阅微草堂笔记

《阅微草堂笔记》一书为纪昀晚年所作,写于乾隆五十四年(1789)至嘉庆三年(1798)之间。全书共二十四卷,1196则,包括《滦阳消夏录》、《如是我闻》、《槐西杂志》、《姑妄听之》和《滦阳续录》5种。《阅微草堂笔记》整部作品恬淡古雅,质朴简洁,无论是写人还是叙事,皆着墨不多,不过粗陈梗概,点到为止,但极有章法,颇见情致,其弟子盛时彦对此也有概括:“叙述剪裁,贯穿映带,如云容水态,迥出天机。”恰如鲁迅所言,“立法甚严,举其体要,则在尚质黜,追踪晋宋”。
卷十七 姑妄听之三
【原文】
 
族侄竹汀言:文安有佣工古北口外者,久无音问。其父母值岁荒,亦就食口外,且觅子,亦久无音问。后乃有人见之泰山下。言昔至密云东北,日已暮,风雪并作。遥见山谷有灯光,漫往投止。至则土屋数楹,围以秫篱,有老妪应门,问其里贯,入以告。又遣问姓名年岁,并问:“曾有子出口否?子何名?年几何岁?”具以实对。忽有女子整衣出,延入上坐,拜而侍立;促老妪督婢治酒肴,意甚亲昵。莫测其由,起而固诘。则失声伏地曰:“儿不敢欺翁姑。儿狐女也,尝与翁姑之子为夫妇。本出相悦,无相媚意。不虞其爱恋过度,竟以瘵亡。心恒愧悔,故誓不别适,依其墓以居。今无意与翁姑遇,幸勿他往,儿尚能养翁姑。”初甚骇怖,既而见其意真切,相持涕泣,留共居。狐女奉事无不至,转胜于有子。如是六七年,狐女忽遣老妪市一棺,且具锸畚。怪问其故,欣然曰:“翁姑宜贺儿。儿奉事翁姑,自追念逝者,聊尽寸心耳,不期感动土神,闻于岳帝。岳帝悯之,许不待丹成,解形证果。今以遗蜕合窆,表同穴意也。”引至侧室,果一黑狐卧榻上,毛光如漆;举之轻如叶,扣之乃作金石声。信其真仙矣。葬事毕,又启曰:“今隶碧霞元君为女官,当往泰山。请共往。”故相偕至此,僦屋与土人杂居。狐女惟不使人见形,其供养仍如初也。后不知其所终。此与前所记狐女略相近,然彼有所为而为,故仅得逭诛;此无所为而为,故竟能成道。天上无不忠不孝之神仙,斯言谅哉。
 
【翻译】
 
堂侄竹汀说:文安县有个人到古北口外当雇工,久无音信。他的父母因为年成不好,也到口外谋生,同时寻找儿子,去后也久无音信。后来有人在泰山下见到了老两口。他们说当初到密云县东北时,天色已晚,风雪交加。远远看见山谷里有灯光,就投奔过去。到了跟前,看到几间土房,围着高粱秸杆的篱笆,有个老妈子出来,问了他们的籍贯乡里,进去通告。老妈子又出来问姓名年龄,并问道:“有没有儿子到口外?儿子叫什么?多大了?”老两口都照实说了。忽然有个女子衣履整齐迎了出来,请老两口坐上座,拜见之后,侍立一旁;叫老妈子催促婢女准备酒菜,态度很亲热。老两口不知是怎么回事,站起来再三追问。女子失声痛哭,趴在地上说:“我不敢骗公婆。我是狐女,曾和您的儿子结为夫妻。我本来出于爱慕,没有媚惑他的意思。没想到他爱恋我过度,竟然因为精气枯竭得痨病死了。我心里时常悔恨,所以发誓不再嫁,就在他的墓旁住着。如今无意间遇见了公婆,希望不要到别处了,我还能赡养公婆。”老两口开始时害怕极了,后来见她情真意切,相互拉着手哭了一场,留了下来。狐女侍奉公婆无所不至,反而胜过儿子。这么过了六七年,狐女忽然打发老妈子去买了一副棺材,而且准备铁锹簸箕之类。老两口奇怪地问她这是干什么,狐女高兴地说:“公婆应该祝贺我。我侍奉公婆,不过是为追念死去的丈夫,尽尽我的心意,不料却感动了土神,报告了东岳帝。东岳帝同情我,准许我不等我修炼丹药成功,就能脱形成正果。如今要把我的遗蜕和丈夫合葬在一起,表示死则同穴的意思。”说罢把老两口带到旁边的屋子里,果然有一只黑色狐狸躺在榻上,毛色如黑漆;举起来轻得像树叶,一敲却发出 的响声。这才相信她是真仙。安葬完毕,她又对公婆说:“如今我隶属碧霞元君为女官,应该到泰山去。请公婆和我一起走。”于是一起到了泰山,租了房子和当地人杂居在一块儿。狐女只是不叫人看见她的形体,奉养公婆还像以前一样。后来就不知他们怎样了。这个故事和前面所记叙的狐女大致相同,不过前一个狐女是为了自己的目的供养婆婆,所以仅仅免于天诛;这个狐女不是有所求而奉养公婆,所以能修炼成仙。天上没有不忠不孝的神仙,这话一点儿也不假啊。
 
【原文】
 
竹汀又言:有夜宿城隍庙廊者,闻殿中鬼语曰:“奉牒拘某妇。某妇恋其病姑,不肯死,念念固结,神不离舍,不能摄取,奈何?”城隍曰:“愚忠愚孝,多不计成败。与命数争,徒自苦者,固不少;精诚之至,鬼神所不能夺者,挽回一二,间亦有之。与强魂捍拒,其事迥殊,此宜申岳帝取进止,毋遽以厉鬼往也。”语讫,遂寂。后不知究竟能摄否。然足知人定胜天,确有是理矣。
 
顾郎中德懋,世所称判冥者也。尝自言平反一狱,颇自喜。其姓名不敢泄,其事则有姑出其妇者,以小姑之谗,非其罪也。姑性卞,仓卒度无挽回理;而母家亲党无一人,遂披缁尼庵,待姑意转。其夫怜之,时往视妇,亦不能无情。庵旁有废园,每约以夜伏破屋,而自逾墙缺私就之。来往岁馀,为其师所觉。师持戒严,以为污佛地,斥其夫勿来,来且逐妇。夫遂绝迹,妇竟郁郁死。冥官谓既入空门,宜遵佛法,乃耽淫犯戒,当从僧律科断,议付泥犁。顾驳之曰:“尼犯淫戒,固有明刑。
 
【翻译】
 
竹汀又说:有个人夜里住在城隍庙的走廊里,听到殿里鬼在说话,小鬼说:“我奉命去拘捕某个妇人。这个妇人牵念生病的婆婆,不愿意死,她的意念坚定,魂不离开身体,我没法拘捕她,怎么办?”城隍说:“愚忠愚孝的人,大多不计较成败得失。他们与命运抗争,实在是自讨苦吃,这种人固然不少;然而由于精诚所至,鬼神也不能夺去性命,偶尔也会有一两个挽回的。这种情况,与强魂抗拒完全不同,你说的事应该禀报岳帝,再行定夺,千万不要匆匆忙忙以厉鬼的形状去强行拘捕啊。”说完,就再也没有声音了。后来不知究竟能否摄得那个妇人。然而足以证明人定胜天,的确有这样的道理啊。
 
郎中顾德懋,就是人们所说的活着能断阴间案子的那种人。他自己说过为一桩案件平过反,颇有点儿洋洋自得。当事人的姓名不敢泄露,主要事由是婆婆休了她的儿媳妇,是因为小姑向母亲进谗言,不是儿媳的罪过。婆婆性格刚愎暴躁,一时间恐怕难以挽回;而娘家族中一个亲人也没有,儿媳妇就到尼姑庵出了家,等待婆婆回心转意。她丈夫爱怜她,时常到尼姑庵探视妻子,她也不能无情拒绝他。尼姑庵旁边有座废园,每次都是她和丈夫约好,丈无晚上躲在破屋里,她就翻墙出庵去与他私会。这样来往了一年多,被她师傅发现了。师傅遵守戒规极其严格,认为她这样做玷污了佛地,斥责她丈夫以后不要再来,再来的话就赶她走。于是她丈夫不敢再来,她后来郁闷而死。冥官认为,既然遁入空门,就要遵守佛法,她却因为沉湎于淫欲而犯戒,应当根据僧律定罪,议定将她打入地狱。顾德懋驳斥说:“尼姑犯了淫戒,当然有明确的刑罚。
 
【原文】
 
然必初念皈依,中违誓愿,科以僧律,百喙无词。此妇则无罪仳离,冀收覆水,恩非断绝,志且坚贞。徒以孤苦无归,托身荒刹。其为尼也,但可谓之毁容,未可谓之奉法;其在庵也,但可谓之借榻,不可谓之安禅。若据其浮踪,执为恶业,则瑶光夺婿,更以何罪相加?至其感念故夫,逾墙幽会,迹似‘赠以芍药’,事均‘采彼蘼芜’。人本同衾,理殊失节。阳律于未婚私媾,仅拟杖刑,犹容纳赎。兹之违礼,恐视彼为轻,况已抑郁捐生,纵有微愆,足以蔽罪。自应宽其薄罚,径付转轮。准理酌情,似乎两协。”事上,冥王竟从其议。此语真妄,无可证验,然据其所议,固持平之论矣。又,顾临殁,自云以多泄阴事,谪为社公。姑存其说,亦足为轻谈温室者箴也。
 
库尔喀喇乌苏 库尔喀喇,译言黑;乌苏,译言水也。 台军李印,尝随都司刘德行山中。见悬崖老松贯一矢,莫测其由。晚宿邮舍,印乃言昔过是地,遥见一骑飞驰来,疑为玛哈沁,伏深草伺之。渐近,则一物似人非人,据马上,马乃野马也。知为怪,发一矢,中之。嗡然如钟声,化黑烟去;野马亦惊逸。今此矢在树,知为木妖也。问:“顷见之何不言?”曰:“射时彼原未见我。彼既有灵,恐闻之或报复,故宁默也。”其机警多类此。
 
【翻译】
 
但应当是针对一开始就皈依佛门、中途却违背誓愿的,这种情况根据僧律量刑,就是长一百张嘴也无言反驳。而这位女人却是无罪被迫与丈夫离异,希望婆婆能改变原先的决定,他们恩义本来就没有断绝,她意志坚强并且是贞洁的。完全是因为孤苦无靠,才托身于尼姑庵中暂且安身。她做尼姑,只可称为毁坏容貌,不可称为奉信佛法;她身处庵里,只能说是借宿,不能说是参禅悟理。如果只是因为她暂时寄居尼庵,就认定她犯了尼姑淫乱的罪孽,那么像北魏时瑶光寺的尼姑争抢洛阳男人为夫婿之类的情况,又该判定什么样的罪名呢?至于她思念先前的丈夫,翻墙幽会,从表面上看好像《诗经·溱洧》描写的男女相互调情的情形一样,而事情本身却和古诗《上山采蘼芜》描写被休弃的妻子见到原来的丈夫情况相同。他们本来就是同床共枕的夫妻,这与失节完全是两回事。阳间的刑律对于未婚私通的,仅施以杖刑,还容许结为夫妻。现在这对夫妇违背礼节的程度,其实比未婚私通恐怕还轻,更何况这个女人已经因为郁闷而死,即便有些小过错,也足以遮盖过去了。自然应该从轻处罚,直接让她进入轮回。这样处理,于情于理,似乎都讲得通。”陈词报上去后,阎王竟然同意了顾德懋的意见。这种说法的真假,无可验证,但是他的那段议论,倒是公平之论。又,顾德懋临死时,自称因为泄露阴间秘密太多,被贬作土地神。姑且把他的说法保存下来,也好让那些轻易泄露隐密的人引起警惕。
 
库尔喀喇乌苏 库尔喀喇,译成汉语是“黑”;乌苏,译成汉语即“水”。 的台军李印,曾经跟随都司刘德在山里赶路。刘德看见悬崖的老松树上穿着一支箭,不知道是怎么回事。晚上他们在驿站住下,李印才说,从前路过这个地方时,看见一个人骑着马飞驰而来,怀疑是玛哈沁,于是埋伏在深草丛中等着。马跑近了发现,是一个又像人又不像人的怪物骑在马上,马也是一匹野马。他知道是妖怪,就射了一箭,射中时发出“嗡嗡”的像撞钟的声音,妖物化成一道黑烟散去;野马也惊跑了。现在这支箭穿在树上,才知道那是个木妖。刘德问他:“刚才看到时为什么不说?”李印答道:“射的时候它没有看见我。它既然有灵通,担心它听到了来报复,所以宁愿沉默。”李印就是这样机警。
 
【原文】
 
一日,塔尔巴哈台押逋寇满答尔至,命印接解。以铁杻贯手,以铁链从马腹横锁其足。时已病,奄奄仅一息。与之食,亦不甚咽;在马上每欲倒掷下,赖絷足得不堕。但虑其死,不虑其逃也。至戈壁,两马相并,又作欲堕状,印举手引之,突挺然而起,以杻击印仆马下,即旋辔驰入戈壁去。戈壁东北连科布多, 北路定边副将军所属。 绵亘数百里,古无人迹,竟莫能追,始知其病者伪也。参将岳济,坐是获重谴,印亦长枷。既而伊犁复捕得满答尔。盖额鲁特来降者,赏赉最厚。满答尔贪饵而出,因就擒。讯其何以敢再至,则曰:“我罪至重,谅必不料我来;我随众而来,亦必不疑其中有我。”其所计良是,而不虞识其项上箭瘢也。以印之巧密,而卒为术愚;以满答尔之深险,而卒以诈败。日以心斗,诚不知其所穷。然任智终遇其敌,未有千虑不一失者,则定理也。
 
李义山诗“空闻子夜鬼悲歌”,用晋时鬼歌子夜事也。李昌谷诗“秋坟鬼唱鲍家诗”,则以鲍参军有《蒿里行》,幻窅其词耳。然世固往往有是事。田香沚言:尝读书别业,一夕,风静月明,闻有度昆曲者。亮折清圆,凄心动魄。谛审之,乃《牡丹亭》“叫画”一出也。忘其所以,静听至终。忽省墙外皆断港荒陂,人迹罕至,此曲自何而来?开户视之,惟芦荻瑟瑟而已。
 
香沚又言:有老儒授徒野寺。寺外多荒冢,暮夜或见鬼形,或闻鬼语。老儒有胆,殊不怖。其僮仆习惯,亦不怖也。一夕,隔墙语曰:“邻君已久,知先生不讶。尝闻吟咏,案上当有温庭筠诗,乞录其《达摩支曲》一首焚之。”又小语曰:“末句‘邺城风雨连天草’,祈写‘连’为‘粘’,则感极矣。顷争此一字,与人赌小酒食也。”老儒适有温集,遂举投墙外。约一食顷,忽木叶乱飞,旋飚怒卷,泥沙洒窗户如急雨。老儒笑且叱曰:“尔辈勿劣相。我筹之已熟:两相角赌,必有一负;负者必怨,事理之常。然因改字以招怨,则吾词曲;因其本书以招怨,则吾词直。听尔辈狡狯,吾不愧也。”语讫而风止。褚鹤汀曰:“究是读书鬼,故虽负气求胜,而能为理屈。然老儒不出此集,不更两全乎?”王穀原曰:“君论世法也。老儒解世法,不老儒矣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一天,塔尔巴哈台押来一个名叫满答尔的强盗,长官命令李印接着押送。李印用铁铐铐住他的手,用铁链从马肚子底下绕上来横锁住他的脚。满答尔当时已经患病,看上去奄奄一息。喂给他食物,他也不大往下咽;在马上,总是要向下倒,只是因为系住了脚,才没有掉下来。李印只担心他会死,没有担心他会逃。到了戈壁,两人的马并排着走,满答尔又作出要倒下的样子,李印伸手去拉他,他突然挺起身子,用镣铐把李印砸倒在马下,接着拨转马头,向戈壁深处奔驰。戈壁东北面连着科布多, 属北路定边副将军管辖。 绵延几百里,自古没有人迹,根本无法追捕,这才知道他生病是假装的。参将岳济因此事受到严厉惩处,李印也被戴上重枷。后来伊犁又抓到了满答尔。原来,额鲁特部落的人来归降的,赏赐最多。满答尔贪赏,结果被擒。问他为何敢再来,他说:“我的罪最重,估计你们肯定想不到我还会来;我跟随众人一起来,你们肯定不会怀疑其中有我。”他想得也确实周到,没料到人们会认出他头顶上的箭伤疤痕。像李印这样机警细心,结果还是中了圈套;像满答尔那样阴险狡诈,结果还是因使诈而败露。人们每天都在斗心计,确实不知心计还会巧妙到什么地步。但是专门倚仗心计的人,终究会遇到对手,从来没有千虑而不一失的,这一点是肯定无疑的。
 
李商隐的诗有“空闻子夜鬼悲歌”的句子,用的是晋代鬼唱《子夜歌》的典故。李贺诗有“秋坟鬼唱鲍家诗”的句子,是因为鲍照有《蒿里行》一诗,他加以想象发挥。然而世上往往有这种事。田香沚说:他曾经在别墅读书,一天晚上,风静月明,听见有人在唱昆曲。歌声宏亮曲折,清丽圆润,听来让人伤心动魄。细细一听,原来是《牡丹亭》的“叫画”一出戏。香沚听得入神,忘了想别的,静静听到唱完。忽然醒悟墙外都是荒废的水边和码头,人迹罕至,这歌声是从哪儿来的?开门一看,只有芦苇在秋风中瑟瑟摇动而已。
 
田香沚又说:有个老儒在郊外野庙里教学生。庙外面有许多荒坟,黄昏夜晚,有时看到鬼影,有时听见鬼说话。老儒有胆量,一点儿不害怕。他的僮仆习惯了,也不怕。一天晚上,有个鬼隔着墙对老儒说:“咱们做邻居已经很久了,我知道您不因为我们大惊小怪。曾经听见您吟咏诗句,书桌上应该有温庭筠的诗,想求您抄录那首《达摩支曲》烧掉。”接着,鬼又小声说:“末句的‘邺城风雨连天草’,请您把‘连’写作‘粘’,我就更感激不尽了。刚才,为了这个字争论,与人打赌输赢酒菜。”老儒案头正放着一本温庭筠的诗集,就随手把它扔出了墙外。约摸过了一顿饭光景,外面忽然狂风怒吼,树叶乱飞,泥土沙石像急雨一般洒到窗户上。老儒笑着叱责道:“你们不要这种样子。我谋划得很周到:双方打赌,必定有一个输的;输的一方肯定不高兴,这是常理。然而,如果我把诗中的字改了招来怨恨,我理亏;如果我用原文,即便受人抱怨,我也理直气壮。任凭你怎样狡诈,我都问心无愧。”老儒的话音刚落,风立即停了。褚鹤汀说:“毕竟是读书鬼,所以尽管他们为一个字赌气求胜,仍然能服从正理。然而,如果老儒不把那本诗集扔出墙外,不是更两全其美了吗?”王穀原说:“您说的是世故的方法。老儒如果懂这些,就不是个老儒生了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司爨王媪 即见醉钟馗者。 言:有樵者伐木山冈,力倦小憩。遥见一人持衣数袭,沿路弃之,不省其何故。谛视之,履险阻如坦途,其行甚速,非人可及;貌亦惨淡不似人,疑为妖魅。登高树瞰之,人已不见。由其弃衣之路,宛转至山坳,则一虎伏焉。知人为伥鬼,衣所食者之遗也。急弃柴自冈后遁。次日,闻某村某甲于是地死于虎矣。路非人径所必经,知其以衣为饵,导之至是也。物莫灵于人,人恒以饵取物。今物乃以饵取人,岂人弗灵哉!利汩其灵,故智出物下耳。然是事一传,猎者因循衣所在,得虎窟,合铳群击,殪其三焉。则虎又以智败矣。辗转倚伏,机械又安有穷欤?或又曰:“虎至悍而至愚,心计万万不到此。闻伥役于虎,必得代乃转生。是殆伥诱人自代,因引人捕虎报冤也。”伥者人所化,揆诸人事,固亦有之。又惜虎知伥助己,不知即伥害己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在我家做饭的王老太 就是见到过醉钟馗的。 说:有个打柴的人到山冈上打柴,觉得累了稍微歇会儿。远远望见一人拿着几件衣服,沿途丢弃,他不明白是何缘故。仔细观察,发现那个人走崎岖艰险的路像走平地,走得很快,一般人赶不上;相貌暗淡无光,面色惨白,不像人样,就怀疑他是妖魅。打柴人爬到一棵高树上瞭望,那个人已经不见了。沿着那个人丢衣服的路,拐弯到山坳,只见一只老虎伏着。这才明白那个人是个伥鬼,那些衣服是被害者的遗物。赶忙丢了柴,从山冈后面逃了。第二天,打柴人听说某村的某甲在山坳里被老虎吃了。这条路不是人的必经之路,打柴人猜老虎是用衣服做诱饵,引诱人来到这里的。动物不会比人更聪明,人总是用诱饵捕获猎物。现在动物竟然利用诱饵吃人,难道是因为人不聪明吗!是因为利欲扰乱了心智,所以人反倒不如动物聪明了。但这件事一传出来,猎人们顺着衣服丢弃的路径,发现了虎窝,一齐开枪,打死了三只老虎。这样老虎又因为心智而招来灭顶之灾。祸福辗转相互生变,机巧变幻又怎么会有尽头呢?又有人说:“老虎最强暴但也最愚蠢,心计万万到不了这种地步。听说伥鬼受老虎奴役,必须找到替身才能投生。大概是伥鬼诱使别人代替自己,又引来猎人捕杀老虎报仇。”伥鬼是人变的,考察一下人间世事,当然也会有这种事情。可惜老虎只知道伥鬼帮助自己,却不知也是它害了自己。
 
【原文】
 
梁豁堂言:有粤东大商,喜学仙,招纳方士数十人,转相神圣,皆曰冲举可坐致。所费不赀,然亦时时有小验,故信之益笃。
 
一日,有道士来访,虽敝衣破笠,而神意落落,如独鹤孤松。与之言,微妙玄远,多出意表。试其法,则驱役鬼神,呼召风雨,如操券也;松鲈、台菌、吴橙、闽荔,如取携也;星娥琴竽,玉女歌舞,犹仆隶也。握其符,十洲三岛,可以梦游。出黍颗之丹,点瓦石为黄金,百炼不耗。粤商大骇服,诸方士自顾不及,亦稽首称圣师,皆愿为弟子,求传道。道士曰:“然则择日设坛,当一一授汝。”
 
至期,道士登座,众拜讫。道士问:“尔辈何求?”曰:“求仙。”问:“求仙何以求诸我?”曰:“如是灵异,非真仙而何?”道士轩渠良久,曰:“此术也,非道也。夫道者冲漠自然,与元气为一,乌有如是种种哉!盖三教之放失久矣。儒之本旨,明体达用而已,文章记诵,非也,谈天说性,亦非也;佛之本旨,无生无灭而已,布施供养,非也,机锋语录,亦非也;道之本旨,清净冲虚而已,章咒符箓,非也,炉火服饵,亦非也。尔所见种种,是皆章咒符箓事,去炉火服饵,尚隔几尘,况长生乎?然无所征验,遽斥其非,尔必谓誉其所能,而毁其所不能,徒大言耳。今示以种种能为,而告以种种不可为,尔庶几知返乎!儒家释家,大伪日增,门径各别,可勿与辩也。吾疾夫道家之滋伪,故因汝好道,姑一正之。”因指诸方士曰:“尔之不食,辟谷丸也。尔之前知,桃偶人也;尔之烧丹,房中药也;尔之点金,缩银法也;尔之入冥,茉莉根也;尔之召仙,摄灵鬼也;尔之返魂,役狐魅也;尔之般运,五鬼术也;尔之辟兵,铁布衫也;尔之飞跃,鹿卢 也。名曰道流,皆妖人耳。不速解散,雷部且至矣。”振衣欲起。
 
【翻译】
 
梁豁堂说:有个粤东巨商,喜欢学仙,招来几十个方士,方士们彼此吹捧对方神圣,都说成仙指日可待。他们花掉钱财无数,但也常常有些小的灵验,于是巨商就更相信他们了。
 
有一天,有个道士来访,虽然他穿着破衣裳、戴着破斗笠,但是神态洒脱,有独鹤孤松的风度。和他交谈,觉得他神思妙远,大多出于常人想像之外。请他表演法术,他驱使鬼神,呼风唤雨,都像是有约定一样;松江的鲈鱼、台州的鲜蘑、吴地的蜜桔、福建的荔枝,他随意取来就像是身边带着的;请星娥弹琴吹竽,召玉女唱歌跳舞,就好像指挥他的仆隶。拿着他的符,可以梦游十洲三岛。他拿出米粒大小的一颗丹,点瓦片石头为黄金,而且冶炼一百遍也不会损耗。商人极为惊服,方士们也自觉比不上,都叩头称呼圣师,愿意当他的弟子,请求传道。道士说:“那么就选个日子设坛,一一传授给你们。”
 
到了这一天,道士登坛坐下,方士们一一拜过。道士问:“你们都有什么要求?”大家说:“想成仙。”道士说:“想成仙怎么来求我?”大家说:“您这么灵异,不是真仙还会是什么?”道士笑了好久道:“这是法术,而不是道。所谓道,虚静自然,和元气成为一体,哪里有这样种种法术!说起来,儒、道、佛三教已经放任好久了。儒的本旨是明事理而通达有用,不是记诵文章,也不是谈天说物性;佛的本旨是无生无灭,不是布施供养,也不是散布神机微妙的箴言;道的本旨是清静无为,不是念咒用符,也不是炼丹服药。你们所见到的种种,都是念咒用符之类,离炼丹服药还隔着好几个层次,何况长生不老呢?但是如果我没有什么法术,却一来就贬斥法术,你们肯定会认为我褒奖我所能的,而诋毁我所不能的,只不过说些大话吓人。如今我显示出种种所能做到的,同时告诉你们这种种法术不能去学,或许你们能够迷途知返吧!儒、佛两家,虚伪的东西越来越多,由于门派不同,不必与他们辩论。我痛恨道家的虚伪也在滋生,所以借你们好道,姑且一正视听。”于是道士指着方士们说:“你不吃饭,是因为吃了辟谷丸。你事先知道有没有鬼,靠的是桃木偶人;你烧的丹,不过是春药;你的所谓点金法,不过是缩银法;你的所谓能进入地府,靠的是茉莉根的麻醉作用;你的所谓能招仙,不过是摄灵魂;你的所谓能返魂,不过是役使狐魅;你的所谓搬运术,不过用的是五鬼术;你的所谓刀枪不入,靠的是铁布衫功;你的所谓飞跃,不过是学了鹿卢 的功夫。你们自称道士,实际上都是妖人。不赶紧解散,雷神就要来惩罚你们了。”道士抖抖衣服要起来。
 
【原文】
 
众牵衣叩额曰:“下士沉迷,已知其罪,幸逢仙驾,是亦前缘。忍不一度脱乎?”道士却坐,顾粤商曰:“尔曾闻笙歌锦绣之中,有一人挥手飞升者乎?”顾诸方士曰:“尔曾闻炫术鬻财之辈,有一人脱屣羽化者乎?夫修道者须谢绝万缘,坚持一念,使此心寂寂如死,而后可不死;使此气绵绵不停,而后可长停。然亦非枯坐事也。仙有仙骨,亦有仙缘。骨非药物所能换,缘亦非情如所能结。必积功累德,而后列名于仙籍,仙骨以生;仙骨既成,真灵自尔感通,仙缘乃凑。此在尔辈之自度,仙家安有度人法乎?”因索纸大书十六字曰:“内绝世缘,外积阴骘;无怪无奇,是真秘密。”投笔于案,声如霹雳,已失所在矣。
 
表伯王洪生家,有狐居仓中,不甚为祟;然小儿女或近仓游戏,辄被瓦击。一日,厨下得一小狐,众欲捶杀以泄愤。洪生曰:“是挑衅也。人与妖斗,宁有胜乎?”乃引至榻上,哺以果饵,亲送至仓外。自是儿女辈往来其地,不复击矣。此不战而屈人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方士们拉着他的衣服叩头道:“我们沉迷其中,已经知道我们的罪过了,幸好遇上了仙人,这也是前缘。您能忍心不帮助我们超脱么?”道士离开座位,回头看着商人说:“你听说过生活在富贵乡中的人,有谁挥挥手就成仙升天了?”道士又回头看着方士们说:“你们听说过靠着卖弄方术赚钱的人,有谁脱离尘世而登仙了?修道的人必须谢绝所有尘缘,坚持一种意念,使自己的心沉寂得如同死了一样,这样之后就可以不死了;假如这种气息绵延不停,然后才能青春永驻。但这也不是枯坐就能成事。成仙要有仙骨,也要有仙缘。仙骨并不是吃点儿药就能换来的,仙缘也不是感情好就能结成。必须积累功德,然后才能列名于仙籍之中,这样就能生出仙骨;仙骨既然长成,真灵便从此感通,于是仙缘也就形成了。这一切全要靠你们自己去度脱,仙家哪有什么度脱人的法术?”道士要来纸笔写了十六个大字道:“内绝世缘,外积阴骘;无怪无奇,是真秘密。”写完把笔扔到桌上,发出像霹雳一样的响声,众人再看时,道士已经不见了。
 
我的表伯王洪生家,有狐狸住在仓房里,不怎么作怪;但是小孩子如果靠近仓房做游戏,就会被瓦片飞来击中。一天,家里人在厨房抓到一只小狐狸,都说把它捶死,以发泄愤怒。王洪生说:“这是挑起事端引来麻烦。人与妖怪斗,哪有斗赢的呢?”于是他把小狐狸放在床上,用果子点心喂它,然后亲自送到仓房旁。从此以后,小孩们经过那个地方,再也没有瓦片飞来了。这是不打仗而使它屈服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又,舅氏安公五占,居县东留福庄。其邻家二犬,一夕吠甚急。邻妇出视无一人,惟闻屋上语曰:“汝家犬太恶,我不敢下。有逃婢匿汝家灶内,烦以烟薰之,当自出。”妇大骇,入视灶内,果嘤嘤有泣声。问是何物,何以至此。灶内小语曰:“我名绿云,狐家婢也。不胜鞭箠,逃匿于此,冀少缓须臾死,惟娘子哀之。”妇故长斋礼佛,意颇怜悯,向屋仰语曰:“渠畏怖不出,我亦实不忍火攻。苟无大罪,乞仙家舍之。 里俗呼狐曰仙家。 ”屋上应曰:“我二千钱新买得,那能即舍?”妇曰:“二千钱赎之,可乎?”良久,乃应曰:“是或尚可。”妇以钱掷于屋上,遂不闻声。妇扣灶呼曰:“绿云可出,我已赎得汝。汝主去矣。”灶内应曰:“感活命恩,今便随娘子驱使。”妇曰:“人那可蓄狐婢,汝且自去;恐惊骇小儿女,亦慎勿露形。”果似有黑物瞥然逝。后每逢元旦,辄闻窗外呼曰:“绿云叩头。”
 
蒙古以羊骨卜,烧而观其坼兆,犹蛮峒鸡卜也。霍丈易书在葵苏图军台时,有老妇解此术。使卜归期,妇侧睨良久,曰:“马未鞍,人未冠,是不行也;然鞍与冠皆已具,行有兆矣。”赴数月,又使卜。妇一视即拜曰:“马已鞍,人已冠矣,公不久其归乎!”既而果赐环。又,大学士温公言:曩征乌什,俘回部十馀人,禁地窖中。一日,指口诉饥。投以杏,众分食讫,一年老者握其核,喃喃密祝,掷于地上,观其纵横奇偶,忽失声哭。
 
【翻译】
 
又,我舅舅安五占先生,家住本县东留福庄。他邻居家有两只狗,一天晚上,两只狗叫得很急。邻居的女人出外查看,连个人影也没看到,只听见屋顶上有声音说:“你家的狗太凶,我不敢下去。我有个丫环逃进你们家的灶洞里了,麻烦你用烟熏一熏,她自然会出来的。”这个女人吓坏了,连忙回到屋内向灶洞里看,果然听到里面有嘤嘤的哭泣声。她问是什么东西,怎么到这儿来了。灶洞里小声说:“我叫绿云,是狐家的丫环。因为忍受不了主人的鞭打,才逃到这里躲着,请求缓一缓再让我死,只求娘子可怜我。”这个女人一向吃斋念佛,可怜狐婢,于是仰脸向屋顶上说:“她害怕,不敢出来,我也实在不忍心点火烧她。如果她没犯什么大罪,求仙家放了她吧。” 乡里人习惯称狐狸为“仙家”。 屋顶上应声道:“我刚用二千钱买了她,哪能轻易放走呢?”女人问:“我用二千钱赎她,行不行?”过了半天,才回答道:“就这么办吧。”女人把钱扔到了屋顶上,上面没有动静了。女人敲着灶台说:“绿云,可以出来了,我已经拿钱赎了你。你家主人已经走了。”灶洞里应声道:“感谢您的救命之恩,从现在开始,我就听从您的使唤了。”女人说:“人的家里怎么能养着狐婢,你赶紧走吧,随便去哪儿;走时千万不要现出原形,别吓着孩子。”果然,有个黑乎乎的东西转眼间不见了。后来,每逢大年初一,女人都会听到窗外呼喊:“绿云给您叩头了。”
 
蒙古人用羊骨头占卜,火烧羊骨,看裂开的纹路预测吉凶,就好像南方少数民族用鸡占卜一样。霍易书老前辈在葵苏图驿站时,有个老妇人懂得这种占卜术。霍丈让她为自己卜问归期,老妇斜着眼把烧过的骨头端详了好久,说:“马未备鞍,人没戴帽,还回不去;如果马鞍和帽子都有了,就有回去的征兆了。”过了几个月,霍丈又叫老妇人为他占卜。她一看羊骨就下拜说:“马已备鞍,人也戴了帽子,您不久就要回去了!”不久果然有让他回到朝廷的公文。又,大学士温公说:以前他征乌什时,俘虏了十多个回族人,把他们关在地窖里。一天,他们指着嘴巴说肚子饿。他就把杏子扔给他们,众人分吃完,有个年纪大的拿着杏核,喃喃地悄悄念咒,然后把杏核丢到地上,察看横竖排列以及单双数,忽然失声痛哭。
 
【原文】
 
其党环视,亦皆哭。既而骈诛之牒至,疑其法如《火珠林》钱卜也。是与蓍龟虽不同,然以骨取象者,龟之变;以物取数者,蓍之变。其借人精神以有灵,理则一耳。
 
康熙癸巳秋,宋村厂佃户周甲,不胜其妇之箠楚,夜伺妇寝,逃匿破庙,将待晓,介邻里乞怜。妇觉之,追迹至庙,对神像数其罪,叱使伏受鞭。庙故有狐。鞭甫十馀,方哀呼,群狐合噪而出,曰:“世乃有此不平事!”齐夺甲置墙隅,执其妇,褫无寸缕,即以其鞭鞭之,至流血未释。突狐妇又合噪而出,曰:“男子但解护男子。渠背妻私昵某家女,不应死耶?”亦夺其妇置墙隅,而相率执甲。群狐格斗争救,喧哄良久。守田者疑为劫盗,大呼鸣铳为声援,狐乃各散。妇已委顿,甲竭蹶负以归。王德庵先生时设帐于是,见妇在途中犹喃喃骂也。
 
先生尝曰:“快哉诸狐!可谓礼失而求野。狐妇乃恶伤其类,又别执一理,操同室之戈。盖门户分而朋党起,朋党盛而公论淆,纷纭,是非蜂起,其相轧也久矣。”
 
张铉耳先生家,一夕觅一婢不见,意其逋逃。次日,乃醉卧宅后积薪下。空房锁闭,不知其何从入也。沃发渍面,至午乃苏。言昨晚闻后院嬉笑声,稔知狐魅,习惯不惧,窃从门隙窥之。见酒炙罗列,数少年方聚饮。俄为所觉,遽跃起拥我逾墙入。恍惚间如睡如梦,噤不能言,遂被逼入坐。陈酿醇,加以苛罚,遂至沉酣,不记几时眠,亦不知其几时去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其他人都围过去看,也都哭起来。不久,处死他们的公文就到了,我猜想这种占卜法与《火珠林》中的钱卜法相似。这与古代的蓍草、龟甲占卜虽然不同,但是观察骨头裂纹形状的方法是由龟甲占卜的方法演变来的;而观察东西的奇偶数字等情况的方法是由蓍草占卜的方法演变来的。凭借人的精气和意识才有灵验,道理都是一致的。
 
康熙癸巳年秋天,宋村厂的佃户周甲因为受不了老婆的殴打,夜里趁着老婆睡了觉,逃到破庙里躲了起来,打算天亮之后,求邻里帮忙让老婆可怜可怜他。他老婆发觉了,追寻到破庙,对着神像数落丈夫的罪过,喝骂丈夫趴在地上挨鞭子。这座庙里一直有狐精。老婆刚打了十几鞭,丈夫正在哀呼,一群狐精一齐嚷着冲出来,说:“世上还有这种不平的事!”一齐把周甲抢过来放在墙角,却抓住他老婆,扒得精光,就用她打丈夫的鞭子抽她,一直打到流血也不放手。突然狐精的妻子们又一齐嚷着冲出来,说:“男子只知道护着男子。那个家伙背着妻子私通某某家的女人,不应该打死么?”又把周甲的老婆抢过来放在墙角,然后来抓周甲。于是狐精们混打争抢,闹哄哄地吵了很久。守庄稼的人以为是强盗来了,都大叫大喊放鸟枪声援,狐精才都散去。周甲的老婆已经动弹不了,周甲跌跌撞撞好歹把老婆背了回去。王德庵先生当时正在这里的私塾教书,看见他们俩在回去的路上,妻子还喃喃地骂着。
 
王先生曾经说:“真令人痛快啊,这些狐狸!这真可以说是礼仪在朝廷里已经丧失了,只能在乡下偏僻的地方去找;人间的礼仪已经丧失了,只有在狐狸那儿去找。狐狸的妻子们因为痛恨伤害它们的同类,又另外根据一种道理,于是与它们的丈夫打起来。门派主张一旦有了区别,人们就各自结成朋党;朋党兴盛,公正的看法就被混淆掩盖了。于是相互纠缠,是是非非纷纭复杂,彼此倾轧,这种情况存在已经很久了。”
 
张铉耳先生家里有个婢女,一天晚上忽然不见了,以为她逃走了。可第二天,却发现她醉倒在宅子后院的柴堆下面。宅院后面都是锁着的空房,不知她是从哪儿进去的。她头发散乱,满面灰尘,直到中午才醒过来。她说昨天晚上,听到后院有嬉笑声,因为早知道里面住着狐魅,所以并不害怕,隔着门缝偷看。只见排列着酒菜,几个年轻人正在一起喝酒。不一会儿他们发现了我,就跳起来拥着我翻墙进了院子。恍惚之中,我像是在睡梦里,说不出话,被他们强拉着入座。酒劲儿很大,他们还逼我罚酒,所以沉醉,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,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散去的。
 
【原文】
 
铉耳先生素刚正,自往数之曰:“相处多年,除日日取柴外,两无干犯。何突然越礼,以良家婢子作倡女侑觞?子弟猖狂,父兄安在?为家长者宁不愧乎?”至夜半,窗外语曰:“儿辈冶荡,业已笞之。然其间有一线乞原者:此婢先探手入门,作谑词乞肉,非出强牵。且其月下花前,采兰赠芍,阅人非一,碎璧多年,故儿辈敢通款曲。不然,则某婢某婢色岂不佳,何终不敢犯乎?防范之疏,仆与先生似当两分其过,惟俯察之。”先生曰:“君既笞儿,此婢吾亦当痛笞。”狐哂曰:“过摽梅之年,而不为之择配偶,郁而横决,罪岂独在此婢乎?”先生默然。次日,呼媒媪至,凡年长数婢尽嫁之。
 
邱县丞天锦言:西商有杜奎者,不知其乡贯,其语似泽、潞人也。刚劲有胆,不畏鬼神,空宅荒祠,所至恒襆被独宿,亦无所见闻。偶行经六盘山麓,日已曛黑,遂投止。废堡破屋,荒烟蔓草,四无人踪。度万万无寇盗,解装绊马,拾枯枝爇火御寒,竟展衾安卧。方欲睡间,闻有哭声,谛听之,似在屋后,似出地下。时榾 方燃,室明如昼,因侧眠握刃以待之。俄声渐近,已在窗外黑处,呜呜不已,然终不露形。杜叱问曰:“平生未曾见尔辈,是何鬼物?可出面言。”暗中有应者曰:“身是女子,裸无寸缕,愧难相见,如不见弃,许入被中,则有物蔽形,可以对语。”杜知其欲相媚惑,亦不惧之,微哂曰:“欲入即入。”阴风飒然,已一好女共枕矣。羞容 觍,掩面泣曰:“一语才通,遽相偎倚。人虽冶荡,何至于斯?缘有苦情,迫于陈诉,虽嫌造次,勿讶淫奔。此堡故群盗所居,妾偶独行,为其所劫,尽褫衣裳簪珥,缚弃涧中。夏浸寒泉,冬埋积雪,沉阴冱冻,万苦难名。后恶党伏诛,废为墟莽,无人可告,茹痛至今。幸空谷足音,得见君子,机缘难再,千载一时,故忍耻相投,不辞自献。拟以一宵之爱,乞市薄槥,移骨平原。庶地气少温,得安营魄。倘更作佛事,超拔转轮,则再造之恩,誓世世长执巾栉。”语讫拭泪,纵体入怀。杜慨然曰:“本谓尔为妖,乃沉冤如是!吾虽耽花柳,然乘人窘急,挟制求欢,则落落丈夫,义不出此。汝既畏冷,无妨就我取温;如讲幽期,则不如径去。”女伏枕叩额,亦不再言。杜拥之酣眠,帖然就抱。天晓,已失所在。乃留数日,为营葬营斋。
 
【翻译】
 
张铉耳先生一向刚强正直,亲自到宅院后数落道:“相处多年,我们除了每天来取柴禾以外,彼此并没有干扰。为什么突然这么无礼,把好人家的婢女当作娼妓陪酒?子弟这么猖狂,父兄哪里去了?当家长的难道不惭愧吗?”到了半夜,先生听到窗外说:“儿辈们放荡无礼,我已经责罚过他们了。但是,其中有一个情节请求原谅:那天晚上,是这个婢女先把手伸进门,说着不正经的话讨肉吃,并不是儿辈强拉进来的。而且,她在花前月下与人偷偷约会,互赠信物,交往的人不止一个,失身多年了,所以儿辈们才敢和她调笑。不然,某婢某婢长得不是不漂亮,为什么始终不敢招惹她们呢?疏于防范之责,我和先生似乎应该各负一半,请您明察。”先生说:“您既然责打儿辈,这个婢女我也该痛打她。”狐精略带讽刺冷笑着说:“过了怀春的年龄,您不为她选配人家,她过分抑郁而做出非礼之事,罪过难道只在这个婢女身上吗?”先生默然无语。第二天,他叫来媒婆,把年岁大的几个婢女都嫁了出去。
 
县丞邱天锦说:有个西商叫杜奎,不知道他是哪里人,听他的口音好像是山西泽州、潞州一带人。他性情刚直有胆量,不怕鬼神,外出碰到空屋破庙,总是铺开被褥独自睡觉,也没有碰到过什么。一次,他偶尔路过六盘山脚下,天色已晚,就找地方歇宿。附近都是废弃的地堡和破房子,荒无人烟,杂草遍地,四周寥无人迹。杜奎料想万万不会有盗贼,就解下行李,绊住马脚,捡枯枝烧火御寒,打开被窝安睡。正要睡去,听到有哭声,仔细听时,好像是从屋后的地下传出来的。这时木柴正烧着,屋子里亮得像白天,他侧身躺着,握着刀等待。不一会儿,声音慢慢靠近,已经在窗外暗处,呜呜不停,但是一直没有露出身影。杜奎大声呵叱道:
 
“我一生没见过你们这一类,是什么鬼东西?可以出来当面跟我讲话。”黑暗中有声音回答道:“我是女人,身上一丝不挂,羞愧难当,不能相见,如果你不嫌弃,允许我到你被窝里来,就有东西遮着我的身体,可以当面跟你说话。”杜奎知道鬼怪想迷惑自己,但他还是不害怕,微微冷笑着说:“你想进来就进来。”只觉得阴风飒然,一个美女已经和他躺在一起了。她含羞腼腆,遮住自己的脸哭着说:“才交谈了一句话,我就和你偎依在一起。就算是放荡的人,怎么能到了这种地步?只因为我有苦情要向您陈诉,即使是太唐突了,也请您不要猜疑是为淫欲而私奔。这座堡子原来住着一群盗贼,我偶尔独自路过这里,被他们劫持,抢光了我的衣服首饰,把我绑着丢到山涧里。夏天浸泡在冰凉的泉水里,冬天埋在积雪下面,沉寂阴凉、寒冷受冻,说不清受了多少苦。后来这群凶恶的盗贼被抓住处死,这座堡子荒成了废墟,无人可以倾诉,忍痛至今。现在我听到了空谷中的脚步声,有幸碰上你,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,所以我忍着羞耻,不惜自动献出身体。想用我一夜的欢爱,乞求你为我买一具小棺木,把尸骨移葬到平原。或许地气稍微温暖些,灵魂得以安宁。如果你还能为我做佛事,超度我早日投生,那就是你对我的再生之恩,我愿意世世代代侍奉你。”说完擦干眼泪,钻进杜奎怀抱。杜奎慨然长叹道:“我以为你是妖怪,却原来蒙受如此深冤!我虽然喜欢寻花问柳,但是趁人走投无路时要挟别人寻欢作乐,堂堂大丈夫决不肯做这种事。你既然怕冷,不妨靠着我取暖;如果说偷情,就不如马上离开。”女鬼趴在枕头上叩头拜谢,也不再说话。杜奎抱着她酣睡,她也很温顺地让他抱着。天亮时,她已经不在被窝里了。杜奎留了几天,为她张罗安葬、做佛事。
 
【原文】
 
越数载归里,有邻家小女,见杜辄恋恋相随。后老而无子,求为侧室,父母不肯。女自请相从,竟得一男。知其事者,皆疑为此鬼后身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过了几年,他回到家乡,有个邻居的小女孩,看到他就恋恋不舍地跟在他身后。后来,杜奎年老无子,想娶那小女孩为偏房,她父母不愿意。那个女孩主动要求嫁给杜奎,后来生了一个男孩。知道这件事的人,都疑心是那个女鬼转世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《宋书·符瑞志》曰:珊瑚钩,王者恭信则见。然不言其形状,盖自然之宝也。杜工部诗曰:“飘飘青琐郎,文采珊瑚钩。”似即指此。萧诠诗曰:“珠帘半上珊瑚钩。”则以珊瑚为钩耳。余见故大学士杨公一带钩,长约四寸馀,围约一寸六七分。其钩就倒垂桠杈,截去附枝,作一螭头。其系绦缳柱,亦就一横出之瘿瘤,作一芝草。其干天然弯曲,脉理分明,无一毫斧凿迹,色亦纯作樱桃红,殆为奇绝。其挂钩之环,则以交柯连理之枝,去其外岐,而存其周围相属者,亦似天成。然珊瑚连理者多,佩环似此者亦多,不为异也。云以千四百金得诸洋舶。此在壬午、癸未间,其时珊瑚易致,价尚未昂云。
 
又,余在乌鲁木齐时,见故大学士温公有玉一片,如掌大,可作臂阁。质理莹白,面有红斑四点,皆大如指顶,鲜活如花片。非血浸,非油炼,非琥珀烫,深入腠理,而晕脚四散,渐远渐淡,以至于无,盖天成也。公恒以自随。木果木之战,公埋轮絷马,慷慨捐生,此物想流落蛮烟瘴雨间矣。
 
又,尝见贾人持一玉簪,长五寸馀,圆如画笔之管。上半纯白,下半莹澈如琥珀,为目所未睹。有酬以九百金者,坚不肯售。余终疑为药炼也。
 
五十年前,见董文恪公一玉蟹,质不甚巨,而纯白无点瑕。独视之亦常玉,以他白玉相比,则非隐青即隐黄隐赭,无一正白者,乃知其可贵。顷与柘林司农话及,司农曰:“公在日,偶值匮乏,以六百金转售之矣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《宋书·符瑞志》说:珊瑚钩,至尊的人恭敬有礼守信用,它就出现。但是没有描绘它的形状,大约是一种自然生成的宝物。杜甫诗中说:“飘飘青琐郎,文采珊瑚钩。”指的似乎就是这种东西。萧诠诗中说:“珠帘半上珊瑚钩。”就是用珊瑚做成的钩。我见过已故大学士杨公家有一只带钩,长约四寸馀,粗约一寸六七分。它的钩就是倒垂的枝丫截去旁边的小枝,做成一个螭头的形状。它上面系丝绳的圆环的柱子,也是靠一个横长出的瘿瘤做成一支灵芝的形状。它的主干天然弯曲,脉络纹理分明,没有一丝一毫斧凿的痕迹,颜色也是纯正的樱桃红,简直称得上奇绝。挂钩的环是用两株树孪生为一体的连理枝,去掉外面的分杈,留下连成一体的一段,也好像是自然生成的。珊瑚连理枝很多,佩环像这样的也不少,不足为奇。据说是用一千四百两银子从西洋商船上买来的。这件事在乾隆壬午、癸未年间,当时珊瑚还容易得到,价格还不是很贵。
 
又,我在乌鲁木齐时,看见大学士温公有一块玉,有巴掌那么大,可以做成书案上的臂阁。玉的质地莹白,表面有四点红斑,都有指尖那么大,鲜活得像是花瓣。这些红斑不是血浸的,不是油炼的,不是琥珀烫的,它深入到玉的肌理之中,并向四周散开,渐散渐淡,渐渐至于没有,这是天然生成的。温公常带着它。在木果木之战中,温公坚守阵地浴血奋战,慷慨捐躯,这块美玉想必已经流落在充满瘴气淫雨的蛮荒之地了。
 
又,我曾经看见一个小贩拿着一支玉簪,五寸多长,圆圆的,如同画笔的笔杆。上半截是纯白色,下半截晶莹清澈像是琥珀,是我从未见到过的。有人打算用九百两银子买下来,小贩坚决不卖。我始终怀疑是用药物炼成的。
 
五十年前,我见过董文恪先生的一只玉蟹,不太大,是纯白色,没有一点儿瑕疵。单单看这只玉蟹,和平常的玉没什么不同;用其他的白玉一比,则其他白玉不是隐隐有青色,就是隐隐透着黄色或赭色,没有一块是正白的,这才知道这只玉蟹的可贵。不久前我和户部尚书柘林说到这只玉蟹,他说:“先生在世时,偶尔缺钱用,以六百两银子的价钱转卖了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益都有书生,才气飚发,颇为隽上。一日,晚凉散步,与村女目成。密遣仆妇通词,约某夕虚掩后门待。生潜踪匿影,方暗中扪壁窃行,突火光一掣,朗若月明,见一厉鬼当户立。狼狈奔回,几失魂魄。次日至塾,塾师忽端坐大言曰:“吾辛苦积得小阴骘,当有一孙登第。何逾墙钻穴,自败成功?幸我变形阻之,未至削籍,然亦殿两举矣。尔受人脩脯,教人子弟,何无约束至此耶?”自批其颊十馀,昏然仆地。方灌治间,宅内仆妇亦自批其颊曰:“尔我家三世奴,岂朝秦暮楚者耶?幼主妄行当劝戒,不从则当告主人。乃献媚希赏,几误其终身,岂非负心耶?后再不悛,且褫尔魄!”语讫,亦昏仆。并久之,乃苏。门人李南涧曾亲见之。
 
盖祖父之积累如是其难,子孙之败坏如是其易也。祖父之于子孙如是,其死尚不忘也,人可不深长思乎!然南涧言此生终身不第,颔以终。殆流荡不返,其祖亦无如何欤?抑或附形于塾师,附形于仆妇,而不附形于其孙,亦不附形于其子,犹有溺爱者存,故终不知惩欤?
 
狐魅,人之所畏也,而有罗生者,读小说杂记,稔闻狐女之姣丽,恨不一遇。近郊古冢,人云有狐,又云时或有人与狎昵。乃诣其窟穴,具贽币牲醴,投书求婚姻,且云或香闺娇女,并已乘龙,或鄙弃樗材,不堪倚玉,则乞赐一艳婢,用充贵媵,衔感亦均。再拜置之而返,数日寂然。
 
【翻译】
 
益都有个书生,才华横溢,俊秀超群。一天晚上,他乘凉散步,与本村一个女子眉目传情。书生暗地里派仆人的老婆传话,约女子某夜虚掩后门等他。书生躲躲藏藏,正摸黑扶着墙悄悄赶去赴约,忽然,一道火光闪过,亮得像明亮的月光,只见一个厉鬼当门而立。书生狼狈地逃回了家,差点儿吓掉了魂。第二天早上,他去私塾上课,塾师忽然正襟危坐大声道:“我辛辛苦苦积了点儿阴德,该有个孙子科考成功。为什么跳墙钻洞、自己糟踏自己?幸亏我变成厉鬼拦住了,免除他被削籍的处分,不过,有两次考试他还是要落榜的。你收人的学费,教人家子弟,为什么这样放任学生?”自己抽了自己十几个耳光,昏迷倒地。大家正忙着灌药救治,家里那个传话的仆人老婆也自己抽着嘴巴说:“你们祖孙三代给我家当奴仆,怎么能朝秦暮楚?小主人胡作非为应该劝诫,他不听,可以报告主人。为了图几个赏钱就献媚取宠,险些误了他的终身,这不是忘恩负义吗?以后若不悔改,我就要了你的命!”说完也昏倒在地。过了很长时间,他们才苏醒过来。我的学生李南涧曾经亲眼见到此事。
 
这么说来祖宗积德是那么难,子孙将它败坏却如此容易。祖父对于孙子就是这样,死了还尚且不忘,人们能不深思么?然而,李南涧说,那个书生后来终生不第,最后贫困而死。大概是因为他放任自己不思悔改,他的祖父也无可奈何了吧?这位祖父要么附在塾师身上,要么附在仆人老婆身上,却不附在他孙子身上,也不附在孙子身上,说明他还有溺爱之心,所以,孙子始终不明白将受惩罚的根本原因还在他自己身上吧!
 
狐魅,是人人害怕的,而有个姓罗的书生,读小说杂记,熟知狐女容貌姣美,只恨自己不能一见。有人说近郊的古墓有狐狸精,又说时常有人与狐女亲热。罗生就找到据说有狐精的墓穴,备了钱财祭品,又投书信向狐女请求缔结婚姻,并且说,如果香闺娇女,都已经有了乘龙快婿,或者嫌弃蠢才,也不敢高攀,那就请赐一个漂亮婢女作为宠妾,一样感恩不尽。他拜了两拜,放下东西回来了,几天安安静静没有回应。
 
【原文】
 
一夕,独坐凝思,忽有好女出灯下,嫣然笑曰:“主人感君盛意,卜今吉日,遣小婢三秀来充下陈,幸见收录。”因叩谒如礼,凝眸侧立,妖媚横生。生大欣慰,即于是夜定情。自以为彩鸾甲帐,不是过也。婢善隐形,人不能见;虽远行别宿,亦复相随,益惬生所愿。惟性饕餮,家中食物,多被窃;食物不足,则盗衣裳器具,鬻钱以买,亦不知谁为料理,意有徒党同来也。以是稍谯责之,然媚态柔情,摇魂动魄,低眉一盼,亦复回嗔。又冶荡殊常,蛊惑万状,卜夜卜昼,靡有已时,尚嗛嗛不足。以是家为之凋,体亦为之敝。久而疲于奔命,怨詈时闻,渐起衅端,遂成仇隙。呼朋引类,妖祟大兴,日不聊生。
 
延正一真人劾治,婢现形抗辩曰:“始缘祈请,本异私奔;继奉主命,不为苟合。手札具存,非无故为魅也。至于盗窃淫佚,狐之本性,振古如是,彼岂不知?既以耽色之故,舍人而求狐;乃又责狐以人理,毋乃悖欤?即以人理而论,图声色之娱者,不能惜蓄养之费。即充妾媵,即当仰食于主人;所给不敷,即不免私有所取,家庭之内,似此者多。较攘窃他人,终为有间。若夫闺房燕昵,何所不有?圣人制礼,亦不能立以程限;帝王定律,亦不能设以科条。在嫡配尚属常情,在姬侍尤其本分。录以为罪,窃有未甘。”真人曰:“鸠众肆扰,又何理乎?”曰:“嫁女与人,意图求取。不满所欲,聚党喧哄者,不知凡几,未闻有人科其罪,乃科罪于狐欤?”真人俯思良久,顾罗生笑曰:“君所谓求仁得仁,亦复何怨。老夫髦矣,不能驱役鬼神,预人家儿女事。”后罗生家贫如洗,竟以瘵终。
 
【翻译】
 
一天晚上,罗生正独自坐着沉思,忽然有一个漂亮女子出现在灯下,嫣然笑着说:“我家主人感谢你的盛情,择了今天这个吉日,打发小婢三秀前来侍候你,希望你收留。”她按礼节拜见了罗生,站在一旁,凝眸静视罗生,妖媚之态横生。罗生很高兴,就在当天晚上和三秀定了情。自认为就是文箫和吴彩鸾结为夫妻、住在汉武帝为神仙准备的帐幕里,也不过这么幸福。三秀善于隐形,一般人看不见;即使罗生出远门住在别处,她也相随,罗生更加中意。只是她生性贪吃,家里的食物大多被她偷吃了;食物不足就偷了衣服器具卖钱买东西吃,也不知谁为她干这些事情,罗生猜想她是有同伙一起来的。因此就稍微责备了她几句,但她那风骚的体态,那万种的风情实在使罗生神魂颠倒,她低眉顾盼,罗生就回嗔作喜,再也生不起气来。三秀又非常妖冶放荡,做出万般情态来诱惑罗生,无论白天黑夜,没有停止的时候,她还是很不满足。因而罗生家道渐渐败落,身体也一天比一天虚弱。时间长了,他疲于奔命,不时听到怨骂,渐渐生出事端,产生了隔阂,有了怨仇。三秀就招来同伴,作崇闹妖,搅得罗家没法过日子。
 
罗生请来正一真人镇治妖魅,三秀现形分辩道:“是罗生请我来的,本来就不是私奔;还有我是奉主人的命令来的,不是苟且凑合。罗生的求婚书信都还在,我不是无缘无故地来诱惑他。至于偷盗、滥淫,这本是狐的本性,自古就如此,他难道不知道?既然他因为好色的缘故,舍人而找狐;又用人的行为准则来约束狐,这不是自相矛盾么?就按人理来说,贪图声乐娱乐的人,就不能吝啬艺人妓女必需的费用。我既然是姬妾,就要靠主人来养活;所给的不够用,就免不了自己去拿,家庭里面这种事情多得很。这跟偷别人的东西,毕竟有区别。至于闺房中的恩爱私情,什么事没有?圣人制订礼法,也没有加以限制;帝王制订律法,也不能为这种事情制定律条。这在嫡妻,是人之常情;做姬妾的,尤其是本分。把这种事情定为罪过,我心有不甘。”真人又问道:“你聚众大肆骚扰,又是什么道理?”三秀答道:“把女儿嫁给别人,就会有所企图。不能达到要求,就聚集家人闹事,这种事情不知有多少,没听说有人因此被治罪,却因此要治狐的罪吗?”真人低头沉思良久,笑着对罗生说:“你是所谓求仁得仁,又有什么值得埋怨的呢?我老了,不能驱使鬼神干预人家的儿女私事。”后来罗生家一贫如洗,最终得了痨病而死。
 
【原文】
 
从侄秀山言:奴子吴士俊尝与人斗,不胜,恚而求自尽,欲于村外觅僻地。甫出栅,即有二鬼邀之。一鬼言投井佳,一鬼言自缢更佳,左右牵掣,莫知所适。俄有旧识丁文奎者从北来,挥拳击二鬼遁去,而自送士俊归。士俊惘惘如梦醒,自尽之心顿息。文奎亦先以缢死者,盖二人同役于叔父栗甫公家。文奎殁后,其母婴疾困卧,士俊尝助以钱五百,故以是报之。此余家近岁事,与《新齐谐》所记针工遇鬼略相似,信凿然有之。而文奎之求代而来,报恩而去,尤足以激薄俗矣。
 
周景垣前辈言:有巨室眷属,连舻之任,晚泊大江中。俄一大舰来同泊,门灯樯帜,亦官舫也。日欲没时,舱中二十馀人露刃跃过,尽驱妇女出舱外。有靓妆女子隔窗指一少妇曰:“此即是矣。”群盗应声曳之去。一盗大呼曰:“我即尔家某婢父,尔女酷虐我女,鞭箠炮烙无人理。幸逃出遇我,尔追捕未获。衔冤次骨,今来复仇也。”言讫,扬帆顺流去,斯须灭影。缉寻无迹,女竟不知其所终,然情状可想矣。夫贫至鬻女,岂复有所能为?而不虑其能为盗也。婢受惨毒,岂复能报?而不虑其父能为盗也。此所谓蜂虿有毒欤!
 
【翻译】
 
堂侄秀山说:仆人吴士俊曾和人争斗,没有斗胜,气得要自尽,打算到村外找个僻静的地方。刚出栅栏门,就有两个鬼来邀请他。一个鬼说投井好,一个鬼说上吊更好,一左一右拉扯着,他不知依从哪一个好。不一会儿旧相识丁文奎从北面来,挥起拳头把两个鬼打跑了,自己把吴士俊送回了家。吴士俊迷迷糊糊好像从睡梦中醒来,自尽的念头顿时消失了。丁文奎也是以前上吊死的,原来他们两个一起在我叔父栗甫公家干活。丁文奎死后,他母亲卧病在床,吴士俊曾经资助她五百钱,所以才得到这次的报答。这是我家近年发生的事,与袁枚《新齐谐》中记载的裁缝遇鬼的事差不多,可见这类事确实有。而丁文奎为找替身而来,却报恩而去,尤其足以激励淡薄的世情向淳厚转化。
 
周景垣前辈说:有个大官带着家属,乘船赴任,他的船队是连在一起的几只船,傍晚停泊在大江里。不久又有一艘大船来停泊在一起,船舱门口挂着灯笼,桅杆上飘着旗帜,也像是一艘官员乘坐的船。太阳快要落山时,那艘船舱里二十几个人,举着刀跳上大官家的船,把所有妇女都赶到舱外。那艘船上有个浓妆艳抹的女子隔着窗户指着一个少妇说:“这个就是。”那些盗贼应声一拥而上把这个少妇拖了过去。一个强盗大声说:“我就是你们家某婢女的父亲,你女儿残酷虐待我的女儿,鞭子抽烙铁烫,简直没有人性。幸亏她逃出来遇到我,你们没有追捕到。我恨你入骨,今天是来报仇的。”说完,他们扯起帆顺水驶去,转眼间就不见踪影了。官府没有线索追捕,大官的女儿不知后来怎样,但情状是可以想象得到的。贫穷到卖女儿的人,还能有什么作为?没想到他可以做强盗;婢女受到残酷毒打,她还能怎么样?没想到她的父亲可以做了强盗来报仇。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蜜蜂蝎子虽小也有毒刺螫人吧!
 
【原文】
 
又,李受公言:有御婢残忍者,偶以小过闭空房,冻饿死,然无伤痕。其父讼不得直,反受笞。冤愤莫释,夜逾垣入,并其母女手刃之。海捕多年,竟终漏网,是不为盗亦能报矣。又言京师某家火,夫妇子女并焚,亦群婢怨毒之所为,事无显证,遂无可追求。是不必有父亦自能报矣。
 
余有亲串,鞭笞婢妾,嬉笑如儿戏,间有死者。一夕,有黑气如车轮,自檐堕下,旋转如风,啾啾然有声,直入内室而隐。次日,疽发于项如粟颗,渐以四溃,首断如斩。是人所不能报,鬼亦报之矣。人之爱子,谁不如我?其强者衔冤茹痛,郁结莫申,一决横流,势所必至。其弱者横遭荼毒,赍恨黄泉,哀感三灵,岂无神理!不有人祸,必有天刑,固亦理之自然耳。
 
世谓古玉皆昆吾刀刻,不尽然也。魏文帝《典论》已不信世有昆吾刀,是汉时已无此器。李义山诗“玉集胡沙割”,是唐已沙碾矣。今琢玉之巧,以痕都斯坦为第一。其地即佛经之印度、《汉书》之身毒;精是技者,相传犹汉武时玉工之裔,故所雕物象,颇有中国花草,非西域所有者,沿旧谱也。又云别有奇药能软玉,故细入毫芒,曲折如意。余尝见玛少宰兴阿自西域买来梅花一枝,虬干夭矫,殆可以插瓶;而开之则上盖下底成一盒,虽细条碎瓣亦皆空中。又尝见一钵,内外两重,可以转而不可出,中间隙缝,仅如一发,摇之无声,断无容刀之理。刀亦断无屈曲三折,透至钵底之理。疑其又有粘合无迹之药,不但能软也。此在前代,偶然一见,谓之鬼工。今则纳赆输琛,有如域内,亦寻常视之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又,李受公说:有个人对婢女十分残忍,偶尔因为一点儿小的过失,就把婢女锁在空房子里,结果冻饿而死,但是身上没有伤痕。她的父亲告状不赢,反而被打了一顿。他的冤愤无以排解,晚上跳过墙进到主人家,将主人母女俩都杀了。官府通缉多年,也没有抓住,这又是不做强盗也能报仇了。又说京城某户人家失火,主人夫妇子女全部烧死,也是他家婢女怨恨主人故意放的火,因为没有明显证据,也无法追究。这又是不必有父亲,自己也能报仇了。
 
我有一个亲戚,鞭打婢女小妾,嘻嘻哈哈的像是儿戏,有时甚至有婢女会被活活打死。一天晚上,有一股黑气像车轮一样,从屋檐上落下,像风一样地旋转,啾啾有声,进到卧室不见了。第二天,亲戚的脖子上的痈疽发了出来,开始只有粟米粒那么大,渐渐向四周溃烂,最后齐脖子烂断,像是用刀斩了头一样。这又是人不能报仇,鬼也要报仇了。人都爱自己的儿女,谁不跟自己一样?那些刚强的,衔冤忍痛,积压在心底,无处申诉,于是铤而走险报仇,这是很自然的事情。那些弱小的横遭毒害,怀恨而死,他们的悲哀必然感动神灵,怎么会没有神灵来处理!人不报仇,上天也会惩处,这本来也是很自然的道理。
 
人们都说古代的玉器都是用昆吾刀雕刻的,实际上不完全这样。魏文帝《典论》一文,已经不相信世上有昆吾刀,可见在汉代时已经没有昆吾刀了。李商隐有“玉集胡沙割”的诗句,可见唐代用沙碾法雕刻玉。如今雕琢玉器工艺精巧的,以痕都斯坦为第一。痕都斯坦就是佛经里说的印度,《汉书》中说的身毒;精于雕玉工艺的,相传还是汉武帝时期玉工的后裔,所以他们所雕刻的形象,有许多中国的花草,而不是西域特有的形象,他们还是按照过去传下来的图样刻的。又有人说,有一种奇药能让玉变软,所以玉雕的图案能细致入微,曲折随意。我曾见过吏部侍郎玛兴阿从西域买回来的一枝玉雕成的梅花,枝叉虬结弯曲,简直可以插瓶;而一打开,这枝花的上面是盖,下面是底,成了一个盒子,即便是细细的枝条和零碎的花瓣,中间也都是空心的。我又曾经看见一个钵,是里外两层,里面那一层可以转,但拿不出来,两层之间的缝隙只有一根头发那么细,摇晃也没有声音,这么细小的空间决不能容下刀。刀也不可能弯成几道,伸到钵底。估计有一种黏合后看不见痕迹的药,而不仅仅是有能让玉变软的药。前代的人偶然见了这种工艺品,肯定认为是神鬼做的。如今外国向朝廷贡献奇珍异宝,好像地方向朝廷进贡一样,所以这些东西也就不足为奇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闽人有女未嫁卒,已葬矣。阅岁馀,有亲串见之别县。初疑貌相似,然声音体态,无相似至此者。出其不意,从后试呼其小名,女忽回顾。知不谬,又疑为鬼。归告其父母,开冢验视,果空棺。共往踪迹,初阳不相识,父母举其胸胁瘢痣,呼邻妇密视,乃俱伏。觅其夫,则已遁矣。盖闽中茉莉花根,以酒磨汁饮之,一寸可尸蹶一日,服至六寸尚可苏,至七寸乃真死。女已有婿,而私与邻子狎,故磨此根使诈死,待其葬而发墓共逃也。婿家鸣官,捕得邻子,供词与女同。时吴林塘官闽县,亲鞫是狱。欲引开棺见尸律,则人实未死,事异图财;欲引药迷子女例,则女本同谋,情殊掠卖。无正条可以拟罪,乃仍以奸拐本律断。人情变幻,亦何所不有乎!
 
唐宋人最重通犀,所云“种种人物,形至奇巧者。唐武后之简,作双龙对立状。宋孝宗之带,作南极老人扶杖像”,见于诸书者不一,当非妄语。今惟有黑白二色,未闻有肖人物形者,此何以故欤?惟大理石往往似画,至今尚然。尝见梁少司马铁幢家一插屏,作一鹰立老树斜柯上,觜距翼尾,一一酷似;
 
【翻译】
 
有个福建女子,还没出嫁就死了,已经安葬了。过了一年多,有个亲戚在外县又见到了她。开始以为是相貌相似,然而女子的声音体态,不可能相像到如此地步。亲戚出其不意,从身后试探着叫她的小名,她忽然转过身来。这位亲戚知道没有错,却又疑心遇上了鬼。他回来告诉了她的父母,开棺验看,果然只剩了一口空棺。父母跟随这位亲戚去寻找,女子开始时装作不认识,父母指出她胸前腋下长有瘢痣,请邻家妇人贴身查看,她这才低头承认。找她的丈夫,却已经逃走了。原来福建有一种茉莉花根,泡在酒里磨成汁喝下去,一寸长的茉莉花根可以使人假死一天,服到六寸还能苏醒,服到七寸就能真的死了。这个女子早就有了未婚夫,却又与邻居的儿子暗中相好,于是她服用茉莉花根装死,等下葬后,邻居的儿子扒开坟墓,两人一同逃走了。女子的未婚夫家鸣鼓告官,抓住了那个年轻人,供词与女子一样。当时,吴林塘在闽县做县令,他亲自审理了本案。他想引用朝廷“开棺见尸”的律条处理,但是实际上人没死,案情与图财掘墓不同;他又想引用“以药迷人子女”的有关规定来结案,但案中的女子本来就是同谋,所以案情又不同于拐卖人口。没有明确的法律条文可以定罪,最后,还是以“通奸拐诱”的罪名论处了。人情变幻,也是无所不有啊!
 
唐宋时期的人最看重通天犀,所说“上面种种人或物,形状有的特别奇特巧妙。唐代武则天的手板,上面有两条龙对立的图案。宋孝宗的犀带上有南极老人拄着拐杖的像”,类似的记载在各种书里说法很多,应该不是胡说。现在的犀牛角只有黑白两种颜色,没听说有人或物的图形的,这是什么缘故呢?唯有大理石往往有像画一样的图案,现在还能见到。我曾经见过兵部侍郎梁铁幢家有块插屏,上面是一只老鹰立在老树斜枝上的图案,嘴、爪、翅、尾都一一酷似;
 
【原文】
 
侧身旁睨,似欲下搏,神气亦极生动。朱运使子颖,尝以大理石镇纸赠亡儿汝佶,长约二寸,广约一寸,厚约五六分。一面悬崖对峙,中有二人乘一舟顺流下;一面作双松欹立,针鬣分明,下有水纹,一月在松梢,一月在水,宛然两水墨小幅。上有刻字,一题曰“轻舟出峡”,一题曰“松溪印月”,左侧题“十岳山人”,字皆八分书。盖明王寅故物也。汝佶以献余,余于器玩不甚留意,后为人取去。烟云过眼矣,偶然忆及,因并记之。
 
旧蓄北宋苑画八幅,不题名氏,绢丝如布,笔墨沉着,工密中有浑浑穆穆之气,疑为真迹。所画皆故事,而中有三幅不可考。一幅下作甲仗隐现状,上作一月衔树杪,一女子衣带飘舞,翩如飞鸟,似御风而行。一幅作旷野之中,一中使背诏立;一人衣巾褴缕自右来,二小儿迎拜于左,其人作引手援之状。中使若不见三人,三人亦若不见中使。一幅作一堂甚华敞,阶下列酒罂五,左侧作艳女数人,靓妆彩服,若贵家姬;右侧作媪婢携抱小儿女,皆侍立甚肃。中一人常服据榻坐,自抱一酒罂,持钻钻之。后前一幅辨为红线,后二幅则终不知为谁。姑记于此,俟博雅者考之。
 
张石粼先生,姚安公同年老友也。性伉直,每面折人过。然慷慨尚义,视朋友之事如己事,劳与怨皆不避也。尝梦其亡友某公盛气相诘曰:“君两为县令,凡故人子孙零替者,无不收恤。独我子数千里相投,视如陌路,何也?”先生梦中怒且笑曰:“君忘之欤?夫所谓朋友,岂势利相攀援,酒食相征逐哉?
 
【翻译】
 
侧身斜视,好像是要飞下搏击的样子,神气也极为生动。朱子颖运使曾经将一块大理石镇纸送给我的大儿子汝佶,长约二寸,宽约一寸,厚约五六分。一面是悬崖两边对峙,中间有两个人乘一只船顺流驶下;另一面是两棵松树斜立,连松针也清晰可见,下面有水波纹,一个月亮在松树枝头,一个月亮在水中,很像两小幅水墨画。上面刻有字,一面题的是“轻舟出峡”,一面题的是“松溪印月”,左侧署名“十岳山人”,字都是八分书体。看来是明代王寅的旧东西。汝佶把它献给我,我历来对这类器物玩艺儿不大感兴趣,后来就被人拿走了。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好似过眼烟云,现在偶然回忆起,所以一并记在这里。
 
过去我一直收藏着北宋的八幅苑画,上面没有题写画家的姓名,绢丝像布一样,笔墨沉郁,工整细密中暗含着一种庄严浑厚的气息,我疑心它们都是真品。画的题材都是故事,不过其中有三幅,画的题材不知它的出处。一幅画下面呈现出隐隐约约的军队,上面是一轮明月高悬在树梢上,一位姑娘衣裙飘动,像飞鸟一样,仿佛在驾风疾行。另一幅的画面是在一片旷野之中,一位皇宫使者背着诏书站着;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从右边来,两位小孩在左边迎拜他,那人做出伸手搀扶的姿式。使者好像没看到这三个人,这三个人也好像没看到使者。还有一幅画了一处富丽宽敞的殿堂,阶下摆着五坛酒,左边有几个美女,浓妆艳服,像是富贵人家的姬妾;右边是婢女、老妈子拉着抱着小孩,他们都恭恭敬敬站立着。中间一人穿着家常衣服,坐在榻上,抱着酒坛,拿着钻子在开启。这三幅的第一幅辨出来画的是红线女的故事,后两幅始终弄不清楚画的是谁。权且把它记录下来,等有博识之士来考证它。
 
张石粼先生是姚安公同年考中科举的老朋友。他性格刚直,时常当面指责别人的过错。但是他慷慨讲义气,把朋友的事当成自己的事,任劳任怨,从不推辞。他曾经梦见一位死去的朋友怒冲冲地质问他:“你两次担任县令,凡是老朋友的子孙败落的,你无不收养抚恤。只有我的儿子从几千里外来投奔你,你当成陌生人一样,为什么?”张先生在梦里又好气又好笑,说:“你忘了么?所谓朋友,怎么能形势有利时便相互攀援,有了酒肉时便相互追随?
 
为缓急可恃,而休戚相关也。我视君如弟兄,吾家奴结党以蠹我,其势蟠固,我无可如何。我尝密托君察某某,君目睹其奸状,而恐招嫌怨,讳不肯言。及某某贯盈自败,君又博忠厚之名,百端为之解脱。我事之偾不偾,我财之给不给,君皆弗问,第求若辈感激,称长者而已。是非厚其所薄,薄其所厚乎?君先陌路视我,而怪我视君如陌路,君忘之欤?”其人瑟缩而去。此五十年前事也。
 
【原文】
 
大抵士大夫之习气,类以不谈人过为君子,而不计其人之亲疏,事之利害。余尝见胡牧亭为群仆剥削,至衣食不给。同年朱学士竹君奋然代为驱逐,牧亭生计乃稍苏。又尝见陈裕斋殁后,孀妾孤儿,为其婿所凌逼。同年曹宗丞慕堂亦奋然鸠率旧好,代为驱逐,其子乃得以自存。一时清议,称古道者百不一二,称多事者十恒八九也。又尝见崔总宪应阶娶孙妇,赁彩轿亲迎。其家奴互相钩贯,非三百金不能得,众喙一音。至前期一两日,价更倍昂。崔公恚愤,自求朋友代赁。朋友皆避怨不肯应,甚有谓彩轿无定价,贫富贵贱,各随其人为消长,非他人所可代赁,以巧为调停者。不得已,以己所乘轿结彩缯用之。一时清议,谓坐视非理者亦百不一二,谓善体下情者亦十恒八九也。彼一是非,此一是非,将乌乎质之哉?
 
朱青雷言:尝谒椒山祠,见数人结伴入。众皆叩拜,中一人独长揖。或诘其故,曰:“杨公员外郎,我亦员外郎,品秩相等,无庭参礼也。”或又曰:“杨公忠臣。”咈然曰:“我奸臣乎?”于大羽因言:聂松岩尝骑驴,遇一治磨者,嗔不让路。治磨者曰:“石工遇石工, 松岩安邱张卯君之弟子,以篆刻名一时。 何让之有?”余亦言:交河一塾师与张晴岚论文相诋。塾师怒曰:“我与汝同岁入泮,同至今日皆不第,汝何处胜我耶?”三事相类,虽善辩者无如何也。田白岩曰:“天地之大,何所不有?遇此种人,惟当以不治治之,亦于事无害;必欲其解悟,弥出葛藤。尝见两生同寓佛寺,一詈紫阳,一詈象山,喧诟至夜半。僧从旁解纷,又谓异端害正,共与僧斗。次日,三人破额,诣讼庭。非天下本无事,庸人自扰之乎?”
 
交朋友为的是危急时可以依靠,休戚相关、荣辱与共。我把你当成弟兄,我家的奴仆相互勾结欺骗我,他们的势力盘根错节,我没有办法。我曾经暗暗托你观察某某,你亲眼见过他耍奸使刁,却怕招嫌惹怨,不肯告诉我。等到某某恶贯满盈自我暴露时,你又为了博得忠厚的名声而千方百计地为他说情。至于我的事是否受到损失,我的钱够不够用,你都不关心,而只想求得那些人的感激,称你为忠厚长者。你这不是厚待应当疏远的人,而疏远应当厚待的人么?你先把我看作是陌生人,却来责怪我把你看作陌生人,你忘了么?”这个人瑟缩着离去了。这是五十年前的事了。
 
【翻译】
 
一般士大夫的习气,似乎是以不谈别人的过失为君子,而不管关系的亲疏和事情的利害。我曾看见胡牧亭被仆奴们算计,到了衣食都没有保障的地步。同年朱竹君学士奋然代他驱逐奴仆,胡牧亭的生活才得以维持。我又曾经看到陈裕斋死后,寡妇孤儿被女婿欺凌。他的同年宗丞曹慕堂愤然集合了旧友,代为驱逐,陈裕斋的儿子才得以安然过活。当时人议论,认为上述作为是古道热肠的,一百个人当中没有一两个人;认为是多事的,十个中有八九个人。又曾经看到,巡抚崔应阶娶孙媳妇,要租彩轿迎亲。他的家奴互相串通,说没有三百两银子租不来,家奴们众口一辞,到迎亲前的一两天,价码又长了一倍。崔公愤恨,自己去求朋友代租。朋友们怕招怨都不肯答应,甚至有的还说彩轿没有一定的租价,随着租轿人的贫富贵贱而涨落,别人可不能代租,以这种巧辩来调停。崔公不得已,将自己乘坐的轿子披红挂彩,用来迎亲。当时的舆论,认为崔公的朋友们坐视不帮是不合情理的,一百个人中也没有一两个;认为崔公的朋友们善于体恤下情的,倒是占了十之八九。此方有个是非的标准,彼方也有个是非标准,那么,请谁来作评判呢?
 
朱青雷说:曾经拜谒杨继盛的祠堂,有几个人也结伴进来。众人都叩头而拜,唯有一人只作了一个长揖。有人问是什么缘故,他说:“杨公是员外郎,我也是员外郎,级别相同,不应有当堂叩拜的礼节。”又有人说:“杨公是忠臣。”他很不高兴地说:“我是奸臣吗?”于大羽接着说了一件事:聂松岩曾经骑着驴子走,遇到一个打石刻磨的人,责问他为什么不让路。制作石磨的人说:“石工遇到石工, 松岩是安邱张卯君的学生,以篆刻著名当时。 有什么好让的?”我也说了一件事:交河有个私塾教师,与张晴岚谈论文章,互相攻击。私塾教师发怒道:“我与你同年考中秀才,同样到今天还没考上举人,你什么地方胜过我呢?”这三件事很类似,即使善于辩论的人,对他们也无可奈何。田白岩说:“天地这么大,什么人没有,什么事没有?遇到这种人,只有以不理睬来对待,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害;如果一定要让他们明白,可能会惹出更多的纠葛。我曾经见两个书生一道寄住在佛寺,一人骂朱熹,一人骂陆九渊,吵闹到半夜。和尚在旁边劝解,两人又说佛教是异端邪说,危害儒学正统,一起与和尚争斗。第二天,三人都被打破了头,到官府去告状。这不是天下本无事,庸人自扰之吗?”
 
【原文】
 
昌平有老妪,蓄鸡至多,惟卖其卵。有买鸡充馔者,虽十倍其价不肯售。所居依山麓,日久滋衍,殆以谷量。将曙时,唱声竞作,如传呼之相应也。会刈麦曝于门外,群鸡忽千百齐至,围绕啄食。媪持杖驱之不开,遍呼男女,交手扑击,东散西聚,莫可如何。方喧呶间,住屋五楹,訇然摧圮,鸡乃俱惊飞入山去。此与《宣室志》所载李甲家鼠报恩事相类。夫鹤知夜半,鸡知将旦,气之相感而精神动焉,非其能自知时也。故邵子曰:“禽鸟得气之先。”至万物成毁之数,断非禽鸟所先知,何以聚族而来,脱主人于厄乎?此必有凭之者矣!
 
从侄汝夔言:甲乙并以捕狐为业,所居相距十馀里。一日,伺得一冢有狐迹,拟共往,约日落后会于某所。乙至,甲已先在,同至冢侧,相其穴,可容人。甲令乙伏穴内,而自匿冢畔丛薄中;待狐归穴,甲御其出路,而乙在内禽絷之。
 
【翻译】
 
昌平县有个老妇人,养了很多鸡,她只卖鸡蛋。有人想买她的鸡炖肉吃,即便出十倍的价钱她也不卖。她住的地方靠近山麓,时间长了,鸡群不断繁衍,几乎遍及山谷。天快亮时,群鸡唱晓,叫声此起彼伏,仿佛相互呼唤。正好割下的麦子晾晒在门外,忽然,千百只鸡蜂拥而来,围着场院啄食麦粒。老妇人挥舞棍棒赶不开,把全家男男女女都叫出来,大家扑击驱赶,鸡群却东散西聚,无可奈何。正在喧闹时,五间住房“轰隆”一下全部倒塌,鸡都受了惊飞到山里去了。这件事与《宣室志》所载李甲家鼠报恩的事相似。鹤知道夜半,鸡知道天亮,这是气的感应使它们精神变化,而并不是它们知道时辰。因此邵雍先生说:“禽鸟可以最早感受到气息的变化。”至于世间万物成败的定数,决不是禽鸟能事先知晓的,那些鸡为什么聚众而来,救主人于危难之中呢?这一定是有鬼神附体呢!
 
堂侄汝夔说:甲乙二人都以捕狐为业,住处相距十多里。有一天,他们发现一处坟丘有狐狸,打算一起去捉,两人约好太阳下山后在某处相会。乙到约定地点时,甲已经等在那里,一起到坟丘旁,看了看洞口,能藏得住人。甲就叫乙藏在洞里,他自己则躲在坟丘边的草丛里;二人打算等狐狸回来,甲堵住洞口,乙在洞里捉住狐狸。
 
【原文】
 
乙暗坐至夜分,寂无音响,欲出与甲商进止。呼良久,不应;试出寻之,则二墓碑横压穴口,仅隙光一线,阔寸许,重不可举。乃知为甲所卖。次日,闻外有叱牛声,极力号叫。牧者始闻,报其家往视。鸠人移石,已幽闭一昼夜矣。疑甲谋杀,率子弟诣甲,将执讼官。至半途,乃见甲裸体反缚柳树上。众围而唾詈,或鞭朴之。盖甲赴约时,路遇馌妇相调谑,因私狎于秫丛。时盛暑,各解衣置地。甫脱手,妇跃起掣其衣走,莫知所向。幸无人见,狼狈潜归。未至家,遇明火持械者,见之呼曰:“奴在此。”则邻家少妇三四,睡于院中,忽见甲解衣就同卧;惊唤众起,已弃衣逾墙遁。方共里党追捕也。甲无以自白,惟呼天而已。乙述昨事,乃知皆为狐所卖。
 
然伺其穴而掩袭,此戕杀之仇也。戕杀之仇,以游戏报之:一闭使不出,而留隙使不死;一褫其衣使受缚无辩,而人觉即遁,使其罪亦不至死。犹可谓善留馀地矣。
 
天下有极细之事,而皋陶亦不能断者。门人折生遇兰,健令也。官安定日,有两家争一坟山,讼四五十年,阅两世矣。其地广阔不盈亩,中有二冢,两家各以为祖茔。问邻证,则万山之中,裹粮挈水乃能至,四无居人。问契券,则皆称前明兵燹已不存。问地粮串票,则两造具在,其词皆曰:“此地万不足耕,无锱铢之利,而有地丁之额。所以百控不已者,徒以祖宗邱陇,不欲为他人占耳。”又皆曰:“苟非先人之体魄,谁肯涉讼数十年,认他人为祖宗者。”或疑为谋占吉地,则又皆曰:“秦陇素不讲此事,实无此心,亦彼此不疑有此心;且四围皆石,不能再容一棺,如得地之后,掘而别葬,是反授不得者以间。谁敢为之?”竟无以折服,又无均分理,无入官理,亦莫能判定。大抵每祭必斗,每斗必讼官。惟就斗论斗,更不问其所因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乙在黑暗中坐到半夜,还是没有动静,他想出去和甲商量怎么办。叫了好久,没有回答;他想出去,发现洞口却被压上了两块墓碑,仅留下一条缝隙,有一寸多宽,墓碑沉重搬不动。乙知道被甲出卖了。第二天,乙听见外边有吆喝牛的声音,就拼命喊叫。牧牛人听见喊声,告诉了乙的家人来看。请人搬开墓碑,乙已经被禁闭了一昼夜了。乙怀疑甲想要谋杀自己,就领着儿子兄弟们去找甲,打算抓住甲去报官。走到半路,却看见甲赤裸着被反绑在柳树上。有一群人围着唾骂,有的还在用鞭子抽。原来甲赴约前往坟丘时,路上碰见一个送饭的女人勾搭他,两人就到高粱地里鬼混。当时正值盛夏,两人都脱了衣服放在地上。甲刚把衣服放下,女人就跳起来抢了他的衣服跑了,不知跑到哪里去了。幸好没人看见,甲狼狈地悄悄回家。还没到家,遇见一伙人打着火拿着棍棒,看见他就喊:“这个家伙在这儿。”原来,邻居三四个少妇在院子里睡觉,忽然看见甲脱了衣服来和她们躺在一起;少妇们惊慌地喊来了人,甲已经丢下衣服跳墙跑了。乡亲们正在追捕他。甲没有办法洗清自己,只有呼天唤地而已。乙说起昨晚的事,才知道都被狐狸戏弄了。
 
不过,侦察了狐狸的洞而计划突然袭击,这是杀身之仇。杀身之仇而用开个玩笑来报复:一个关了禁闭,并且留下缝隙让他不至于死;一个扒了衣服被捆绑挨打并且无法辩白,但是人一旦发现他就逃,让他的罪过不至于该死。狐狸这种做法,也算得上善于留有馀地了。
 
世上有些极小的事情,即使舜时最善于断案的皋陶也裁决不了。我有个学生叫折遇兰,是个很能干的县令。他在安定县任职时,有两家争一块坟地,已经打了四五十年官司,经历了两代人。那块坟地长宽不足一亩,中间有两座坟丘,两家都认为是自己的祖坟。要邻居作证吧,可是那块地在丛山之中,要带足干粮饮水才能到,四周也没有人家。问他们有没有地契,却又都说在明代兵乱中丢失了。问他们官府收缴钱粮的串票,两家却都有,并且两家人都说:“这种地实在不能耕种,一点儿收成也没有,官府却照纳地丁税。之所以没完没了打官司,是因为地里有祖宗的坟墓,不想被别人占了。”两家又都说:“要不是前辈的尸骨葬在这里,谁肯打几十年的官司,认别人为祖宗。”有人怀疑这两家都是想占有这块风水宝地,而两家却都说:“陕西甘肃一带的人历来不讲究风水,自己实在没有这种念头,彼此也不猜疑对方有这种念头;况且四周都是石头,连再安一口棺木的地方都找不到,如果得到这块地把祖坟迁葬到别处,就会给另一家落下话柄。谁敢这样做呢?”县令没法说服他们,又不可能平分,也不可能没收入官,因而一直没法裁决。大概每到祭祀时就会发生殴斗,殴斗后就会到官府打官司。官府也只得就事论事,而不管它的起因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后蔡西斋为甘肃藩司,闻之曰:“此争祭非争产也,盍以理喻之。”曰:“尔既自以为祖墓,应听尔祭。其来争祭者既愿以尔祖为祖,于尔祖无损,于尔亦无损也,听其享荐亦大佳,何必拒乎?”亦不得已之权词,然迄不知其遵否也。
 
胡牧亭言:其乡一富室,厚自奉养,闭门不与外事,人罕得识其面。不善治生,而财终不耗;不善调摄,而终无疾病。或有祸患,亦意外得解。尝一婢自缢死,里胥大喜,张其事报官。官亦欣然即日来。比陈尸检验,忽手足蠕蠕动。方共骇怪,俄欠伸,俄转侧,俄起坐,已复苏矣。官尚欲以逼污投缳锻炼罗织,微以语导之。婢叩首曰:“主人妾媵如神仙,宁有情到我?设其到我,方欢喜不暇,宁肯自戕?实闻父不知何故为官所杖杀,悲痛难释,愤恚求死耳,无他故也。”官乃大沮去。其他往往多类此。乡人皆言其蠢然一物,乃有此福,理不可明。
 
【翻译】
 
后来蔡西斋任甘肃布政使,听说这件事后道:“这是争祭祀,不是争田产,不如晓之以理。”于是对他们说:“你们既然自认为这是你家祖坟,尽管去祭祀好了。争着来祭祀的人既然认你的祖先为祖先,对你的祖先没有什么害处,对你也没有什么危害,你让他去祭祀不也很好,何必阻拦他呢?”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,只是至今也不知那两家按他的话去做了没有。
 
胡牧亭说:他的家乡有个富户,养尊处优,关着门不管门外的事,人们难得见他一面。这个人不善于理财,财产却总也用不完;他不善于调养,却从来也没有什么病。有时遇上什么祸难,也能意外地得到解脱。他家曾经有个婢女上吊自杀,乡官大喜,大肆张扬并且报了官。官员也兴冲冲地当天就来了。正要检验尸体,忽然尸体的手脚蠕蠕而动。大家都又吃惊又奇怪,不一会儿尸体欠伸,不一会儿身子转侧,不一会儿坐了起来,已经复苏了。官员还要以逼奸上吊来罗织罪名,委婉地诱供。婢女叩头道:“主人的姬妾长得都像神仙一样,哪里会钟情于我呢?就是看中了我,我高兴还来不及,怎么会自杀?实在是因为听说父亲不知什么缘故被官府用棍子打死,悲痛无法排解,愤恨以求一死,并没有别的原故。”这位官员大失所望离去。其他的祸事,也往往都像这件事一样意外消灾。乡里的人都说富户一个蠢家伙,却有这样的福气,实在不知是什么道理。
 
【原文】
 
偶扶乩召仙,以此叩之。乩判曰:“诸公误矣,其福正以其蠢也。此翁过去生中,乃一村叟,其人淳淳闷闷,无计较心;悠悠忽忽,无得失心;落落漠漠,无爱憎心;坦坦平平,无偏私心;人或凌侮,无争竞心;人或欺绐,无机械心;人或谤詈,无嗔怒心;人或构害,无报复心。故虽槁死牖下,无大功德,而独以是心为神所福,使之食报于今生。其蠢无知识,正其身异性存,未昧前世善根也。诸君乃以为疑,不亦误耶!”时在侧者,信不信参半。吾窃有味斯言也,余曰:“此先生自作传赞,托诸斯人耳。然理固有之。”
 
刘约斋舍人言:刘生名寅, 此在刘景南家酒间话及。南北乡音各异,不知是此“寅”字否也。 家酷贫。其父早年与一友订婚姻,一诺为定,无媒妁,无婚书庚帖,亦无聘币;然子女则并知之也。刘生父卒,友亦卒。刘生少不更事,窭益甚,至寄食僧寮。友妻谋悔婚,刘生无如之何。女竟郁郁死,刘生知之,痛悼而已。是夕,灯下独坐,悒悒不宁。忽闻窗外啜泣声,问之不应,而泣不已。固问之,仿佛似答一“我”字。刘生顿悟,曰:“是子也耶?吾知之矣。事已至此,来生相聚可也。”语讫,遂寂。后刘生亦夭死,惜无人好事,竟不能合葬华山。《长恨歌》曰:“天长地久有时尽,此恨绵绵无了期。”此之谓乎!虽悔婚无迹,不能名以贞;又以病终,不能名以烈。然其志则贞烈兼矣。说是事时,满座太息,而忘问刘生里贯。约斋家在苏州,意其乡里欤?
 
【翻译】
 
有人偶然扶乩招仙,问这是为什么。乩仙判道:“各位错了,他的福气正是因为他蠢。此翁前生,是个村叟,他为人淳朴老实,没有计较心;随随便便,没有得失心;平平淡淡,没有爱憎心;坦坦荡荡,没有偏私心;有人欺凌侮辱,他也没有争竞心;有人欺骗他,他也没有防备心;有人辱骂或诽谤他,他也没有嗔怒心;有人陷害他,他也没有报复心。所以他虽然老死在自己的屋里,并没什么大功德,却因为他的这种心境,被神灵护佑,让他在今生得到报答。他这一生愚蠢毫无知识,正是因为他身体虽然已经变换,本性仍然没有丧失前生善良的根本。你们却对他有所怀疑,岂不是大错特错了吗!”当时在一旁的人,信和不信的各占一半。我私下觉得这番话耐人寻味,我说:“这是胡先生为自己的生平写的赞语,而假托于这个富户。但这样的道理是本来就有的。”
 
刘约斋舍人说:有个人叫刘寅, 这件事是在刘景南家饮酒时说起的。南北口音有区别,不知是这个“寅”字否。 家里极其贫穷。他父亲早年与一位朋友约定做儿女亲家,只是口头答应,没有媒人,没有交换婚书和双方的生辰八字,也没有送聘礼;不过双方的儿女都知道这件事。后来刘寅的父亲死了,父亲的朋友也死了。刘寅年纪小不懂如何料理家事,家境更加贫穷,甚至只能在寺庙里蹭口饭吃。朋友的妻子想悔弃婚约,刘生也无可奈何。结果女子竟然郁郁而死,刘寅知道了,也只能痛心悼念而已。这天晚上,他独自坐在灯下,伤感抑郁心潮难平。忽然听到窗户外面有抽泣声,问是谁,没有回答,但哭声不断。刘寅反复盘问,仿佛听到回答了一个“我”字。刘寅突然明白了,他说:“是你吗?你的心意我知道了。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,让我们下辈子相聚吧。”说完,窗外安静了。后来刘寅也年纪轻轻的就死了,可惜没有热心的人出来主事,未能让他们合葬。白居易的《长恨歌》里说:“天长地久有时尽,此恨绵绵无绝期。”说的就是这类情况吧!虽然女子的母亲悔婚但没有留下记录,不能称她为“贞”;她又是因病而死,也不能称之为“烈”。但她的心愿志向,却兼有“贞”、“烈”的品格。说这件事时,在场的人无不叹息,却忘记问刘寅的籍贯了。刘约斋的家在苏州,或许刘寅也就是苏州人吧?
 
【原文】
 
河间有游僧,卖药于市。以一铜佛置案上,而盘贮药丸,佛作引手取物状。有买者,先祷于佛,而捧盘进之。病可治者,则丸跃入佛手;其难治者,则丸不跃。举国信之。后有人于所寓寺内,见其闭户研铁屑。乃悟其盘中之丸,必半有铁屑,半无铁屑;其佛手必磁石为之,而装金于外。验之信然,其术乃败。会有讲学者,阴作讼牒,为人所讦。到官昂然不介意,侃侃而争。取所批《性理大全》核对,笔迹皆相符,乃叩额伏罪。太守徐公,讳景曾,通儒也。闻之笑曰:“吾平生信佛不信僧,信圣贤不信道学。今日观之,灼然不谬。”
 
杨槐亭前辈有族叔,夏日读书山寺中。至夜半,弟子皆睡,独秉烛咿唔。倦极假寐,闻叩窗语曰:“敢敬问先生,此往某村当从何路?”怪问为谁,曰:“吾鬼也。谿谷重复,独行失路。空山中鬼本稀疏,偶一二无赖贱鬼,不欲与言;即问之,亦未必肯相告。与君幽明虽隔,气类原同,故闻书声而至也。”具以告之,谢而去。后以语槐亭,槐亭怃然曰:“吾乃知孤介寡合,即作鬼亦难。”
 
李秋崖与金谷村尝秋夜坐济南历下亭,时微雨新霁,片月初生。秋崖曰:“韦苏州‘流云吐华月’句兴象天然,觉张子野‘云破月来花弄影’句便多少着力。”谷村未答,忽暗中人语曰:“岂但着力不着力,意境迥殊。一是诗语,一是词语,格调亦迥殊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河间府有个游方和尚,常在集市上卖药。他把一尊铜佛放在几案上,铜佛面前摆着一个盛药丸的盘子,铜佛的一只手前伸作取物状。有人买药,先要向着佛像祷告,然后捧起药盘靠上前去。如果病能治好,药丸会自己跳入铜佛手里;如果治不好,药丸就静止不动。和尚的法术十分灵验,整个河间府的人深信不疑。后来,有人在和尚借住的寺庙里,见到他关着房门在屋里研磨铁屑。那人忽然明白了,盘子里的药丸,有一半掺上了铁屑,另一半没有掺;铜佛的手也一定是磁石做的,只不过表面涂上了金色。经过验证果真是这样,和尚的法术因此败露。还有一位道学家,私下为他人撰写讼词,被人揭露出来。到了官府的大堂上,他昂首挺胸,毫不介意,侃侃而谈,为自己辩解。官府取出他批注的《性理大全》核对,笔迹与他写的讼词完全一样,他这才磕头伏罪。河间府太守徐景曾,是位大学问家。听了这两个故事后,他说:“我平生相信佛,但不相信和尚;信奉圣贤,但不相信道学家。现在看来,真是一点儿不错。”
 
杨槐亭前辈有位堂叔,夏天在山中一座寺庙里读书。到了半夜,弟子们都睡了,他独自在烛光下诵读。困极了闭眼休息,听见敲窗说话的声音:“冒昧敬问先生,从这儿往某村去,该走哪条路?”堂叔惊讶地问是谁,窗外回答:“我是鬼。这里溪流峡谷纵横交错,我独自走迷了路。空山之中鬼本来就少,偶尔遇见一两个无赖贱鬼,我也不愿和他们说话;问了也未必肯告诉我。我与先生虽然是两个世界的人,但气类相同,所以听到读书声就来了。”堂叔细细告诉了鬼,鬼道谢而去。后来他把这事讲给杨槐亭听,杨槐亭怅惘地说:“我这才知道性格孤傲耿介不合群,就是做鬼也是很艰难的。”
 
有一次,李秋崖和金谷村秋夜里坐在济南历下亭,正值小雨过后天色转晴,一弯新月刚刚升起。李秋崖说:“韦应物的诗句‘流云吐华月’,兴味意象得自天然,比较起来,张先的诗句‘云破月来花弄影’这一句人为的痕迹就明显得多了。”金谷村还没来得及回答,忽然黑暗中有人说:“岂但只是天然与人为的区别,意境也迥然不同。一是诗的语言,一是词的语言,格调也大不一样。
 
【原文】
 
即如《花间集》‘细雨湿流光’句,在词家为妙语,在诗家则靡靡矣。”愕然惊顾,寂无一人。
 
胶州法南墅,尝偕一友登日观。先有一道士倚石坐,傲不为礼,二人亦弗与言。俄丹曦欲吐,海天滉耀,千汇万状,不可端倪。南墅吟元人诗曰:“‘万古齐州烟九点,五更沧海日三竿。’不信然乎!”道士忽哂曰:“昌谷用作《梦天》诗,故为奇语。用之泰山,不太假借乎?”南墅回顾,道士即不再言。
 
既而踆乌涌上,南墅谓其友曰:“太阳真火,故入水不濡也。”道士又哂曰:“公谓日自海出乎?此由不知天形,故不知地形;不知地形,故不知水形也。盖天椭圆如鸡卵,地浑圆如弹丸,水则附地而流,如核桃之皴皱。椭圆者东西远而上下近。凡有九重,最上曰宗动,元气之表,无象可窥。次为恒星,高不可测。次七重,则日月五星各占一重,随大气旋转,去地且二百馀万里,无论海也。浑圆者地无正顶,身所立处皆为顶;地无正平,目所见处皆为平。至广漠之野,四望天地相接处,其圆中规,中高而四 之证也,是为地平。圆规以外,目所不见者,则地平下矣。湖海之中,四望天水相合处,亦圆中规,是又水随地形,中高四 之证也。然江河之水狭且浅,夹以两岸,行于地中,故日出地上始受日光。
 
【翻译】
 
就像《花间集》中‘细雨湿流光’的句子,从词的角度看是妙句,从诗的角度看则太细巧低靡了。”两人惊讶地往四周寻看,空旷寂静不见一个人影。
 
胶州法南墅,曾经陪一个朋友登泰山日观峰。先有一位道士已经靠着石头坐着,傲慢不施礼,两人也不跟他搭话。不一会儿红日将要升起,海天霞光水波闪耀,那种浩淼壮阔的景象,难以形容。法南墅吟诵元朝人诗句道:“‘万古齐州烟九点,五更沧海日三竿。’不是很真切么!”道士忽然冷笑了一声,说:“李贺《梦天》诗自然奇妙。用来说泰山日出,不是太勉强了吗?”法南墅回过头去看,道士又不说话了。
 
过了一会儿,一轮红日涌出,法南墅对朋友说:“太阳是真火,所以入水而不沾湿。”道士又冷笑一声,说:“您认为太阳是从海里出来的吗?这是因为您不知道天的形状,所以不知道地的形状;因为不知道地的形状,所以不知道海水的形状。天椭圆像鸡蛋,地球浑圆像弹丸,水则是附在地面上流动,就像核桃壳表面的皱沟。天体椭圆,从东到西距离远,从上到下距离近。天共有九层,最上面的一层叫宗动,是元气的外表,没有形状能让人看。下一层就是恒星,极为高远,无法测量。再往下数还有七层,就是太阳、月亮以及水、火、木、金、土五颗星各占一层,这七层随着宇宙的气流旋转,离地面还有二百多万里,更不用说离海面多远了。地球浑圆,没有一个唯一的正顶点,人所立的地方都可以说是顶点;地面也没有一道唯一的正平线,眼睛所望到的都可以说是正平线。在非常广阔空旷的原野上,朝四面望去,一直望到天地相接的地方,视力所到的地方正好是一个正圆形,这就证明地球是一个圆球面,站的地方是中心,最高,而周围就渐渐低下去了,天与地相接处就是地平线。这个正圆形以外、人的眼睛望不到的地方,就在地平线以下了。如果处于大湖或大海当中,朝四面望去,视力所到的四周天水相接处,也构成了一个正圆形,这又证明,水面是随地面伸展,也是中间高而周围渐渐低下去的。然而江河的水既狭窄又浅,夹在两岸之间,在地面中间流动,所以一定要等到太阳高过地平线后,才能照到日光。
 
【原文】
 
惟海至广至深,附于地面,无所障蔽,故中高四 之处,如水晶球之半。日未至地平,倒影上射,则初见如一线;日将近地平,则斜影横穿,未明先睹。今所见者是日之影,非日之形;是天上之日影隔水而映,非海中之日影浴水而出也。至日出地平,则影斜落海底,转不能见矣。儒家盖尝见此景,故以为天包水,水浮地,日出入于水中,而不知日自附天,水自附地。佛家未见此景,故以须弥山四面为四州,日环绕此山,南昼则北夜,东暮则西朝,是日常旋转,平行竟不入地。证以今日所见,其谬更无庸辩矣。”南墅惊其博辩,欲与再言,道士笑曰:“更竟其说。子不知九万里之围圆,以渐而迤,以渐而转,渐迤渐转,遂至周环,必以为人能正立,不能倒立,拾杨光先之说,苦相诘难。老夫慵惰,不能与子到大郎山上看南斗, 大郎山在亚禄国,与中国上下反对。其地南极出地三十五度,北极入地三十五度。 不如其已也。”振衣径去,竟莫测其何许人。
 
大学士温公言:征乌什时,有骁骑校腹中数刃,医不能缝。适生俘数回妇,医曰:“得之矣。”择一年壮肥白者,生刳腹皮,幂于创上,以匹帛缠束,竟获无恙。创愈后,浑合为一,痛痒亦如一。公谓:“非战阵无此病,非战阵亦无此药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而大海则既深又广阔,附在地面上,没有什么东西遮挡,所以人处在中间高而四面低的地面上,地球的这一部分便像水晶球的一半。当太阳还没到达地平线时,它的光线往上倒射,于是人们开始见到地平线上有一道光线;太阳接近地平线时,它的光线斜照,所以人们在太阳还没出来时就见到了。现在我们见到的,不是太阳本身,而是它的影子;是天上的太阳隔着地平线的水映现出来,而不是海中的太阳从水中钻出来。等到太阳高出地平线后,太阳照在水中的影子落下海底,陆地上的人反而看不见了。儒家的学者大概曾经注意到这种现象,所以认为天包着水,水浮着地,太阳从水中出入,而不知道太阳实际上附着于天空,水则附在地面上。佛教学者大概没有注意到这种现象,所以他们认为须弥山四面有四大洲,太阳环绕着这座山,南面是白天,北面就是夜晚,东面是傍晚,西面就是早晨,太阳总是围绕地球平行旋转,总是不入地。用我们现在观察到的情况来检验,这种看法的荒谬更用不着辩论了。”法南墅听了这番话,对道士的知识渊博和能言善辩感到惊奇,正想再与他交谈。道士笑道:“让我再把这个问题说完。你不知道地球表面有九万里,它的圆形一点儿一点儿伸展,也一点儿一点儿转弯,这样渐伸渐转,结果就转了一周,你必定以为人能正着站立,不能倒立,捡起杨光先提出的这种说法,来与我苦苦地追究争辩。老夫懒惰,不能和你一起到大郎山上去看南斗, 大郎山在亚禄国,与中国正好上下相对。那里南极高出地平线三十五度,北极低于地平线三十五度。 不如就到此为止吧。”说完,那个道士抖抖衣服径自离去,最终不能断定他究竟是个什么人。
 
大学士温公说:他率军征讨乌什时,有个骑军校腹部中了几刀,医生缝不了伤口。恰好俘虏了几个回族妇人,医生说:“有办法了。”选了一个年轻丰满白皙的妇人,活活剐下一块肚子上的皮肤,盖在伤口上,用布捆扎住,这个军校因此得以活下来。伤口痊愈后,移植的皮和原有的皮完全吻合,连痛痒的感觉也一致。温公说:“不是因为打仗,不会有这样的伤病;不是因为打仗,也不会得到这样的‘药’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信然。然叛徒逆党,法本应诛;即不剥肤,亦即断脰。用救忠义之士,固异于杀人以活人尔。
 
周化源言:有二士游黄山,留连松石,日暮忘归。夜色苍茫,草深苔滑,乃共坐于悬崖之下,仰视峭壁,猿鸟路穷;中间片石斜欹,如云出岫。缺月微升,见有二人坐其上,知非仙即鬼,屏息静听。
 
右一人曰:“顷游岳麓,闻此翁又作何语?”左一人曰:“去时方聚众讲《西铭》,归时又讲《大学衍义》也。”右一人曰:“《西铭》论万物一体,理原如是。然岂徒心知此理,即道济天下乎?父母之于子,可云爱之深矣,子有疾病,何以不能疗?子有患难,何以不能救?无术焉而已。此犹非一身也。人之一身,虑无不深自爱者,己之疾病,何以不能疗?己之患难,何以不能救?亦无术焉而已。今不讲体国经野之政,捍灾御变之方,而曰吾仁爱之心,同于天地之生物。果此心一举,万物即可以生乎?吾不知之矣。至《大学》条目,自格致以至治平,节节相因,而节节各有其功力。譬如土生苗,苗成禾,禾成谷,谷成米,米成饭,本节节相因。然土不耕则不生苗,苗不灌则不得禾,禾不刈则不得谷,谷不舂则不得米,米不炊则不得饭,亦节节各有其功力。西山作《大学衍义》,列目至齐家而止,谓治国平天下可举而措之。不知虞舜之时,果瞽瞍允若而洪水即平,三苗即格乎?抑犹有治法在乎?又不知周文之世,果太姒徽音而江汉即化,崇侯即服乎?抑别有政典存乎?今一切弃置,而归本于齐家,毋亦如土可生苗,即炊土为饭乎?吾又不知之矣。”左一人曰:“琼山所补,治平之道其备乎?”右一人曰:“真氏过于泥其本,邱氏又过于逐其末,不究古今之时势,不揆南北之情形,琐琐屑屑,缕陈多法,且一一疏请施行,是乱天下也。即其海运一议,胪列历年漂失之数,谓所省转运之费,足以相抵。不知一舟人命,讵止数十;合数十舟即逾千百,又何为抵乎?亦妄谈而已矣。”左一人曰:“是则然矣。诸儒所述封建井田,皆先王之大法,有太平之实验,究何如乎?”右一人曰:“封建井田,断不可行,驳者众矣。然讲学家,持是说者,意别有在,驳者未得其要领也。夫封建井田不可行,微驳者知之,讲学者本自知之。知之而必持是说,其意固欲借一必不行之事,以藏其身也。盖言理言气,言性言心,皆恍惚无可质。谁能考未分天地之前,作何形状;幽微暧昧之中,作何情态乎?至于实事,则有凭矣。试之而不效,则人人见其短长矣。故必持一不可行之说,使人必不能试,必不肯试,必不敢试,而后可号于众曰:‘吾所传先王之法,吾之法可为万世致太平,而无如人不用,何也!’人莫得而究诘,则亦相率而欢曰:‘先生王佐之才,惜哉不竟其用’云尔。以棘刺之端为母猴,而要以三月斋戒乃能观,是即此术。第彼犹有棘刺,犹有母猴,故人得以求其削。此更托之空言,并无削之可求矣。天下之至巧,莫过于是。驳者乃以迂阔议之,乌识其用意哉!”相与太息者久之,划然长啸而去。
 
【翻译】
 
这话说得一点儿不假。但是反叛的乱党,按法律本来就应该处死;即使不剐剥皮肤,他们也免不了被砍头。用他们的皮肤来挽救忠义将士的生命,这与通常靠杀害人来救某人性命的情况还是不一样的。
 
周化源说:有两个读书人游览黄山,留连松柏山石,日暮时分忘了返回。夜色苍茫,草深苔滑,他们只好一道坐在悬崖下面,仰望峭壁,猿猴飞鸟也无法穿越;峭壁中间,斜嵌着一片巨石,仿佛出岫白云。残月渐渐升起,他们看见两个人坐在那片巨石上,两个书生知道非仙即鬼,屏住呼吸静听。
 
右边那个人说:“刚才游览岳麓山,那个老先生又说了些什么?”左边那人说:“我去的时候,他聚集了一些人在讲张载的《西铭》,我回来时,又听他在讲真德秀编的《大学衍义》了。”右边那人说:“《西铭》主张万事万物本属一体,道理上本来确实如此。然而,难道只是明白这种道理,就能拯救天下了么?父母对待子女,可以说爱得很深了,但是子女得了病,父母为什么治不好?子女遭遇危难,父母为什么救不了?是因为没有办法罢了。这就是子女与父母并不是同一个身体。人对于自身,考虑最多、最为关心,而自己得了病,为什么还是不能自己治疗?自身遭遇了灾难,为什么不能自我拯救呢?也是因为没有办法罢了。现在讲道学的人,不去研究治理国家安抚百姓的策略,不去探求抵御灾难应付变动的方法,却在痴谈什么我仁慈友爱的心就像天地孕育万物一样。果真是一旦有了仁爱之心,万物就可以生长繁衍吗?这个道理我就弄不懂了。至于《大学》一书的条目,从格物致知乃至于治国、平天下,环环相扣,每个环节都显出功力。比如土壤中生出秧苗,秧苗长成庄稼,庄稼生出谷穗,谷穗磨出米粒,米粒做成饭,也是环环相扣。然而,土地不耕种就长不出秧苗;秧苗得不到灌溉就无法长成庄稼;庄稼长熟了没人收割,就得不到谷穗;有了谷穗不去舂,也就得不到米;有了米不去烧煮,就成不了饭,各个环节都有各自的功力。真德秀编著《大学衍义》目录至‘齐家’就止了,认为治国、平天下就自然可以做到。不知唐尧、虞舜在位时,果然因为瞽瞍最终被舜的大孝感化信服顺从,于是洪水灾害自然就平息,三苗等叛乱的部落自然就归顺了呢?还是另有别的治理办法?又不知周文王在位时,果然因为他的王妃太姒说了几句贤德仁惠的话,于是长江上游和汉水流域的部落就自然归顺,殷商的后裔崇侯虎就自然服从了呢?还是他推行了一系列正确的政治法规才实现的呢?现在这一切都被抛在一边,而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自身修养、管理好家庭,这不是就像因为土可以生出禾苗,于是就把土拿来煮了当饭吃?这也是我弄不明白的。”左边那人说:“那么明代的邱濬补充的《大学衍义》的‘治国’、‘平天下’两个条目,完整吗?”右边那人说:“真德秀过分拘泥于根本部分,邱濬又过于探究一些细枝末节,他们不考虑古今时代情况的变化,不估量南北情形的不同,琐琐碎碎罗列各种政策方法,而且一一上疏请朝廷加以实施,这必将引起天下混乱。就说他主张把南方的粮食走海路运往北方这一件事吧,他罗列了历年海运翻船沉没的数字,认为节省的运河运输费用足以相抵。却没有想到一只船上人命就不止几十条,几十只船加在一起,就超过了千百条人命,这又用什么相抵呢?也不过是胡说而已。”左边那人说:“是这样。但是,历代儒家学者以至现在的道学家都谈分封国王、实行井田制等等,这些都是夏、商、周时代君主们实行过的根本大法,并且实践证明它们能够使得天下太平,您以为到底如何?”右边那人说:“分封诸侯王、推行井田制等都决不可能实施,以前对它加以批驳的人已经不少了。不过,道学家中大谈这一套的人,另有意图,批驳者们还没有抓住其中要害。分封制度、井田制度的不可能推行,不仅批驳的人知道,道学家们自己心里也明白。他们知道不可行还是要大谈这一套,其意图在于故意借一种必不可能推行的主张,作为保护自己面子的挡箭牌。因为谈‘理’、‘气’、‘性’、‘心’等等,都是些空洞不着边际的话题,无法着实。谁能考察出天地未分之前究竟是什么样子;复杂微妙的心理活动中‘性’与‘情’又各是什么样子?至于实际的事情,则有事实可以把握。一试行而没有生效,那么人人都能看出它的长短优劣。于是,他们必须大谈一种根本不可能实施的学说,使别人必定不能去试行,必定不肯去试行,必定不敢去试行,然后他们就可以当着众人的面大肆吹嘘:‘我所传授的是先代圣王的大法,我的大法可以带来万代太平,可惜没有人任用我实施这些大法,又有什么办法呢!’旁人也无法考察他们的话究竟是真是假,于是也都跟着一齐兴奋地嚷嚷:‘先生您真是辅佐圣君的大才啊,可惜啊,你们的才能不能充分施展’等等。《韩非子·外储说左上》记载,战国时宋国有个人说能为燕王在棘刺尖上雕刻母猴,但说要斋戒三个月后才能看见,用的就是这种骗术。但那个人还得有棘刺,还有母猴,所以人们还可以要求看他究竟使用的是什么刻刀。而道学家所说的这一套更加空洞,连看刻刀也无法要求。天下的至巧莫过于这种手段。批驳的人总认为它的过失在于迂腐,哪里知道他们的真实用意呢!”两个人彼此叹息了好久,发出响亮的长长啸声离去。
 
【原文】
 
二士窃记其语,颇为人述之。有讲学者闻之,曰:“学求闻道而已。所谓道者,曰天曰性曰心而已。忠孝节义,犹为末务;礼乐刑政,更末之末矣。为是说者,其必永嘉之徒也夫!”
 
刘香畹寓斋扶乩,邀余未赴。或传其二诗曰:“是处春山长药苗,闲随蝴蝶过溪桥。林中借得樵童斧,自斫槐根木瘿瓢。”“飞岩倒挂万年藤,猿狖攀缘到未能。记得随身棕拂子,前年遗在最高层。”虽意境微狭,亦楚楚有致。
 
春秋》有原心之法,有诛心之法。青县有人陷大辟,县令好外宠,其子年十四五,颇秀丽。乘其赴省宿馆舍,邀之于途,托言牒诉而自献焉,狱竟解。实为娈童,人不以娈童贱之,原其心也。里有少妇与其夫狎昵无度,夫病瘵死。姑察其性佚荡,恒自监之,眠食必共,出入必偕,五六年未常离一步。
 
【翻译】
 
两个书生偷偷记下了他们的话,后来经常讲给别人听。有个道学家听到后说:“学习的目的不过是懂得大道而已。所谓大道,也就是天、性、心而已。至于忠孝节义之类,还属于细枝末节;礼乐刑法政治制度等等,就更是末节的末节了。说这种话的人,肯定是永嘉学派的门徒吧!”
 
刘香畹在住所扶乩,邀我前往,我没有去。听说乩仙判了两首诗:一首是:“是处春山长药苗,闲随蝴蝶过溪桥。林中借得樵童斧,自斫槐根木瘿瓢。”另一首是:“飞岩倒挂万年藤,猿狖攀缘到未能。记得随身棕拂子,前年遗在最高层。”意境虽然不算宏大高远,但也有些文采韵味。
 
《春秋》有推究心迹而原谅犯罪者的原则,也有追究心迹而声讨表面看起来没有犯罪的人的原则。青县有个人因为犯罪被判死刑,当时的县令喜欢娈童,罪犯的儿子当时十四五岁,长得很秀美。这个儿子趁县令前往省城中途住宿的机会,假称诉讼而献身,死刑犯因此被释放。这个少年实际上是出卖色相的娈童,但是人们没有因此看轻他,因为他的动机是救人。村里有个少妇和丈夫淫乐无节制,丈夫因此得痨病死了。婆婆发现她性情淫荡,一直亲自监视,睡觉吃饭必定要一起,出出进进也相伴相随,五六年中几乎没有离开过一步。
 
【原文】
 
竟郁郁以终。实为节妇,人不以节妇许之,诛其心也。余谓此童与郭六事相类,惟欠一死耳。 语详《滦阳消夏录》。 此妇心不可知,而身则无玷。《大车》之诗所谓“畏子不奔,畏子不敢”者,在上犹为有刑政,则在下犹为守礼法。君子与人为善,盖棺之后,固应仍以节许之。
 
啄木能禹步劾禁,竟实有之。奴子李福,性顽劣,尝登高木之杪,以杙塞其穴口,而锯平其外,伏草间伺之。啄木返,果翩然下树,以喙画沙若符箓,画毕,以翼拂之,其穴口之杙,铮然拔出如激矢。此岂可以理解欤?余在书局,销毁妖书,见《万法归宗》中载有是符,其画纵横交贯,略如小篆两“無”字相并之形。不知何以得之,亦不知其信否也。
 
李福又尝于月黑之夜,出村南丛冢间,呜呜作鬼声,以恐行人。俄磷火四起,皆呜呜来赴。福乃狼狈逃归。此以类相召也。故人家子弟,于交游当慎其所召。
 
壬午顺天乡试,与安溪李延彬前辈同分校。偶然说虎,延彬曰:“里有入山樵采者,见一美妇隔涧行,衣饰华丽,不似村妆,心知为魅。伏丛薄中觇所往。适一鹿引麑下涧饮,妇见之,突扑地化为虎,衣饰委地如蝉蜕,径搏二鹿食之。斯须仍化美妇,整顿衣饰,款款循山去。临流照影,妖媚横生,几忘其曾为虎也。”秦涧泉前辈曰:“妖媚蛊惑,但不变虎形耳,搏噬之性则一也。偶露本质,遽相惊讶,此樵何少见多怪乎!”
 
【翻译】
 
少妇后来郁郁而死。她其实是个节妇,但人们并不认为她是节妇,这是因为追究她的本心。我觉得这个娈童和郭六的行为相似,不同的是这个孩子没有死。 郭六的事详见《滦阳消夏录》。 这个少妇的本心究竟如何不知道,但是身体并没有玷污。《诗经·大车》中所谓“畏子不奔,畏子不敢”,如果当官的人能够有所畏惧,就还算是遵守国家的法令制度;普通民众能够有所畏惧,也还算是遵守礼法。君子应该宽恕待人,像这个少妇,身后对她的评论,应该还认定她是个节妇。
 
相传啄木鸟能像巫师那样走禹步念咒语显神通,竟然真有其事。我家的小奴李福生性顽皮,曾经爬到大树的顶端,用一截木头塞住啄木鸟的巢洞,并且把露出树外的部分锯平,然后埋伏在草丛里观察。只见啄木鸟飞回来后,发现巢洞被塞,果然直接飞落地面,用嘴在沙上画,画出像巫师符咒一样的图案,画完后用翅膀一拂,巢洞口上的木桩一下子就被拔出来,好像突然射出的箭一样。这种现象怎么用一般道理来解释?我在书局时,奉命销毁妖书,见到《万法归宗》中记载了这种符咒,它的笔划纵横交错,大概像小篆体的两个“無”字合在一起的形状。不知这种符咒当初是怎样得来的,也不知它们是否灵验。
 
李福还曾经在一个月光昏黑的夜晚,来到村南的坟地里,“呜呜”地学鬼叫,想要吓唬过路人。不一会儿,坟地里忽然磷火四起,鬼怪们都“呜呜”着赶来。李福狼狈地逃了回来。这是用同类的东西招引的缘故。所以人家的子弟,交朋友应当很谨慎。
 
乾隆壬午年顺天乡试,我和安溪人李延彬前辈为同考官。偶然说起了老虎,李延彬说:“村里有个人进山打柴,看见隔着山涧有个漂亮女人在走,衣饰华丽,不像村妇的打扮,心里便明白是妖魅。砍柴的躲在草丛中悄悄看她往哪里去。这时有一只鹿带着小鹿下涧饮水,美女见了,突然扑在地上化为老虎,衣服首饰就像知了脱壳一样脱落在地上,它直冲过去,抓住两只鹿吃掉了。一会儿工夫,它又变成美女,整理了衣服首饰,然后袅袅婷婷顺着山路走远了。她在溪边照自己的影子,妖媚无比,让人几乎忘了她刚才还是只老虎。”秦涧泉前辈说:“妖媚女子迷惑人,只不过不变出虎的形状而已,吃人害人的本性没有变。这个美女偶尔露出虎的本相,偶然露了一下原形就如此惊讶,这个打柴的真是少见多怪啊!”
 
【原文】
 
大学士伍公镇乌鲁木齐日,颇喜吟咏,而未睹其稿。惟于驿壁见一诗曰:“极目孤城上,苍茫见四郊。斜阳高树顶,残雪乱山坳。牧马嘶归枥,啼乌倦返巢。秦兵真耐冷,薄暮尚鸣骹。”殊有中唐气韵。
 
束州佃户邵仁我言:有李氏妇,自母家归。日薄暮,风雨大作,避入废庙中。入夜稍止,已暗不能行。适客作 俗谓之短工。为人锄田刈禾,计日受值,去来无定者也。 数人荷 入。惧遭强暴,又避入庙后破屋。客作暗中见影,相呼追迹。妇窘急无计,乃呜呜作鬼声,既而墙内外并呜呜有声,如相应答。数人怖而反。夜半雨晴,竟潜踪得脱。此与李福事相类,而一出偶相追逐,一似来相救援。虽谓秉心贞正,感动幽灵,亦未必不然也。
 
仁我又言:有盗劫一富室,攻楼门垂破。其党手炬露刃,迫胁家众曰:“敢号呼者死!且大风,号呼亦不闻,死何益!”皆噤不出声。一灶婢年十五六,睡厨下,乃密持火种,黑暗中伏地蛇行,潜至后院,乘风纵火,焚其积柴。烟焰烛天,阖村惊起,数里内邻村亦救视。大众既集,火光下明如白昼,群盗格斗不能脱,竟骈首就擒。主人深感此婢,欲留为子妇,其子亦首肯,曰:“具此智略,必能作家,虽灶婢何害。”主人大喜,趣取衣饰,即是夜成礼,曰:“迟则讲尊卑,论良贱,是非不一,恐有变局矣。”亦奇女子哉!
 
【翻译】
 
大学士伍公镇守乌鲁木齐时,很喜欢吟诗,我没有看到过他的诗稿。只在他住过的驿站墙壁上见过一首诗:“极目孤城上,苍茫见四郊。斜阳高树顶,残雪乱山坳。牧马嘶归枥,啼乌倦返巢。秦兵真耐冷,薄暮尚鸣骹。”这诗很有中唐诗歌的气格韵味。
 
束州佃户邵仁我说:有个李家的媳妇从娘家回来。天快黑了,风雨大作,她就躲进一座废庙里。入夜时风雨稍微小了,但是外面已经黑得不能赶路了。这时正好有几个外地打短工的人 人们一般称他们叫“短工”。他们替人锄地割禾,按天数算工钱,来去行踪不定。 扛着锄头进来了。她怕遭到强暴,就往庙后的破屋子里躲。打短工的在黑暗中见到她的身影,相互招呼着叫喊着追了上来。她走投无路情急之下“呜呜”学起了鬼叫,接着墙内外都是“呜呜”的声音,好像在相互应答。几个打短工的吓得不敢再追。半夜时雨住天晴,她悄悄避开打短工的跑了回来。这件事和李福的事差不多,不过一是鬼偶尔追逐聚拢,一是鬼好像有意赶来救援。即使是说李家媳妇秉心端正、坚定贞洁,因而感动了鬼神,也不是没有道理。
 
邵仁我又说:有伙强盗抢劫一户富裕人家,攻打楼门,眼看就要打破了。强盗们举着火把抡着刀,威胁全家人说:“敢叫喊的一律杀死!而且现在正刮着大风,喊叫也没人听见,白白送死有什么好处!”全家人都吓得不敢出声。有个烧火丫头,年纪约十五六岁,本来睡在厨房里,就悄悄带着火种,在黑暗中伏在地上爬行,悄悄进入后院,乘风放火,烧着了堆在那里的干柴。火光冲到半天空,全村的人都被惊起,几里地以内邻村的人也来救火。众人聚集后,火光之下像白天一样明亮,强盗们与众人格斗,无法逃脱,竟然全部被抓住了。主人非常感谢这个婢女,要留她做儿媳妇,他儿子也同意,说:“有这样的智慧胆识,一定会持家,虽然是烧火丫头又有什么关系?”主人大喜,催促马上取来衣服首饰,就在当夜举行婚礼,说:“推迟一下就会讲究什么尊卑,考虑什么良贱,赞成反对的意见不一致,事情可能就会发生变化。”这个婢女也真是一位奇女子!
 
【原文】
 
边秋崖前辈言:一宦家夜至书斋,突见案上一人首,大骇,以为咎征。里有道士能符箓,时预人丧葬事。急召占之,亦骇曰:“大凶!然可禳解,斋醮之费,不过百馀金耳。”正拟议间,窗外有人语曰:“身不幸伏法就终,幽魂无首,则不可转生,故恒自提携,累如疣赘。顷见公棐几滑净,偶置其上。适公猝至,仓皇忘取,以致相惊。此自仆之粗疏,无关公之祸福。术士妄语,慎不可听。”道士乃丧气而去。
 
又言:一宦家患狐祟,延术士劾治,法不验,反为狐所窘。走投其师,更乞符箓至。方登坛檄将,已闻楼上般移声、呼应声,汹汹然相率而去。术士顾盼有德色,宦家亦深感谢。忽举首见壁上一帖曰:“公衰运将临,故吾辈得相扰。昨公捐金九百建育婴堂,德感明神,又增福泽,故吾辈举族而去。术士行法,适值其时;据以为功,深为忝窃。赐以觞豆,为稍障羞颜,庶几或可;若有所酬赠,则小人太徼幸矣。”字径寸馀,墨痕犹湿。术士惭沮,竟噤不敢言。
 
梁简文帝《与湘东王书》引谚曰:“山川而能语,葬师食无所;肺腑而能语,医师面如土。”此二事者,可谓鬼魅能语矣,术士其知之。
 
朱导江言:有妻服已释,忽为礼忏者,意甚哀切,过于初丧。问之,初不言。所亲或私叩之,乃泫然曰:“亡妇相聚半生,初未觉其有显过。顷忽梦至冥司,见女子数百人,锁以锒铛,驱以骨朵,入一大官署中,俄闻号呼凄惨,栗魄动魂。既而一一引出,并流血被骭,匍匐膝行,如牵羊豕。中一人见我招手,视即亡妇。惊问:‘何罪至此?’曰:‘坐事事与君怀二意。初谓为家庭常态,不意阴律至严,与欺父欺君竟同一理,故堕落如斯。’问:‘二意者何事?’曰:‘不过骨肉之中私庇子女,奴隶之中私庇婢媪,亲串之中私庇母党,均使君不知而已。今每至月朔,必受铁杖三十,未知何日得脱。此累累者皆是也。’尚欲再言,已为鬼卒曳去。多年伉俪,未免有情,故为营斋造福耳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边秋崖前辈说:有个做官的人,晚上到书房去,突然发现桌上有个人头,吓坏了,以为是凶兆。村里有个道士善于用符咒驱神役鬼,时常预测人家的丧葬大事。这个做官的急忙把他召来,道士一推算,也大吃一惊,说:“是大凶险的兆头!不过可以祈祷避免,做法事的费用不过一百多两银子。”正在商量,窗外有声音说:“我不幸犯罪被斩首,幽魂没有头颅,就不能投生,所以我总是自己拎着头,真是累赘。刚才我见先生桌上平整干净,偶然把头放在上面。你突然进来,我仓皇之中来不及拿走,所以让你受惊了。这是我的疏忽,跟你的祸福并没有关系。术士胡说八道,你要小心,不要上他的当。”道士垂头丧气地走了。
 
边前辈还说:有个当官的人家被狐狸搅得不安宁,于是请术士镇治,法术不灵,术士反被狐狸弄得狼狈不堪。术士又去找他的师父,要了符篆来。刚登坛传呼神将,就听到楼上有搬动东西的声音,相互招呼着,闹哄哄地走了。术士环顾众人,满脸得意,官人更是感激他。忽然抬头看到墙上贴了一张纸写道:“你的衰败命运将要来临,所以我们敢来打扰。昨天你捐献九百两银子建育婴堂,高尚品德感动了神明,又给你增添了福份,所以我们全部撤走。巫师做法事正好碰上这个时间,于是当成自己的功劳,真是脸皮厚。你赏他一顿酒饭,稍微替他遮遮羞,还是可以的;若是还要给他酬谢,那么这种小人也太侥幸了。”每个字大小有一寸多见方,墨迹还是湿的。巫师惭愧沮丧,竟然闭口不敢出声。
 
梁简文帝《与湘东王书》引当时的谚语说:“山川而能语,葬师食无所;肺腑而能语,医师面如土。”上述两件事,可以说是鬼怪能说话了,术士应该记住。
 
朱导江说:有个人妻子的服丧期已过,忽然又为死者经忏办佛事,神情比妻子刚去世时还悲伤。问他,开始时不说什么原因。他亲近的朋友私下里问他,他流泪道:“我和亡妻生活了半辈子,并没有发觉她有什么大过错。不久前我忽然做梦到了地府,看见几百个女人都被铁锁链锁着,后面有人用大木棒驱赶,进了一个衙门,随后就听见凄惨的呼叫声,惊心动魄。接着这些女人又一个一个被带了出来,都血流到小腿,匍匐爬行,被人像猪羊一样牵着。其中一个女子见了我招手,我一看,就是亡妻。我吃惊地问:‘犯了什么罪,要受这样的惩罚?’她说:‘因为事事都和你怀着二心。开始还以为这是家庭中的常事,没想到阴律极严,看得和欺父欺君一样重,所以遭到这样的惩罚。’我又问她:‘二心指什么?’她说:‘不过就是骨肉中我对自己的亲生儿女私下偏护,奴仆中我对女仆们私下偏护,亲属中我对娘家人私下偏护,并且都不让你知道而已。现在每月的初一,我就要挨三十记铁杖,不知哪天能脱出苦海。这些牵着锁着的女人都是因为这样的罪名。’她还要说下去,却被鬼卒拖走了。我们是多年夫妻,情义还在,所以为她做法事祈福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夫同牢之礼,于情最亲,亲则非疏者所能间;敌体之义,于分本尊,尊则非卑者所能违。故二人同心,则家庭之纤微曲折,男子所不能知、与知而不能自为者,皆足以弥缝其阙。苟徇其私爱,意有所偏,则机械百出,亦可于耳目所不及者无所不为,种种衅端,种种败坏,皆从是起。所关者大,则其罪自不得轻。况信之者至深,托之者至重,而欺其不觉,为所欲为,在朋友犹属负心,应干神谴;则人原一体,分属三纲者,其负心之罪不更加倍蓰乎?寻常细故,断以严刑,固不得谓之深文矣。
 
人情狙诈,无过于京师。余尝买罗小华墨十六铤,漆匣黯敝,真旧物也。试之,乃抟泥而染以黑色,其上白霜,亦盦于湿地所生。又丁卯乡试,在小寓买烛,爇之不燃,乃泥质而幂以羊脂。又灯下有唱卖炉鸭者,从兄万周买之。乃尽食其肉,而完其全骨,内傅以泥,外糊以纸,染为炙煿之色,涂以油,惟两掌头颈为真。
 
【翻译】
 
夫妇共同生活,在感情上最亲密,既然亲密,就不是其他关系疏远的人能够离间的;夫妻的地位相等,理当相互尊重,相互尊重就不是卑贱的人能够不遵守的。所以,夫妻俩同心协力,家庭里任何细碎的事情,男人不能知道的、知道了而不便亲自处理的,妻子都应该加以弥补。倘若妻子只是根据自己私心喜欢的有所偏向,那么机诈就产生了,也就可以在丈夫耳目所不及的地方无所不为,种种祸害的起因,种种败坏的状况,都因此引起。既然这一点关系重大,那么自然罪名就不轻。何况丈夫对妻子最为信任,托付最重,而妻子却欺负丈夫不知道,想怎么做就怎么做,这种事情即使发生在朋友之间也是负心的行为,应该遭到神灵的惩罚;丈夫和妻子本为一体,关系上属于“三纲”之一,妻子如果对丈夫负心,她的罪过不是更增加十倍吗?虽然是日常小事,却判处严厉的刑罚,也不能说这是苛刻。
 
人情狡诈处处趁机骗财,没有比京城里更厉害的。我曾经买到制墨名家罗小华的墨十六锭,装墨的匣子漆色暗旧,好像真的是古物。一试,才发现是用泥巴捏成,外面染上黑色,表面的白霜也是捂在阴暗潮湿地方长出来的霉。还有乾隆丁卯年参加乡试,在一个小旅店买了蜡烛,点不着,原来也是用泥捏的,外面蒙了一层羊油。又有,夜里听到吆喝卖烤鸭,我的堂兄万周买了一只。原来是肉已经吃光了,而骨头架子保持完整,里面塞了一坨泥巴,外面糊了一层纸,染成经过烧烤的颜色,涂上一层油,只有两只脚掌和头颈是真的。
 
【原文】
 
又奴子赵平以二千钱买得皮靴,甚自喜。一日骤雨,着以出,徒跣而归,盖靿则乌油高丽纸揉作绉纹,底则糊粘败絮,缘之以布。其他作伪多类此,然犹小物也。
 
有选人见对门少妇甚端丽,问之,乃其夫游幕,寄家于京师,与母同居。越数月,忽白纸糊门,合家号哭,则其夫讣音至矣。设位祭奠,诵经追荐,亦颇有吊者。既而渐鬻衣物,云乏食,且议嫁,选人因赘其家。又数月,突其夫生还,始知为误传凶问。夫怒甚,将讼官。母女哀吁,乃尽留其囊箧,驱选人出。越半载,选人在巡城御史处,见此妇对簿。则先归者乃妇所欢,合谋挟取选人财,后其夫真归而败也。黎邱之技,不愈出愈奇乎!
 
又西城有一宅,约四五十楹,月租二十馀金。有一人住半载馀,恒先期纳租,因不过问。一日,忽闭门去,不告主人。主人往视,则纵横瓦砾,无复寸椽,惟前后临街屋仅在。盖是宅前后有门,居者于后门设木肆,贩鬻屋材,而阴拆宅内之梁柱门窗,间杂卖之。各居一巷,故人不能觉。累栋连甍,般运无迹,尤神乎技矣。
 
然是五六事,或以取贱值,或以取便易,因贪受饵,其咎亦不尽在人。钱文敏公曰:“与京师人作缘,斤斤自守,不入陷阱已幸矣。稍见便宜,必藏机械,神奸巨蠹,百怪千奇,岂有便宜到我辈。”诚哉是言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又,我家的仆人赵平用两千文钱买了一双皮靴,非常高兴。一天突然下雨,他穿着出去,光着脚走回来了,原来皮靴的靴筒是用乌油高丽纸揉出一些皱纹做的,靴底则是用浆糊把烂棉絮粘成一块,再用布包上。其他造假的情况大多与此类似,但这还是一些小东西。
 
有个赴京候选官职的人,见对门住的少妇长得很端庄秀丽,一问,才知道她的丈夫给人做幕僚远行,暂时把家眷寄在京城,她与母亲同住。过了几个月,她家门口忽然糊上白纸,全家号哭,原来是她丈夫的死讯传到了。她家设起灵位祭奠,又请和尚念经超度,也有不少人来吊唁。之后,她渐渐开始变卖衣物,说是没饭吃了,而且准备再嫁人,候选官员于是入赘到她家。又过了几个月,她的丈夫突然活着回来,这才知道误传了死讯。她丈夫非常愤怒,要到官府告状。母女俩百般哀求,扣下候选官员所有箱笼,把他赶了出来。又过了半年,这个候选官员在巡城御史那里看到那个妇人正在受审。原来先前回家来的那个人是女子的相好,他们合谋夺取了他的钱财,现在女子的丈夫真的回来了,他们败露了被拘捕。真真假假的诡计,不是越变越奇异么!
 
又,西城区有一处住宅,约有四五十间房子,每月租金二十多两银子。有个人租了半年多,总是在规定的日期之前就把租金交来,房主于是也不过问。一天,租客突然关门离去,没有通知房主。房主跑去一看,院子里碎砖烂瓦散落满地,不剩一根木头,只有前后临街的房子还在。原来这处住宅前后都有门,租客在后门口开了个木材店,贩卖建房用的木料,而暗暗拆住宅里的梁、柱及门窗等,夹杂着卖掉。因为前后门在不同街巷,所以别人没能发觉。宅内一间连一间房屋的木料砖瓦,不声不响没有动静全部搬运光,这种骗术真可谓神乎其神了。
 
不过,以上五六件事情,受骗的人或者是看中了价格低廉,或者是因为方便,都是因为有所贪图而上当受骗,过错也不全在骗子身上。钱文敏公说:“与京城的人打交道,时时刻刻注意保护自己,不落入别人设置的陷阱,就算幸运的了。稍微显得便宜的事情,其中必然设有圈套,京城人阴险狡猾,千奇百怪,哪有便宜落到我们这些人身上。”这话说得不错啊。
 
【原文】
 
王青士言:有弟谋夺兄产者,招讼师至密室,篝灯筹画。讼师为设机布阱,一一周详,并反间内应之术,无不曲到。谋既定,讼师掀髯曰:“令兄虽猛如虎豹,亦难出铁网矣。然何以酬我乎?”弟感谢曰:“与君至交,情同骨肉,岂敢忘大德。”时两人对据一方几。忽几下一人突出,绕室翘一足而跳舞。目光如炬,长毛毵毵如蓑衣,指讼师曰:“先生斟酌:此君视先生如骨肉,先生其危乎?”且笑且舞,跃上屋檐而去。二人与侍侧童子并惊仆。家人觉声息有异,相呼入视,已昏不知人。灌治至夜半,童子先苏,具述所闻见。二人至晓乃能动。事机已泄,人言藉藉,竟寝其谋,闭门不出者数月。
 
相传有狎一妓者,相爱甚。然欲为脱籍,则拒不从;许以别宅自居,礼数如嫡,拒益力。怪诘其故,喟然曰:“君弃其结发而昵我,此岂可托终身者乎?”与此鬼之言,可云所见略同矣。
 
张夫人,先祖母之妹,先叔之外姑也。病革时,顾侍者曰:“不起矣。闻将死者见先亡,今见之矣。”既而环顾病榻,若有所觅,喟然曰:“错矣!”俄又拊枕曰:“大错矣!”俄又瞑目啮齿、掐掌有痕曰:“真大错矣!”疑为谵语,不敢问。良久,尽呼女媳至榻前,告之曰:“吾向以为夫族疏而母族亲,今来导者皆夫族,无母族也;吾向以为媳疏而女亲,今亡媳在左右而亡女不见也。非一气者相关,异派者不属乎?回思平日之存心,非厚其所薄,薄其所厚乎?吾一误矣,尔曹勿再误也。”此三叔母张太宜人所亲闻。妇女偏私,至死不悟者多矣。此犹是大智慧人,能回头猛省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王青士说:有个当弟弟的想要侵夺哥哥的家产,请了一个专门帮人打官司的讼师到密室里,点起灯来策划。讼师替他设计圈套,布置陷阱,一一都安排得十分周密详尽,包括反间、内应之类的计谋,也无不设置得极其周到。计谋定好之后,讼师笑得胡须翘起来说:“令兄就算是猛如虎豹,也难逃出这张铁网。不过,你打算怎么谢我呢?”这位弟弟感谢说:“我与您是至交,情同骨肉,怎么敢忘掉您的大恩大德呢?”当时,二人面对面坐在一张方桌边。忽然,桌下钻出来一个人,翘着一只脚在屋内转着圈儿跳舞。他两眼放光,如同火炬,浑身长着长长的毛,像是穿着一件蓑衣,他指着讼师说:“请先生多斟酌斟酌:此人把您视同骨肉,您不太危险了吗?”他一边笑,一边跳,窜上房檐不见了。这两个人和一个侍候在一边的童子,都吓得昏倒在地。家里人觉得屋子里声音异常,叫喊着闯进去,只见三人早已不省人事了。众人急忙灌汤灌药,一直抢救到半夜,童子先醒了,说了所见所闻。那两个人直到天亮才能动。事情已经败露,人们议论纷纷,弟弟只好放弃了阴谋,几个月闭门不出。
 
相传有个人爱上了一位妓女,感情很深。然而他要为妓女赎身,她却一口拒绝;那人许诺另找一处住宅单过,并且像嫡配夫人一样对待,可是妓女回绝得更加坚决。奇怪地追问是何缘故,她长叹一声道:“您抛弃结发之妻爱上了我,这种人难道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么?”这与前面那个长毛鬼的话,可以说见解大体相同。
 
张夫人,是我先祖母的妹妹,也是我先叔父的岳母。她病重时,对侍候她的人说:“我不行了。听说要死的人能看见已经去世的人,今天我看见了。”说完后她就环视病床,好像在寻找东西,她又叹息着说:“错了。”过了一会儿又拍着枕头说:“大错了!”随后又闭上眼睛咬着牙、把自己的手掌掐出痕来说:“真是大错啊!”在一边侍候的人以为她在说胡话,也不敢问。过了许久,她把女儿、儿媳妇都叫到床前,告诉她们说:“我过去以为夫家的人疏远而娘家的人亲密,现在来引导我的,都是夫家的鬼,没有娘家的鬼;我过去以为媳妇疏远而女儿亲密,现在死去的媳妇都来到我身边,而不见死去的女儿。这不正表明同一血脉的人才互相关怀,而别为一家的人就不相关连吗?回想起平日的看法,不是亲近了该疏远的人,疏远了应该亲近的人吗?我一个人错了,你们不要再错了。”这些是我的三叔母张太宜人亲耳听到的。女人们偏爱娘家人或女儿,到死也不醒悟,这种情况太多了。像张夫人这样,还算是有大智慧的人,能够回头猛省。
 
【原文】
 
孔子有言:谏有五,吾从其讽。圣人之究悉物情也。亲串中一妇,无子而阴忮其庶子,侄若婿又媒蘖短长,私党胶固,殆不可以理喻。妇有老乳母,年八十馀矣。闻之,匍匐入谒,一拜,辄痛哭曰:“老奴三日不食矣。”妇问:“曷不依尔侄?”曰:“老奴初有所蓄积,侄事我如事母,诱我财尽。今如不相识,求一盂饭不得矣。”又问:“曷不依尔女若婿?”曰:“婿诱我财如我侄,我财尽后,弃我亦如我侄,虽我女无如何也。”又问:“至亲相负,曷不讼之?”曰:“讼之矣,官以为我已出嫁,于本宗为异姓;女已出嫁,又于我为异姓。其收养为格外情,其不收养律无罪,弗能直也。”又问:“尔将来奈何?”曰:“亡夫昔随某官在外,娶妇生一子,今长成矣。吾讼侄与婿时,官以为既有此子,当养嫡母;不养则律当重诛。已移牒拘唤,但不知何日至耳。”妇爽然若失,自是所为遂渐改。此亲戚族党唇焦舌敝不能争者,而此妪以数言回其意。现身说法,言之者无罪,闻之者足以戒耳。触龙之于赵太后,盖用此术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孔子说过:劝告有五种方式,我倾向于用巧妙暗示的方式。圣人对人情世故了解把握得真是准确深刻啊。我的亲戚中有个妇人,自己没有儿子,暗暗嫉恨妾生的儿子,侄儿和女婿们又造谣中伤,彼此勾结抱成一团,简直不可能用道理让她醒悟。妇人有个老奶妈,已经八十多岁。听说了,爬着来见她,刚一下拜就痛哭起来,说:“老奴仆已经三天没吃饭了。”妇人问她:“为什么不去投靠侄儿?”老奶妈说:“老奴仆当初积蓄了一点儿钱财,侄儿对待我就像对待自己的母亲一样,把我的钱财全骗去了。现在看到我像不认识一样,求一碗饭也得不到了。”又问:“为什么不去投靠女儿女婿?”老奶妈说:“女婿骗取我的钱财,和侄儿一模一样,我的钱财没有了,他抛弃我也和侄儿一模一样,我的女儿也无可奈何。”又问:“骨肉至亲负心,你为什么不去告状?”老奶妈说:“告过状了,官府说我已经出嫁,对娘家人来说已经是异姓人了;我女儿也已经出嫁,对我来说她也已经是异姓人了。他们如果愿意收养我,那是他们格外的情义;他们不肯收养,从法律来讲没有罪过,所以官府不能为我做主。”又问:“那你将来怎么办呢?”老奶妈说:“我已死去的丈夫从前跟随某位官员,在外面娶了个妾,生了个儿子,现在他长大成人了。我告侄儿和女婿状时,官府说我既然有这个儿子,他应该赡养我这个嫡母;如果不肯赡养,在法律上就有重罪。官府已经发出传票召他来这里,只是不知他哪天才能到。”妇人神情恍惚若有所失,从此以后,她的行为渐渐改变了。这件事,亲戚族人说得口干舌燥也没有用,而这个老奶妈只用几句话就使她回心转意。用自己作例子来说明道理,说的人没有罪过,听的人足以用来警戒自己。触龙说服赵太后,用的也是这种方法。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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