚有牵牛相忆。”不知是谁家养在深闺的女子,以此来寄寓到了结婚年龄还没有出嫁的苦闷。然而,作者不怕别人知道,挥毫写在墙壁上,未免过于不守规矩放荡风流了。我说:“《诗经》的《摽有梅》三章,不也是女子自己写的吗?”朱秋圃说:“过去的解释确实是这么说的,但我心里总觉得难以接受。回忆以前有位学者曾提出这是女子的父母为女儿择婿之作, 按,这是北宋戴岷隐的说法。 这种说法比较贴切。”倪馀疆听后说:“仔细体会那首词的末尾两句,这大约是思念丈夫的妻子所作,她可能是被抛弃了。二位先生也许都没有说对吧!”不久,朱秋圃揭换墙壁上贴的纸,又发现了几首诗,其一是:“门掩花空落,梁空燕不来。惟馀双小婢,鞋印在青苔。”其二是:“久已梳妆懒,香奁偶一开。自持明镜看,原让赵阳台。”还有一首是:“咫尺楼窗夜见灯,云山似阻几千层。居家翻作无家客,隔院真成退院僧。镜里容华空若许,梦中晤对亦何曾?侍儿劝织回文锦,懒惰心情病未能。”从这几首诗的内容来看,倪馀疆的说法还是可信的。后来我们把这些诗词念给程文恭先生听,他低头沉思半晌,说:“我知道是谁了,但是我不说。”接着他又说:“这些诗词句句都带着怨气,没有得到回答也是应该的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李漱六言:有佃户所居枕旷野。一夕,闻兵仗格斗声,阖家惊。登墙视之,无所睹。而战声如故,至鸡鸣乃息。知为鬼也。次日复然,病其聒不已,共谋伏铳击之,果应声啾啾奔散。既而屋上屋下,众声合噪曰:“彼劫我妇女,我亦劫彼妇女为质,互控于社公。社公愦愦,劝以互抵息事。俱不肯伏,故在此决胜负,何预汝事?汝以铳击我,今共至汝家,汝举铳则我去,汝置铳则我又来,汝能夜夜自昏至晓,发铳不止耶?”思其言中理,乃跪拜谢过,大具酒食纸钱送之去。然战声亦自此息矣。
 
夫不能不为之事,不出任之,是失几也;不能不除之害,不力争之,是养痈也。鬼不干人,人反干鬼,鬼有词矣,非开门揖盗乎!孟子有言,乡邻有斗者,被发缨冠而往救之,则惑也。虽闭户可也。
 
尹松林舍人言:有赵延洪者,性伉直,嫉恶至严,每面责人过,无所避忌。偶见邻妇与少年语,遽告其夫。夫侦之有迹,因伺其私会骈斩之,携首鸣官。官已依律勿论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李漱六说:有个佃户的住处靠近旷野。一天晚上,忽然传来兵器撞击格斗厮杀的声音,全家都被吓坏了。爬上墙头往外看,却什么都看不见。厮杀声照旧,一直到鸡叫才停息。他知道这是鬼打仗。第二天,厮杀声又起。一家人给闹得受不了,于是商量用鸟枪打,鬼果然随着枪声都“啾啾”叫着散了。过后,一群鬼屋上屋下吵闹着说:“他们劫持我们的女人,我们也劫持他们的女人,两方都告到土神那儿。土神昏庸,劝我们就算互相扯平,别闹了。双方都不愿意接受,所以在这里决个胜负,关你什么事?你用鸟枪打我们,今天我们都到你家来了,你举起枪我们就跑,你放下枪我们又来,你能天天从晚上到早上不停地放枪么?”佃户觉得鬼说得在理,就跪拜赔罪,准备了许多酒食和纸钱送他们走。然而厮杀声也从此停息了。
 
不能不做的事而不出来担当,就是延误时机推卸责任;不能不除的祸害而不力争除掉,就是姑息养奸。鬼不侵害人,人反去侵害鬼,这样鬼就有借口了,不就等于开门请强盗进来吗?孟子说过,邻居有打架的,如果连自己穿戴都没有整理好就匆匆忙忙去拉架,就容易混乱。这种事关上门装作听不见就行了。
 
中书舍人尹松林说:赵延洪性情耿直,嫉恶如仇,常常当面斥责人,无所顾忌。有一次,他看见邻居的女人跟一个年轻人说话,马上告诉了女人的丈夫。丈夫暗中监视发现了奸情,在两人幽会时把两人都杀了,然后带着人头去官府自首。官府依法断案,这里就不说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越半载,赵忽发狂自挝,作邻妇语,与索命,竟啮断其舌死。
 
夫荡妇逾闲,诚为有罪。然惟其亲属得执之,惟其夫得杀之,非乱臣贼子,人人得而诛者也。且所失者一身之名节,所玷者一家之门户,亦非神奸巨蠹,弱肉强食,虐焰横煽,沉冤莫雪,使人人公愤者也。律以隐恶扬善之义,即转语他人,已伤盛德。倘伯仁由我而死,尚不免罪有所归;况直告其夫,是诚何意,岂非激以必杀哉!游魂为厉,固不为无词。观事经半载,始得取偿,其必得请于神,乃奉行天罚矣。然则以讦为直,固非忠厚之道,抑亦非养福之道也。
 
御史佛公伦,姚安公老友也。言贵家一佣奴,以游荡为主人所逐。衔恨次骨,乃造作蜚语,诬主人帷薄不修,缕述其下烝上报状,言之凿凿,一时传布。主人亦稍闻之,然无以拑其口,又无从而与辩;妇女辈惟爇香吁神而已。一日,奴与其党坐茶肆,方扺掌纵谈,四座耸听,忽噭然一声,已仆于几上死。所由检验,以痰厥具报。官为敛埋,棺薄土浅,竟为群犬搰食,残骸狼藉。始知为负心之报矣。
 
佛公天性和易,不喜闻人过,凡僮仆婢媪,有言旧主之失者,必善遣使去,鉴此奴也。尝语昀曰:“宋党进闻平话说韩信, 优人演说故实,谓之平话。《永乐大典》所载,尚数十部。 即行斥逐。或请其故,曰:‘对我说韩信,必对韩信亦说我,是乌可听?’千古笑其愦愦,不知实绝大聪明。彼但喜对我说韩信,不思对韩信说我者,乃真愦愦耳!”真通人之论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过了半年,赵延洪忽然发了疯,自己抽嘴巴,用那个邻居女人的口吻说话,说是索命,最后竟咬断舌头死了。
 
淫荡的女人行为不检点,自然有罪。不过只有她的亲属能抓她,只有她的丈夫能杀她,她并不是乱臣贼子,不是人人都可以抓来杀死。况且她失去的是她一个人的名声和贞节,玷污的是她一家门户的名声,她也不是大奸巨盗、弱肉强食、专横暴虐、使人蒙冤而不能雪,她没有惹起人们的公愤。以隐恶扬善为借口,把她的事张扬出去,已经丧失道德。即使是因为自己偶尔说错话死了人,还难免有罪;何况直接告诉她的丈夫,这是什么意思,岂不是故意刺激他,让他一定要杀掉她吗!女子的鬼魂来索命就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了。事情过了半年才来索命,说明她一定请示过神,这就是说她奉命执行上天的惩罚。可见把揭人隐私当作正直,确实不符合忠厚的要求,而且也不是给自己造福的做法。
 
御史佛伦先生,是我父亲姚安公的老朋友。他说有个富贵人家的雇工,因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被主人赶了出来。于是对主人恨之入骨,就造谣诽谤,说主人家里有许多男女之间的丑事,他详细讲述上下乱伦的状况,说得有鼻子有眼,一时间流传开去。主人也略有所闻,但是无法叫他闭嘴,又不可能与他争辩;女人们只能焚香祷告神灵而已。一天,这个人与他的同伙坐在茶馆里,拍着巴掌正讲得来劲儿,在座的人都凝神倾听,他突然大叫了一声,扑倒在桌上死了。找不出死因,以中风猝死上报官府。官府出面收葬,因为棺材很薄,土又埋得浅,尸体竟然被一群狗拖出来撕咬,残剩的骨头撒得满地都是。人们这才知道他是背叛主人遭到了报应。
 
佛公天性温和平易,不喜欢听到说别人的坏话。凡是家里男女老少仆人喜欢说他们原来主人坏话的,他一定好好打发他们离开,就是借鉴了这个雇工的教训。他曾经对我说:“宋代的党进听到艺人说韩信的平话, 艺人演说故事,叫做“平话”。《永乐大典》还收了几十种。 马上把他赶走。有人问为什么,党进回答说:‘他当着我的面说韩信,当着韩信的面必定也说我,怎么能听他的呢?’近千年来,人们都笑话党进糊涂,不知道他实在是大聪明。那些只喜欢当自己的面说‘韩信’,而不想想对着‘韩信’的面会说我的人,才是真正的糊涂啊。”这是真正的智者见识。
 
【原文】
 
福建泉州试院,故海防道署也,室宇宏壮。而明季兵燹,署中多婴杀戮;又三年之中,学使按临仅两次。空闭日久,鬼物遂多。阿雨斋侍郎言:尝于黄昏以后,隐隐见古衣冠人,暗中来往。即而视之,则无睹。余按临是郡,时幕友孙介亭亦曾见纱帽红袍人入奴子室中,奴子即梦魇。介亭故有胆,对窗唾曰:“生为贵官,死乃为僮仆辈作祟,何不自重乃尔耶?”奴子忽醒,此后遂不复见。意其魂即栖是室,故欲驱奴子出;一经斥责,自知理屈而止欤?
 
里俗遇人病笃时,私剪其着体衣襟一片,炽火焚之。其灰有白文,斑驳如篆籀者,则必死;无字迹者,即生。又或联纸为衾,其缝不以糊粘,但以秤锤就捣衣砧上捶之。其缝缀合者必死,不合者即生。试之,十有八九验。此均不测其何理。
 
莆田林生霈言:闻泉州有人,忽灯下自顾其影,觉不类己形。谛审之,运动转侧,虽一一与形相应,而首巨如斗,发蓬鬙如羽葆,手足皆钩曲如鸟爪,宛然一奇鬼也。大骇,呼妻子来视,所见亦同。自是每夕皆然,莫喻其故,惶怖不知所为。邻有塾师闻之,曰:“妖不自兴,因人而兴。子其阴有恶念,致罗刹感而现形欤?”其人悚然具服,曰:“实与某氏有积仇,拟手刃其一门,使无遗种,而跳身以从鸭母。
 
【翻译】
 
福建泉州的考场,是原先的海防道衙门,屋宇高大宽敞。只是明朝末年战火蔓延,官署里许多人遭到杀害;而且在三年里,学政只来了两次。由于长期空锁着,鬼怪就多了起来。阿雨斋侍郎说:曾经在黄昏后,隐隐约约看见穿戴古代衣帽的人黑暗中来来往往。到跟前去看,却什么都没有。我到这里监考时,幕僚孙介亭也曾经看见穿戴红袍纱帽的人进入奴仆的屋子里,奴仆随即梦里说胡话。孙介亭向来胆大,对着窗户唾道:“你生前是尊贵的官员,死了却对奴仆作祟,怎么不自重到这种地步?”奴仆忽然醒了过来,此后这个纱帽红袍的人再也没出现过。也许鬼魂就住在这间屋子里,所以要赶奴仆走;一经斥责,自知理亏就罢休了?
 
乡间有个风俗,遇到人病危时,就偷偷从病人贴身穿着的衣服上剪下一片衣襟,点火烧掉。布灰上如果有白色像篆字与籀书文字一样的花纹,这个人的命就保不住了;如果没有这种带字迹的花纹,这个人还能活。再有,用纸一张一张接起来做人死后装殓用的东西,接缝之处不用浆糊粘,只用秤砣在捶衣服的石头上砸,砸后接缝如果连在一起,这个人就活不了,如果没有连到一起,这个人还有救。用这种办法试,十有八九都很灵验。都不知道是什么道理。
 
莆田林生霈说:泉州有个人,忽然在灯下看见自己的影子,觉得不像自己的形状。仔细再看,那个影子四面转动或左右摇摆,虽然一一都与自己的形体相应,但是影子的头却有斗那么大,头发蓬乱,好像用羽毛扎的仪仗,手脚都弯曲得像鸟的爪子,看上去简直像一个奇形怪状的鬼。他大声叫妻子来看,妻子看到的也是这样。从此每天晚上影子都是这个形状,不明白是什么回事,他惊慌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。邻居有个教书先生听说后道:“妖物不会无缘无故地产生,都是由人们本身的原因产生的。你莫非有什么险恶的念头,才招致罗刹鬼受到感召而现形了吧?”这个人很吃惊地承认说:“确实和某某有旧仇,想杀了他满门,叫他断子绝孙,然后我去投靠鸭母。
 
【原文】
 
康熙末,台湾逆寇朱一贵结党煽乱。一贵以养鸭为业,闽人皆呼为鸭母云。今变怪如是,毋乃神果警我乎?且辍是谋,观子言验否。”是夕鬼影即不见。此真一念转移,立分祸福矣。
 
丁御史芷谿言:曩在天津,遇上元,有少年观灯夜归,遇少妇甚妍丽,徘徊岐路,若有所待,衣香髻影,楚楚动人。初以为失侣之游女,挑与语,不答;问姓氏里居,亦不答。乃疑为幽期密约迟所欢而未至者,计可以挟制留也,邀至家少憩。坚不肯。强迫之同归。柏酒粉团,时犹未彻,遂使杂坐妻妹间,联袂共饮。初甚 觍,既而渐相调谑,媚态横生,与其妻妹互劝酬。少年狂喜,稍露留宿之意,则微笑曰:“缘蒙不弃,故暂借君家一卸妆。恐火伴相待,不能久住。”起解衣饰卷束之,长揖径行,乃社会中拉花者也。 秧歌队中作女妆者,俗谓之拉花。 少年愤恚,追至门外,欲与斗。邻里聚问,有亲见其强邀者,不能责以夜入人家;有亲见其唱歌者,不能责以改妆戏妇女,竟哄笑而散。此真侮人反自侮矣。
 
老仆卢泰言:其舅氏某,月夜坐院中枣树下,见邻女在墙上露半身,向之索枣。扑数十枚与之。女言今日始归宁,兄嫂皆往守瓜,父母已睡。因以手指墙下梯,斜盼而去。其舅会意,蹑梯而登。料女甫下,必有几凳在墙内,伸足试踏,乃踏空堕溷中。
 
【翻译】
 
康熙末年,台湾有逆寇朱一贵聚众造反。朱一贵曾经以养鸭为生,所以福建人都称他为鸭母。 现在妖怪这样显现,莫不是神在警告我?暂且绝了这个恶念,看你说的灵不灵。”当天晚上,鬼影就不见了。这真是一个念头的转变就可以决定是祸还是福了。
 
丁芷谿御史说:从前在天津时,正逢上元节,有个年轻人晚上观灯后回家,遇到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,在岔路口徘徊,好像在等什么人,她的衣服发出幽香,头上的发髻高耸,在夜幕中影影绰绰,更显得楚楚动人。年轻人开始以为她是跟伙伴走散了的观灯女子,故意与她搭话,她不回答;问她姓什么住在哪里,她也不说。于是年轻人猜疑她是与人私下里约会,相好的没有到,觉得可以用这一点要挟她,让她留下来,就邀请她到自己家稍微休息一下。女子坚决不肯。年轻人强逼着她与自己一道回家。家里过节的宴席还没散,于是让她夹坐在自己的妻子和妹妹中间,一起饮酒。她开始还很腼腆,过了一会儿就互相开起玩笑来,只见她美目顾盼,仪态万方,与妻子妹妹互相劝酒。年轻人高兴坏了,稍稍吐露出想留她住下的意思,她却微笑着说:“因为你盛情邀请,所以我暂时借你家卸一下妆。怕伙伴们在等,我不能久留了。”她站起来解开外衣,和首饰卷在一起,作了一个长揖就往外走,原来是乡里演社戏团队里的拉花。 秧歌队里装女子的男人,俗称为“拉花”。 年轻人怒气冲天,追到门外想打架。邻居们一起聚拢来询问事情原委,有人亲眼看到是年轻人强逼他来的,所以不能说他夜晚私闯人家;有人又亲眼见到他唱歌,所以也不能责怪他改扮妆束调戏妇女,最后众人哄笑而散。这真是本来想侮辱人,反而侮辱了自己。
 
我家的老仆人卢泰说:他有个堂舅,月明之夜坐在院子里枣树下,见邻居的女儿从院墙上探出半截身子,伸出手向他要枣吃。堂舅打了几十个枣子给了她。邻女称今天刚回到娘家来,兄嫂到地里看瓜去了,父母也已经睡下。说完,用手指了指墙下的梯子,递了个眼色离开了。堂舅会意,蹬着梯子爬上了墙头。他估计邻女刚刚下去,墙那边肯定会有板凳之类的,就伸脚去踩,结果一脚踩空,掉进了粪坑。
 
【原文】
 
女父兄闻声趋视,大受箠楚。众为哀恳乃免。然邻女是日实未归,方知为魅所戏也。前所记骑牛妇,尚农家子先挑之;此则无因而至,可云无妄之灾。然使招之不往,魅亦何施其技?仍谓之自取可矣。
 
李芍亭言:有友尝避暑一僧寺,禅室甚洁,而以板窒其后窗。友置榻其下。一夕,月明,枕旁有隙如指顶,似透微光。疑后为僧密室,穴纸觇之,乃一空园,为厝棺之所。意其间必有鬼,因侧卧枕上,以一目就窥。夜半,果有黑影,仿佛如人,来往树下。谛视粗能别男女,但眉目不了了。以耳就隙窃听,终不闻语声。厝棺约数十,然所见鬼少仅三五,多不过十馀。或久而渐散,或已入转轮欤?如是者月馀,不以告人,鬼亦竟未觉。一夕,见二鬼媟狎于树后,距窗下才七八尺,冶荡之态,更甚于人。不觉失声笑,乃阒然灭迹。次夜再窥,不见一鬼矣。越数日,寒热大作,疑鬼为祟,乃徙居他寺。
 
变幻如鬼,不免于意想之外,使人得见其阴私。十目十手,殆非虚语。然智出鬼上,而卒不免为鬼驱。察见渊鱼者不祥,又是之谓矣。
 
大学士温公镇乌鲁木齐日,军屯报遣犯王某逃,缉捕无迹。久而微闻其本与一吴某皆闽人,同押解至哈密辟展间,王某道死。监送台军不通闽语,不能别孰吴孰王。吴某因言死者为吴,而自冒王某之名,来至配所数月,伺隙潜遁。官府据哈密文牒,缉王不缉吴,故吴幸跳免。然事无左证,疑不能明,竟无从究诘。
 
【翻译】
 
邻女的父亲和哥哥听到声音,忽忙跑出来观看,他挨了一顿痛打。幸亏众人为他求情才算完。但是那天邻女根本没有回娘家,他这才知道是被鬼魅捉弄了。前面我曾经记录过一个骑牛女子的故事,那个农家子先去挑逗人家,才遭到戏弄;而这位堂舅并没有先去招惹谁,却也遭到戏弄,真可以说是飞来横祸啊。然而,假如人家招唤他,他也不动心,鬼魅怎么实施诡计呢?所以,还是说他咎由自取了。
 
李芍亭说:有个朋友曾经在和尚庙里避暑,禅室很清洁,却用木板把后窗挡住了。朋友把床放在窗下。一天晚上,月光明亮,他枕旁的木板有个指尖大小的洞,好像透出一点儿光亮。他以为后面是和尚的密室,就把板上糊的纸抠了个洞偷看,外面是一处空园,是放置棺椁的地方。他估计园子里肯定有鬼,就侧卧在枕头上,用一只眼朝外窥视。半夜时分,果然有黑影,好像是人,在树下来来往往。他仔细辨认,大略能分出男女,但是看不清眉眼。把耳朵贴在小洞上细听,怎么也听不到说话声。园里停放着几十具棺材,可是见到的鬼只有三五个,至多不过十几个。也许是时间长了鬼渐渐消散了,或者已经投生去了?这样过了一个多月,他没有跟别人讲过这种事,鬼也没有查觉有人偷看。一天晚上,他看见两个鬼在树下亲热,离窗下只有七八尺远,淫荡的姿态,比人还下流。他不觉失声笑了出来,鬼转瞬间消失了。第二天夜里他再偷看,一个鬼也看不见了。过了几天,他大发起寒热病来,他怀疑是鬼作祟,就搬到别的寺庙住。
 
鬼变幻莫测,也不免在意料之外被人瞧见了隐私。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总是在众人监督之下,还真不是虚妄的话。然而这个人的聪明在鬼之上,还是不免被鬼赶了出来。就像《韩非子》说的那样,能看清深水中的鱼,不是件好事,说的就是这个道理。
 
大学士温公镇守乌鲁木齐时,驻军报告流放的犯人王某逃走了,于是到处搜寻,不见踪迹。很久以后,才渐渐听说,王某本来与一个姓吴的都是福建人,同时被押送到哈密、辟展一带,王某半路上死了。押送的驻军听不懂福建话,分不清哪个姓王哪个姓吴。吴某于是谎称死的是吴某,而自己冒充王某的名字,到达流放地几个月后,他寻找机会逃跑了。官府根据哈密转来的公文,通缉王某而不通缉吴某,于是姓吴的侥幸逃脱了。因为事情没有旁证,只能怀疑而不能证实,最后竟然无法追究。
 
【原文】
 
军吏巴哈布因言:有卖丝者妇,甚有姿首。忽得奇疾,终日惟昏昏卧,而食则兼数人。如是两载馀。一日,噭然长号,僵如尸厥。灌治竟夜,稍稍能言,自云:“魂为城隍判官所摄,逼为妾媵,而别摄一饿鬼附其形。至某日寿尽之期,冥牒拘召,判官又嘱鬼役别摄一饿鬼抵。饿鬼亦喜得转生,愿为之代。迨城隍庭讯,乃察知伪状,以判官鬼役付狱,遣我归也。”后判官塑像无故自碎,此妇又两年馀乃终。计其复生至再死,与其得疾至复生,日数恰符。知以枉被掠夺,仍还其应得之寿矣。然则移甲代乙,冥司亦有,所惜者此少城隍一讯耳。
 
李柯亭言:滦州民家,有狐据其仓中居,不甚为祟;或偶然抛掷砖瓦,盗窃饮食耳。后延术士劾治,殪数狐;且留符曰:“再至则焚之。”狐果移去。然时时幻形为其家妇女,夜出与邻舍少年狎;甚乃幻其幼子形,与诸无赖同卧起。大播丑声,民固弗知。一日,至佛寺,闻禅室嬉笑声。穴纸窃窥,乃其女与僧杂坐。愤甚,归取刃,其女乃自内室出,始悟为狐复仇,再延术士。术士曰:“是已窜逸,莫知所之矣。”
 
夫狐魅小小扰人,事所恒有,可以不必治,即治亦罪不至死。遽骈诛之,实为已甚,其衔冤也固宜。虽有符可恃,狐不能再逞,而相报之巧,乃卒生于所备外。然则君子于小人,力不足胜,固遭反噬;即力足胜之,而机械潜伏,变端百出,其亦深可怖已。
 
【翻译】
 
军吏巴哈布接着又说起另外一件事:有个卖丝商人的妻子,长得很漂亮。忽然得了怪病,一天到晚只是昏睡,吃饭却抵得上几个人。这样过了两年多。一天,她“噭”地长叫了一声,接着浑身僵硬得像尸体。灌水灌药救了一夜,终于能慢慢讲话了,说:“我的魂被城隍判官摄去,逼我做了妾,而另外摄来一个饿鬼,附在我的形体上。到了某天,是我寿命终结的日子,阴司发公文来召我去,判官吩咐鬼役另外抓了个饿鬼替代我。那个饿鬼能够转生很高兴,愿意替代。等到城隍神当堂审问时,才察觉假冒的真相,将判官和鬼役下到监狱,放我回来。”后来城隍庙里判官的塑像无缘无故自己碎裂,而这个女人又活了两年多才死。算她复生到再死的时间,与她得病到复生的天数正好相等,知道她是冤枉被判官抢了去,所以又把应得的寿命还给她了。这样说来,以甲代替乙,阴司里也是有的,可惜上面讲的王某吴某的事情,少了个城隍神当堂审问一下。
 
李柯亭说:滦州一户人家的仓库被狐狸精占据了,但不怎么作怪害人;只不过偶尔扔砖头瓦片、偷点吃的喝的罢了。后来请术士镇治,杀死了几只;还留下符箓说:“再来就烧了符箓镇治。”狐狸精果然逃走了。但时时变幻成这家的女人,夜里出来和邻居的年轻人鬼混;甚至变幻成这家人的小儿子,和几个无赖混在一起。儿女臭名远扬,主人却不知道。有一天他到佛寺,听见禅室里有嬉笑声。他抠开窗纸看,却是他的女儿跟和尚坐在一起。他气极了,回去拿刀,却看见女儿从内室里出来,这才醒悟是狐狸精复仇,他又去请术士。术士说:“狐狸逃了,已经不知去哪儿了。”
 
狐魅给人找些小麻烦,这种事常见,可以不必管它,即便镇治,按罪名也不该死。一下杀死好几只,实在已经过分,狐精怀恨就不奇怪了。虽然有符箓可以对付,狐狸不能再捣乱,但它报复方式的巧妙,却大大出乎人的防备之外。可见君子对于小人,如果力量不足以胜过他,就反遭小人的侵害;即使足以胜过他,而他巧诈万变、诡计多端,也是很可怕的。
 
【原文】
 
嵩辅堂阁学言:海淀有贵家守墓者,偶见数犬逐一狐,毛血狼藉。意甚悯之,持杖击犬散,提狐置室中,俟其苏息,送至旷野,纵之去。越数日,夜有女子款扉入,容华绝代。骇问所自来。再拜曰:“身是狐女,昨遘大难,蒙君再生,今来为君拂枕席。”守墓者度无恶意,因纳之。往来狎昵,两月馀,日渐瘵瘦,然爱之不疑也。一日,方共寝,闻窗外呼曰:“阿六贱婢!我养创甫愈,未即报恩,尔何得冒托我名,魅郎君使病?脱有不讳,族党中谓我负义,我何以自明?即知事出于尔,而郎君救我,我坐视其死,又何以自安?今偕姑姊来诛尔。”女子惊起欲遁,业有数女排闼入,掊击立毙。守墓者惑溺已久,痛惜恚忿,反斥此女无良,夺其所爱。此女反复自陈,终不见省,且拔刃跃起,欲为彼女报冤。此女乃痛哭越墙去。守墓者后为人言之,犹恨恨也。此所谓“忠而见谤,信而见疑”也欤!
 
董曲江前辈言:有讲学者,性乖僻,好以苛礼绳生徒。生徒苦之,然其人颇负端方名,不能诋其非也。
 
塾后有小圃。一夕,散步月下,见花间隐隐有人影。时积雨初晴,土垣微圮,疑为邻里窃蔬者。迫而诘之,则一丽人匿树后,跪答曰:“身是狐女,畏公正人不敢近,故夜来折花。不虞为公所见,乞曲恕。”言词柔婉,顾盼间百媚俱生。讲学者惑之,挑与语,宛转相就。且云妾能隐形,往来无迹,即有人在侧亦不睹,不至为生徒知也。因相燕昵,比天欲晓,讲学者促之行。曰:“外有人声,我自能从窗隙去,公无虑。”俄晓日满窗,执经者麇至,女仍垂帐偃卧。讲学者心摇摇,然尚冀人不见。忽外言某媪来迓女。女披衣径出,坐皋比上,理鬓讫,敛衽谢曰:“未携妆具,且归梳沐。暇日再来访,索昨夕缠头锦耳。”乃里中新来角妓,诸生徒贿使为此也。讲学者大沮,生徒课毕归早餐,已自负衣装遁矣。外有馀必中不足,岂不信乎!
 
【翻译】
 
大学士嵩辅堂说:海淀有个给富贵人家守坟的人,偶尔看见几条狗追一只狐狸,狐狸满身的毛都被血糊住了。守坟人可怜它,用棍棒把狗打散,救下了它,提到屋里,等它苏醒缓过劲儿来,才送它回旷野,放它离去。几天后,夜里有个女子敲门进来。只见她美貌高贵,人世间少有,守坟人惊问她是从哪里来的。女子拜了两拜说:“我本来是狐女,那天遭遇大难,承蒙您搭救得以再生,如今特地来侍候您的起居。”守坟人估计她没有恶意,就收留了她。狐女每日都来与守坟人调戏亲热,两个多月了,守坟人一天比一天消瘦,但是他深爱狐女,没有猜疑。一天晚上,两人正睡着,听到窗外有人喊:“阿六你这个小贱人!我养伤刚刚痊愈,还没来得及报恩,你怎么敢冒名顶替,媚惑郎君,让他得了病?倘有不测,咱们狐族定会认为我忘恩负义,到那时,我怎么说得清楚?虽然坏事是你干的,但是郎君曾救过我,如果坐视不管,我又怎么能心安?今天,我带着婆婆和姐妹们来杀你。”狐女吃了一惊,起身想要逃走,早有几个女子破门而入,连踢带打,当场把她打死了。守坟人被迷惑的时间久了,又痛惜又愤怒,反而斥骂后来的狐女残暴,夺了他所爱的狐女。后来的狐女反复解释,他始终听不进去,索性拔刀跳起来,要为死去的狐女报仇。后来的狐女痛哭着翻墙走了。守坟人后来提起这件事,仍然恨恨不已。这就是所谓“忠心而遭到毁谤,诚实而遭到怀疑了”吧!
 
董曲江前辈说:有个道学家生性乖僻,总是用苛刻的礼法约束学生。学生们受不了,但是他一向有着行为端庄方正的名声,所以不能说他什么坏话。
 
学塾后面有个小菜园。一天晚上,道学家在月下散步,看见花丛中隐隐约约有人影。当时连绵阴雨刚刚放晴,土墙稍稍有些坍塌,他怀疑是邻居来偷菜的。追过去靠近了质问,却是一个美女藏在树后,美女跪下来答话说:“我是狐女,害怕你为人公正,不敢靠近,所以夜里来折花。不料还是被先生看见了,请饶恕我。”她言词柔婉,顾盼之间风情万种。道学家被迷住了,用话语挑逗她,她就娇滴滴地投入道学家的怀抱。她还说她能隐形,来来往往不留踪迹,即便旁边有人也看不见,不会让学生们知道。两人缠绵亲热到快天亮时,道学家催她走。她说:“外面有人声,我能从窗缝出去,你不必担心。”不一会儿,早晨的阳光已经照满窗户,学生们都拿着经书成群的来了,女子仍然挂着帐子躺在床上。道学家心神不宁,还指望别人看不见。忽然听外面说某某老妈子来接女儿来了。女子披上衣服径直出来,坐在讲台上,理了理鬂发,整了整衣襟致歉说:“我没带梳妆用具,暂且回去梳洗。有时间再来探望,要昨夜陪睡的酬金。”原来她是新来的艺妓,几个学生买通她演了这场戏。道学家沮丧极了,学生们听完课回去吃早餐,他已经背着行李逃了。外表装得过分,内心世界必然有所欠缺,难道不是真的么!
 
【原文】
 
曲江又言:济南有贵公子,妾与妻相继殁。一日,独坐荷亭,似睡非睡,恍惚若见其亡姬。素所怜爱,即亦不畏,问何以能返。曰:“鬼有地界,土神禁不许阑入。今日明日,值娘子诵经期,连放焰口,得来领法食也。”问娘子已来否,曰:“娘子狱事未竟,安得自来?”问施食无益于亡者,作焰口何益,曰:“天心仁爱,佛法慈悲,赈人者佛天喜,赈鬼者佛天亦喜,是为亡者资冥福,非为其自来食也。”问:“泉下况味何似?”曰:“堕女身者妾夙业,充下陈者君夙缘,业缘俱满,静待转轮,亦无大苦乐,但乏一小婢供驱使,君能为焚一偶人乎?”懵腾而醒,姑信其有,为作偶人焚之,次夕见梦,则一小婢相随矣。
 
夫束刍缚竹,剪纸裂缯,假合成质,何亦通灵?盖精气抟结,万物成形,形不虚立,秉气含精,虽久而腐朽,犹蜎蠕以化,芝菌以蒸。故人之精气未散者为鬼,布帛之精气,鬼之衣服亦如生。其于物也,既有其质,精气斯凝。以质为范,象肖以成,火化其渣滓,不化其菁英。故体为灰烬,而神聚幽冥,如人殂谢,魄降而魂升。夏作明器,殷周相承,圣人所以知鬼神之情也。若夫金 春条,未 佳城,殡宫阒寂,彳亍夜行,投畀炎火,微闻咿嘤,是则衰气所召,妖以人兴,抑或他物之所凭矣。 有樊媪者在东光见有是事。
 
【翻译】
 
董曲江又说:济南有个富贵人家的公子,妾和妻子相继去世。一天,他独自坐在荷花亭上,似睡非睡,恍恍惚惚好像见到了亡妾。他素来很喜欢她,所以并不害怕,问她为什么能回来。妾回答说:“鬼也划分地界,土神禁止随便来往。今天和明天正逢娘子诵经的日子,还要放焰口,我可以来领法食。”问娘子来了没有,答道:“娘子的案子还没了结,怎么能自己来呢?”又问施舍饭食对死亡的人没有用,做焰口法事又有什么好处,妾又答道:“上天的心意是仁爱的,佛法也以慈悲为本,赈济活着的人,上天和佛都高兴;赈济鬼,上天和佛也高兴,所以布施是为了给死亡的人在阴间积德添福,并不是为了给他们自己来吃的。”公子问:“阴间情况和你的感受怎么样啊?”妾答道:“我这辈子托生为女人是因为我前生的罪业;给你做妾是你与前世的缘分。现在罪业和缘分都已了结,我只是安心等待投生,也没有什么很苦或者很快乐的感觉,只是缺个小丫环使唤。你能为我烧一个偶人吗?”公子迷迷糊糊醒来,姑且相信是有那么回事,做了个偶人烧了,第二天晚上梦里又见到妾,她旁边已经有个小丫环跟着了。
 
捆个草把绑个竹捆,剪纸撕布做个偶人,只不过假装做个样子而已,为什么也会有灵气呢?大概因为精气凝结,才形成万物的形状,万物的形体也不是空虚的存在,而是包含着精气的,所以虽然时间长久形体会腐朽,但精气还能像小虫那样缓缓变化,像芝菌之类渐渐生成。所以,人的精气尚未散失就成了鬼,布帛有精气,鬼穿着衣服就像人活着时一样。其他器物也是这样,既然有了本体,精气就凝结在其中,而且以本体作为框架,形成了某种物体的形状,火可以烧掉这种物体的渣滓,但烧不掉精气。所以物体形状变成了灰烬,而它的精气却集聚在幽冥之中,就像人去世了,体魄化解降到地下了,而魂却进入冥冥世界。传说夏代时就开始用明器殉葬,商代、周代以后一直继承,圣人因此了解鬼神的情况。至于像金 春条之类的殉葬品放在棺材里没有封闭严实,变成精怪寂寞难耐,就在夜里出来遮遮掩掩地走动;如果把这些东西丢在火上烧,会隐隐约约听到“咿嘤”的声音,这是人自身的衰气召来,妖是因为人本身的原因而出现,也许是另外的鬼怪附着在明器上作怪。 有个姓樊的老妇,在东光见到过这件事。
 
【原文】
 
朱子颖运使言:昔官叙永同知时,由成都回署,偶遇茂林,停舆小憩。遥见万峰之顶,似有人家;而削立千仞,实非人迹所到。适携西洋远镜,试以窥之,见草屋三楹,向阳启户。有老翁倚松立,一幼女坐檐下,手有所持,似俯首缝补;屋柱似有对联,望不了了。俄云气滃郁,遂不复睹。后重过其地,林麓依然,再以远镜窥之,空山而已。其仙灵之宅,误为人见,遂更移居欤?
 
潘南田画有逸气,而性情孤峭,使酒骂座,落落然不合于时。偶为余作梅花横幅,余题一绝曰:“水边篱落影横斜,曾在孤山处士家。只怪樛枝蟠似铁,风流毕竟让桃花。”盖戏之也。后余从军塞外,侍姬辈嫌其敝黯,竟以桃花一幅易之。然则细琐之事,亦似皆前定矣。
 
青县王恩溥,先祖母张太夫人乳母孙也。一日,自兴济夜归,月明如昼,见大树下数人聚饮,杯盘狼藉。一少年邀之入座,一老翁嗔语少年曰:“素不相知,勿恶作剧。”又正色谓恩溥曰:“君宜速去,我辈非人,恐小儿等于君不利。”恩溥大怖,狼狈奔走,得至家,殆无气以动。后于亲串家作吊,突见是翁,惊仆欲绝,惟连呼:“鬼!鬼!”老翁笑掖之起,曰:“仆耽鞠蘖,日恒不足。前值月夜,荷邻里相邀,酒已无多。遇君适至,恐增一客则不满枯肠,故诡语遣君。君乃竟以为真邪!”宾客满堂,莫不绝倒。中一客目击此事,恒向人说之。偶夜过废祠,见数人轰饮,亦邀入座。觉酒味有异,心方疑讶,乃为群鬼挤入深淖,化磷火荧荧散。东方渐白,有耕者救之,乃出。缘此胆破,翻疑恩溥所见为真鬼。后途遇此翁,竟不敢接谈。此表兄张自修所说。
 
【翻译】
 
转运使朱子颖说:过去做叙永县同知时,从成都回叙永的衙署,偶然路过一片茂密的树林,停车休息。远远望见连绵的山峰顶上好像有人家;但是这座山峰像是刀劈一般陡峭,实在不是人能上得去的。恰好他带着西洋望远镜,就试着仔细看,只见有三间草房,向阳开门。有个老翁倚着松树站立,一个女孩子坐在房檐下,手里拿着什么,好像在低头缝补;屋柱上好像有对联,但是看不清楚。不久云气弥漫,再也看不见了。后来他又路过此地,树林山峰依然如故,再用望远镜看,却只是一座空山而已。也许那是仙人的住宅,因为偶尔不注意被人望见了,于是移居别处了么?
 
潘南田画风俊逸,但是性情孤僻,常常借酒在筵席上骂人,狂放落拓不合时宜。他为我画了一幅梅花横幅,我题了一首绝句:“水边篱落影横斜,曾在孤山处士家。只怪樛枝蟠似铁,风流毕竟让桃花。”不过是开开玩笑。后来我从军塞外,侍姬们因为这幅画色调黯淡,后来用一幅桃花图把它换掉了。这么说细微小事,也似乎都事先安排好了。
 
青县的王恩溥,是我祖母张太夫人奶妈的孙子。一天夜里,他从兴济回来,正好月光明亮,照得像白昼一般,看见一棵大树下,几个人正围坐在一起喝酒,桌上杯盘狼藉。一个年轻人起身邀他入座,一个老翁嗔怪年轻人说:“素不相识,不要恶作剧。”又严肃地对王恩溥说:“您得赶快走,我们都不是人,时间长了,恐怕这帮孩子对您不利。”王恩溥吓坏了,狼狈不堪转身逃走,跑到家时,气急败坏几乎动不了了。后来,王恩溥到一个亲戚家吊唁,突然见到了那个曾经在树下饮酒的老翁,他吓倒在地差点儿昏过去,只是连连喊叫:“鬼!鬼!”老者笑着把他扶起来,说:“老朽平日贪杯,天天喝不够。那天恰逢月明之夜,应邻居邀请,当时酒已经不多了,您来了,我怕再增加一个人无法尽兴,所以编了个瞎话把您支走。您还信以为真了呀!”在场的宾客都笑倒了,其中有一个客人亲眼目赌当时的场景,常常跟人们说起。一天夜里,这个客人偶然路过一座废弃的祠堂,见几个人闹哄哄地饮酒取乐,也有人邀他入席。他觉得酒味不对,心里正惊疑不定,却被群鬼挤进了深深的泥潭,群鬼已化作荧荧磷火散去了。直到天亮,他才被下地干活的人从泥坑里救了出来。从此他吓破了胆,反而怀疑王恩溥见到的是真鬼。后来他再遇见那个老翁,居然不敢交谈。这件事,是表兄张自修对我说的。
 
【原文】
 
戴君恩诏则曰实有此事,而所传殊倒置。乃此客先遇鬼,而恩溥闻之。偶夜过某村,值一多年未晤之友,邀之共饮。疑其已死,绝裾奔逃。后相晤于姻家,大遭诟谇也。二说未审孰是。然由张所说,知不可偶经一事,遂谓事事皆然,致失于误信;由戴所说,知亦不可偶经一事,遂谓事事皆然,反败于多疑也。
 
李秋崖言:一老儒家,有狐居其空仓中,三四十年未尝为祟。恒与人对语,亦颇知书;或邀之饮,亦肯出,但不见其形耳。老儒殁后,其子亦诸生,与狐酬酢如其父。狐不甚答,久乃渐肆扰。生故设帐于家,而兼为人作讼牒。凡所批课文,皆不遗失;凡作讼牒,则甫具草辄碎裂,或从手中掣其笔。凡脩脯所入,毫厘不失;凡刀笔所得,虽扃锁严密,辄盗去。凡学子出入,皆无所见;凡讼者至,或瓦石击头面流血,或檐际作人语,对众发其阴谋。生苦之,延道士劾治。登坛召将,摄狐至。狐侃侃辩曰:“其父不以异类视我,与我交至厚。我亦不以异类自外,视其父如弟兄。今其子自堕家声,作种种恶业,不陨身不止。我不忍坐视,故挠之使改图;所攫金皆埋其父墓中,将待其倾覆,周其妻子,实无他肠。不虞炼师之见谴,生死惟命。”道士蹶然下座,三揖而握其手曰:“使我亡友有此子,吾不能也;微我不能,恐能者千百无一二。此举乃出尔曹乎!”不别主人,太息径去。其子愧不自容,誓辍是业,竟得考终。
 
【翻译】
 
戴恩诏则说,确有其事,只不过事情的前后顺序被弄颠倒了。应该是那个客人先遇到了鬼,王恩溥后来听说了这件事。此后不久,王恩溥夜间路过某村,偶然遇到一位多年没见的老朋友,这位朋友邀请他一道饮酒。他猜疑此人已经去世,就扯断衣襟逃走了。后来,王恩溥在亲戚家又遇到这个人,被痛骂了一顿。这两种说法,不知哪一种对。如果按照张自修所说的,人们不应该偶尔经历了一件事,就认为事事都是如此,以致因为误信而造成过失;从戴恩诏的说法,也可知人们不应该偶尔经历了一件事,就认为事事都是如此,反而因为多疑而造成过失。
 
李秋崖说:一个老儒生,他家的空仓库里住着个狐精,三四十年从未作过怪。狐精常跟人对话,也很有学问;有时请他喝酒,他也出来,但是看不见它的形体。老儒去世了,他的儿子也是个秀才,与狐精的交往,跟父亲在世时一样。可是狐精不怎么搭理他,后来渐渐开始骚扰起来。秀才一直在家设私塾教书,兼职帮人写状子。凡是他批改学生的功课,一件也不丢失;凡是他写的状子,却刚写完草稿纸张就碎裂,或者从手中把笔抽走。凡是他讲学的收入,一毫一厘也不丢;凡是写状子得来的钱,即便是装进箱子锁得严密也会被偷走。凡是学生出入,都看不到什么特别的变故;凡是打官司的来,有时被瓦片石头打得头破血流,有时狐精在房檐上说话,当众揭露来人的阴谋。秀才受不了,请道士来镇治。道士登坛招来神将,把狐精拘来。狐精理直气壮地辩解说:“他父亲不把我当成异类,与我交情很深。我也不因为自己是异类就见外,我把他父亲当做兄弟。如今他儿子自己败坏这个家的名声,做出种种坏事来,不毁了自己不罢休。我不忍心看着不管,所以给他捣乱想让他改悔;我偷他的钱,都埋在他父亲的墓里,等他将来败了家,用来周济他的妻子儿女,实在没有别的目的。不料遭到法师的责难,我的生死就听天由命吧。”道士一跃跳下座位,作了三个揖,握住狐精的手说:“如果是我去世的老朋友有这样的儿子,我做不到像你这样;不仅仅是我做不到,恐怕千百人中也没有一两个能做得到。这样的举动竟然出于你们这个族类么!”道士也不和老儒的儿子告别,叹息着径直离去。老儒的儿子惭愧得无地自容,发誓再也不帮人写状子,后来得以善终。
 
【原文】
 
乾隆丙辰、丁巳间,户部员外郎长公泰有仆妇,年二十馀,中风昏眩,气奄奄如缕,至夜而绝。次日,方为营棺敛,手足忽动,渐能屈伸,俄起坐,问:“此何处?”众以为犹谵语也。既而环视室中,意若省悟,喟然者数四,默默无语,从此病顿愈。然察其语音行步,皆似男子;亦不能自梳沐,见其夫若不相识。觉有异,细诘其由。始自言本男子,数日前死。魂至冥司,主者检算未尽,然当谪为女身,命借此妇尸复生。觉倏如睡去,倏如梦醒,则已卧板榻上矣。问其姓名里贯,坚不肯言,惟曰事已至此,何必更为前世辱。遂不穷究。
 
【翻译】
 
乾隆丙辰、丁巳年间,户部员外郎长泰公家有个仆人的妻子,年纪二十多岁,突然受了风邪昏迷,只剩下一丝气息,到晚上就死了。第二天,人们正在整理棺材准备收殓,她的手脚忽然动起来,渐渐能屈能伸,不一会儿坐起来,问: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人们还以为她在说胡话。接着她把房间里四下打量了一遍,神情好像已经明白什么,连连叹气,默默无语,从此病一下子全好了。但是看她讲话的声音和走路的姿势,都像男子;而且她自己不会梳头理妆,见到她的丈夫,似乎根本不认识。大家觉得异常,仔细问她什么原因。她才说自己本来是个男人,几天前死了。魂灵到了阴间地府,管事的查出寿命还没有结束,然而应当贬为女身,让他就借这家女人的尸体复生。只觉得好像一下子睡过去,忽然梦醒,就已经躺在板床上了。人们问她的姓名和籍贯,她坚决不肯讲,只是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,何必还要给前世带来羞辱。人们也就不刨根问底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初不肯与仆同寝,后无词可拒,乃曲从;然每一荐枕,辄饮泣至晓。或窃闻其自语曰:“读书二十年,作官三十馀年,乃忍耻受奴子辱耶?”其夫又尝闻呓语曰:“积金徒供儿辈乐,多亦何为?”呼醒问之,则曰未言。知其深讳,亦姑置之。长公恶言神怪事,禁家人勿传,故事不甚彰,然亦颇有知之者。越三载馀,终郁郁病死。讫不知其为谁也。
 
先师裘文达公言:有郭生,刚直负气。偶中秋燕集,与朋友论鬼神,自云不畏。众请宿某凶宅以验之,郭慨然仗剑往。宅约数十间,秋草满庭,荒芜蒙翳。扃户独坐,寂无见闻。二鼓后,有人当户立。郭奋剑欲起,其人挥袖一拂,觉口噤体僵,有如梦魇,然心目仍了了。其人磬折致词曰:“君固豪士,为人所激,因至此。好胜者常情,亦不怪君。既蒙枉顾,本应稍尽宾主意,然今日佳节,眷属皆出赏月,礼别内外,实不欲公见。公又夜深无所归,今筹一策,拟请君入瓮,幸君勿嗔。觞酒豆肉,聊以破闷,亦幸勿见弃。”遂有数人舁郭置大荷缸中,上覆方桌,压以巨石。俄隔缸笑语杂遝,约男妇数十,呼酒行炙,一一可辨。忽觉酒香触鼻,暗中摸索,有壶一、杯一、小盘四,横阁象箸二。方苦饥渴,且姑饮啖。复有数童子绕缸唱艳歌,有人扣缸语曰:“主人命娱宾也。”亦靡靡可听。良久,又扣缸语曰:“郭君勿罪,大众皆醉,不能举巨石。君且姑耐,贵友行至矣。”语讫,遂寂。次日,众见门不启,疑有变,逾垣而入。郭闻人声,在缸内大号。
 
【翻译】
 
开始她不肯与那个仆人同寝,后来没有理由拒绝,只得勉强服从;然而每次同住,她都低声哭到天亮。有人偷偷听到她自言自语说:“读了二十年书,做了三十多年官,竟然要忍受羞耻被奴才侮辱吗?”她丈夫又曾听到她说梦话道:“积累金钱,只是供儿辈们享乐而已,多了又有什么用?”叫醒了问她,她却回答没说这些话。知道她想隐瞒,也就暂且不管。长公厌恶谈论鬼神之类的事,禁止家人传出去,所以这件事没怎么张扬,但是也有不少人知道。过了三年多,她终于郁郁不乐地病死了。至今人们也不知道她的前生是谁。
 
先师裘文达先生说:有个姓郭的书生,刚直任性。偶尔中秋节聚会,与朋友谈论鬼神,他说自己从来不怕鬼。众人请他到某家凶宅住一夜试试,郭生痛快答应,带着剑就去了。这座宅院有几十间屋子,庭院里满是秋草,荒芜昏暗。郭生关门独坐,屋里静悄悄的,既无怪相也无异响。二更后,有人当门站着。郭生拔出剑来正要起身,那个人用袖子一拂,他立即觉得说不出话,身体也发僵了,好像梦魇一样,但心里明白,眼睛也能看见。那个人躬身说道:“你的确是个豪迈之士,被人激到这里来。好胜是人之常情,也不怪你。既然承蒙你来此,本来应该尽尽地主之谊,但今天是佳节,眷属都出来赏月,礼法讲究内外有别,实在不想让你见到她们。而夜深了你又无处可去,现在想到一个办法想请你到瓮里去,希望你不要生气。一壶酒一碗肉,聊以解闷,也希望你不要嫌弃。”于是几人将郭生抬进大荷花缸里,上面盖上方桌,然后用大石头压住。不一会儿,他隔着缸听见笑语喧哗,男男女女约有几十个人,行酒布菜,听得清清楚楚。忽然酒香扑鼻,他在黑暗中摸索,有一个壶、一只杯子、四个小盘子,还横架着一双象牙筷子。郭生正又饥又渴,姑且又吃又喝。又有几个童子绕着缸唱艳歌,有人敲着缸说:“这是主人叫娱乐客人的。”软绵绵的歌声倒也好听。过了好久又有人敲缸说:“郭君不要怪罪,大家都醉了,抬不动大石头。你忍耐一下,你的朋友就快来了。”说完就寂然无声了。第二天,朋友们见门没有开,疑心有什么变故,跳墙进来。郭生听见人声,在缸里大叫。
 
【原文】
 
众竭力移石,乃闯然出,述所见闻,莫不拊掌。视缸中器具,似皆己物。还家讯问,则昨夕家燕,并酒肴失之,方诟谇大索也。此魅可云狡狯矣。然闻之使人笑不使人怒,当出瓮时,虽郭生亦自哑然也,真恶作剧哉。
 
余容若曰:“是犹玩弄为戏也。曩客秦陇间,闻有少年随塾师读书山寺。相传寺楼有魅,时出媚人。私念狐女必绝艳,每夕诣楼外,祷以媟词,冀有所遇。一夜,徘徊树下,见小鬟招手。心知狐女至,跃然相就。小鬟悄语曰:‘君是解人,不烦絮说。娘子甚悦君,然此何等事,乃公然致祝!主人怒君甚,以君贵人,不敢祟;惟约束娘子颇严。今夜幸他出,娘子使来私招君,君宜速往。’少年随之行,觉深闺曲衖,都非寺内旧门径。至一房,朱槅半开,虽无灯,隐隐见床帐。小鬟曰:‘娘子初会,觉 觍,已卧帐内。君第解衣,径登榻,无出一言,恐他婢闻也。’语讫,径去。少年喜不自禁,遽揭其被,拥于怀而接唇。忽其人惊起大呼。却立愕视,则室庐皆不见,乃塾师睡檐下乘凉也。塾师怒,大施夏楚。不得已吐实,竟遭斥逐。此乃真恶作剧矣。”文达公曰:“郭生恃客气,故仅为魅侮;此生怀邪心,故竟为魅陷。二生各自取耳,岂魅有善恶哉!”
 
李村有农家妇,每早晚出馌,辄见女子随左右。问同行者,则不见。意大恐怖。后乃渐随至家,然恒在院中,或在墙隅,不入寝室。妇逼视,即却走;妇返,即仍前。知为冤对,因遥问之。
 
【翻译】
 
大家竭力移开了石头,郭生从缸里蹦了出来,他讲夜间的所见所闻,朋友们都拍手大笑。看看缸里的东西,好像都是自己家的。回去一问,家人说昨晚举办家宴,碗碟酒菜都一起丢了,正在吵着骂着到处寻找。这个鬼魅可以说是够狡猾的了。不过这件事只让人发笑,而不让人发怒,当郭生从缸中跳出来时,即使郭生本人,也不免无话可说,真是恶作剧啊。
 
余容若说:“这还是玩弄一下,像游戏一样。以前我客居秦陇一带时,听说有个年轻人,跟着老师住在山寺里读书。人们传说寺楼上有狐魅,时时出来媚惑人。年轻人暗想,狐女肯定漂亮极了,他就每天晚上到寺楼外面,祝祷些轻薄的话,期望能遇见狐女。一天夜里,他在树下徘徊,看见一个小丫环招手。他知道是狐女来了,跑着跳着迎了过去。小丫环悄声说:‘你是明白人,不必细说。娘子很喜欢你,不过这是什么事,你还明目张胆祝祷祈求呢!主人对你很愤怒,因为你是贵人,所以不敢害你;只是严密约束娘子。今晚幸好主人出去了,娘子叫我来偷偷地找你,你要赶快去。’年轻人跟着小丫环走,觉得深闺曲巷,都不是寺里的旧路。来到一间房前,朱门半开,虽然没有灯,但是能隐隐看见床榻帷帐。小丫环说:‘娘子初次与人相会,很腼腆,已经躺在帐子里。你只管脱了衣服就上床,不要说话,担心别的婢女听见。’说完,小丫环径直走了。年轻人喜不自胜,赶紧掀开被子,把床上的人搂在怀里就亲嘴。被窝里的人忽然惊跳着大叫起来。年轻人退后吃惊地一看,房屋床帐都不见了,那个人却是自己的老师,躺在檐下乘凉。老师大怒,把他痛打一顿。他不得不说了实话,结果被老师赶走了。这真是恶作剧啊。”裘文达先生说:“郭生倚仗血气方刚,所以仅仅遭到妖怪的戏弄;这个年轻人心怀邪念,所以被妖怪陷害。两个人都是自取应得的后果,哪里是因为妖怪有善恶之分!”
 
李村有位农家妇,每天早晚两次往地里送饭,总是看见有个女子跟随左右。问同行的人,都说没看见。她非常害怕。后来这个女子渐渐跟随到家,只是常常跟到院里或墙角,而不进寝室。农家妇逼近去看,女子就退走;农家妇回身走,那个女子也跟着走回来。农家妇知道这是冤家对头,就远远地问她是谁。
 
【原文】
 
女子曰:“汝前生与我并贵家妾,汝妒我宠,以奸盗诬我致幽死。今来取偿,讵汝今生事姑孝,恒为善神所护,我不能近,故日日相随,揆度事势,万万无可相报理。汝倘作道场度我,我得转轮,即亦解冤矣。”妇辞以贫。女子曰:“汝贫非虚语,能发念诵佛号万声,亦可度我。”问:“此安能得度鬼?”曰:“常人诵佛号,佛不闻也,特念念如对佛,自摄此心而已。若忠臣孝子,诚感神明,一诵佛号,则声闻三界,故其力与经忏等。汝是孝妇,知必应也。”妇如所说,发念持诵。每诵一声,则见女子一拜。至满万声,女子不见矣。此事故老时说之,知笃志事亲,胜信心礼佛。
 
又闻洼东有刘某者,母爱其幼弟,刘爱弟更甚于母。弟婴痼疾,母忧之,废寝食。刘经营疗治,至鬻其子供医药。尝语妻曰:“弟不救,则母可虑。毋宁我死耳?”妻感之,鬻及衵衣,无怨言。弟病笃,刘夫妇昼夜泣守。有丐者夜栖土神祠,闻鬼语曰:“刘某夫妇轮守其弟,神光照烁,猝不能入,有违冥限,奈何?”土神曰:“兵家声东而击西,汝知之乎?”次日,其母灶下卒中恶。夫妇奔视,母苏而弟已绝矣。盖鬼以计取之也。后夫妇并年八十馀乃卒。奴子刘琪之女,嫁于洼东,言闻诸故老曰,刘自奉母以外,诸事蠢蠢如一牛。有告以某忤其母者,刘掉头曰:“世宁有是人?人宁有是事?汝毋造言。”其痴多类此,传以为笑。不知乃天性纯挚,直以尽孝为自然,故有是疑耳。元人《王彦章墓》诗曰:“谁意人间有冯道?”即此意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女子说:“你前生和我都是贵家的妾,你嫉妒我受宠,就诬陷我通奸、盗窃,以致我郁闷而死。如今我来索命,谁料到你今生对婆婆很孝顺,常常有鬼神守护着你。我靠近不了你身边,因此我天天跟随着你,等待时机,绝对不可能报不了仇。你如果能做道场来超度我,我能早日托生,也就解了冤仇了。”农家妇说家贫做不起道场。女子说:“你说家贫这话不假,如果能有心诵念一万声佛号,也能超度我。”农家妇问:“这样怎么能超度鬼?”女子说:“普通人诵佛号,佛听不到,他们始终觉得好像面对着佛,不过是让自己总是这么想而已。至于忠臣孝子,诚意感动神灵,一诵佛号,声音直达三界,所以他们诵佛号,与诵经忏悔效果是一样的。你是孝妇,我知道你肯定能声达三界。”农家妇照女子说的诵佛号。每念诵一声,就见女子拜一次。一直念诵到一万次,女子不见了。这件事老人们时常说起,由此可知一心一意地侍奉长辈,胜过虔诚地拜佛。
 
我又听说洼东有个姓刘的人,母亲疼爱弟弟,刘某疼爱弟弟又胜过母亲。弟弟得了重病拖了很长时间,母亲为病人担忧,吃不下睡不好。刘某为弟弟张罗治病,甚至卖了孩子用来请医买药。他曾经对妻子说:“如果弟弟救不活了,母亲也就令人担忧了。不如我替弟弟去死了吧?”妻子听了,十分感动,连她贴身的衣服都卖了,她也没有怨言。弟弟病危,刘某夫妇昼夜哭着守在床边。有个要饭的夜间住在土地庙里,听见鬼在说话:“刘某夫妇轮流守着他弟弟,他们头上有神光照射,我们一时不能靠前,眼看就要误了冥间的期限,怎么办呢?”土地爷说:“兵家所谓的声东而击西,你们明白吗?”第二天,母亲在灶间突然晕倒。刘某夫妇急忙跑过去看,母亲苏醒过来弟弟却咽了气。大概是鬼施计取命啊。后来,刘某夫妇都活了八十多岁才死去。奴仆刘琪的女儿,嫁到了洼东,她听当地的老人说,刘某除了侍奉母亲之外,做什么事都笨得像头牛。有人告诉他某某忤逆不孝,他马上掉过头去说:“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?人间怎么会有这种事?你不要造谣。”他的痴呆之举,大致如此,被人传为笑柄。人们不知道他的天性单纯执着,一向以为尽孝是必须做的事情,所以才会有那样的疑问。元代人曾经作《王彦章墓》一诗,诗中写道:“谁信人间有冯道?”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啊。
 
【原文】
 
景少司马介兹官翰林时,斋宿清秘堂, 此因乾隆甲子御题“集贤清秘”额,因相沿称之,实无此堂名。 积雨初晴,微月未上,独坐廊下,闻瀛洲亭中语曰:“今日楼上看西山,知杜紫微‘雨馀山态活’句,真神来之笔。”一人曰:“此句佳在‘活’字,又佳在‘态’字烘出‘活’字。若作山色山翠,则兴象俱减矣。”疑为博晰之等尚未睡,纳凉池上,呼之不应;推户视之,阒无人迹。次日,以告晰之。晰之笑曰:“翰林院鬼,故应作是语。”
 
释家能夺舍,道家能换形。用魂魄控制形体者托孕妇而转生;互换形体的者血气已衰,大丹未就,则借一壮盛之躯,与之互易也。狐亦能之。
 
族兄次辰云:有张仲深者,与狐友,偶问其修道之术,狐言:“初炼幻形,道渐深则炼蜕形,蜕形之后,则可以换形。凡人痴者忽黠,黠者忽颠,与初不学仙而忽好服饵导引,人怪其性情变常,不知皆魂气已离,狐附其体而生也。然既换人形,即归人道,不复能幻化飞腾。由是而精进,则与人之修仙同,其证果较易。或声色货利,嗜欲牵缠,则与人之惑溺同,其堕轮回亦易。故非道力坚定,多不敢轻涉世缘,恐浸淫而不自觉也。”其言似亦近理。然则人欲之险,其可畏也哉。
 
朱介如言:尝因中暑眩瞀,觉忽至旷野中,凉风飒然,意甚爽适。然四顾无行迹,莫知所向。遥见数十人前行,姑往随之。至一公署,亦姑随入。见殿阁宏敞,左右皆长廊;吏役奔走,如大官将坐衙状。中一吏突握其手曰:“君何到此?”视之,乃亡友张恒照。悟为冥司,因告以失路状。张曰:“生魂误至,往往有此,王见之亦不罪;然未免多一诘问。不如且坐我廊屋,俟放衙,送吾返;我亦欲略问家事也。”入坐未几,王已升座。自窗隙窃窥,见同来数十人,以次庭讯,语不甚了了,惟一人昂首争辩,似不服罪。王举袂一挥,殿左忽现大圆镜,围约丈馀。镜中现一女子反缚受鞭像。俄似电光一瞥,又现一女子忍泪横陈像。其人叩颡曰:“伏矣。”即曳去。良久放衙,张就问子孙近状。朱略道一二,张挥手曰:“勿再言,徒乱人意。”因问:“顷所见者业镜耶?”曰:“是也。”问:“影必肖形,今无形而现影,何也?”曰:“人镜照形,神镜照心。人作一事,心皆自知;既已自知,即心有此事;心有此事,即心有此事之象。故一照而毕现也。若无心作过,本不自知,则照亦不见。心无是事,即无是象耳。冥司断狱,惟以有心无心别善恶,君其识之。”又问:“神镜何以能照心?”曰:“心不可见,缘物以形。体魄已离,存者性灵。神识不灭,如灯荧荧。外光无翳,内光虚明,内外莹澈,故纤芥必呈也。”语讫,遽曳之行。觉此身忽高忽下,如随风败箨。倏然惊醒,则已卧榻上矣。此事在甲子七月。怪其乡试后期至,乃具道之。
 
【翻译】
 
兵部侍郎景介兹在翰林院任职时,有一次值班,单身住在清秘堂, 这是因为乾隆甲子年皇帝题写“集贤清秘”的匾额,后来人们就这么叫,其实并没有这个堂名。 连绵阴雨刚刚放晴,月牙儿还没上来,他一个人坐在廊下,听见瀛洲亭里有声音说:“今天在楼上看西山,才知道杜牧‘雨馀山态活’这一句,真是神来之笔。”又一个人说:“这一句好在‘活’字上,又好在‘态’字烘托出‘活’字。如果写作‘山色’或‘山翠’,那神韵和气象就差了。”景介兹以为是同僚博晰之等人还没有睡,在池边纳凉,叫他们却没有回声;推门一看,静悄悄的,一个人也没有。第二天,他和博晰之说了这件事。博晰之笑道:“翰林院的鬼,当然应该谈论这样的话题。”
 
佛教徒能用魂魄控制形体,道教徒能互换形体。用魂魄控制形体的借助孕妇而转生;互换形体的是因为血脉气息已经衰竭,而大丹还没有炼成,于是借一个强壮的躯体互换。狐狸也能换形。
 
我的堂兄次辰说,有个叫张仲深的,与狐精交朋友,偶尔问起它们修道的方法,狐精说:“开始是修炼变幻形体,道行渐渐深了,就修炼蜕落形体。蜕落形体之后,就可以换形了。凡是痴呆的人突然变得狡猾聪明,或者一向狡猾聪明的人忽然发狂,以及原来并不学道的,忽然喜欢服用丹药炼气功,众人都对他们的性情忽然变化感到奇怪,不知道他们的魂气实际上已离开,是狐精附在他们的形体上复生了。但是既然已经换成人形,就归入人类,不能再变幻飞腾了。在这个基础上精心修炼,就跟人的修道一样,这样修成仙就比较容易。有的受声色货利嗜好欲望的牵缠诱惑,沉溺在其中,也跟人一样,也很容易半途而废堕入轮回。所以,不是道性坚定的狐狸精,一般不敢随便涉及人类感情,是担心不知不觉中受到人世间种种诱惑的浸染。”这话似乎也近理。这样说来,人世间欲望之险恶,真是可怕啊。
 
朱介如说:他曾经中暑昏迷,觉得忽然来到旷野,凉风一阵阵掠过,很舒服。然而四面环顾没有人走过的踪迹,不知往哪儿去。远远望见几十个人在前面走,也就跟在后面。走到一个衙门,也跟着那些人往里走。只见殿阁宽敞,左右都是长廊;吏员杂役来回奔走,好像有大官要登堂办案。有个小吏忽然握住他的手说:“先生怎么到了这儿?”一看,却是亡友张恒照。他这才明白这儿是地府,就告诉亡友自己迷了路。张恒照说:“活人的魂错跑到这里,常常有这种事,阎王见了也不怪罪;不过难免也要审问几句。不如暂且坐在我的廊屋里,等退了堂,我送你回去;我也想问问家里的事。”他坐了不大一会儿,阎王已经升堂。他从窗缝偷看,发现同来的几十个人都按顺序受审,听不大清说什么,只有一人昂头争辩,好像不服罪。阎王举起衣袖一挥,殿左边忽然出现一个大圆镜,周长有一丈多。镜子里出现一个女子,被反绑着挨鞭打。不一会儿,又好像电光一闪,镜子里又出现一个女子含着泪躺在床上被玷污的景象。这人叩头说:“伏罪。”随即便被拖走了。过了好一会儿,退了堂,张恒照来问子孙的近况。朱介如大略说了一下,张恒照挥手道:“不要再讲了,只能叫人心烦意乱。”朱介如问:“刚才看见的镜子是不是所谓的业镜?”张恒照说:“是的。”朱介如问:“有原形镜子才能照出来,这个镜子没有原形,怎么能照出像来?”张恒照答:“人镜照形,神镜照心。人做了一件事,心里都明白;既然明白,心里就有这件事;心里有这件事,心里就有这件事的影像。所以一照就全部显现出来了。如果无意中做了错事,他自己也不知道,就照不出来。因为心里没有这件事,就没有这件事的影像。地府断案,只根据有心无心来分辨善恶,你要记住。”朱介如又问:“神镜怎么能照心?”张恒照答:“心思是不显形的,它要附着一定的物体才能显现。人死了,人的体魄和性灵相互分离,体魄要腐朽消散,性灵却还存在。神志没有消亡就像灯一样发出荧荧的光亮。外部没有阴影遮掩,内部也空彻透明,内外都是晶莹透彻的,所以里面一丝一毫的迹象都会清楚地显现。”说完便急急地拉着朱介如走。朱介如觉得自己身体忽高忽下,如随风飞舞的枯叶。忽然惊醒,他已经躺在卧榻上。这事发生在乾隆甲子年七月。我觉得奇怪他参加乡试为何来晚了,他给我详细讲了这件事。
 
【原文】
 
东光马节妇,余妻党也。年未二十而寡,无翁姑兄弟,亦无子女。艰难困苦,坐卧一破屋中,以浣濯缝纫自给,至鬻釜以易粟,而拾破瓦盆以代釜。年八十馀,乃终。余尝序马氏家乘,然其夫之名字,与母之族氏,则忘之久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东光县的马节妇,与我妻子同族。她不到二十岁就守了寡,既没有公婆兄弟,也没有子女。她生活困苦,起居睡卧都在一间破屋里,靠为人缝补浆洗糊口,最穷的时候,她卖掉铁锅换粮食,捡了个破瓦盆用来做饭。就这样,她活到八十多岁才去世。我曾经为马氏家族叙家谱,但是马节妇丈夫的名字,她母亲的族氏,人们早忘记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相传其十一二时,随母至外家。故有狐,夜掷瓦石击其窗。闻屋上厉声曰:“此有贵人,汝辈勿取死。”然竟以民妇终,殆孟子所谓“天爵”欤?先师李又聃先生与同里,尝为作诗曰:“早岁吟黄鹄,颠连四十春。怀贞心比铁,完节鬓如银。慷慨期千古,凋零剩一身。几番经坎坷,此念未缁磷。 原注:节妇初寡时,尚存薄田数亩。有欲迫之嫁者,侵凌至尽。 震撼惊风雨,呵赖鬼神。 原注:一岁霖雨经旬,邻屋新造者皆圮,节妇一破屋,支柱欹斜,竟得无恙。 天原常佑善,人竟不怜贫。稍觉亲朋少,羞为乞索频。一家徒四壁,九食度三旬。绝粒肠空转,佣针手尽皴。有薪皆扫叶,无甑可生尘。黧面真如鹄,悬衣半似鹑。遮门才破荐, 原注:屋扉破碎不能葺,以破荐代扉者十馀年。 藉草是华茵。只自甘饥冻,翻嫌话苦辛。偷儿嗤饿鬼, 原注:夜有盗过节妇屋上,节妇呼问,盗大笑曰:“吾何至进汝饿鬼家!” 女伴笑痴人。 原注:有同巷贫妇,再醮富室。归宁时华服过节妇曰:“看我享用,汝岂非大痴耶!” 生死心无改,存亡理亦均。喧阗凭燕雀,坚劲自松筠。伊我钦贤淑,多年共里。不辞歌咏拙,取表性情真。公议存乡校,廷评待史臣。他时邀紫诰,光映九河滨。”盖先生壬申公车主余家时所作,故仅云“颠连四十春”。诗格绝类香山。敬录于此,一以昭节妇之贤,一以存先师之遗墨也。后外舅周箓马公见此诗,遂割腴田三百亩为节妇立嗣,且为请旌。或亦讽谕之力欤!
 
余从军西域时,草奏草檄,日不暇给,遂不复吟咏。或得一联一句,亦境过辄忘。乌鲁木齐杂诗百六十首,皆归途追忆而成,非当日作也。一日,功加毛副戎自述生平,怅怀今昔,偶为赋一绝句曰:“雄心老去渐颓唐,醉卧将军古战场。
 
【翻译】
 
相传她十一二岁时,跟随母亲到外婆家。外婆家一向有狐怪,当天夜里听到它们扔瓦片石头砸窗户。忽然,听见屋顶上厉声道:“这里住着贵人,你们不要找死。”然而,马节妇是以平民身份终老,所谓贵人也许就是孟子所说的“天爵”吧?先师李又聃先生,与马节妇是同乡,他曾经为马节妇作了一首诗:“早岁吟黄鹄,颠连四十春。怀贞心比铁,完节鬓如银。慷慨期千古,凋零剩一身。几番经坎坷,此念未缁磷。 原注:节妇刚守寡时,还有几亩贫瘠的田地。有人想逼她改嫁,把这点儿田地掠夺至尽。 震撼惊风雨,呵赖鬼神。 原注:有一年,一连十天下大雨,邻近人家新造的房屋都垮塌了,节妇一间东倒西歪的破屋竟然没事。 天原常佑善,人竟不怜贫。稍觉亲朋少,羞为乞索频。一家徒四壁,九食度三旬。绝粒肠空转,佣针手尽皴。有薪皆扫叶,无甑可生尘。黧面真如鹄,悬衣半似鹑。遮门才破荐, 原注:节妇房门破碎,不能修造,用破草席代门,过了十多年。 藉草是华茵。只自甘饥冻,翻嫌话苦辛。偷儿嗤饿鬼, 原注:有天晚上有个小偷经过节妇屋上,节妇问是谁,小偷大笑道:“我何至于跑进你这个饿鬼的家!” 女伴笑痴人。 原注:有一个同巷的贫穷妇人,丈夫死后改嫁一个有钱人家。回娘家时,穿着华丽的衣服来看望马节妇,说:“你看我的享受,你难道不是太痴了吗?” 生死心无改,存亡理亦均。喧阗凭燕雀,坚劲自松筠。伊我钦贤淑,多年共里。不辞歌咏拙,取表性情真。公议存乡校,廷评待史臣。他时邀紫诰,光映九河滨。”这首诗是李先生在乾隆壬申年赴京参加进士考试时,住在我家时写的,所以诗中只说“颠连四十春”。诗的风格酷似白居易。现在,我敬录于此,一来是为了宣扬节妇的贤德,二来是为了保存先师的遗墨。后来,我的岳父马周箓先生见到了此诗,便献出良田三百亩,为马节妇立后嗣,并请求朝廷旌表。这也许是诗篇的讽喻力量吧!
 
我在西域从军时,每天要写各种奏章、公文,整天忙得不可开交,没有时间写诗吟诗。有时偶尔作了一联半句,也是事过就忘。乌鲁木齐杂诗一百六十首,都是在归途中追忆写成的,并非当时所作。有一天毛功加副总兵讲述了自己的生平,怅然感慨过去现在,我写了一首绝句:“雄心老去渐颓唐,醉卧将军古战场。
 
半夜醒来吹铁笛,满天明月满林霜。”毛不解诗,余亦不复存稿。后同年杨君逢元过访,偶话及之。不知何日杨君登城北关帝祠楼,戏书于壁,不署姓名。适有道士经过,遂传为仙笔。余畏人乞诗,杨君畏人乞书,皆不肯自言。人又微知余能诗不能书,杨君能书不能诗,亦遂不疑及,竟几于流为丹青。迨余辛卯还京祖饯,于是始对众言之。乃爽然若失。昔南宋闽人林外题词于西湖,误传仙笔。元王黄华诗刻于山西者,后摹刻于滇南,亦误传仙笔。然则诸书所谓仙诗者,此类多矣。
 
【原文】
 
图裕斋前辈言:有选人游钓鱼台。时西顶社会,游女如织。薄暮,车马渐稀,一女子左抱小儿,右持鼗鼓,袅袅来。见选人,举鼗一摇,选人一笑,女子亦一笑。选人故狡黠,揣女子装束类贵家,而抱子独行,又似村妇,踪迹诡异,疑为狐魅。因逐之絮谈,女子微露夫亡子幼意。选人笑语之曰:“毋多言,我知尔,亦不惧尔。然我贫,闻尔辈能致财。若能赡我,我即从尔去。”女子亦笑曰:“然则同归耳。”至其家,屋不甚宏壮,而颇华洁;亦有父母姑姊妹。彼此意会,不复话氏族,惟献酬款洽而已。酒阑就宿,备极嬿婉。次日,入城携小奴及襆被往,颇相安。惟女子冶荡无度,奔命殆疲。又渐使拂枕簟,侍梳沐,理衣裳,司洒扫,至于烟筒茗碗之役,亦遣执之。久而其姑若姊妹,皆调谑指挥,视如僮婢。选人耽其色,私其财,不能拒也。一旦,使涤厕牏,选人不肯,女子愠曰:“事事随汝意,此乃不随我意耶?”诸女亦助之诮责。由此渐相忤。既而每夜出不归,云亲戚留宿。又时有客至,皆曰中表,日嬉笑燕饮,或琵琶度曲,而禁选人勿至前。选人恚愤,女子亦怒,且笑曰:“不如是,金帛从何来?使我谢客易,然一家三十口,须汝供给,汝能之耶?”选人知不可留,携小奴入京,僦住屋。次日再至,则荒烟蔓草,无复人居,并衣装不知所往矣。选人本携数百金,善治生,衣颇褴缕,忽被服华楚,皆怪之。具言赘婿状,人亦不疑。俄又褴缕,讳不自言。后小奴私泄其事,人乃知之。曹慕堂宗丞曰:“此魅窃逃,犹有人理。吾所见有甚于此者矣。”
 
半夜醒来吹铁笛,满天明月满林霜。”毛副总兵不懂诗,我也没存底稿。后来同年考中的杨逢元来访,偶然说了这首诗。不知哪一天杨君登城北关帝祠,随便把这首诗写在墙上,没有署名。恰好有个道士经过,于是人们传成是仙人的手笔。我怕人求诗,杨逢元怕人求字,都不肯说破这事。人们略微知道我能写诗但是字不好,杨君字好诗写得不好,也就没有怀疑到我俩头上,于是这事几乎要载入史册了。直到乾隆辛卯年奉旨还京,大家饯行时我才说出真相。大家听了都惘然如有所失。过去南宋福建人林外在西湖题词,误传为仙人的笔迹。元代王黄华的诗刻在山西石头上,后来有人摹刻于滇南,也误传为仙人所作。可见世上所谓的仙诗,大多如此而已。
 
【翻译】
 
图裕斋前辈说:有个到京城等待候补官职的举人到钓鱼台游玩。当时西顶正好赛神聚会,出来游玩的女子很多。傍晚时分,车马渐渐稀少,只见有个女子左手抱个小孩,右手拿着一只拨浪鼓,袅袅婷婷走过来。见到举人,举起拨浪鼓一摇,举人一笑,女子也一笑。举人本来很机灵,打量女子的装束,像是富贵人家;但是抱着小孩独自行走,又像个乡村妇人,行迹可疑,猜疑这是个狐狸精。于是追随着跟她走,与她交谈些琐碎事,女子微微吐露丈夫已经去世孩子还小的意思。举人笑着对她说:“不用多说了,我知道你是什么,也不怕你。但是我很穷,听说你们这一类能招来钱财。如果能养着我,我就跟你去。”女子也笑道:“那么就一起回去吧。”到了她家,房子不很高大,不过极为华丽整洁;也有父母小姑姊妹等。彼此心里都明白,也就不再互相打听家族姓氏,只是寒暄摆酒欢宴饮酒而已。酒足饭饱,两人同寝,极其恩爱欢悦。第二天,举人回城,把一个小仆和行李也带来了,相处还算不错。只是那个女子淫荡无度,举人被折腾得筋疲力尽。她又渐渐支使他收拾床铺,侍候她梳头洗脸,帮她整理衣裳,洒水扫地,以至于递烟端茶之类的事也要他做。久而久之,她的小姑及姊妹之类都随便对他开玩笑,指来挥去叫他做这儿做那儿,好像使唤奴仆一样。举人迷恋她的美貌,贪图她的钱财,不敢拒绝。一天,她竟然叫他洗贴身内衣扫厕所,他不肯,女子生气说:“事事都随你的意,这件事就不能随我的意吗?”其他女人也帮着责备他。从此相互间常有冲突。接着那个女子常常晚上出去不归,说是亲戚挽留住下。又常常有客人来,都说是表兄弟,天天嬉戏饮酒,有时还弹着琵琶唱歌助兴,而禁止举人不许靠近。举人又羞又怒,女子也发怒并冷笑道:“不这样,金钱财物从哪里来?让我不见客容易,但是一家三十口人,由你供养,你能办到吗?”举人知道不能留下去了,带着小仆回京城去租房子。第二天再去,却只见一片荒烟野草,不见人影,连自己的衣服行李也不知到哪里去了。举人本来带了几百两银子进京,平时很节俭,衣服破旧,忽然穿得衣冠楚楚起来,人们都感到奇怪。他说是给人家做了入赘女婿,人们也不怀疑。不久他又穿得破破烂烂了,他又不肯说出缘故。后来小仆悄悄把这事泄露出去,人们才知道真相。曹慕堂宗丞说:“这个妖怪偷了钱财逃走,还算有点儿人的味道。我见到的事还有比这更厉害的。”
 
武强张公令誉,康熙丁酉举人,刘景南之妇翁也。言有选人纳一姬,聘币颇轻,惟言其母爱女甚,每月当十五日在寓,十五日归宁。悦其色美而值廉,竟曲从之。后一选人纳姬,约亦如是。选人初不肯,则举此选人为例。询访信然,亦曲从之。二人本同年,一日话及,前选人忽省曰:“君家阿娇归宁上半月耶?下半月耶?”曰:“下半月。”前选人大悟,急引入内室视之,果一人也。盖其初鬻之时,已预留再鬻地矣。张公淳实君子,度必无妄言。惟是京师鬻女之家,虽变幻万状,亦必欺以其方,故其术一时不遽败。若月月克日归宁,已不近事理;又不时往来于两家,岂人不见闻。是必败之道,狡黠者断不出此。或传闻失实,张公误听之欤?然紫陌看花,动多迷路。其造作是语,固亦不为无因耳。
 
武强的张令誉先生,是康熙丁酉年举人,刘景南的岳父。张先生说过这样一件事,有个候补官员娶了个小老婆,女方要的聘礼很少,只是说是因为母亲过分疼爱女儿,每月有十五天住他家,另外十五天要住在娘家。候补官员喜欢她的美貌,而且身价低廉,居然委曲求全答应了。后来,又有一个候补官员娶小老婆,女方也提出相似的约定。这个候补官员开始不答应,这家就举出了前一个候补官员的例子。他私下查询果然有此事,也委曲求全答应了。两个候补官员本来是同年考中的,一天聊起这件事,前一位忽然若有所悟地说:“你家新娘子住娘家,是上半月还是下半月?”后一位答道:“下半月。”前一位候补官顿时明白过来,急忙带着后一位进入内室观看,二人娶的竟是同一个女子。大概女方第一次做这笔买卖时,已经为再卖第二次留下馀地了。张先生是位忠厚君子,我觉得,他的话不会毫无根据。只是京城里以卖女为生的人家,手法虽然变化万端,却总是以欺骗对方为宗旨,所以这种招术不会迅速败露。但是,每月定时住娘家,已经不近情理;又要不时来往于两家,哪有不被人知道的。因此,这种计谋必然败露,狡诈的人绝对不会这么做。也许是传闻失实,张先生听错了?不过紫陌看花,容易迷路。有人造出这种传闻,当然也不是没有原因的。
 
【原文】
 
朱青雷言:李华麓在京,以五百金纳一姬。会以他事诣天津,还京之日,途遇一友,下车为礼。遥见姬与二媒媪同车驰过。大骇愕,而姬若弗见华麓者。恐误认,思所衣绣衫又己所新制,益怀疑,草草话别。至家,则姬故在。一见,即问:“尔先至耶?媒媪又将尔嫁何处?”姬仓皇不知所对。乃怒遣家僮呼其父母来领女。父母狼狈至。其妹闻姊有变,亦同来。入门则宛然车中女,其绣衫乃借于姊者,尚未脱。盖少其姊一岁,容貌略相似也。华麓方跳踉如虓虎,见之省悟,嗒然无一语。父母固诘相召意,乃述误认之故,深自引愆。父母亦具述方鬻次女,借衣随媒媪同往事。问价几何,曰:“三百金,未允也。”华麓冁然,急开箧取五百金置几上曰:“与其姊同价可乎?”顷刻议定,留不遣归,即是夕同衾焉。风水相遭,无心凑合。此亦可为佳话矣。
 
刘东堂言:狂生某者,性悖妄,诋訾今古,高自位置。有指摘其诗文一字者,衔之次骨,或至相殴。值河间岁试,同寓十数人,或相识,或不相识,夏夜散坐庭院纳凉。狂生纵意高谈,众畏其唇吻,皆缄口不答。惟树后坐一人,抗词与辩,连抵其隙,理屈词穷,怒问:“子为谁?”暗中应曰:“仆焦王相也。 河间之宿儒。 ”骇问:“子不久死耶?”笑应曰:“仆如不死,敢捋虎须耶?”狂生跳掷叫号,绕墙寻觅。惟闻笑声吃吃,或在木杪,或在檐端而已。
 
【翻译】
 
朱青雷说:李华麓在京城,花五百两银子纳了个妾。正好他有事到天津,回京城那天,途中遇到一个朋友,下车见礼。远远看见自己的妾和两个媒婆坐着一辆车子跑过去。李华麓大惊,妾却好像没有看见他似的。他以为认错了人,可是妾穿的衣服还是他给新做的,心里更加猜疑,和朋友草草告别。到了家,妾还在。李华麓一见妾便问:“你先回来了吗?媒婆又想把你嫁到哪儿?”妾慌慌张张不知如何回答。李华麓发怒打发家僮去叫妾的父母来领她走。妾的父母狼狈地赶来。妾的妹妹听说姐姐出了事,也一起来了。进门一看,就是车里那个女子,身上穿的绣衫是跟姐姐借来的,还没来得及换下来。原来她比姐姐小一岁,长相差不多。李华麓正在像老虎一样发怒咆哮,见了妾的妹妹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,耷拉下脑袋一声不吭了。妾的父母追问找他们来干什么,他说了认错人的事,诚恳道歉。妾的父母也一五一十说了要卖二女儿,借了衣服和媒婆同去的事。李华麓问卖了多少钱,她父母答:“三百两银子,我们还没答应。”李华麓笑着急忙打开箱子取出五百两银子,放在桌上,说:“和她姐姐一样的价,行么?”顷刻之间这事就定下来了,他把妾的妹妹也留了下来,当天晚上就和她同床共寝了。恰如风和水偶然相遇,无意地凑到一起。这也可以说是一段佳话。
 
刘东堂说:有个书生十分狂妄,任意贬斥古今人物,以抬高自己。如果有谁指出他的诗文某个字用得不好,他就恨之入骨,甚至动手打架。当时正逢河间府乡试,住在一起的十几个人,有相识的,也有不认识的,夏夜因为天热都散坐在院子里乘凉。狂生肆意高谈阔论,众人怕他那张嘴,都闭口不答理。只有树背后坐着一人,发话与他辩论,连连指出他的漏洞,狂生理屈词穷,怒问道:“你是谁?”暗中一个声音回答道:“我是焦王相。 河间过去的著名学者。 ”狂生吃惊地问道:“你不是早就死了吗?”那个声音笑着回答:“我如果不死,敢捋老虎胡须吗?”狂生气得又跳又叫,绕着墙寻找。只听见“吃吃”的笑声,一会儿在树顶上,一会儿在屋檐边。
 
【原文】
 
王洪绪言:鄚州筑堤时,有少妇抱衣袱行堤上,力若不胜,就柳下暂息。时佣作数十人,亦散憩树下。少妇言归自母家,幼弟控一驴相送。驴惊坠地,弟入秫田追驴,自辰至午尚未返。不得已沿堤自行,家去此西北四五里,谁能抱袱送我,当谢百钱。一少年私念此可挑,不然亦得谢,乃随往。一路与调谑,不甚答亦不甚拒。行三四里,突七八人要于路曰:“何物狂且,敢觊觎我家妇女?”共执缚箠楚,皆曰:“送官徒涉讼,不如埋之。”少妇又述其谑语。益无可辩,惟再三哀祈。一人曰:“姑贳尔。然须罚掘开此塍,尽泄其积水。”授以一锸,坐守促之。掘至夜半,水道乃通,诸人亦不见。环视四面,芦苇丛生,杳无村落。疑狐穴被水,诱此人浚治云。
 
【翻译】
 
王洪绪说:鄚州修堤坝时,有个少妇抱着个包袱在堤坝上走,好像走不动了,靠在柳树下休息。有几十个打工的人也三三两两在树下休息。少妇说她从娘家回来,只有小兄弟赶着驴送她。驴受惊把她掀下来,弟弟到高粱地里找驴,从早晨一直到中午也没回来。她不得已沿着堤坝自己走,家离这儿往西北还有四五里,谁能扛着包袱送送,就谢一百钱。一个年轻人暗想,这个女子可以挑逗,沾不成便宜也能得酬谢的几个钱,就送她走。一路上这个年轻人和她调笑,她不怎么搭理,也不拒绝。走了三四里,突然有七八个人拦在路上,说:“哪儿来的狂徒,敢打我家女人的主意?”七手八脚把年轻人绑起来打了一顿,都说:“送到官府打官司太麻烦,不如活埋了他。”少妇又讲述了年轻人一路上说的轻薄话。他更是有口难辩,只能再三求饶。一个人说:“姑且饶你,罚你把这段田埂挖开,把积水排出去。”于是交给他一把铁锹,大家坐下来催他快挖。他一直挖到半夜,水路通了,那几个人也忽然不见了。他环视四周,只见芦苇丛生,一眼望去,不见村落。有人怀疑是狐狸洞遭水淹,诱惑这个年轻人来替它们疏通。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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