阅微草堂笔记

《阅微草堂笔记》一书为纪昀晚年所作,写于乾隆五十四年(1789)至嘉庆三年(1798)之间。全书共二十四卷,1196则,包括《滦阳消夏录》、《如是我闻》、《槐西杂志》、《姑妄听之》和《滦阳续录》5种。《阅微草堂笔记》整部作品恬淡古雅,质朴简洁,无论是写人还是叙事,皆着墨不多,不过粗陈梗概,点到为止,但极有章法,颇见情致,其弟子盛时彦对此也有概括:“叙述剪裁,贯穿映带,如云容水态,迥出天机。”恰如鲁迅所言,“立法甚严,举其体要,则在尚质黜,追踪晋宋”。
卷十四 槐西杂志四
【原文】
 
林教谕清标言:曩馆崇安,传有士人居武夷山麓,闻采茶者言,某岩月夜有歌吹声,遥望皆天女也。士人故佻达,乃借宿山家,月出辄往,数夕无所遇。山家亦言有是事,但恒在月望,岁或一两闻,不常出也。士人托言习静,留待旬馀。一夕,隐隐似有声,乃潜踪急往,伏匿丛薄间。果见数女皆殊绝,一女方拈笛欲吹,瞥见人影,以笛指之,遽僵如束缚,然耳目犹能视听。俄清响透云,曼声动魄,不觉自赞曰:“虽遭禁制,然妙音媚态,已具赏矣。”语未竟,突一帕飞蒙其首,遂如梦魇,无闻无见,似睡似醒。迷惘约数刻,渐似苏息。诸女叱群婢曳出,谯呵曰:“痴儿无状,乃窥伺天上花耶?”趣折修篁,欲行棰楚。士人苦自申理,言性耽音律,冀窃听幔亭法曲,如李謩之傍宫墙,实不敢别有他肠,希彩鸾甲帐。一女微哂曰:“悯汝至诚,有小婢亦解横吹,姑以赐汝。”士人匍匐叩谢,举头已杳。回顾其婢,广颡巨目,短发髼鬙,腰腹彭亨,气咻咻如喘。惊骇懊恼,避欲却走。婢固引与狎,捉搦不释。愤击仆地,化一豕嗥叫去。岩下乐声,自此遂绝。观是婢,殆是妖,非仙矣。或曰:“仙借豕化婢戏之也。”倘或然欤?
 
【翻译】
 
教谕林清标说:过去,他在福建崇安设馆教学生,传说有个住在武夷山麓的读书人听采茶人说,在一座山岩上,月明之夜常有歌唱和吹奏乐器的声音,远远望去,都是些天上的仙女。这个读书人本来就放荡轻薄,于是借宿在山里人家,每到月出就到山岩上去,一连几个夜晚,什么都没遇见。山里人也说有这回事,但是通常在每月十五时出现,一年也就能听到一两次,不是经常出现。读书人借故说自己喜欢清静,留下来又住了十几天。有个夜晚,他隐隐约约听到好像有乐声,于是急忙悄悄地前往,躲藏在密草丛中。果然看见几个女子,个个绝色艳丽,其中一个女子刚刚拈起笛子要吹,瞥见有人影,就用笛子一指,读书人顿时周身木僵,像是被绳索捆住了一样,但仍然耳朵能听眼睛能看。不一会儿,清越的笛声响彻云霄,悠长的乐曲动人心魄,读书人不觉脱口赞道:“我虽然被禁锢,但是美妙的音乐、妩媚的舞姿已经全都欣赏了。”话没说完,突然一块手帕飞来蒙在他头上,于是他就像梦魇了似的,听不见也看不见,又像睡着又像醒着。迷迷糊糊了有几刻钟,才仿佛渐渐苏醒过来。众女子喝叫几个婢女将他拉出来,呵斥说:“你这傻小子太不像话,竟敢偷窥仙家姐妹?”众女子让婢女赶紧折来长竹条,要抽打他。读书人苦苦申辩说自己生性喜好音乐,只是想暗中领教仙家法曲,就像唐代书生李謩在宫墙外偷听乐声一样,实在不敢有其他念头,不是企图有所艳遇。一个女子微微冷笑讥讽道:“我理解你这么至诚,我有一个小婢女也很会吹奏乐曲,姑且把她赏给你吧。”读书人趴在地上磕头致谢,等他抬起头来,仙女们已经不知去向。回头看见个婢女,宽脑门大眼睛,短发蓬松杂乱,粗腰大肚,呼吸就像喘气一般。他惊骇懊恼,想转身躲避。婢女强拉硬拽,意欲求欢,追着死抓着不放。他愤怒地把她打倒在地,她变成了一头猪,嗥嗥叫着跑了。山岩下的乐曲声从此就再也听不到了。看这个婢女,大概那些女人都是妖魅而不是仙女。也有人说:“是仙女把一头猪变成婢女来戏弄他。”也许真是这样的吧?
 
【原文】
 
刘燮甫言:有一学子,年十六七,聪俊韶秀,似是近上一流,甚望成立。一日,忽发狂谵语,如见鬼神。俟醒时问之,自云:“景城社会观剧,不觉夜深,归途过一家求饮。惟一少妇,取水饮我,留我小坐,言其夫应官外出,须明日方归。流目送盼,似欲相就。爱其婉媚,遂相燕好。临行泣涕,嘱勿再来,以二钏赠我。次日视之,铜青斑斑,微有银色,似多年土中者。心知是鬼,而忆念不忘。昨再至其地,徘徊寻视。突有黑面长髯人,手批我颊,踉跄奔归。彼亦随至。从此时时见之,向我诟厉。我即忽睡忽醒,不知其他也。”父母为诣墓设奠,并埋其钏。俄其子瞋目呼曰:“我妇失钏,疑有别故;而未得主名,仅倒悬鞭五百,转鬻远处。今见汝窃来,乃知为汝所诱。此何等事,可以酒食金钱谢耶?”颠痫月馀,竟以不起。然则钻穴逾墙,即地下亦尚有祸患矣。
 
李云举言:东光有薰狐者,每载燧挟罟,来往墟墓间。一夜,伏伺之际,见一方巾襕衫人自墓顶出, 苦侯反。《说文》曰:“鬼声也。” 长啸,群狐四集,围绕丛薄,狰狞嗥叫,齐呼捕此恶人,煮以作脯。薰狐者无路可逃,乃攀援上高树。方巾者指挥群狐,令锯树倒。即闻锯声訇訇然。薰狐者窘急,俯而号曰:“如蒙见释,不敢再履此地。”群狐不应,锯声更厉。如是号再三,方巾者曰:“果尔,可设誓。”誓讫,鬼狐俱不见。此鬼此狐,均可谓善了事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刘燮甫说:有一个书生,十六七岁,长得清秀聪明,属于上进的一类,很有希望能成就大事。有一天,他突然发狂讲胡话,好像遇见鬼神一般。等他醒过来时问他,他说:“我到景城的土地神赛会上看戏,不知不觉夜深了才回家,回来的路上经过一户人家,我进去讨水喝。这户人家只有一个少妇,拿水给我喝,还留我坐一会儿,说她丈夫因官差外出,要明天才回来。少妇眉目传情,似乎想和我亲热。我也喜欢她柔顺妩媚,就和她成了好事。分别的时候,她流着眼泪,吩咐我不要再去了,还送给我两只手镯。第二天,我看手镯上面有斑斑点点的铜绿,透出淡淡的银色,好像是埋在泥土里多年了。我心里明白少妇是鬼,但还是怀念不已。昨天,我再到那个地方,来来回回寻找。突然有一个黑面长髯的人出现,抽我耳光,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家,他也跟着来了。从此,我经常看到他对着我痛骂。我就忽睡忽醒,其他都不知道了。”书生的父母就到那座坟墓上祭奠,并且把手镯埋回坟墓里。不一会儿,他们的儿子瞪大眼睛大叫道:“我老婆的手镯丢了,我就疑心另外有原故;只是没有查实偷情人的名字,只好把老婆倒吊起来鞭打五百下,卖到远处去了。现在看到你们悄悄把手镯送回来,才知道我老婆是被你儿子所引诱。这是什么样的事,是用酒食金钱致谢赔礼就可以解决的么?”书生发狂一个多月,竟然一病不起了。这么说偷鸡摸狗的行为,即使在阴间也是会带来灾祸的。
 
李云举说:东光县有个烟熏捉狐的人,常年带着火石、猎网,来往于坟地墓穴之间。一天晚上,正当他躲藏着观察时,只见一个头戴方巾、身穿士子衣裳的人,从一座坟顶冒出来,发出 苦侯反。《说文》说:“:鬼叫的声音。” 的长叫,大群狐狸从四面云集而来,围绕着这个人藏身的树丛,狰狞恐怖地号叫,一齐大呼抓住这个恶人,煮熟了做肉干吃。熏狐人无路可逃,只好爬上一棵很高的树。戴方巾的人指挥着群狐,让它们把树锯倒。随即听见锯树声訇訇地响起来。熏狐人又怕又急,俯身向下号叫道:“如果承蒙你们放了我,再也不敢到这里来了。”狐狸们根本不理睬他,锯树声更加急促。熏狐人再三哀求,那个戴方巾的才说:“果真如此,你必须先起誓。”熏狐人发完誓,鬼、狐狸们都不见踪影了。这个鬼和这些狐精都称得上是善于了事的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盖侵扰无已,势不得不铤而走险,背城借一。以群狐之力,原不难于杀一人;然杀一人易,杀一人而激众人之怒,不焚巢犁穴不止也。仅使知畏而纵之,姑取和焉,则后患息矣。有力者不尽其力,乃可以养威;屈人者使其易从,乃可以就服。召陵之役,不责以僭王,而责以苞茅,使易从也;屈完来盟即旋师,不尽其力,以养威也。讲学家说《春秋》者,动议齐桓之小就。方城汉水之固,不识可一战胜乎?一战而不胜,天下事尚可为乎?淮西、符离之事,吾征诸史册矣。
 
族弟继先,尝宿广宁门内友人家。夜大风雨,有雷火自屋山 近房脊之墙谓之屋山,以形似山也。范石湖诗屡用之。 穿过,如电光一掣然,墙栋皆摇。次日,视其处,东西壁各一小窦如钱大,盖雷神逐精魅,贯而透也。
 
凡击人之雷,从天而下;击怪之雷,则多横飞,以遁逃追捕故耳。若寻常之雷,则地气郁积,奋而上出。余在福宁度岭,曾于山巅见云中之雷;在淮镇遇雨,曾于旷野见出地之雷,皆如烟气上冲,直至天半,其端火光一爆,即訇然有声,与铳炮之发无异。然皆在无人之地,其有人之地,则从无此事。或曰:“天心仁爱,恐触之者死。”语殊未然。人为三才之中,人之聚处,则天地气通,通则弗郁,安得有雷乎?塞外苦寒之地,耕种牧养,渐成墟落,则地气渐温,亦此义耳。
 
【翻译】
 
一般说来,如果没完没了地侵扰,就会逼得人不得不铤而走险,下定决心决一死战了。以这群狐精的力量,杀死一个人原本不是件难事;然而杀一个人容易,杀了一个人却激起更多人的愤怒,非闹到焚巢掘穴不可。所以,群狐仅仅让那个人知道害怕就放了他,姑且和解了事,就能防止后患了。有力量的人不用尽气力,就能蓄养自己的威力;要征服人先让人容易顺从,就能使之归顺。齐楚召陵之战时,齐国不追究楚国僭越天子,却只责怪楚国贡献苞茅太迟,这就让楚国容易接受;屈完签订盟约之后,齐军当即撤回,不用尽军力,为的是蓄养军威。道学家谈论起《春秋》来,动不动就说,齐桓公只满足于获得小利。难道楚国当时不知道依靠方城之固、汉水之利,拼死一战吗?这样拼死一战而不能胜,天下还有可为之事吗?南宋淮西军的叛乱,符离一战宋军的惨败,是我从史书中找到的明证。
 
我的堂弟纪继先,曾经借住在广宁门内一位朋友家里。那天夜里,风雨大作,有雷火从屋山 靠近屋脊的墙叫做屋山,因为形状像山。范成大的诗里就多次用这个词语。 上穿过,就像被电光闪耀猛然拉了一把似的,屋子的墙壁和梁柱都摇晃。第二天,他查看昨夜雷电穿过的地方,东西墙壁上各有一个铜钱大的圆洞,大概是雷神追逐精怪时穿透的。
 
凡是击人之雷,都是从天而降;击怪之雷,大多是横着飞,这是因为精怪四处逃遁、雷电跟踪捕捉的缘故。如果平常的雷,则是由于地气郁积,奋而冲到空中形成的。我在福宁过白鹤岭时,曾经在山顶上见过云中之雷;在淮镇遇到大雨,曾经在旷野上见过出于地面之雷,这些雷都像是烟气上冲,直到空中,它的上端火光一爆,随即轰然出声,与铳炮发射火药没有什么两样。但这些雷都发生在无人居住的地方,有人的地方,就没有这样的事。有人说:“这是因为上天存心仁爱,恐怕触雷者遭到不幸。”这话不一定对。天、地、人三才,人居中,人聚集之处,天地之气通畅,气通就不会郁结,怎么会生出雷呢?正如塞外贫瘠寒冷之地,由于人们耕种牧养,渐渐形成村落,地气也渐渐温和,正是这个道理。
 
【原文】
 
王岳芳言:其家有一刀,廷尉公故物也。或夜有盗警,则“格格”作爆声,挺出鞘外一二寸。后雷逐妖魅穿屋过,刀堕于地,自此不复作声矣。世传刀剑曾渍人血者,有警皆能自响。是不尽然,惟曾杀多人者乃如是尔。每杀一人,刀上必有迹二条,磨之不去。幼年在河间扬威将军哈公元生家,曾以其佩刀求售,云夜亦有声。验之,信然也。或又谓作声之故,乃鬼所凭,是亦不然。战阵所用,往往曾杀千百人,岂有千百鬼长守一刀者欤?饮血既多,取精不少,厉气之所聚也。盗贼凶鸷,亦厉气之所聚也。厉气相感,跃而自鸣,是犹抚琴者鼓宫宫应,鼓商商应而已。蕤宾之铁,跃乎池内;黄钟之铎,动乎土中,是岂有物凭之哉?至雷火猛烈,一切厉气,遇之皆消,故一触焰光,仍为凡铁。亦非丰隆、列缺,专为此物下击也。
 
余尝惜西域汉画,毁于烟煤,而稍疑一二千年笔迹,何以能在?从侄虞惇曰:“朱墨着石,苟风雨所不及,苔藓所不生,则历久能存。易州、满城接壤处,有村曰神星。大河北来,复折而东南,有两峰对峙河南北,相传为落星所结,故以名村。
 
【翻译】
 
王岳芳说:他家有一把刀,是当过廷尉的长辈的遗物。要是夜里有盗贼进入宅院,这把刀就格格地发出爆裂的响声,刀身也从刀鞘里跳出来一两寸。后来有雷霆追逐妖怪穿屋而过,刀掉到地上,从此不再发出声响了。人们传说凡是沾过人血的刀剑,只要有盗贼来都能自动发出声响。也不完全这样,只有杀过许多人的刀剑才会这样。每杀一个人,刀上必然留下两条痕迹,磨也磨不掉。我小时候在河间府扬威将军哈元生家里,哈家曾经要把将军的佩刀卖掉,说这把刀夜里发出声响。经过验证,果真是这样。有人又说发出声响的原因是鬼凭附在上面,也不是这样。战场上用过的刀,杀人成百上千,岂有千百个鬼长久守着一口刀的道理?沾的血既然很多,吸取的精气就不少,于是聚集了暴戾之气。盗贼凶猛残暴,也聚集着暴戾之气。两种暴戾之气相互感应,刀剑就会发出声响,这就好像弹琴的人弹宫调,宫声的弦就会共鸣;弹商调,商调的弦就会共鸣。能发出蕤宾之调的铁,当有人弹奏此调时,就在池子里跳跃;能发出黄钟调的大钟,有人敲出此音,就会在泥土中共鸣,这哪里是有什么东西凭附在上面呢?至于猛烈的雷火,一切暴戾之气触到它就全部消失了,所以一遇到强烈的电光,刀就变为凡铁一块。号称丰隆、列缺的劈雷闪电,也不是专为打击这些发出声响的器物才从天庭突降的。
 
我曾经惋惜西域的汉代壁画,毁于兵火和煤灰,但是稍稍又感到奇怪,一两千年前的笔迹,怎么能保持到现在呢?堂侄纪虞惇告诉我:“用朱砂和黑墨画在石壁上,如果风刮不到雨打不着,石上不生苔藓,就能够长期保留下来。在易州与满城县交界的地方,有个村子叫神星。黄河从北而来,到这里又折向东南,有两座山峰相对峙于河的南北,相传是陨落的流星生成的,所以就给村子起了这个名。
 
【原文】
 
其峰上哆下敛,如云朵之出地,险峻无路。好事者攀踏其孔穴,可至山腰。多有旧人题名,最古者有北魏人、五代人,皆手迹宛然可辨。然则洞中汉画之存于今,不为怪矣。”惜其姓名虞惇未暇一一记也。易州、满城皆近地,当访其土人问之。
 
虞惇又言:落星石北有渔梁,土人世擅其利,岁时以特牲祀梁神。偶有人教以毒鱼法,用芫花于上流挼渍,则下流鱼虾皆自死浮出,所得十倍于网罟。试之良验。因结团焦于上流,日施此术。一日,天方午,黑云自龙潭暴涌出,狂风骤雨,雷火赫然,燔其庐为烬。众惧,乃止。夫佃渔之法,肇自庖羲;然数罟不入,仁政存焉。绝流而渔,圣人尚恶;况残忍暴殄,聚族而坑哉!干神怒也宜矣。
 
周书昌曰:“昔游鹊华,借宿民舍。窗外老树森翳,直接冈顶。主人言时闻鬼语,不辨所说何事也。是夜月黑,果隐隐闻之,不甚了了。恐惊之散去,乃启窗潜出,匍匐草际,渐近窃听。乃讲论韩、柳、欧、苏文,各标举其佳处,一人曰:‘如此乃是中声,何前后七子,必排斥不数,而务言秦汉,遂启门户之争?’一人曰:‘质文递变,原不一途。宋末文格猥琐,元末文格纤秾,故宋景濂诸公力追韩、欧,救以舂容大雅。三杨以后,流为台阁之体,日就肤廓,故李崆峒诸公又力追秦汉,救以奇伟博丽。隆、万以后,流为伪体,故长沙一派,又反唇焉。大抵能挺然自为宗派者,其初必各有根柢,是以能传;其后亦必各有流弊,是以互诋。然董江都、司马文园文格不同,同时而不相攻也。李、杜、王、孟诗格不同,亦同时而不相攻也。彼所得者深焉耳。后之学者,论甘则忌辛,是丹则非素,所得者浅焉耳。’语未竟,我忽作嗽声,遂乃寂然。惜不尽闻其说也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这两座山峰都是上面张开下面收敛,恰似云朵拔地而出,山势险峻,无路可寻。那些好事的人踩着山崖上的孔穴攀缘而上,可以到达山腰。上面有不少前人的题词刻名,最早的有北魏人和五代人,字迹都仍然清晰可辨。这么说西域洞中的汉代壁画能保留到今天,也就不足为怪了。”可惜的是,山上题词人的姓名,虞惇没来得及记录下来。好在易州、满城都不算远,应该走访当地居民询问一下。
 
虞惇又说:在落星石北面有一道渔梁,当地人世代独享捕鱼的好处,每年过节就用牲畜祭祀渔梁神。偶尔有人教当地人毒鱼的办法,在上游投放揉出来的芫花汁,下游的鱼虾就都被毒死浮出水面,收获要比用网捕多上十倍。经过试验,十分管用。于是就在上游搭起窝棚,天天用这种方法毒鱼。有一天,正当中午,有黑云从龙潭里突然汹涌而出,狂风骤雨大作,雷轰电闪,把窝棚烧成了灰烬。大家害怕,不再毒鱼了。打猎和捕鱼为生的方法,从伏羲时代就开始了;不过,细密的网不入鱼池,这种仁政一直存在。截断河流捕鱼,圣人都很反感;何况用残忍手段摧残生命,一下子消灭鱼类家族呢!惹得神仙生气,也是当然的事了。
 
周书昌说:“当年游历鹊华山时,借住在老百姓家里。窗外老树枝叶茂盛,一直绵延到山岗顶上。主人说时常听到附近有鬼说话,不知是在说什么。当天夜里,没有月亮,四周一片黑暗,我果然隐隐听到有说话声音,只是听不太清楚。我恐怕惊散他们,就打开窗子悄悄出来,匐匍在草丛中,渐渐接近,偷听他们说些什么。原来,他们是在谈论韩愈、柳宗元、欧阳修、苏轼的文章,各自标举他们文章的妙处,其中一个说:‘如此评论,还是平和中肯的,为什么前后七子把这些名家的作品排斥在外,还一定要标榜秦汉,由此而挑起门户之争呢?’另一个说:‘文风的变更,原来就不是同一途径。宋代末年文风低下卑琐,元代末年文章格调纤巧秾丽,所以明初宋景濂等人主张学习韩、欧,用雍容高雅来挽救文风。到三杨之后,流行台阁体,文章内容日趋肤浅,所以,李梦阳等人又大力主张追寻秦汉文风,使文风恢复奇雄伟壮、丰富华丽。明代隆庆、万历之后,这种文风又流于摹仿,内容空洞,变成假古文体,所以长沙一派,又反唇相讥了。大抵能在文坛上自立宗派的人,当初必然各有自己的根柢,正因为如此,那种派别才能流传;其后又必然出现各种流弊,所以又互相诋毁。但是,董仲舒、司马相如的文章风格不同,他们处在同一个时代,却不互相攻击。李白、杜甫、王维、孟浩然,诗歌风格不同,也都是同时代,也不互相攻击。这是因为他们学识渊博、修养高深啊。后世的学者,谈论起甘甜就忌讳辛辣,肯定红色就非议白色,这是因为他们见识浅薄、修养太浅了。’话没说完,我忽然咳嗽了一声,于是再也没有声音了。可惜,没有能听全他们的议论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余曰:“此与李词畹记饴山事均以平心之论托诸鬼魅,语已尽,无庸歇后矣。”书昌微愠曰:“永年百无一长,然一生不能作妄语。先生不信,亦不敢固争。”
 
董曲江言:一儒生颇讲学,平日亦循谨无过失,然崖岸太甚,动以不情之论责人。友人于五月释服,七月欲纳妾。此生抵以书曰:“终制未三月而纳妾,知其蓄志久矣。《春秋》诛心,鲁文公虽不丧娶,犹丧娶也。朋友规过之义,不敢不以告。其何以教我?”其持论大抵类此。一日,其妇归宁,约某日返,乃先期一日,怪而诘之。曰:“吾误以为月小也。”亦不为讶。次日,又一妇至。大骇愕,觅昨妇,已失所在矣。然自是日渐尪瘠,因以成痨。盖狐女假形摄其精,一夕所耗已多也。前纳妾者闻之,亦抵以书曰:“夫妇居室,不能谓之不正也;狐魅假形,亦非意料之所及也。然一夕而大损真元,非恣情纵欲不至是。无乃燕昵之私,尚有不节以礼者乎?且妖不胜德,古之训也。周、张、程、朱,不闻曾有遇魅事。而此魅公然犯函丈,无乃先生之德尚有所不足乎?先生贤者也,责备贤者,《春秋》法也。朋友规过之义,不敢不以告。先生其何以教我?”此生得书,但力辩实无此事,里人造言而已。宋清远先生闻之曰:“此所谓以子之矛陷子之盾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我说:“这和李词畹记述饴山的事相同,都是将公正之论借鬼怪说出来,这些话已经讲透,不必再说后面的那些话了。”周书昌有些不高兴地说:“我周永年平生一无所长,不过一生不会说谎。先生不相信,我也不敢再坚持和你争执了。”
 
董曲江说:有个儒生很喜欢讲理学,平日行为也谨慎有礼、循规蹈矩,没有什么过失,但是他性情高傲,动不动就用不近人情的议论去责备别人。有个朋友在五月除了父母的孝,七月就想娶妾。这个儒生送去一封信,指责道:“结束守丧之礼不到三个月就想娶妾,这就可见你有这个打算已经很久了。《春秋》重视推究居心和动机,所以鲁文公虽然不是在丧礼期间娶妻,也像在丧礼期间娶妻一样要受到指责。朋友之间有规劝过失的义务,我不能不告诉你。你怎么回答教正我?”他的议论,大多数都是类似这样。有一天,他妻子回娘家,约定某一天回来,却提前一天回来了,他很奇怪问妻子。妻子回答说:“我记错了,还以为这个月是小月。”儒生也没在意。第二天,又一个妻子回到家里。他大为惊愕,再找昨天那个,已经不见了。然而,从这一天起,他日渐瘦弱,结果得了痨病。原来是狐女假冒他妻子摄取他的精气,一晚上就耗去了很多。娶妾的那个朋友听说了,也给他写了封信指责道:“夫妻同房,不能说不正当;狐魅假托人形,也是意料不到的。但是一夜就大伤元气,要不是任性纵欲,就不至于这样。难道夫妻私情,就不用按礼节加以节制了么?况且妖魅不能胜过有德之人,这是古人的训教。周敦颐、张载、程颢、程颐、朱熹,都没听说他们遇到妖魅。而这个狐女公然冒犯先生,莫不是先生的德行还有不完美的地方吧?先生是品德高尚的人,求全责备圣贤是《春秋》的大旨。朋友有规劝过错的义务,因此不敢不说出我的想法。你怎么回答我?”儒生收到信,只是极力辩解实在没有狐精这回事,说只是邻居造谣而已。宋清远先生听了这件事后说:“这就是所谓以子之矛,攻子之盾吧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袁愚谷制府, 讳守侗,长山人,官至直隶总督,谥清悫。 少与余同砚席,又为姻家。自言三四岁时,尚了了记前生。五六岁时,即恍惚不甚记。今则但记是一岁贡生,家去长山不远;姓名籍贯,家世事迹,全忘之矣。余四五岁时,夜中能见物,与昼无异。七八岁后,渐昏暗。十岁后,遂全无睹;或夜半睡醒,偶然能见,片刻则如故。十六七后以至今,则一两年或一见,如电光石火,弹指即过。盖嗜欲日增,则神明日减耳。
 
景州李西崖言:其家一佃户,最有胆,种瓜亩馀,地在丛冢侧。熟时恒自守护,独宿草屋中,或偶有形声,亦恬不为惧。一夕,闻鬼语嘈杂,似相喧诟。出视,则二鬼冢上格斗,一女鬼痴立于旁。呼问其故,一人曰:“君来大佳,一事乞君断曲直:天下有对其本夫调其定婚之妻者耶?”其一人语亦同。佃户呼女鬼曰:“究竟汝与谁定婚?”女鬼 觍良久,曰:“我本妓女。妓家之例,凡多钱者皆密订相嫁娶。今在冥途,仍操旧术,实不能一一记姓名,不敢言谁有约,亦不敢言谁无约也。”佃户笑且唾曰:“何处得此二痴物!”举首则三鬼皆逝矣。
 
又小时闻舅祖陈公 讳颖孙,岁久失记其字号。德音公之弟,庚子进士,仙居知县秋亭之祖也。 说亲见一事曰:“亲串中有殁后妾改适者,魂附病婢灵语曰:‘我昔问尔,尔自言不嫁。
 
【翻译】
 
袁愚谷总督, 名守侗,长山人,官做到直隶总督,死后赐号清悫。 小时候和我同学,又是亲家。他自己说,三四岁时还清清楚楚记得前生的事。五六岁时,就恍恍惚惚记忆不清了。到现在只记得前生是个岁贡生,家乡离长山不远;至于姓名、籍贯、家世事迹等等,全都忘记了。我四五岁时,夜晚黑暗中能看见东西,和白天一样。七八岁以后,逐渐昏暗不清了。十岁以后,就全看不见了;有时半夜醒来,偶然还能看见黑暗中的东西,过一会儿就和平常一样。十六七岁以后直到现在,有时一两年见上一次,好像闪电光、打石火一般,一弹指间就过去了。大概是人的爱好欲望一天天增加,那么神智清明就一天天减少。
 
景州李西崖说:他家的一个佃户,最有胆量,种了一亩多瓜田,瓜田在坟地旁边。瓜熟的时候总是他自己守护,独自睡在草屋里,有时偶然有影子、有声响,也安然处之一点儿不害怕。一天夜里,他听到鬼声嘈杂,好像相互吵骂。他出来看,发现两个鬼在坟上打架,一个女鬼呆呆地站在旁边。他呼喊着问为什么打架,一个说:“您来得太好了,有件事请您判断是非:天下有当着未婚夫的面去调戏他未婚妻的人吗?”另一个说的也是这样。佃户问女鬼说:“究竟你和谁定婚了?”女鬼忸怩了半天才说:“我本来是个妓女。按妓院的规矩,凡是钱多的嫖客,都悄悄商定嫁娶。现在我在阴间,仍然用原来的老套路,实在不能一一记住每个嫖客的姓名,不敢说和谁有约定,也不敢说和谁没约定。”佃户笑着唾了一口说:“哪儿找你们这两个傻东西!”一抬头,三个鬼都消失了。
 
又,我小时候听舅公 陈老先生名颖孙,年月一长,忘记了他的字和别号。他是德音老先生的弟弟,康熙庚子年进士,仙居知县秋亭的祖父。 说过他亲眼见到的一件事,说:“亲戚中有个人死后,小妾改嫁,他的魂附在一个生病的奴婢身上显灵说:‘我过去问你,你自己说我死后你不改嫁。
 
【原文】
 
今何负心?’妾殊不惧,从容对曰:‘天下有夫尚未亡,自言必改适者乎?公此问先愦愦,何怪我如是答乎?’”二事可互相发明也。
 
有讲学者论无鬼,众难之曰:“今方酷暑,能往墟墓中独宿纳凉一夜乎?”是翁毅然竟往,果无所见。归益自得,曰:“朱文公岂欺我哉!”
 
余曰:重赍千里,路不逢盗,未可云路无盗也;纵猎终日,野不遇兽,未可云野无兽也。以一地无鬼,遂断天下皆无鬼;以一夜无鬼,遂断万古皆无鬼,举一废百矣。且无鬼之论,创自阮瞻,非朱子也。朱子特谓魂升魄降为常理,而一切灵怪非常理耳,未言无也。故金去伪录曰:“二程初不说无鬼神,但无如今世俗所谓鬼神耳。”杨道夫录曰:“雨风露雷,日月昼夜,此鬼神之迹也,此是白日公平正直之鬼神。若所谓有啸于梁,触于胸,此则所谓不正邪暗、或有或无、或来或去、或聚或散者。又有所谓祷之而应,祈之而获,此亦所谓鬼神同一理也。”包扬录曰:“鬼神死生之理,定不如释家所云,世俗所见;然又有其事昭昭,不可以理推者,且莫要理会。”又曰:“南轩亦只是硬不信。如禹鼎魑魅魍魉之属,便是有此物,深山大泽,是彼所居。人往占之,岂不为祟。豫章刘道人,居一山顶结庵。一日,众蜥蜴入来,尽吃庵中水。少顷,庵外皆堆雹。明日,山下果雹。有一妻伯刘大,人甚朴实,不能妄语。言过一岭,闻溪边林中响,乃无数蜥蜴,各抱一物如水晶,未去数里下雹。此理又不知如何。旧有一邑,泥塑一大佛,一方尊信之。后被一无状宗子断其首,民聚哭之,佛颈泥木出舍利。泥木岂有此物,只是人心所致。”吴必大录曰:“因论薛士龙家见鬼,曰:世之信鬼神者,皆谓实有在天地间;其不信者,断然以为无鬼。然却又有真个见者,郑景望遂以薛氏所见为实。不知此特虹霓之类耳。问:虹霓只是气,还有形质?曰:既能啜水,亦必有肠肚。只才散便无,如雷部神亦此类。”林赐录曰:“世之见鬼神者甚多,不审有无如何?曰:世间人见者极多,如何谓无,但非正理耳。如伯有为厉,伊川谓别是一理。盖其人气未当尽而强死、魂魄无所归,自是如此。昔有人在淮上夜行,见无数形像,似人非人,出没于两水之间。此人明知其鬼,不得已冲之而过。询之,此地乃昔人战场也。彼皆死于非命,衔冤抱恨,固宜未散。坐间或云:乡间有李三者,死而为厉。乡曲凡有祭祀佛事,必设此人一分。后因为人放爆仗,焚其所依之树,自是遂绝。曰:是他枉死气未散,被爆仗惊散。”沈 录曰:“人有不伏其死者,所以既死而此气不散,为妖为怪。如人之凶死及僧道既死多不散。 原注:僧道务养精神,所以凝聚不散 。”万人杰录曰:“死而气散,泯然无迹者,是其常道理。恁地有托生者,是偶然聚得气不散,又恁生去凑着那生气便再生。’叶贺孙录曰:‘潭州一件公事:妇杀夫,密埋之。后为祟。事已发觉,当时便不为祟。以是知刑狱里面,这般事若不与决罪,则死者之冤必不解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现在为什么背信弃义?’小妾一点也不害怕,从容地回答说:‘天下有丈夫还没死,就自称以后必定改嫁的女人吗?您本来就问得糊涂,那就别怪我这么回答了。’”这两件事可以互相对照着看。
 
有个讲理学的人说世上无鬼,一些人朝他发难:“现在正值酷暑,你敢到墓地去独宿纳凉一夜吗?”这位老先生毫不犹豫地去了,果然一夜平安无事。回来后更加洋洋自得,说:“朱文公怎么会骗我呢!”
 
我说,携带万贯财物远行千里,路上没有遇上强盗,不能说路上就没有强盗;打了一天的猎,没有在旷野见到野兽,不能说旷野就没有野兽。因为一个地方没有鬼,就断言天下都没有鬼;因为一夜没有遇到鬼,就断言万古千年都没有鬼,这等于是举一个事例就否定全部了。况且,无鬼论的创始人,是晋朝人阮瞻,不是朱文公。朱文公只是说,人死后魂升天魄降地,这是常理,而一切灵怪的出现不是常理,他并未说天下无鬼。所以,金去伪记录道:“程颢、程颐最初没有说无鬼神,只是说没有现在世俗所说的那种鬼神。”杨道夫记录道:“雨风露雷,日月昼夜,这些都是鬼神留下的痕迹,这里所说的鬼神是光天化日之下公平正直的鬼神。至于所说的那种呼啸跳梁、令人担惊受怕的,就是所谓的不正直、邪恶黑暗、忽隐忽现、忽来忽去、忽聚忽散的鬼神。有人祷告,他们就应允,有人祈求,他们就赐与,这就是说鬼神是一样的。”包扬记录道:“鬼神掌管人生死的道理,绝不像佛家所说的、世俗的人主张的那样;但有些事又十分明白,这就不能用普通的道理推论,所以也就不必理会了。”包扬又记录道:“张南轩也只是坚决不信鬼神。可夏禹时期的鼎上铸有魑魅魍魉的图像,可见那时已经有鬼神;深山大泽,是他们居住的地方。人们占领了他们的住地,他们怎么会不出来作祟呢。豫章的刘道人,在山顶上盖了茅庵居住。一天,一群蜥蜴进庵,喝光了庵里的水。不一会儿,庵外堆满了冰雹。第二天,山下果然下了冰雹。有一个女子的丈夫叫刘大,刘大为人很朴实,不会说假话。刘大说,他曾经路过一座山岭,听到溪边林子里有响动,原来是无数只蜥蜴,各自抱着一个像水晶一样的东西,刘大没走出几里地,天上就下起了冰雹。这种道理又不知该如何解释。过去,有一座城镇,镇里有一尊泥塑的大佛,这一带人十分崇信它。后来同宗有个无赖砍掉了大佛的头,百姓们聚集在大佛面前哭泣,大佛颈子的泥土木头上出现了舍利。泥土木头上怎么能长出这种东西,大概是人心感召形成的。”吴必大记录道:“因为谈论到薛士龙家见到了鬼,有人就说:世上信鬼神的人,都说天地间确实有鬼;不信鬼神的人,则断定世上无鬼。可是,又有自称真见过鬼的人,郑景望就是以薛氏所见为根据,认为世上有鬼神。其实,他们不知道他们所见的不过是虹霓之类的东西罢了。有人问:虹霓只是一股气呢,还是有形有质?回答说:它既然能吸水,也自然就有肚肠。只是它一消散便形质全无,比如雷神也是同属一类。”林赐记录道:“世上见过鬼神的人很多,不知到底是有还是没有?朱子说:既然世上有很多人见过鬼神,怎么能说没有呢?不过这种说法不是正理。例如春秋时伯有被人杀了,死后变为厉鬼,程颐认为这是另一个道理。大概是一个人气数未尽却死于非命,他的魂魄无所归依,自然要变为厉鬼。过去有人乘船在淮河上夜行,见到无数影子,似人非人,出没于船两边的水面上。这人明知是鬼,不得已硬冲了过去。一打听,此地是古战场。那些人都死于非命,含冤抱屈,所以死后魂魄不散。在座有个人说:我的家乡有个叫李三的人,死后变为厉鬼。乡间只要有祭祀典礼,也一定给他设个牌位。后来因为有人放炮仗,烧掉了李三依附的一棵树,从此后这个鬼就不见了。朱子说:这是因为他受屈而死,精气未散,现在被炮仗惊散了。”沈记录道:“有人死得不服,所以死后精气不散,于是兴妖作怪。比如横死之人和僧道死后都是聚气不散。 原注:僧人道士专门修养精神,所以气会凝聚不散。 ”万人杰记录道:“人死后气息就消散,不留一点儿痕迹,是正常的道理。那么,怎么又有托生的说法呢,这是因为死后气聚未散,又正好与某股生气凑在一起,于是得以再生。”叶贺孙记录道:“潭州有一件公案:妻子杀了丈夫,偷偷埋掉了。后来冤魂作祟。案发之后,鬼魂马上就不作怪了。从这件事可知在判案当中,对这样的事情如果不判决,死者的冤气就不能化解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李壮祖录曰:“或问:世有庙食之神,绵历数百年,又何理也?曰:浸久亦散。昔守南康,久旱,不免遍祷于神。忽到一庙,但有三间敝屋,狼藉之甚。彼人言三五十年前,其灵如响,有人来而帷中之神与之言者。昔之灵如彼,今之灵如此,亦自可见。”叶贺孙录曰:“论鬼神之事,谓蜀中灌口二郎庙是李冰,因开离堆立庙。今来现许多灵怪,乃是他第二儿子出来,初间封为王;后来徽宗好道,遂改封为真君。张魏公用兵,祷于其庙,夜梦神语曰:我向来封为王,有血食之奉,故威福得行。今号为真君,虽尊,人以素食祭我,无血食之养,故无威福之灵,今须复封我为王,当有威灵。魏公遂乞复其封。不知魏公是有此梦,是一时用兵,托为此说。又有梓潼神,极灵。此二神似乎割据两川。大抵鬼神用生物祭者,皆是假此生气为灵,古人衅钟衅龟皆此意。汉卿云,李通说有人射虎,见虎后数人随之,乃是为虎伤死之人,生气未散,故结成此形。”黄义刚录曰:“论及请紫姑神吟诗之事,曰:亦有请得正身出现,其家小女子见,不知此是何物。且如衢州有一人事一神,只开所录事目于纸,而封之祠前。少间开封,而纸中自有答语。此不知是如何。”凡此诸说,黎靖德所编语类班班具载,先生何竟诬朱子乎?
 
此翁索书观之,良久,怃然曰:“朱子尚有此书耶!”悯默而散。
 
然余犹有所疑者:朱子大旨,谓人秉天地之气生,死则散还于天地。叶贺孙录所谓“如鱼在水,外面水便是肚里水,鳜鱼肚里水与鲤鱼肚里水只是一般”,其理精矣;而无如祭祀之理,制于圣人,载于经典,遂不得不云子孙一气相感,复聚而受祭;受祭既毕,仍散入虚无。不识此气散还以后,与元气浑合为一欤?抑参杂于元气之内欤?如混合为一,则如众水归海,共为一水,不能使江淮河汉,复各聚一处也。如五味和羹,共成一味,不能使姜盐醯酱,复各聚一处也。又安能于中犁出某某之气,使各与子孙相通耶?如参杂于元气之内,则如飞尘四散,不知析为几万亿处,如游丝乱飞,不知相去几万亿里。遇子孙享荐,乃星星点点,条条缕缕,复合为一,于事理毋乃不近耶?即以能聚而论,此气如无知,又安能感格?安能歆享?此气如有知,知于何起?当必有心,心于何附?当必有身。既已有身,则仍一鬼矣。且未聚以前,此亿万微尘,亿万碎缕,尘尘缕缕,各有所知,则不止一鬼矣。不过释氏之鬼,地下潜藏;儒者之鬼,空中旋转。释氏之鬼,平日常存;儒家之鬼,临时凑合耳。又何以相胜耶?此诚非末学所知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李壮祖记录道:“有人问:世上有许多享受庙堂祭祀的神,绵延经历几百年,又是什么道理呢?朱子说:庙神年岁久了,也会逐渐消散。以前,我在南康做太守时,那里久旱,人们不免向神祷告求雨。他们偶然来到一座庙宇前,只有三间破旧的屋子,颓败不堪。那里的人说,三五十年前,这座庙非常灵验,求神者可以隔着帷帐与神交谈。当初是那样灵验,而今却如此颓败,可见神也会消散。”叶贺孙记录道:“谈论鬼神之事,有人就说蜀中灌口二郎庙是因为李冰开凿离堆治水有功而为他立的。现在庙里出现许多灵怪,这是他的二儿子闹的,而不是李冰,最初,封庙里的神为王;后来宋徽宗好道,改封真君。张魏公张浚用兵时,曾经到庙中祷告,夜里梦见庙神对他说:我一向被封为王,得到酒肉祭祀,所以威福得以施行。现在号为真君,虽然名分尊贵,但是人们用素食祭祀我,没有酒肉供养,威福无法施行,自然就不灵了。现在,必须仍封我为王,才能恢复我的威灵。于是张魏公向皇上求情,恢复庙神的原封号。不知道张魏公是真的做了这个梦,还是因为一时用兵,编造了这种说法鼓舞士气。此地还有一个梓潼神,也很灵。这两个神似乎分别占领东西两川,形成割据之势。一般来说,用活的动物祭祀鬼神,都是借着生气显灵,古人用牲畜血涂在钟上、龟身上来祭祀,都是这个意思。汉卿说,李通说有人射虎,见到虎身后跟着几个人,这些都是被虎伤害的人的鬼魂,生气未散,所以聚成人形。”黄义刚记录道:“谈到请紫姑神吟诗的事,有人说,有时,也能请出神的真身,有个人家一个女孩子就亲眼见过,但她不知这是什么神。比如衢州有个人事奉一位神,他只要把要问的事儿写在纸上,封起来放在祠堂前。过一会儿开封取纸,答案就已经写在纸上了。不知这是什么道理。”所有这种种说法,黎靖德所编的《朱子语类》里都有详细的记载,先生为什么竟胡乱评价朱子呢?
 
这位老先生赶忙要来《朱子语类》翻看,看了很长时间,才颓丧地说:“原来朱子还有这样一本书!”说完,可怜兮兮地走了。
 
然而我对朱子的观点还有疑惑的地方:按朱子的主张,人是秉承天地之气而生,死后气散而还归于天地。叶贺孙记录中所说的“人的生死,如同鱼在水中,外面的水就是肚子里的水,鳜鱼肚子里的水与鲤鱼肚子里的水是一样的”,这个道理十分精辟;但是这不能像祭祀之礼那样由圣人制订,载于经典,所以不得不说先人与子孙一气相通,重新聚起来接受祭祀;受祭之后,又散入虚无之中。我不明白这种气散入虚空之后,是与天地间的元气混为一体呢,还是混杂于元气之中?如果混为一体,那就如同百川归海,众水合一,无法分清哪是长江水,哪是淮河水,哪是汉水之水了。又如同用五种调料做汤,合成一种味儿,然后也就无法分出这味儿中哪是姜味儿,哪是盐味儿,哪是醋味儿,哪是酱味儿。又怎么能从天地间分离出某某人的气,使之与各自子孙的气息相通呢?如果是掺杂在元气之中,那么它就会像灰尘一样四散飞扬,不知会分离到几万几亿个地方,像游丝乱飞,相互分开不知几万几亿里远。遇到子孙祭祀,他们只是星星点点,条条缕缕,分散在广阔的空间,如果说能聚合为一,不是太不近情理了吗?即便是能聚合,这种气如果没有知觉,又怎么能感觉到子孙的祭祀呢?又怎么享用祭品呢?这种气如果有知觉,知觉由何而起?有知觉必然有心,那么心附着在哪里呢?所以如果有心就一定有身。有了身,就是鬼了,于是又成为一个鬼。而且,这种气聚集起来之前,如果那亿万微尘、亿万缕缕,尘尘碎缕皆有知觉的话,就不止是一个鬼了。不过是佛家所说的鬼,潜藏于地下;儒家所说的鬼,旋转于空中。佛家的鬼,平时一直存在;儒家的鬼,是临时凑合起来的。他们又怎么能相互比较、取胜呢?这实在不是学问浅薄的人所能弄明白的。
【原文】
 
 
乌鲁木齐千总某,患寒疾。有道士踵门求诊,云有夙缘,特相拯也。会一流人高某妇,颇能医,见其方,骇曰:“桂枝下咽,阳盛乃亡。药病相反,乌可轻试?”力沮之。道士叹息曰:“命也夫!”振衣竟去。然高妇用承气汤,竟愈。皆以道士为妄。余归以后,偶阅邸抄,忽见某以侵蚀屯粮伏法。乃悟道士非常人,欲以药毙之,全其首领也。此与旧所记兵部书吏事相类,岂非孽由自作,非智力所可挽回欤?
 
【翻译】
 
乌鲁木齐的某千总,得了伤寒病。有一个道士主动上门为他诊治,说他们过去有缘,特地前来相救。恰好一个被流放的高某的妻子,很懂医术,看了药方,吃惊地说:“桂枝吃下去,会使阳气过盛而死亡。药性和病情相反,怎么能轻易服用?”就极力阻止他。道士叹息一声说:“真是命啊!”抖抖衣服走了。高某的妻子用承气药汤治愈了千总的病,于是就认为道士是骗人。我从西域回来后偶然阅读邸报,得知千总因为贪污贮存的军粮,被处斩了。这才醒悟那个道士不是平常人,他想药死千总,让他保全身首。这与过去我记述的兵部书吏的事情相类似,难道是说如果是自己作孽,不是智慧所能挽回的么?
 
【原文】
 
姚安公云:人家有奇器妙迹,终非佳事。因言癸巳同年牟丈瀜家 不知即牟丈,不知或牟丈之伯叔,幼年听之未审也。 有一砚,天然作鹅卵形,色正紫,一 鹆眼如豆大,突出墨池中心,旋螺纹理分明,瞳子炯炯有神气。拊之,腻不留手。叩之,坚如金铁。呵之,水出如露珠。下墨无声,数磨即成浓沈。无款识铭语,似爱其浑成,不欲椎凿。匣亦紫檀根所雕,出入无滞,而包裹无纤隙,摇之无声。背有“紫桃轩”三字,小仅如豆,知为李太仆日华故物也。 太仆有说部名《紫桃轩杂缀》。 平生所见宋砚,此为第一。然后以珍吝此砚忤上官,几罹不测,竟恚而撞碎。祸将作时,夜闻砚若呻吟云。
 
余在乌鲁木齐日,城守营都司朱君馈新菌,守备徐君 与朱均偶忘其名。盖日相接见,惟以官称,转不问其名字耳。 因言:昔未达时,偶见卖新菌者,欲买。一老翁在旁,诃卖者曰:“渠尚有数政官,汝何敢为此!”卖者逡巡去。此老翁不相识,旋亦不知其何往。次日,闻里有食菌死者。疑老翁是社公。卖者后亦不再见,疑为鬼求代也。《吕氏春秋》称和之美者骆越之菌,本无毒,其毒皆蛇虺之故,中者使人笑不止。陈仁玉《菌谱》载水调苦茗白矾解毒法,张华《博物志》、陶宏景《名医别录》并载地浆解毒法,盖以此也。 以黄泥调水,澄而饮之,曰地浆。
 
【翻译】
 
姚安公说:人家里有奇妙的器具用品,到底不是好事。他说起康熙癸巳年科举同榜的牟瀜老先生家里 记不清是牟老先生,还是牟老先生的伯叔父了,幼年时听得不确切。 有一方砚台,天然形成鹅卵形,十分纯正的紫色,有一个 鹆眼,像豆子大小,突出在墨池中心,上面螺旋形的纹理很分明,眼珠闪闪发光,很有神气的样子。抚摸的时候,滑腻得一点儿不粘手。用手敲一下,坚硬得像铜和铁。呵气时,砚台上形成露珠。研墨时一点儿声音也没有,只要磨几次墨汁就很浓很黑了。砚台没有刻款识铭语,仿佛是因为喜欢这方砚台保留天然模样,不想刻上文字。砚匣也是紫檀树的树根雕成,砚台放进去很方便,但是装进砚台后就把匣子填得满满的,没有一点儿空隙,摇动也没有声音。匣背有“紫桃轩”三个字,字小得像豆子那样,从这一点可知是太仆寺少卿李日华的遗物。 李日华著有杂记《紫桃轩杂缀》 。平生见过的宋砚之中,这方砚台当数第一。但是,后来因为珍惜这方砚台却得罪了上司,几乎遭到大祸,就愤怒地把这方砚台砸碎了。在灾祸将要发作时,夜里听到砚台好像在呻吟。
 
我在乌鲁木齐时,守城军营的都司朱君送了一些鲜蘑菇给我,守备徐先生 他和姓朱的名字,都忘记了。原来当时相见,只是称呼官衔,反而没有问他们的名字。 看到了说:当年他还没有做官时,偶尔见到有人卖鲜蘑菇,就想买。旁边有个老翁,大声斥责卖蘑菇的人说:“他还要做几任官,你怎么敢把这种东西卖给他!”卖蘑茹的迟迟疑疑地走了。徐君并不认识那个老翁,转眼之间老翁亦不知去向。第二天,听说有人吃了蘑菇后死了。徐君怀疑那个老翁是土地爷。那个卖蘑菇的人也再没遇见,怀疑是找替身的鬼。《吕氏春秋》称味道最美的蘑菇是越骆之地出产的蘑菇,这种蘑菇本来无毒,有毒的都是被毒蛇、毒虫爬上污染过的,吃了这种毒蘑菇,会使人狂笑不止。陈仁玉的《菌谱》中,载有用水调苦茶白矾可以解菌毒的方法;张华的《博物志》、陶宏景的《名医别录》都载有地浆解毒法大概也是根据《菌谱》。 就是用黄泥调水,澄清以后饮用,叫地浆。
 
【原文】
 
亲串家厅事之侧有别院,屋三楹。一门客每宿其中,则梦见男女裸逐,粉黛杂沓,四围环绕,备诸媟状。初甚乐观,久而夜夜如是,自疑心病也。然移住他室则不梦,又疑为妖。然未睡时寂无影响,秉烛至旦,亦无见闻。其人亦自相狎戏,如不睹旁尚有人,又似非魅,终莫能明。一日,忽悟书厨贮牙镌石琢横陈像凡十馀事,秘戏册卷大小亦十馀事,必此物为祟。乃密白主人尽焚之。有知其事者曰:“是物何能为祟哉!此主人征歌选妓之所也,气机所感,而淫鬼应之。此君亦青楼之狎客也,精神所注,而妖梦通之。水腐而后蠛蠓生,酒酸而后醯鸡集,理之自然也。市肆鬻杂货者,是物不少,何不一一为祟?宿是室者非一人,何不一一入梦哉?此可思其本矣。徒焚此物,无益也。某氏其衰乎!”不十岁,而屋易主。
 
明公恕斋,尝为献县令,良吏也。官太平府时,有疑狱,易服自察访之。偶憩小庵,僧年八十馀矣,见公合掌肃立,呼其徒具茶。徒遥应曰:“太守且至,可引客权坐别室。”僧应曰:“太守已至,可速来献。”公大骇曰:“尔何以知我来?”曰:“公一郡之主也,一举一动,通国皆知之,宁独老僧!”又问:“尔何以识我?”曰:“太守不能识一郡之人,一郡之人则孰不识太守。”问:“尔知我何事出?”曰:“某案之事,两造皆遣其党,布散道路间久矣,彼皆阳不识公耳。”公怃然自失,因问:“尔何独不阳不识?”
 
【翻译】
 
我有个亲戚家大厅的旁边,另外有一座小院,院子里有三间屋子。有个门客每次在里面住宿,总是梦见男男女女赤身裸体相互追逐,女人们乱纷纷的,四面围绕着,做出种种不堪入目的淫态。他开始很喜欢看,时间长了,夜夜都做这种梦,就怀疑自己得了心病。但是换到别的屋子住,却不做梦,又怀疑是妖魅。但是没睡着的时候,丝毫没有动静;点着灯烛直到天亮,也没看见听见什么。梦中的那些人相互狎玩淫乐,旁若无人,又觉得不像是妖魅,一直也没弄明白。一天,门客忽然想起书橱里放着牙雕石刻的各种淫态的十几个裸女像,还有春宫图册大大小小十几卷,他想肯定是这些东西作怪。悄悄禀告主人,主人就全都烧了。有知道这事的人说:“这些东西怎么能作怪呢?这个地方是主人征选歌妓的地方,由于气机感应,淫鬼响应。这个门客也是出入妓院的嫖客,他精神贯注在这方面,妖魅就与他在梦中相通。水腐臭了才有小虫滋生;酒发酸才会引来小虫,这是当然的道理。街肆上卖杂货的地方,这种东西并不少,为什么不一个个作怪呢?住过这间屋子的也不只是他一人,妖魅为什么不一个个到别人的梦里呢?这就要从根本上找原因了。仅仅烧掉这些东西有什么用?这个家可能要衰败了吧!”不到十年,这幢房子果然换了主人。
 
明恕斋先生曾经担任献县令,是个好官。他任太平府知府时,因为一宗疑案,换上便装亲自查访。偶然在一座小庙里休息,庙里的和尚八十多岁了,见了他合掌肃立,呼唤他的徒弟备茶。徒弟在远处应声说:“太守要来了,可以先请客人在别的屋子里休息。”和尚回答说:“太守已经到了,赶快献茶来。”明公大吃一惊说:“怎么知道我要来?”和尚回答说:“大人是一郡之主,一举一动,全郡都知道,岂止我老和尚一人知道!”又问:“你怎么认识我?”回答说:“太守不能认识郡中所有的人,全郡的人谁不认识太守呢?”又问:“你知道我为什么事出来?”和尚说:“是为某件案子的事而来,双方早就派了他们的同伙,分散在您经过的路上了,不过都假装不认识大人。”明公听了,若有所失,又问:“你怎么不佯装不认识我呢?”
 
【原文】
 
僧投地膜拜曰:“死罪死罪!欲得公此问也。公为郡不减龚黄,然微不慊于众心者,曰好访。此不特神奸巨蠹,能预为蛊惑计也;即乡里小民,孰无亲党,孰无恩怨乎哉?访甲之党,则甲直而乙曲;访乙之党,则甲曲而乙直。访其有仇者,则有仇者必曲;访其有恩者,则有恩者必直。至于妇人孺子,闻见不真;病媪衰翁,语言昏愦,又可据为信谳乎?公亲访犹如此,再寄耳目于他人,庸有幸乎?且夫访之为害,非仅听讼为然也。闾阎利病,访亦为害,而河渠堤堰为尤甚。小民各私其身家,水有利则遏以自肥,水有患则邻国为壑,是其胜算矣。孰肯揆地形之大局,为永远安澜之计哉?老僧方外人也,本不应预世间事,况官家事耶?第佛法慈悲,舍身济众,苟利于物,固应冒死言之耳。惟公俯察焉。”公沉思其语,竟不访而归。次日,遣役送钱米。归报曰:“公返之后,僧谓其徒曰:‘吾心事已毕。’竟泊然逝矣。”
 
此事杨丈汶川尝言之,姚安公曰:“凡狱情虚心研察,情伪乃明,信人信己皆非也。信人之弊,僧言是也;信己之弊,亦有不可胜言者。安得再一老僧,亦为说法乎!”
 
舅氏健亭张公言:读书野云亭时,诸同学修禊佟氏园。偶扶乩召仙,共请姓名。乩题曰:“偶携女伴偶闲行,词客何劳问姓名?记否瑶台明月夜,有人嗔唤许飞琼。”再请下坛诗。乩又题曰:“三面纱窗对水开,佟园还是旧楼台。东风吹绿池塘草,我到人间又一回。”众窃议诗情凄惋,恐是才女香魂。
 
【翻译】
 
老僧急忙跪下磕头,说:“死罪死罪!就想等大人这么问呢。大人作为一郡之主,政绩不比汉代名臣龚遂、黄霸差,但是让百姓心中稍嫌不足的就是喜欢微服私访。这不仅容易让那些大奸大恶设计迷惑您,就是乡里小民,谁没有亲朋好友,谁没有恩怨呢?访查到甲的朋友,那么甲就有理而乙就没有理;访查到乙的同伙,甲就没理而乙就有理。询问到与当事人有仇的,那么当事人肯定没理;寻访到与当事人有恩的,那么当事人肯定有理。至于妇女小孩,所见所闻不真实;衰翁病婆,话语糊涂,这些能作为定案的根据吗?大人亲自访查还是这样,如果再依靠别人的所见所闻来定案,能有好效果吗?而且,私访的弊端,不仅仅体现在听到诉状这一点上。民情败坏,私访也有害,在修河渠、筑堤堰上尤为突出。小民只顾自身的利益,当水有利于自己时,就竭力拦截下来满足自己的需要;当水成为祸患时,就把邻里当做沟壑,这就是他们的神机妙算。谁肯出面根据地形的大局,制定长久的治水计划呢?老僧是世外之人,本来不应该干预人世间的事物,更何况官府的事务?但是佛法慈悲,舍身帮助众人,只要有利于事物,本来就应该冒死直言相告。望大人明察。”明公深思老僧的一番话,不再私访,径直回府了。第二天,明公派衙役给老和尚送钱粮。衙役回来向他报告说:“大人回府后,老和尚对他的徒弟们说:‘我的心事已经了结。’竟然安详地辞世了。”
 
杨汶川先生曾经讲过这件事,姚安公说:“凡是审案断案,只要虚心研究观察,真伪就会明了,过分相信别人,过分相信自己,都是不对的。过分听信别人的弊端,正如老僧所讲的;盲目相信自己的害处,也有说不完的例子。哪里再有一个老和尚,也为我们说法啊!”
 
舅舅张健亭先生说:在野云亭读书时,同学们到佟氏花园举行祭礼。有人扶乩请仙,大家请问仙人姓名。觇仙题词说:“偶携女伴偶闲行,词客何劳问姓名?记否瑶台明月夜,有人嗔唤许飞琼。”同学再请仙人题下坛诗。乩仙又写道:“三面纱窗对水开,佟园还是旧楼台。东风吹绿池塘草,我到人间又一回。”大家窃窃私语,认为诗歌的感情凄凉动人,恐怕是才女的幽魂来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然近地无此闺秀,无乃炼形拜月之仙姬乎?众情颠倒,或凝思伫立,或微谑通词。乩忽奋迅大书曰:“衰翁憔悴雪盈颠,傅粉薰香看少年。偶遣诸郎作痴梦,可怜真拜小婵娟。”复大书一“笑”字而去。此不知何代诗魂,作此狡狯;要亦轻薄之意,有以召之。
 
胡厚庵先生言:有书生昵一狐女,初遇时,以二寸许壶卢授生,使佩于衣带,而自入其中。欲与晤,则拔其楔,便出嬿婉,去则仍入而楔之。一日,行市中,壶卢为偷儿剪去。以此遂绝,意恒怅怅。偶散步郊外,以消郁结,闻丛翳中有相呼者,其声狐女也。就往与语,匿不肯出,曰:“妾已变形,不能复与君见矣。”怪诘其故。泣诉曰:“采补炼形,狐之常理。近不知何处一道士,又搜索我辈,供其采补。捕得禁以神咒,即僵如木偶,一听其所为。或有道力稍坚,吸之不吐者,则蒸以为脯。血肉既啖,精气亦为所收。妾入壶卢盖避此难,不意仍为所物色,攘之以归。妾畏罹汤镬,已献其丹,幸留残喘。然失丹以后,遂复兽形,从此炼精又须二三百年,始能变化。天荒地老,后会无期;感念旧恩,故呼君一诀。努力自爱,毋更相思也。”生愤恚曰:“何不诉于神?”曰:“诉者多矣。神以为悖入悖出,自作之愆;杀人人杀,相酬之道,置不为理也。乃知百计巧取,适以自戕。自今以往,当专心吐纳,不复更操此术矣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不过,附近没有这样一个大家闺秀,难道是在这里炼形拜月的仙女么?大家都动了情,有人站立沉思,有人与乩仙委婉调情答话。乩坛上忽然急急运笔写出大字道:“衰翁憔悴雪盈颠,傅粉薰香看少年。偶遣诸郎作痴梦,可怜真拜小婵娟。”后面又写了一个大大的“笑”字,乩仙就离去了。这不知是哪个朝代的诗人鬼魂,做出这种狡猾的行为;大概也是因为同学叫他来时,也有些轻薄的态度,所以会这样。
 
胡厚庵先生说:有个书生与一个狐女亲昵相爱,最初相遇时,狐女就给了书生一个二寸长的葫芦,让他佩带在衣带上,自己钻了进去。书生想要见她,就拔开葫芦塞子,狐女就出来与他幽会,之后仍回到葫芦里,书生塞紧塞子。一天,书生在街上行走,葫芦被小偷剪去了。从此后,他与狐女就断绝了往来,心里总是闷闷不乐。一天,偶尔到效外散步,想要排解心中的郁结,忽然听到丛林中有人喊他,是那个狐女的声音。书生循声而往跟她说话,可是狐女躲着不肯露面,说:“我的模样已经变了,不能与你再相见了。”书生奇怪地问她怎么了。狐女哭着说:“采补炼形,是狐类修炼通常的方法。近来,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个道士,又来搜捕我们狐辈,供他采补。只要被他抓住,他就念神咒控制,让被俘者僵滞得像木偶一样,任其所为。要是遇上道力较强的狐,吸不出精气的,道士就把他蒸成肉脯吃掉。肉体被道士吃掉,精气自然也被他吸收了。我钻进葫芦就是为了躲避这个劫难,想不到还是被他找到了,抓回了他的住处。我害怕受汤镬之苦,已经献出真丹,勉强留下性命。但是因为失去了真丹,所以又恢复了兽形,如果想再化做人形,又需修炼二三百年。地老天荒,你我再无相会之期了!奴家感念旧恩,所以在这里和你诀别。请千万保重,不要再思念我了。”书生听罢愤愤地说:“为什么不到神那里去告他?”狐女说:“告他的多了。但是神认为财产来路不正,又被人骗去,是自作自受;杀人者被人杀,是相互报应,所以神对此置之不理。由此可知,千方百计地巧取豪夺,实际上是自我戕害。从今以后,我将专心于吐纳之功,不再重操采补之术了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此事在乾隆丁巳、戊午间,厚庵先生曾亲见此生。后数年,闻山东雷击一道士,或即此道士淫杀过度,又伏天诛欤?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,挟弹者又在其后,此之谓矣。
 
从弟东白宅,在村西井畔,从前未为宅时,缭以周垣,环筑土屋。其中有屋数间,夜中辄有叩门声。虽无他故,而居者恒病不安。一日,门旁墙圮,出一木人,作张手叩门状,上有符箓。乃知工匠有嗛于主人,作是镇魇也。故小人不可与轻作缘,亦不可与轻作难。
 
何子山先生言:雍正初,一道士善符箓。尝至西山极深处,爱其林泉,拟结庵习静。土人言是鬼魅之巢窟,伐木采薪,非结队不敢入,乃至狼虎不能居,先生宜审。弗听也。俄而鬼魅并作,或窃其屋材,或魇其工匠,或毁其器物,或污其饮食。如行荆棘中,步步挂碍;如野火四起,风叶乱飞,千手千目,应接不暇也。道士怒,结坛召雷将。神降则妖已先遁,大索空山无所得。神去,则数日复集。如是数回,神恶其渎,不复应。乃一手结印,一手持剑,独与战,竟为妖所踣,拔须败面,裸而倒悬。遇樵者得解,狼狈逃去。
 
道士盖恃其术耳。夫势之所在,虽圣人不能逆;党之已成,虽帝王不能破。久则难变,众则不胜诛也。故唐去牛、李之倾轧,难于河北之藩镇。道士昧众寡之形,客主之局,不量力而婴其锋,取败也宜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这件事发生在乾隆丁巳、戊午年间,胡厚庵先生曾经亲眼见过上面说的那位书生。几年之后,听说山东境内有一个道士被雷劈死了,有人说,这就是前面说过的那个道士,他因为淫杀过度,遭到天诛了吧。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,拿弹弓的人又在黄雀后面,说的就是这个道理。
 
我的堂弟东白住宅,在村西的井旁,从前还没有建造这所住宅的时候,围了一圈土墙,沿着土墙,又建了一圈土屋。其中有几间屋子,夜里总有敲门声。虽然没出什么事,但住在里面的人总是不安宁。一天,门旁的一堵土墙倒塌了,墙里露出一个木头人来,做着抬手敲门的姿势,身上还画着符箓。人们这才知道是工匠对主人有不满,做了这个木人来诅咒厌伏主人。所以说,不能轻易与小人交往,也不能轻易得罪他们。
 
何子山先生说:雍正初年,有个道士善用符箓。他来到西山最深处,喜爱这里的山林和泉水,打算建屋修身静养。当地人说,这里是鬼魅的巢穴,伐木打柴的人如果不是成群结队,都不敢上这里来,甚至豺狼虎豹也不能住在这里,先生应当慎重。道士不听。没过多久,鬼魅一同作怪,有的偷盗建屋用的材料,有的迷魇工匠,有的毁坏器具物品,有的则弄脏饮水和食物。让这个道士像是走在荆棘丛中,步步都有阻碍;又像四周烧起野火,草叶乱飞,即便有千手千眼,也应付不过来。道士大怒,设坛作法请雷部神将。神灵降下,妖鬼却已经先逃跑了。神将搜索空山,毫无所获。神离去后,过了几天鬼魅又集合而来。这样反复几次,神将怪罪道士轻慢,请也请不来了。道士就一手拿印,一手持宝剑,独自与鬼魅战斗,竟然被鬼魅打翻在地,拔去胡须,打得鼻青眼肿,扒光衣服倒挂在树上。幸亏遇到了砍柴人把他解救下来,他狼狈地逃走了。
 
道士是过高估计了自己的法术。在大势所趋之时,即使是圣人也难于扭转局势;党羽已经形成,纵然是帝王也不能攻破。积习过久就难改变,人数众多就难以杀尽。从前唐代消除牛、李的党争,比去除河北的藩镇更困难。道士不顾寡众的形势,不辨主客的局面,自不量力地往刀刃上撞,失败也是理所当然的。
 
【原文】
 
小人之计万变,每乘机而肆其巧。小时,闻村民夜中闻履声,以为盗,秉炬搜捕,了无形迹。知为魅也,不复问。既而胠箧者知其事,乘夜而往。家人仍以为魅,偃息弗省,遂饱所欲去。此犹因而用之也。邑有令,颇讲学,恶僧如仇。一日,僧以被盗告。庭斥之曰:“尔佛无灵,何以庙食?尔佛有灵,岂不能示报于盗,而转渎官长耶?”挥之使去,语人曰:“使天下守令用此法,僧不沙汰而自散也。”僧固黠甚,乃阳与其徒修忏祝佛,而阴赂丐者,使捧衣物跪门外,状若痴者。皆曰佛有灵,檀施转盛。此更反而用之,使厄我者助我也。人情如是,而区区执一理与之角,乌有幸哉!
 
张某、瞿某,幼同学,长相善也。瞿与人讼,张受金,刺得其阴谋,泄于其敌。瞿大受窘辱,衔之次骨;然事密无左证,外则未相绝也。俄张死,瞿百计娶得其妇。虽事事成礼,而家庭共语,则仍呼曰张几嫂。妇故朴愿,以为相怜相戏,亦不较也。一日,与妇对食,忽跃起自呼其名曰:“瞿某,尔何太甚耶?我诚负心,我妇归汝,足偿矣。尔必仍呼嫂何耶?妇再嫁常事,娶再嫁妇亦常事。我既死,不能禁妇嫁,即不能禁汝娶也。我已失朋友义,亦不能责汝娶朋友妇也。今尔不以为妇,仍系我姓呼为嫂,是尔非娶我妇,乃淫我妇也。淫我妇者,我得而诛之矣。”竟颠狂数日死。夫以直报怨,圣人不禁。张固小人之常态,非不共之仇也。计娶其妇,报之已甚矣;而又视若倚门妇,玷其家声,是已甚之中又已甚焉。何怪其愤激为厉哉!
 
【翻译】
 
小人的计谋千变万化,一有可趁之机就会大施巧计。小时候,听说村里有户人家半夜听到脚步声,以为是盗贼,就举着火把到处搜捕,却不见踪迹。大家知道是妖怪,也就不再理会了。不久,小偷知道了这件事,夜里就到这户人家偷窃。家人还以为是妖怪,就不声不响不理睬,小偷遂心满意足放手偷了一番。这件事是顺着人们的心理趁机而做的。有个县令,相信理学,恨僧人像恨仇人一样。有一天,僧人报告官府说被盗了。县令当堂训斥道:“你供奉的佛要是一点儿没有灵验,凭什么还要得到供养?你的佛要是有灵验的话,难道不让盗贼得到报应,还要反过来麻烦长官么?”说罢,挥挥手就让人赶僧人离开,还对人说:“假如天下的太守县令都用我这办法,僧人不用淘汰,就会自动解散了!”僧人本来十分狡猾,表面上和徒弟们做佛事祈祷,暗地里收买了一个要饭的,让他捧着衣物跪在寺门外,看上去就像痴呆了一样。大家都说这寺里的佛有灵验,布施越来越盛。这件事是反用计谋,把断我生路的人变成帮助我的人。人情都是这样,固执一种道理和小人争斗,又有什么好处呢!
 
张某和瞿某,小时候是同学,长大了也相处得很好。后来,瞿某与人打官司,张某拿了人家的钱,刺探到瞿某的秘密,泄露给瞿某的仇家。瞿某因此吃了大亏,陷于窘境,瞿某对张某恨之入骨;但是因为张某事情办得机密,抓不到把柄,所以瞿某表面上没有跟他断绝关系。不久,张某突然死了,瞿某千方百计娶了张某的妻子。虽然事事依礼而行,可是平时交谈,瞿某仍称她张几嫂。张某的妻子纯朴老实,以为后夫是相爱戏谑,也不计较。一天,瞿某与她对坐吃饭,忽然跳起来喊着自己的名字说:“瞿某,你太过分了吧!我固然是负心之人,但我的老婆已经归你了,足以偿还了。你为什么还一定要称她嫂子呢?女人死了丈夫再嫁他人是常事,男人娶再嫁之妇也是常事。我既然已经死了,就不能禁止我的老婆嫁人,当然也不能禁止你娶她。我已经失掉了朋友的情义,也不能责怪你娶朋友的老婆。现在,你不把她当成自己的老婆,仍挂着我的姓称她为张几嫂,这就等于说你不是娶了我的老婆,而是奸淫我的老婆。奸淫我老婆的人,我就能杀死他了。”瞿某癫狂了几天就死了。如果以公平对待仇怨,圣人也不禁止。张某见钱眼开本来是小人的常态,但还不能算是瞿某不共戴天的仇敌。瞿某用计谋娶了张某的妻子,报复就已经过分了;可是又把这个女人看成是倚门卖笑的妓女,玷污张家的名声,真是过分之中又过分了。怎么能责怪张某的魂灵如此愤激,变成厉鬼来报复呢!
 
【原文】
 
一恶少感寒疾,昏愦中魂已出舍,伥伥无所适。见有人来往,随之同行。不觉至冥司,遇一吏,其故人也。为检籍良久,蹙额曰:“君多忤父母,于法当付镬汤狱。今寿尚未终,可且反,寿终再来受报可也。”恶少惶怖,叩首求解脱。吏摇首曰:“此罪至重,微我难解脱,即释迦牟尼亦无能为力也。”恶少泣涕求不已。吏沉思曰:“有一故事,君知乎?一禅师登座,问:‘虎颔下铃,何人能解?’众未及对,一沙弥曰:‘何不令系铃人解。’得罪父母,还向父母忏悔,或希冀可免乎!”少年虑罪业深重,非一时所可忏悔。吏笑曰:“又有一故事,君不闻杀猪王屠,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乎?”遣一鬼送之归,霍然遂愈。自是洗心涤虑,转为父母所爱怜。后年七十馀乃终。虽不知其果免地狱否,然观其得寿如是,似已许忏悔矣。
 
许文木言:老僧澄止,有道行。临殁,谓其徒曰:“我持律精进,自谓是四禅天人。世尊嗔我平生议论,好尊佛而斥儒,我相未化,不免仍入轮回矣。”其徒曰:“崇奉世尊,世尊反嗔乎?”曰:“此世尊所以为世尊也。若党同而伐异,扬己而抑人,何以为世尊乎?我今乃悟,尔见犹左耳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有个品行恶劣的年轻人得了伤寒病,昏迷中灵魂离开了肉体,迷茫困惑不知往哪里去。见有人来来往往,就跟着一起走。不知不觉到了阴曹地府,遇见一个小吏,正好是熟人。小吏替他翻生死簿查了很久,皱着眉头说:“你太不孝顺父母,按律条应当下油锅。现在你寿命还没完结,可以先回去,寿命完结了再来受报应吧。”这个年轻人吓坏了,磕头请求解救。小吏摇头说:“这种罪过很重,不但我解救不了,就是释迦牟尼也无能为力。”年轻人痛哭流涕哀求不止。小吏想了一会儿说:“有一个故事,你知道吗?一个禅师登上法座问:‘老虎脖子上的铃铛,谁能解下来?’大家还没来得及回答,一个小和尚说:‘为什么不叫系铃人去解。’得罪了父母,还是向父母悔罪,或许有希望免罪吧!”年轻人担心罪恶太重,不是一时忏悔就能有效的。小吏笑着说:“还有一个故事,你没听说杀猪的王屠户,放下屠刀,立刻成了佛吗?”地府派一名鬼卒送他回去,他的病一下子就好了。从此他洗心革面,反而得到了父母的怜爱,后来活到七十多岁才死。虽然不知道他是否免除了地狱的报应,可看他这么长寿,他似乎已获准悔过了。
 
许文木说:老和尚澄止很有道行。临死的时候,告诉他的徒弟们说:“我坚持佛门戒律,精诚修进,自认为是第四禅天的人。世尊佛祖却怪我平生的议论,过分推崇佛理、排斥儒学,所以可以证实自身存在的意识在本质上没有变化,死后仍不免进入轮回转生之中。”他的徒弟说:“您崇奉世尊佛祖,世尊反而嗔怪吗?”澄止说:“这就是佛祖之所以成为佛祖的原因。如果佛祖也党同伐异,褒扬自己而排斥他人,怎么能成为佛祖呢?我现在已经醒悟,你们却还糊涂着呢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因忆杨槐亭言:乙丑上公车时,偕同年数人行。适一僧同宿逆旅,偶与闲谈。一同年目止之曰:“君奈何与异端语?”僧不平曰:“释家诚与儒家异,然彼此均各有品地。果为孔子,可以辟佛,颜、曾以下弗能也;果为颜、曾,可以辟菩萨,郑、贾以下弗能也;果为郑、贾,可以辟阿罗汉,程朱以下弗能也;果为程、朱,可以辟诸方祖师,其依草附木,自托讲学者弗能也。何也?其分量不相及也。先生而辟佛,毋乃高自位置乎?”同年怒且笑曰:“惟各有品地,故我辈儒可辟汝辈僧也。”几于相哄而散。
 
余谓各以本教而论,譬如居家,三王以来,儒道之持世久矣,虽再有圣人弗能易,犹主人也。佛自西域而来,其空虚清净之义,可使驰骛者息营求,忧愁者得排遣;其因果报应之说,亦足警戒下愚,使回心向善,于世不为无补。故其说得行于中国,犹挟技之食客也。食客不修其本技,而欲变更主人之家政,使主人退而受教,此佛者之过也。各以末流而论,譬如种田,儒犹耕耘者也。佛家失其初旨,不以善恶为罪福,而以施舍不施舍为罪福。于是惑众蠹财,往往而有,犹侵越疆畔,攘窃禾稼者也。儒者舍其耒耜,荒其阡陌,而皇皇持梃荷戈,日寻侵越攘窃者与之格斗;即格斗全胜,不知己之稼穑如何也。是又非儒者之颠耶?夫佛自汉明帝后,蔓延已二千年,虽尧、舜、周、孔复生,亦不能驱之去。儒者父子、君臣、兵刑、礼乐,舍之则无以治天下,虽释迦出世,亦不能行彼法于中土。本可以无争,徒以缁徒不胜其利心,妄冀儒绌佛伸,归佛者檀施当益富。讲学者不胜其名心,著作中苟无辟佛数条,则不足见卫道之功。故两家语录,如水中泡影,旋生旋灭,旋灭旋生,互相诟厉而不止。然两家相争,千百年后,并存如故;两家不争,千百年后,亦并存如故也。各修其本业可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由此想起杨槐亭讲的一件事:乾隆乙丑年进京赴考时,他和几位举人同行。恰巧与一个和尚同住一个旅馆,偶然与这个和尚闲谈。一位同年使眼色制止说:“你怎么和不是同道的异端之人闲聊?”和尚不平地说:“佛家的确与儒家不同,但是彼此都各有品第。如果是孔子,可以批评佛,颜回、曾参以下的人就没有资格了;如果是颜回、曾参,可以批评菩萨,郑兴、贾逵以下的人就没有资格了;如果是郑兴、贾逵,也还可以批评阿罗汉,程颐、朱熹以下的人就没有资格了;如果是程颐、朱熹还可以批评各方祖师,那些攀龙附凤、自称是道学家的人,就更没有资格了。为什么呢?因为他们的分量不够。你来批评佛,不是抬高自己的地位了吗?”那位同年又气又笑,说:“正因为各有品第,所以我们几个儒生就可以批评你这个和尚了。”双方几乎争吵起来,不欢而散。
 
我认为,分别以本教而论,比如居家过日子,夏禹、商汤、周文武王以来,儒家思想处于统治地位很久了,即便再有圣人也不能改变这种状况,这就像是一家的主人一样。佛教从西域传来,它那种空虚清净的教义,可以让钻营奔走的人停止忙乱,可以让有忧愁的人得到排解;它因果报应的说法,也足以警告那些下等愚昧的众生,促使他们回心向善,这对于世道不是没有补益的。所以佛家学说得以在中国流传,就像掌握了某种技能的食客。食客不修炼自己的技能,却要变更主人的家政,让主人放弃主人的地位接受食客的调遣,这就是佛家的过错了。以两家的发展而论,比如种田,儒家就像种田的人。而佛家却失去了他的初衷,不以善恶判定有罪有福,却根据施舍还是不施舍来判定有罪有福。于是蛊惑群众,侵吞钱财的事经常发生,这就像越过田界,抢夺别人的庄稼一样。于是儒家也舍弃了耕具,听任田地荒芜,却匆匆忙忙地手持棍棒,天天寻找越界抢夺的人格斗;即便格斗全胜,却不知自己的庄稼怎样了。这不又是儒家的错了吗?佛教自东汉明帝传入后,已流传了两千年,纵然尧、舜、周公、孔子再生,也不能将他们驱逐出去。儒家倡导父子、君臣、兵刑、礼乐,舍弃了这些就无法治理天下,就是释迦牟尼出世,也不能在中国推行他的主张。两家本来可以不争,只是僧徒们求利心的驱使下,排斥儒家,光大佛教,妄想着皈依佛门的人多,布施也更多。道学家在求名心切,著作中如果没有几条批判佛家的内容,似乎就显不出卫道的功劳。所以两家的语录,好像水中泡影,忽生忽灭,忽灭忽生,互相辱骂不止。然而,两家相争,在千百年后,还像原先那样并存;两家不相争,千百年后,也还像原先那样并存。所以还是各自修行自己本来的教义好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陈瑞庵言:献县城外诸邱阜,相传皆汉冢也。有耕者误犁一冢,归而寒热谵语,责以触犯。时瑞庵偶至,问:“汝何人?”曰:“汉朝人。”又问:“汉朝何处人?”曰:“我即汉朝献县人,故冢在此,何必问也?”又问:“此地汉即名献县耶?”曰:“然。”问:“此地汉为河间国,县曰乐成。金始改献州,明乃改献县,汉朝安得有此名?”鬼不语。再问之,则耕者苏矣。盖传为汉冢,鬼亦习闻,故依托以求食,而不虞适以是败也。
 
毛其人言:有耿某者,勇而悍。山行遇虎,奋一梃与斗,虎竟避去,自以为中黄、佽飞之流也。偶闻某寺后多鬼,时嬲醉人,愤往驱逐。有好事者数人随之往。至则日薄暮,乃纵饮至夜,坐后垣上待其来。二鼓后,隐隐闻啸声,乃大呼曰:“耿某在此!”倏人影无数,涌而至,皆吃吃笑曰:“是尔耶,易与耳。”耿怒跃下,则鸟兽散去,遥呼其名而詈之,东逐则在西,西逐则在东,此没彼出,倏忽千变。耿旋转如风轮,终不见一鬼,疲极欲返,则嘲笑以激之,渐引渐远。突一奇鬼当路立,锯牙电目,张爪欲搏。急奋拳一击,忽噭然自仆,指已折,掌已裂矣,乃误击墓碑上也。群鬼合声曰:“勇哉!”瞥然俱杳。诸壁上观者闻耿呼痛,共持炬舁归。卧数日,乃能起,右手遂废。从此猛气都尽,竟唾面自干焉。夫能与虓虎敌,而不能不为鬼所困,虎斗力,鬼斗智也。以有限之力,欲胜无穷之变幻,非天下之痴人乎?然一惩即戒,毅然自返,虽谓之大智慧人,亦可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陈瑞庵先生说:献县城外的一些土丘,相传都是汉代的坟墓。有个耕地的农夫,不小心犁了一座坟,回家后发冷发热说胡话,责难他触犯了古人。这时陈瑞庵先生偶然到了这里,问:“你是什么人?”回答说:“汉朝人。”又问:“是汉朝什么地方的人?”回答说:“我就是汉朝献县人,所以坟墓就在这儿,这又何必问?”又问:“这地方汉朝时就叫献县吗?”鬼回答:“是。”陈瑞庵问:“这个地方汉朝时是河间国封地,这个县叫乐成。金朝时改为献州,明朝时才改为献县,汉朝时怎么会叫献县?”鬼不说话。再问时,那个农夫已经苏醒了。因为传说是汉代的坟墓,鬼也经常听到人这么说,所以假冒汉鬼来讹诈人们供奉酒食,不料恰恰因为这个露了馅。
 
毛其人说:有个耿某,勇猛凶狠。走山路时碰上老虎,抓起一根木棒就和老虎搏斗,老虎竟然躲开逃走了,他自以为属于中黄、佽飞一类勇士。有一次,偶尔听说某寺院后面有鬼,时常作弄喝醉的人,耿某很生气,愤愤地赶去驱逐那些鬼。有几个喜欢看热闹的人跟着耿某前去。到寺院时,天已黄昏,大家痛饮到夜晚,然后坐在后墙上等鬼群出现。二更后,隐隐约约听到呼啸声,耿某就大声喊道:“耿某人在这里!”一下子无数人影,汹涌而至,都“吃吃”地笑着,说:“是你呀,容易对付的。”耿某愤怒地跳下墙头,人影就作鸟兽散,还远远地喊耿某的名字,臭骂他,耿某追到东面;它们跑到西面;追到西面,又跑到东面;这里不见那里又出现了,转眼间千变万化。耿某像风车一样团团转,始终见不到一个鬼,累极了,就想回去,那些鬼又嘲笑着激怒他,把他越引越远。突然,耿某看见一个奇怪的鬼站在路中间,牙齿像锯子,眼光像闪电,张牙舞爪,想和耿某搏斗。耿某急忙用力一拳打过去,突然自己大叫一声倒在地上,手指骨头都断了,手掌也裂开了,原来是错打在墓碑上。群鬼一起喊道:“真勇敢啊!”一转眼都不见了。在墙头上观看的人听到耿某痛苦的叫喊,一起举着火把,把耿某抬回家去。躺了几天,他才能起床,右手因此就残废了。从此,耿某的刚猛之气消除,被人唾了一脸也不擦。能与咆哮的猛虎相搏,却不能不被鬼围困,虎是以力气相斗,鬼是以智谋相斗的呀。想用有限的力气,去战胜无穷的变幻,这不是天底下的痴人吗?不过,耿某受一次惩罚后就自戒,毅然回头了,说他是有大智慧的人,也是可以的。
 
【原文】
 
张桂岩自扬州还,携一琴砚见赠。斑驳剥落,古色黝然。右侧近下,镌“西涯”二篆字,盖怀麓堂故物也。中镌行书一诗曰:“如以文章论,公原胜谢刘。玉堂挥翰手,对此忆风流。”款曰“稚绳”,高阳孙相国字也。左侧镌小楷一诗曰:“草绿湘江叫子规,茶陵青史有微词。流传此砚人犹惜,应为高阳五字诗。”款曰“不凋”,乃太仓崔华之字。华,渔洋山人之门人。渔洋论诗绝句曰:“溪水碧于前渡日,桃花红似去年时。江南肠断何人会?只有崔郎七字诗。”即其人也。二诗本集皆不载,岂以诋诃前辈,微涉讦直,编集时自删之欤?后以赠庆大司马丹年,刘石庵参知颇疑其伪。然古人多有集外诗,终弗能明也。又杨丈汶川 讳可镜,杨忠烈公曾孙也。以拔贡官户部郎中,与先姚安公同事。 赠姚安公一小砚,背有铭曰:“自渡辽,携汝伴。草军书,恒夜半。余之心,惟汝见。”款题“芝冈铭”。盖熊公廷弼军中砚,云得之于其亲串家。又家藏一小砚,左侧有“白谷手琢”四字,当是孙公传庭所亲制。二砚大小相近,姚安公以皆前代名臣,合为一匣。后在长儿汝佶处。汝佶夭逝,二砚为婢媪所窃卖。今不可物色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张桂岩从扬州回来时,带了一方琴形砚台赠送给我。这方砚的表面上斑驳剥落,古色黝然。在砚的右侧下方,刻有“西涯”两个篆字,看来这方砚是明代李东阳所居怀麓堂的旧物。其中以行书字体刻了一首诗,道:“如以文章论,公原胜谢刘。玉堂挥翰手,对此忆风流。”落款是“稚绳”,这是明朝高阳孙相国的字。砚左侧用小楷字刻诗一首:“草绿湘江叫子规,茶陵青史有微词。流传此砚人犹惜,应为高阳五字诗。”落款是“不凋”,“不凋”是太仓人崔华的字。崔华是渔洋山人的门人。王渔洋有一首论诗绝句:“溪水碧于前渡日,桃花红似去年时。江南肠断何人会?只有崔郎七字诗。”诗中所说的崔郎,就是指崔华。上面所引两首诗,作者的诗集都未录入,难道是因为诗中有指责前辈李东阳的含义,且语言直率,所以编辑时自己有意删掉了么?后来,我将此砚转赠大司马庆丹年,参知刘石庵很是怀疑砚上之诗属于伪作。但是古人多有集外之诗,不过,这两首诗的真伪也确实无法辨明。再有,杨汶川先生 名可镜,杨忠烈公的曾孙。以拔贡出身,任户部郎中,和姚安公同事。 曾经赠给姚安公一方小砚,砚的背面刻有铭文道:“自渡辽,携汝伴。草军书,恒夜半。余之心,惟汝见。”落款是“芝冈铭”。这是明代熊廷弼在军中用的砚,杨先生称,这方小砚是从一个亲戚那里得到的。还有,我家里也藏有一方小砚,左侧刻有“白谷手琢”四字,应该是明代孙传庭亲手制作的。两方砚大小相仿,姚安公认为它们都出自前朝名臣,所以合装在一个匣内。后来,这两方砚放在我的长子汝佶那里。汝佶不幸夭折,两方砚被丫环婆子偷去卖掉了。现今,再也找不到这样的珍贵物件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余十七岁时,自京师归应童子试,宿文安孙氏。 土语呼若巡诗,音之转也 。室庐皆新建,而土炕下钉一桃杙。上下颇碍,呼主人去之。主人颇笃实,摇手曰:“是不可去,去则怪作矣。”诘问其故,曰:“吾买隙地构此店,宿者恒夜见炕前一女子立,不言不动,亦无他害。有胆者以手引之,乃虚无所触。道士咒桃杙钉之,乃不复见。”余曰:“其下必古冢,人在上,鬼不安耳。何不掘出其骨,具棺迁葬?”主人曰:“然。”然不知其果迁否也。又辛巳春,余乞假养疴北仓,姻家赵氏请余题主,先姚安公命之往。归宿杨村,夜已深,余先就枕,仆隶秣马尚未睡。忽见彩衣女子揭帘入,甫露面,即退出。疑为趁座妓女,呼仆隶遣去,皆云外户已闭,无一人也。主人曰:“四日前,有宦家子妇宿此卒,昨移柩去。岂其回煞耶?”归告姚安公。公曰:“我童子时,读书陈氏舅家。值仆妇夜回煞,月明如昼,我独坐其室外,欲视回煞作何状,迄无见也。何尔乃有见耶?然则尔不如我多矣。”至今深愧此训也。
 
河豚惟天津至多,土人食之如园蔬;然亦恒有死者,不必家家皆善烹治也。姨丈惕园牛公言:有一人嗜河豚,卒中毒死。死后见梦于妻子曰:“祀我何不以河豚耶?”此真死而无悔也。又姚安公言:里有人粗温饱,后以博破家。临殁,语其子曰:“必以博具置棺中。如无鬼,与白骨同为土耳,于事何害?如有鬼,荒榛蔓草之间,非此何以消遣耶!”比大殓,佥曰:“死葬之以礼,乱命不可从也。”其子曰:“独不云事死如事生乎?
 
【翻译】
 
我十七岁时,从京城回来应试考秀才,住在文安孙氏家里。 土语呼“若巡诗”,是语音的变化。 孙家的房屋都是新建的,而土炕下却钉了个小桃木桩子。上下炕很碍事,我叫主人去掉木桩。主人非常淳朴,摇着手说:“这个去不得,去了木桩就会妖怪作祟。”盘问原因,他说:“我买了空地建了这所房子开店,住在这里的人夜里总看见一个女子站在炕前,不说不动,也没有别的妨害。有胆量的人用手拉她,却抓了个空似乎什么都没有碰到。道士念了咒在炕下钉了桃木桩子,那个女子才不再出现了。”我说:“这下边必定是古墓,人在上面,鬼不安宁。为什么不挖出骸骨,装进棺材迁葬?”主人说:“对。”但不知他真的迁葬没有。乾隆辛巳年春天,我请假在天津北仓养病,有个姓赵的亲戚请我题写灵牌,先父姚安公命我前往。我回来时宿在杨村,夜已深了,我先上了床,仆隶们喂马还没有睡。忽然看见个穿着花衣服的女子揭帘进来,刚一露面,又马上退出去了。我以为是串门走户的妓女,叫仆隶们打发她走,仆隶们说外面大门已经关了,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。房主说:“四天前,有个官宦人家的儿媳妇住在这里死了,昨天才把灵柩移走。难道是她回煞?”回来后禀告姚安公,姚安公说:“我小时候,住在舅舅陈氏家读书。赶上一个仆人的妻子回煞,晚上月色明亮如同白昼,我独坐在院子里,想看回煞是什么样子,但一直没看见。怎么你就看见回煞了?可见你的见识比我差多了。”想起父亲的教训,至今仍然有愧。
 
河豚只有天津产得最多,当地人就像吃园子里的蔬菜一样吃河豚;但也常有人中毒而死,因为不一定家家都擅长烹治。姨父牛惕园先生说:有个人爱吃河豚,终于中毒死了。死后妻子梦见他说:“我的供品里为什么没有河豚?”这真是死而无悔。姚安公说:有个人过得勉强能维持温饱,后来因为赌博败了家。临死前对儿子说:“一定要把赌具放进棺材里。如果没有鬼,与白骨一齐化为粪土,也没有什么坏处;如果有鬼,在荒草丛中,没有它用什么消遣呢!”装殓时,人们都说:“要根据礼法下葬,胡言乱语的嘱咐是不可遵从的。”他儿子说:“你们难道没有听说侍奉死者应该像伺候活人一样吗?
 
【原文】
 
生不能几谏,殁乃违之乎?我不讲学,诸公勿干预人家事。”卒从其命。姚安公曰:“非礼也,然亦孝子无已之心也。吾恶夫事事遵古礼而思亲之心则漠然者也。”
 
一奴子业针工,其父母鬻身时未鬻此子,故独别居于外。其妇年二十馀,为狐所媚,岁馀病瘵死。初不肯自言,病甚,乃言狐初来时为女形,自言新来邻舍也。留与语,渐涉谑,既而渐相逼,遽前拥抱,遂昏昏如魇。自是每夜辄来,来必换一形,忽男忽女,忽老忽少,忽丑忽好,忽僧忽道,忽鬼忽神,忽今衣冠,忽古衣冠,岁馀无一重复者。至则四肢绥纵,口噤不能言,惟心目中了了而已。狐亦不交一言,不知为一狐所化,抑众狐更番而来也。其尤怪者,妇小姑偶入其室,突遇狐出,一跃即逝。小姑所见,是方巾道袍人,白须;妇所见则黯黑垢腻,一卖煤人耳。同时异状,更不可思议矣。
 
及孺爱先生 先生于余为疏从表侄,然幼时为余开蒙,故始终待以师礼。 言:交河有人田在丛冢旁,去家远,乃筑室就之。夜恒闻鬼语,习见不怪也。一夕,闻冢间呼曰:“尔狼狈何至是?”一人应曰:“适路遇一女,携一童子行。见其面有衰气,死期已近,未之避也。不虞女忽一嚏,其气中人,如巨杵舂撞 平声 。伤而仆地。苏息良久,乃得归。今胸鬲尚作楚也。”此人默记其语。次日,耘者聚集,具述其异,因问:“昨日谁家女子傍晚行,致中途遇鬼?”
 
【翻译】
 
他生前我不能劝阻,死了我还能违拗他吗?我不是道学家,诸位也别来干预人家的事。”最终还是遵从了死者的遗命。姚安公说:“这种做法不合礼仪,但体现了不尽的孝心。我厌恶那些事事遵从古礼、亲情却很淡薄的人。”
 
有个奴仆以缝纫为业,他父母卖身为奴时,没有连他一起卖了,所以他独自居住在别处。他的妻子二十多岁,被狐狸媚惑了一年多,后得痨病死了。开始她还不肯说,病重时,才说狐精一开始来的时候是个女人形象,自称是新搬来的邻居。她留下它来聊天,渐渐地开起玩笑来,随即逐渐靠近,突然上前拥抱,这个奴仆的妻子昏昏沉沉地就像被魇住似的。从此以后,每到夜里狐精就来,而且一定要改变形象:忽然是男的,忽然是女的,忽然是老人,忽然是年轻人,忽然丑陋,忽然俊美,忽然是和尚,忽然是道士,忽然是神,忽然是鬼,忽然穿戴着当今衣物,忽然穿戴着古代衣帽,在一年多的时间里,没有一次是重复的。它一来,奴仆妻子就四肢无力,好像被禁住了说不出话,只是心中明白罢了。狐精也不和她说一句话,不知道是一个狐精变的,还是许多狐精轮流来的。这件事尤为奇怪的是,奴仆妻子的小姑子偶然进她屋里,突然遇上狐精出去,一跳就不见了。小姑子看见的是个头戴方巾、身穿道袍的人,满脸乱蓬蓬的白胡须;奴仆妻子看见的却是浑身脏黑油腻的一个卖煤人。同一时间里不同的人还能看到不同的形象,就更不可思议了。
 
及孺爱先生 先生是我的远房表侄,但我小时候是他为我启蒙教育,所以我对他一直以师礼相待。 说:交河有人的田地靠近坟堆,离家比较远,就在田边筑了间屋子住着。晚上常听到鬼讲话,见惯了也不奇怪。一天晚上,听到坟墓间有喊声说:“你怎么狼狈成这样呢?”另一个声音回答道:“刚才在路上碰到一个女子,带着一个小男孩赶路。我见她面有衰气,死期快到了,就没有躲避。没想到那女子忽然打了个喷嚏,那股气打中了我,就像大棒槌舂米撞 平声。 击一样,我受伤倒在地上。休息了很久,才能回来。现在胸膛还隐隐作痛。”这个种田人默默地记下这番话。第二天,耘田的人聚在一起,这个人就说了这件事情,还问:“昨天傍晚,谁家的女子在路上碰到鬼了?”
 
【原文】
 
中一宋姓者曰:“我女昨晚同我子自外家归,无遇鬼事也。”众以为妄语。数日后,宋女为强暴所执,捍刃抗节死。乃知贞烈之气,虽届衰绝,尚刚劲如是也。鬼魅畏正人,殆以此夫。
 
张完质舍人言:有与狐为友者,将商于外,以家事托狐。凡火烛盗贼,皆为警卫;僮婢或作奸,皆摘发无遗。家政井井,逾于商未出时。惟其妇与邻人昵,狐若弗知。越两岁,商归,甚德狐。久而微闻邻人事,又甚咎狐。狐谢曰:“此神所判,吾不敢违也。”商不服曰:“鬼神祸淫,乃反导淫哉?”狐曰:“是有故。邻人前世为巨室,君为司出纳,因其倚信,侵蚀其多金。冥判以妇偿负,一夕准宿妓之价销金五星,今所欠只七十馀金矣。销尽自绝,君何躁焉!君倘未信,试以所负偿之,观其如何耳。”商乃诣邻人家曰:“闻君贫甚,仆此次幸多赢,谨以八十金奉助。”邻人感且愧,自是遂与妇绝。岁暮,馈肴品示谢,甚精腆,计其所值,正合七十馀金所赢数。乃知夙生债负,受者毫厘不能增,与者毫厘不能减也。是亦可畏也已。
 
族侄竹汀言:有农家妇少寡,矢志不嫁,养姑抚子数年矣。一日,见华服少年,从墙缺窥伺。以为过客误入,詈之去。次日复来。念近村无此少年,土人亦无此华服,心知是魅,持梃驱逐。乃复抛掷砖石,损坏器物。自是日日来,登墙自道相悦意。
 
【翻译】
 
其中有个姓宋的说:“昨晚我女儿和我儿子从外婆家回来,并没有碰到鬼的事。”大家都认为那个人乱讲。几天以后,宋家女儿被歹徒劫持,她顶着刀尖坚决反抗,被杀死了。人们才知道,女人贞烈的正气,虽然临近死亡,仍然刚强有力。鬼怪所以害怕正直的人,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吧。
 
中书舍人张完质说:有个人与狐精交了朋友,要到外地去经商前,把家里的事情托付给狐精照管。之后,凡是防火防盗,狐精都负责警卫;若有僮仆婢女偷奸耍滑,狐精都毫无遗漏揭发批评。家事料理得井井有条,超过了商人没有离开家的时候。只是商人的妻子与邻家男人亲热,狐精就像不知道一样。两年后,商人回来,十分感激狐精。时间长了,商人渐渐听到了妻子和邻居的传闻,转而责怪狐精。狐精道歉说:“这是神所判定的,我不敢违背神的意愿。”商人不服气,说:“鬼神惩罚淫乱,怎么反而引诱放纵淫乱呢?”狐精说:“这是有缘故的。你这个邻居前世是个豪富,你为他管理财物,凭借他的信任,侵吞了很多钱财。阴府判决,今生要你妻子来还债,同居一夜,相当于宿妓的价格五钱银子,阴府就在账上销去一笔,现在,你只欠他七十多两银子了。等还完了欠款,他们自然会断绝关系,你着什么急呀!如果不信,你可以试着把欠银还给邻居,看看会怎样。”商人于是拜访那个邻居家,说:“听说您生活很困难,我这次外出经商,有幸赚了点儿钱,现在奉上纹银八十两相助。”那个邻居又是感激又是惭愧,从此与商人的妻子断绝了来往。年底,那个邻居回赠食品感谢商人,很精致,按价值计算,正好是七十多两银子多出来的数量。由此才知道,前生的债,今世必须偿还,但接受的一点儿不能多得,还债的分毫不能少给。这也是很可怕的啊。
 
我的堂侄竹汀说:有个农家妇女年轻守寡,发誓不再嫁人,赡养婆母、抚育儿子过了几年。一天,有个衣裳华丽的年轻人,从院墙缺口窥探。寡妇以为是过路人走错了门,把他骂走了。第二天,年轻人又来了。她想附近村子里没有这个人,当地人也不穿这么华丽的衣服,心里明白这是鬼魅,就抄起木棍驱赶。年轻人就抛掷砖头石块,损坏器皿物品。从此这个年轻人天天来,登上墙头表达对寡妇的爱慕。
 
【原文】
 
妇无计,哭诉于社公祠,亦无验。越七八日,白昼晦冥,雷击裂村南一古墓,魅乃绝。不知是狐是鬼也。以妖媚人,已干天律,况媚及柏舟之妇,其受殛也固宜。顾必迟久而后应,岂天人一理,事关殊死,亦待奏请而后刑,由社公辗转上闻,稍稽时日乎?然匹妇一哭,遽达天听,亦足见孝弟之通神明矣。
 
沧州一带海滨煮盐之地,谓之灶泡。袤延数百里,并斥卤不可耕种,荒草粘天,略如塞外,故狼多窟穴于其中。捕之者掘地为阱,深数尺,广三四尺,以板覆其上,中凿圆孔如盂大,略如枷状。人蹲阱中,携犬子或豚子,击使嗥叫。狼闻声而至,必以足探孔中攫之。人即握其足立起,肩以归。狼隔一板,爪牙无所施其利也。然或遇其群行,则亦能搏噬。故见人则以喙据地嗥,众狼毕集,若号令然,亦颇为行客道途患。有富室偶得二小狼,与家犬杂畜,亦与犬相安。稍长,亦颇驯,竟忘其为狼。一日,主人昼寝厅事,闻群犬呜呜作怒声,惊起周视,无一人。再就枕将寐,犬又如前。乃伪睡以俟,则二狼伺其未觉,将啮其喉,犬阻之不使前也。乃杀而取其革。此事从侄虞惇言。狼子野心,信不诬哉!然野心不过遁逸耳;阳为亲昵,而阴怀不测,更不止于野心矣。兽不足道,此人何取而自贻患耶!
 
田村一农妇,甚贞静。一日馌饷,有书生遇于野,从乞瓶中水,妇不应。出金一锭投其袖,妇掷且詈,书生皇恐遁。
 
【翻译】
 
寡妇没有办法,只好到土地庙哭诉,也没有灵验。过了七八天,大白天忽然天昏地暗,雷电劈开村边的一座古墓,怪物才绝了踪迹。也不知是狐妖还是鬼魅。妖鬼媚惑人,已经触犯了天律,何况媚惑的是贞节的寡妇,妖魅遭雷击,也是理所当然。上天迟迟执行惩处,因为天上和人间一样,关系到死刑,要由土地神辗转上报,就要耽误几天。但是一个民家妇一哭,马上就直达天廷,这也说明孝悌能通神灵。
 
沧州一带海边煮盐的地方,叫做“灶泡”。方圆几百里,都是盐碱地,不能耕种,荒草连天,有点儿像塞外,所以很多狼在那里挖洞筑穴。捕狼人挖开地面做成陷阱,深约几尺,阔三四尺,把木板盖在上面,木板中间凿一个圆孔,有盆子大小,有点儿像枷锁的样子。人蹲在陷阱里,带着小狗或小猪,打它们,让它们叫唤。狼听到喊声就跑过来,一定会用脚伸到木板洞里探查。人马上抓紧狼脚站起来,背在肩上跑回家去。狼隔着一层板,爪子牙齿都无法抓咬到人。但是遇到狼群,人也会被咬死的。所以,狼一见有人,就把嘴靠近地面嗥叫,狼群就集中过来,好像听到号令一样,这也成为赶路人在旅途上的祸患。有个富户意外得到两只小狼,就把它们放到家里的狗群里一起养,小狼和狗也能平安相处。小狼长大了,也很驯良,主人已经忘记它们是狼了。有一天,主人在客厅午睡,听到狗群发出愤怒的“呜呜”声,他吃了一惊,起来四处查看,没有看见什么人。当他靠着枕头又要睡觉时,狗群又像前面一样发出叫声。于是,他装假睡着,静静等待,原来那两只狼想趁主人没有发觉,要咬主人的喉咙,狗群在阻止,不让狼靠近主人。主人就把两只狼杀了,剥下狼皮。这件事是堂侄虞惇说的。狼子野心这句话,真是一点儿也不假啊!不过,说野心不过指想要逃跑而已;表面上亲热,暗地里心怀不轨,就不仅仅是野心了。野兽的本性不值得一说,这个人为什么为自己制造祸患呢!
 
田村有个农妇,为人贞洁淑静。一天,她往田里送饭,在野外遇到一个书生,书生向她要瓶里的水喝,农妇不答应。书生就拿出一锭银子扔到她衣袖里,农妇扔掉银锭痛骂,书生慌慌张张跑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晚告其夫,物色之,无是人,疑其魅也。数日后,其夫外出,阻雨不得归。魅乃幻其夫形,作冒雨归者,入与寝处,草草息灯,遽相媟戏。忽电光射窗,照见乃向书生。妇恚甚,爪败其面。魅甫跃出窗,闻呦然一声,莫知所往。次早夫归,则门外一猴脑裂死,如刃所中也。盖妖之媚人,皆因其怀春而媾合。若本无是心,而乘其不意,变幻以败其节,则罪当与强污等。揆诸神理,自必不容,而较前记竹汀所说事,其报更速。或社公权微,不能即断;此遇大神立殛之?抑彼尚未成,此则已玷,可以不请而诛欤?
 
同年邹道峰言:有韩生者,丁卯夏读书山中。窗外为悬崖,崖下为涧。涧绝陡,两岸虽近,然可望而不可至也。月明之夕,每见对岸有人影,虽知为鬼,度其不能越,亦不甚怖。久而见惯,试呼与语。亦响应,自言是坠涧鬼,在此待替。戏以馀酒凭窗洒涧内,鬼下就饮,亦极感谢。自此遂为谈友,诵肄之暇,颇消岑寂。
 
一日试问:“人言鬼前知。吾今岁应举,汝知我得失否?”鬼曰:“神不检籍,亦不能前知,何况于鬼。鬼但能以阳气之盛衰,知人年运;以神光之明晦,知人邪正耳。若夫禄命,则冥官执役之鬼,或旁窥窃听而知之;城市之鬼,或辗转相传而闻之;山野之鬼弗能也。城市之中,亦必捷巧之鬼乃闻之,钝鬼亦弗能也。譬君静坐此山,即官府之事不得知,况朝廷之机密乎!”一夕,闻隔涧呼曰:“与君送喜,顷城隍巡山,与社公相语,似言今科解元是君也。”生亦窃自贺。及榜发,解元乃韩作霖,鬼但闻其姓同耳。生太息曰:“乡中人传官里事,果若斯乎!”
 
【翻译】
 
晚上,农妇告诉了丈夫,丈夫四处查问,并没有这么个人,怀疑这是个鬼魅。几天后,农妇的丈夫外出,被大雨阻挡不能回家。这个鬼魅变成丈夫的模样,假装冒雨回家,进门就上床,急急忙忙熄了灯,和农妇嬉闹。忽然,闪电照亮窗户,照见上床的就是先前的那个书生。农妇愤恨极了,抓破了他的脸。鬼魅刚跳出窗去,就听到“嗷”地一声叫,不知跑到哪儿去了。第二天早晨,丈夫回来,看见门外有一只猴子脑袋裂开死在地上,像被刀刃砍中的一样。凡是妖魅媚惑人,都是因为对方怀春才交欢做爱。如果本来没有这份心思,却趁对方不注意,变化形象去败坏她们的贞节,就和强奸罪相当了。根据神理,肯定不能容忍,与前一篇中纪竹汀说的事比较,这次报应更快。或许前一篇中的土地爷权力小,不能立即判定,这回是遇到了天神就立即诛杀了鬼魅?或许是前一篇中的鬼魅逼奸未遂,这次是已经玷污了农妇,可以不必请示就诛杀呢?
 
与我同年考取科举的举人邹道峰说:有个姓韩的书生在乾隆丁卯年夏天住进山里,读书用功。他的窗外是悬崖,悬崖下面是山涧。山涧十分陡峭,与对面峭壁虽相距不远,却只能相望而不能靠近。月明之夜,韩生常常看见对面峭壁下方的岸边有影子晃动,虽然知道那一定是鬼,但估计他到不了这边,所以也不怎么害怕。时间一长,渐渐习惯了,就试着跟他对话。那边也有回应,自己说是坠入山涧摔死的鬼,在这里等着找替身。韩生开玩笑把喝剩下的酒从窗边洒到山涧里,鬼在下面接着喝了,也很感谢。从此后,一人一鬼成了聊天的朋友,在读书闲暇时,很能消愁解闷。
 
一天,韩生试探着问:“人都说鬼有先知。我今年要去应举,你知道我能不能考中?”鬼说:“神仙不查阅簿册,也不能提前知道,何况我们鬼类。鬼只能通过阳气的盛衰,推测人的寿数与命运;根据神光的明朗与晦暗,知道人是正直还是邪恶。至于官场前途之类的事,那些给冥官当差的鬼,也许在旁边偷听了才能得知;城市里的鬼,是从传闻中得到消息;而山野之鬼,连这些也达不到啊。在城市里面,也得是机灵乖巧的鬼能听到消息,至于愚钝笨拙的,照样是什么消息也得不到。就像您独自住在山里,官府的事尚不得而知,何况朝廷的机密呢?”一天夜里,鬼隔着山涧喊他,说:“给您报喜,刚才,城隍到这里巡山,和土地爷聊了一会儿,好像是说,今科解元是您。”韩生暗自庆贺。等到发榜时,解元是韩作霖,原来,鬼只是听到同姓罢了。韩生叹息道:“乡里的人传说官府里的事,果真就像这样吧!”
 
【原文】
 
王史亭编修言:有崔生者,以罪戍广东。恐携孥有意外,乃留其妻妾,只身行。到戍后,穷愁抑郁,殊不自聊;且回思“少妇登楼”,弥增忉怛。
 
偶遇一叟,自云姓董,字无念。言颇契,愍其流落,延为子师,亦甚相得。一夕,宾主夜酌,楼高月满,忽动离怀,把酒倚栏,都忘酬酢。叟笑曰:“君其有‘云鬟玉臂’之感乎?托在契末,已早为经纪,但至否未可知,故先不奉告;旬月后当有耗耳。”
 
又半载,叟忽戒僮婢扫治别室,意甚匆遽。顷之,则三小肩舆至,妻妾及一婢揭帘出矣。惊喜怪问。皆曰:“得君信相迓,嘱随某官眷属至。急不能久待,故草草来;家事托几房几兄代治,约岁得租米,岁岁鬻金寄至矣。”问:“婢何来?”曰:“即某官之媵,嫡不能容,以贱价就舟中鬻得也。”生感激拜叟,至于涕零。从此完聚成家,无复故园之梦。越数月,叟谓生曰:“此婢中途邂逅,患难相从,当亦是有缘。似当共侍巾栉,无独使向隅也。”
 
又数载,遇赦得归。生喜跃不能寐,而妻妾及婢俱惨惨有离别之色。生慰之曰:“尔辈恋主人恩耶?倘不死,会有日相报耳。”皆不答,惟趣为生治装。濒行,翁治酒作饯,并呼三女出曰:“今日事须明言矣。”因拱手对生曰:“老夫地仙也。过去生中,与君同官。殁后,君百计营求,归吾妻子,恒耿耿不忘。今君别鹤离鸾,自合为君料理;但山川绵邈,二孱弱女子,何以能来?因摄召花妖,俾先至君家中半年,窥尊室容貌语言,摹拟俱似;并刺知家中旧事,使君有证不疑。渠本三姊妹,故多增一婢耳。渠皆幻相,君勿复思,到家相对旧人,仍与此间无异矣。”生请与三女俱归。叟曰:“鬼神各有地界,可暂出不可久越也。”三女握手作别,洒泪沾衣,俯仰间已俱不见。登舟时,遥见立岸上,招之不至矣。归后,妻子具言家日落,赖君岁岁寄金来,得活至今。盖亦此叟所为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翰林院编修王史亭说:有个崔某,因有罪被发配广东。他担心携带家眷会发生意外,就把妻妾留在家里,只身一人前往。到了发配的地方后,他困顿愁闷忧郁,实在不能排解;而且,当他回忆过去那种“少妇登楼”的情景时,更增添了无限忧伤。
 
崔某偶然遇到一位老人,自称姓董,字无念。两人很谈得来,老人同情他流落异乡,就请他担任儿子的老师,师生之间也很融洽。一天晚上,宾主二人夜里对酌,面对高楼满月的景色,崔某心中忽然涌起离愁别绪,端着酒杯,靠着栏杆,竟然忘了应对敬酒了。老人笑着说:“您是怀念妻子了吧?既然我是您的朋友,我早已操办了,但因为不知什么时候能到,所以没有告诉您;再过半把个月,就会有消息了。”
 
又过半年,老人忽然让僮仆婢女打扫出一间房子,看样子非常匆忙。过了不多一会儿,就有三乘小轿来到,崔某的妻妾和一个婢女掀开帘子走了出来。崔某非常惊喜,奇怪地问怎么来的。她们说:“收到郎君的书信要我们来,嘱咐我们随同某位官员的眷属来。因为那位官员急着赶路不能久等,所以我们草草收拾就来了;家里的事托给第几房的第几兄代为管理,约定每年收取租米,年年卖了钱给寄过来。”崔某问:“这个婢女是哪里来的?”妻妾说:“就是那位官员的小妾,正房夫人不能容她,就用便宜的价钱在船里买下来了。”崔生感激地拜谢老人,以至于泪流满面。从此以后,亲人团聚有家了,不再思念家乡。过了几个月,老人对崔某说:“这个婢女是中途偶然遇到的,与你患难与共相随,也是有缘分。似乎应该和妻妾一样陪侍,不要让她独自一人不高兴。”
 
又过了几年,崔某遇到赦免,可以回去了。他高兴得晚上睡不着觉,但是妻妾和婢女却都凄惨悲伤,好像因为离别而忧愁。崔某安慰她们说:“你们是感念主人对我们的恩情吧?只要不死,总会有报答他的那一天。”妻妾们都不答话,只是忙着给他整理行装。临出发时,老人治办了酒席给他饯行,并且把三个女子叫出来说:“今天必须把事情讲明了。”于是拱手对崔某说:“我是地仙。在前生中我和您一同做官,我死后,您千方百计把我妻子儿女送回家乡,我牢牢铭记在心,不能忘记。现在,您离别故乡亲人,我自然应该帮您跟亲人团聚;但是山高路远,两个弱女子,怎么能够到这里来?因此,我摄来花妖,先让她们到您家里去住半年,观察尊夫人的容貌和说话习惯,摹仿得都很像;并且探听了解家中的旧事,使您能得到证实不生疑心。她们原本是姊妹三个,所以多增加了一个婢女。她们的形象都是变幻的,您不要再思念了,回家见了妻妾,跟在这里见到的不会有区别。”崔某请求和三个女子一起回乡。老人说:“鬼神各自都有他们的地界,能够暂时离开,不能长期不归。”三个女子与崔某握手话别,泪水沾湿了衣裳,正在他俯身作揖时,她们已经全都不见了。崔某登船时,远远望见她们站在河岸上,招呼她们也不过来。回到家里后,妻子说家境一天天衰落,依靠郎君年年寄些钱回来,才得以活到现在。原来这也全是那个老人安排的。
 
【原文】
 
使世间离别人皆逢此叟,则无复牛女银河之恨矣。史亭曰:“信然。然粤东有地仙,他处亦必有地仙;董叟有此术,他仙亦必有此术。所以无人再逢者,当由过去生中原未受恩,故不肯竭尽心力缩地补天耳。”
 
有客在泊镇宿妓,与以金。妓反复审谛,就灯铄之,微笑曰:“莫纸铤否?”怪问其故。云数日前粮艘演剧赛神,往看至夜深归。遇少年与以金,就河干草屋野合。至家,探怀觉太轻,取出乃一纸铤。盖遇鬼也。因言相近一妓家,有客赠衣饰甚厚。去后,皆己箧中物,钥故未启,疑为狐所绐矣。客戏曰:“天道好还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假如世间离别的人,都能遇到这个老人,就不再有牛郎、织女的离别之恨了。王史亭说:“这话不错。然而广东有地仙,别的地方也必定有;董仙能有这种法术,别的地仙也必定有这种法术。之所以没有人再遇到这种事,可能是由于前生没有接受恩惠,所以地仙不愿意竭尽心力,施展缩地补天的法术相报。”
 
有一个客人在泊镇嫖妓,给了她银子。妓女反复审看银子,又放在灯上烧,微笑说:“不是纸元宝吧?”客商奇怪地问妓女怎么回事。妓女说,几天前运粮船演戏祭神,我去看到夜深才回来,遇到一个年轻人给我银子,于是就在河边茅草屋里交欢。到家后感觉怀里的银子分量太轻了,取出来发现原来是个纸锭。大概遇到鬼了。她又说,附近一个娼妓,有个客人送了很多衣服首饰。客人走了以后才发现都是她自己箱子里的衣物,她箱子上的锁却一直没打开过,估计是被狐狸骗了。客人开玩笑地说:“这就是一报还一报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又瞽者刘君瑞言:青县有人与狐友,时共饮甚昵。忽久不见,偶过丛莽,闻有呻吟声,视之,此狐也。问:“何狼狈乃尔?”狐愧沮良久,曰:“顷见小妓颇壮盛,因化形往宿,冀采其精。不虞妓已有恶疮,采得之后,毒渗命门,与平生所采混合为一,如油入面,不可复分。遂溃裂蔓延,达于面部。耻见故人,故久疏来往耳。”此又狐之败于妓者。机械相乘,得失倚伏,胶胶扰扰,将伊于胡底乎?
 
李千之侍御言:某公子美丰姿,有卫玠璧人之目。雍正末,值秋试,于丰宜门内租僧舍过夏。以一室设榻,一室读书。每晨兴,书室几榻笔墨之类,皆拂拭无纤尘。乃至瓶插花、砚池注水,亦皆整顿如法,非粗材所办。忽悟北地多狐女,或借通情愫,亦未可知,于意亦良得。既而盘中稍稍置果饵,皆精品。虽不敢食,然益以美人之贻,拭目以待佳遇。一夕月明,潜至北牖外穴纸窃窥,冀睹艳质。夜半,闻器具有声,果一人在室料理。谛视,则修髯伟丈夫也。怖而却走。次日,即移寓。移时,承尘上似有叹声。
 
康师,杜林镇僧也。北俗呼僧多以姓,故名号不传焉。工疡医。余小时曾及见之。言其乡人家一婢,怀春死,魂不散,时出祟人。然不现形,不作声,亦不附人语,不使人病。惟时与少年梦中接,稍尪瘦,则别媚他少年,亦不至杀人。故为祟而不以为祟。即尝为所祟者,亦梦境恍惚,莫能确执。
 
【翻译】
 
又,盲人刘君瑞说:青县有个人和狐狸交了朋友,时常一起饮酒,非常亲密。忽然很长时间不见那个狐狸了,一天这人偶然经过旷野草丛,听见有呻吟声,一看,是那个狐狸。问:“为什么这么狼狈?”狐狸惭愧沮丧,好一会儿才说:“前不久,我见一个小妓女,身体强壮阳气旺盛,就变形去嫖宿,想采撷她的精气。不料妓女有性病,采到精气后,毒疮也跟着渗进我的命门,与一生所采的精气混合在一起,如同油掺到了面粉里,再也不能分开了。毒疮迅速蔓延开来,已经到脸上了。见到熟人太丢脸,所以和朋友好久不来往了。”这又是狐狸败在妓女手里的事。奸诈的事情因果连接,得到与失去紧紧相连,纷纷扰扰,什么时候是个完结呢?
 
李千之侍御说:某公子英俊漂亮,被人称做美男子。雍正末年,正是乡试的年份,就在丰宜门内的寺院中租房避暑。一个房间放床,一个房间读书。每天早起,他发现书房的桌子、椅子、笔墨之类,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。甚至瓶子里插花、砚池里注水,也都整理得很有章法,这绝不是粗手笨脚的人做得到的。公子忽然醒悟,北方狐女很多,借这种方式表达情意,也不是不可能的,这样一想,心里就很得意。后来,盘子里还会放一些水果点心,都很精美。公子虽然不敢吃,但更加认为是美人送的,就留心等待着相遇。一天晚上月色明朗,公子悄悄到北窗外,把窗纸弄破一个洞偷看,想看看美女是什么样。到了半夜,听见器具有响声,果然有一个人在房间里整理。仔细看时,原来是一个长长胡须的壮实汉子。公子吓得赶紧走开。第二天,他就搬到了别处。搬走时,天花板上好像有叹息的声音。
 
康师,是杜林镇的和尚。北方大多习惯用姓氏称呼僧人,所以他的名号没有传下来。他擅长治疗疮、痈、疽、疖等外科疾病。我小时候还见过他。他说他家乡有一个人家的婢女害单相思死了,阴魂不散,时常出来作怪害人。但她不现形,不发出声响,也不附在人身上说话,不让人生病。只是时常和年轻人在梦中交欢,这个年轻人稍微体弱消瘦,她就去媚惑另一个年轻人,也不至于杀人。所以她作怪人们却不认为是作怪。就是被她媚惑过的人,也因为是在梦里恍恍惚惚,不能确定。
 
【原文】
 
如是数十年,不为人所畏,亦不为人所劾治。真黠鬼哉!可谓善藏其用,善遁于虚,善留其不尽,善得老氏之旨矣。然终有人知之,有人传之,则黠巧终无不败也。
 
相传康熙中,瓜子店 在正阳门之南而偏东。 火,有少年病瘵不能出,并屋焚焉。火熄,掘之,尸已焦,而有一狐与俱死,知其病为狐媚也。然不知狐何以亦死。或曰:“狐情重,救之不出,守之不去也。”或曰:“狐媚人至死,神所殛也。”是皆不然。狐鬼皆能变幻,而鬼能穿屋透壁出。 罗两峰云尔。 鬼有形无质,纯乎气也,气无所不达,故莫能碍。狐能大能小与龙等,然有形有质,质能缩而小,不能化而无。故有隙即遁,而无隙则碍不能出。虽至灵之狐,往来亦必由户牖。此少年未死间,狐尚来媚,猝遇火发,户牖俱焰,故并为烬焉耳。
 
门人徐通判敬儒言:其乡有富室,昵一婢,宠眷甚至。婢亦倾意向其主,誓不更适。嫡心妒之而无如何。会富室以事他出,嫡密召女侩鬻诸人。待富室归,则以窃逃报。家人知主归事必有变也,伪向女侩买出,而匿诸尼庵。婢自到女侩家,即直视不语,提之立则立,扶之行则行,捺之卧则卧,否则如木偶,终日不动。与之食则食,与之饮则饮,不与亦不索也。到尼庵亦然。医以为愤恚痰迷,然药之不效,至尼庵仍不苏。如是不死不生者月馀。富室归,果与嫡操刃斗,屠一羊沥血告神,誓不与俱生。家人度不可隐,乃以实告。急往尼庵迎归,痴如故。富室附耳呼其名,乃霍然如梦觉。自言初到女侩家,念此特主母意,主人当必不见弃,因自奔归;虑为主母见,恒藏匿隐处,以待主人之来。今闻主人呼,喜而出也。因言家中某日见某人,某人某日作某事,历历不爽。乃知其形去而魂归也。因是推之,知所谓离魂倩女,其事当不过如斯,特小说家点缀成文,以作佳话。至云魂归后衣皆重着,尤为诞谩。着衣者乃其本形,顷刻之间,襟带不解,岂能层层搀入?何不云衣如委蜕,尚稍近事理乎。
 
【翻译】
 
这么过了几十年,人们不怕她,也就不去镇治她。真是狡黠的鬼啊!可以说是善于储藏她想用的,善于在人们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逃遁,善于留有馀地,真正领会了老子的旨义。但是,既然有人知道了她的用心,有人传说着她的事迹,那么她的狡猾机巧总有败露的那一天。
 
相传在康熙年间,瓜子店 在正阳门南面偏东。 失火,店里有一个生病的年轻人因为来不及逃出来被烧死在里面。火灭之后,众人扒出了他的尸体,尸体已经被烧焦,奇怪的是,旁边还有一只死狐狸。大家由此知道他的病是因为狐狸媚惑。但是不明白,这只狐狸为什么也死了。有人说:“狐重感情,看到救不出年轻人时,就守在他身边不离开。”又有人说:“狐精媚惑弄死了人,被天神处死了。”我认为,这些说法都不对。狐鬼都能变化,鬼能够穿墙壁而出。 罗两峰说的。 鬼仅有形状而无实体,纯粹是一团气;气没有到不了的地方,所以没有什么能阻碍鬼。狐精像龙一样,能大能小,它既有形状,又有实体,实体可以缩小,但不能化为乌有。所以,有空隙的地方,狐可以通过,没有空隙,它就会被阻隔,无法出入。即便是最机智的狐,往来也必须经过门窗。那个年轻人没死的时候,狐精还来媚惑,火灾突然发生,门窗都燃烧起来,狐精无法逃脱,所以和年轻人一同烧成灰烬了。
 
我的门生徐敬儒通判说:他家乡有个富人,喜欢一个婢女,格外宠爱眷恋。婢女也倾心于主人,发誓不嫁别人。富人的正房非常嫉妒,却无可奈何。正遇上富户有事出门,正房就悄悄招来个女的人贩子,把婢女卖了。打算等富人回来后却告诉他婢女逃跑了。家人料到主人回来后,事情肯定有变化,就冒名从人贩子那里把婢女买了出来,藏在尼姑庵里。婢女自从到了人贩子家,就眼睛发直不说话,拉她站起来就站起来,搀着她走她就走,按她躺下她就躺下,不然像个木偶一样,整天一动不动。给她吃她就吃,给她喝她就喝,不给也不要。到了尼姑庵里也是这样。医生认为是由于愤怒所致,但是吃了药也不见效,到了尼姑庵仍不见苏醒。就这么不死不活地持续了一个多月。富人回来后,果然拿着刀和正房夫人打起来,还宰了一只羊滴着血祭告神灵,发誓要跟正房夫人拼命。家人估计不能再隐瞒了,就把实情告诉了他。他急忙到尼姑庵把婢女接回家,婢女痴呆如故。富人在她耳边喊她的名字,她才突然像从睡梦中醒来。婢女说她刚到人贩子家,心想这只是夫人的意思,主人肯定不会抛弃自己,所以自己跑了回来;因为怕被夫人发现,就总是躲藏在隐蔽的地方,等待主人的归来。现在听到主人呼唤,高兴地出来了。她又说起在家里哪一天看见哪个人,某人哪天做了什么事,说得一点儿不错。这才明白她的形体不在,灵魂却回来了。照这事推论,可知所说的离魂倩女的事,也不过如此,只是被小说家们加以修饰点缀成文章,传为佳话。至于说灵魂回来之后,与形体相合,穿的衣服也重叠在一起,这就更荒诞了。穿衣服的才是她的本形,在极短的时间里,衣带也没有解开,怎么能够一层层掺进原来的衣服里?不如说衣服像虫蜕皮一样脱掉了,尚且稍稍接近事情的常理。
 
【原文】
 
客作田不满, 初以其取不自满假之义,称其命有古意。既乃知以饕餮得此名,取田、填同音也。 夜行失道,误经墟墓间,足踏一髑髅。髑髅作声曰:“毋败我面!且祸尔。”不满戆且悍,叱曰:“谁遣尔当路!”髑髅曰:“人移我于此,非我当路也。”不满又叱曰:“尔何不祸移尔者?”髑髅曰:“彼运方盛,无如何也。”不满笑且怒曰:“岂我衰耶?畏盛而凌衰;是何理耶?”髑髅作泣声曰:“君气亦盛,故我不敢祟,徒以虚词恫喝也。畏盛凌衰,人情皆尔,君乃责鬼乎!哀而拨入土窟中,公之惠也。”不满冲之竟过,惟闻背后呜呜声,卒无他异。
 
余谓不满无仁心。然遇莽卤之人而以大言激其怒,鬼亦有过焉。
 
蒋苕生编修言:一士人北上,泊舟北仓、杨柳青之间。 北仓去天津二十里,杨柳青距天津四十里。 时已黄昏,四顾淼漫。
 
【翻译】
 
有个雇工叫田不满, 最初以为他取名包含不能自满的意思,还说他这个名字有古代君子的味道。后来才知道他以贪吃出名,取田、填同音。 夜间走错了路,误走到坟地里,一脚踩上一个骷髅。骷髅说:“别踹破我的脸,我要报复你!”不满戆愚而且蛮横,呵斥道:“谁让你挡在路上?”骷髅说:“有人把我移到这里,并不是我想挡路。”不满又骂道:“你为什么不报复移动你的人?”骷髅说:“他的阳运正旺盛,我拿他没有什么办法。”不满又笑又气地说:“难道我衰败了吗?害怕强盛欺负衰弱,这是什么道理?”骷髅抽泣着说:“您的阳气也很旺盛,所以我不敢害你,只是用空话吓唬您。害怕强盛,欺凌衰弱,世道人情都这样,您怎么能责怪鬼呢?您可怜我将我拨进土坑里,这就是您对我的恩情了。”不满理也不理冲过去了,只听见背后呜呜的哭泣声,最终也没有什么怪异的事。
 
我认为田不满没有仁爱之心。但是遇上粗鲁莽撞的人,却还要用大话激起他的怒气,这个鬼也有错。
 
蒋苕生编修说:有个读书人坐船北上,停泊在北仓、杨柳青之间。 北仓离天津二十里,杨柳青离天津四十里。 当时已是黄昏时分,四面迷迷濛濛。
 
【原文】
 
去人家稍远,独一小童倚树立,姣丽特甚;然衣裳华洁,而神意不似大家儿。士故轻薄,自上岸与语。口操南音,自云流落至此,已有人相约携归,待尚未至。渐相款洽,因挑以微词,解扇上汉玉佩为赠。颜谢曰:“君是解人,亦不能自讳。然故人情重,实不忍别抱琵琶。”置佩而去。士人意未已,欲觇其居停,蹑迹从之。数十步外,倏已灭迹,惟丛莽中一小坟,方悟为鬼也。女子事夫,大义也,从一则为贞,野合乃为荡耳。男子而抱衾裯,已失身矣,犹言从一,非不揣本而齐末乎?然较反面负心,则终为差胜也。
 
先师陈白崖先生言:业师某先生, 忘其姓字,似是姓周。 笃信洛闽,而不骛讲学名,故穷老以终,声华阒寂。然内行醇至,粹然古君子也。尝税居空屋数楹,一夜,闻窗外语曰:“有事奉白,虑君恐怖,奈何?”先生曰:“第入无碍。”入则一人戴首于项,两手扶之;首无巾而身襕衫,血渍其半。先生拱之坐,亦谦逊如礼。先生问:“何语?”曰:“仆不幸,明末戕于盗,魂滞此屋内。向有居者,虽不欲为祟,然阴气阳光,互相激薄,人多惊悸,仆亦不安。今有一策:邻家一宅,可容君眷属。仆至彼多作变怪,彼必避去;有来居者,扰之如前,必弃为废宅。君以贱价售之,迁居于彼。仆仍安居于此。不两得乎?”先生曰:“吾平生不作机械事,况役鬼以病人乎?
 
【翻译】
 
在离开人家比较远的地方,有个男孩子靠着树站着,这个男孩长得很俊俏;服饰华丽整洁,但神情气质不像大户人家的儿郎。书生本来是轻薄人,就自己上岸跟男孩子交谈。男孩说话带南方口音,说自己流落在这里,已经有人约定带他回去,现在还没有来。两人聊得渐渐熟络,书生就用轻薄的话挑逗男孩,还解下扇带上的汉代玉佩送给他。男孩红着脸拒绝了,辞谢说:“你是个明白人,我也不必隐瞒。不过旧友情深意重,我实在不忍投进别人的怀抱。”把玉佩放在地上就走了。书生还不死心,想偷看男孩住在哪里,就轻手轻脚在后面跟踪。走出几十步,男孩一下子就不见了,只见草木丛中有一座小坟堆,书生这才醒悟男孩是个鬼。女子侍奉丈夫,是天经地义,从一而终叫做贞节,在外面与情人幽会就叫做放荡。身为男子却给人侍寝,已经算是失身,还说要从一而终,这不是舍本求末吗?但是,比那种翻脸负心的人,毕竟还好一些。
 
先师陈白崖先生说:我的启蒙老师某先生, 忘记他姓什么了,好像是姓周。 笃信程朱理学,但是并不追求道学家的名声,所以,他最后穷困而死,声名埋没。但是他内心纯正,完完全全是一个古代君子的样范。他曾经租了人家几间空屋住,一天夜里,听窗外有声音说:“我有事想要奉告,可又担心先生害怕,不敢进屋,怎么办呢?”某先生说:“请进,没关系。”进来的人脑袋虚放在脖子上,用两只手扶着;脑袋上没有戴头巾,身上的长衫大半被血浸透了。某先生拱手让坐,来人也谦逊有礼。某先生问:“请问有什么话要说?”来人道:“我不幸,明末时被强盗杀死,阴魂一直留滞在这间屋子里。以往也有人到这儿来住,我虽不想作祟伤害他们,但是阴阳二气互相冲激,居住的人常常受惊吓,我也不得安宁。现在我想了一个办法:邻近一家有所宅子,大小足够您全家住。我可以常去那里兴妖作怪,他们一定会搬走;如果再有来住的,我还像先前一样折腾他们,时间一长,那所宅院就被主人放弃成废宅了。您用便宜的价钱买下来,搬过去住。我仍然安居在这里。这不是两全其美吗?”某先生说:“我一辈子不做使奸耍滑的事,更何况还是驱使鬼魅去害人呢?
 
【原文】
 
义不忍为。吾读书此室,图少静耳。君既在此,即改以贮杂物,日扃锁之可乎?”鬼愧谢曰:“徒见君案上有性理,故敢以此策进。不知君竟真道学,仆失言矣。既荷见容,即托宇下可也。”后居之四年,寂无他异。盖正气足以慑之矣。
 
凡物太肖人形者,岁久多能幻化。族兄中涵言:官旌德时,一同官好戏剧,命匠造一女子,长短如人,周身形体以及隐微之处,亦一一如人;手足与目与舌,皆施关捩,能屈伸运动;衣裙簪珥,可以接时更易。所费百金,殆夺偃师之巧。或植立书室案侧,或坐于床凳,以资笑噱。一夜,僮仆闻书室格格声。时已 闭,穴纸窃视,月光在牖,乃此偶人来往自行。急告主人自觇之,信然。焚之,嘤嘤作痛声。又先祖母言:舅祖蝶庄张公家,有空屋数间,贮杂物。媪婢或夜见院中有女子,容色姣好,而颔下修髯如戟,两颊亦磔如蝟毛,携四五小儿游戏。小儿或跛或盲,或头面破损,或无耳鼻。人至则倏隐,莫知何妖。然不为人害,亦不外出。或曰目眩,或曰妄语,均不甚留意。后检点此屋,见破裂虎邱泥孩一床,状如所见,其女子之须,则儿童嬉戏以墨笔所画云。
 
景州方夔典言:少尝患心气不宁,稍作劳则似簌簌动。服枣仁、远志之属,时作时止,不甚验也。偶遇友人家扶乩,云是纯阳真人。因拜乞方。乩判曰:“此证现于心,而其原出于脾,脾虚则子食母气故也。可炒白术常服之。”试之果验。夔典又言:尝向乩仙问科第。乩判曰:“场屋文字,只笔酣墨饱,书味盎然,即中式矣,何必预问乎!”后至乾隆丙辰登进士。本房同考官出阅卷簿示之,所注批词即此八字也。然则科名前定,并批词亦前定乎?
 
【翻译】
 
我信守道义不忍这么做。我在这里读书,也是为了图清静。您既然住在这里,那我就把这间屋子改做贮藏室,放些杂物,每天都锁上门,可以吗?”鬼惭愧地道歉说:“我见到您案头上放着性理方面的书,所以才敢出这个主意。不知道您是个真正的道学家,我失言了。既然承蒙您容纳我,我住在屋子的廊下就可以了。”后来,某先生在这里住了四年,再没有出现什么变故。这是某先生的正气起到了威慑作用啊。
 
凡是物品,如果太像人形,一旦年代久了,大多能幻化。堂兄纪中涵说:他在旌德县做官的时候,有个同僚爱好戏剧,他让工匠做了一个女人偶,高矮和真人差不多,全身的体态形状以及隐秘部位,也都处处像人;手脚、眼睛、舌头等都设置有机关,能弯屈运动;衣裙首饰等也都可以按季节更换。耗费了一百两银子,简直超过了古代巧匠偃师的工艺。他有时候把人偶立在桌案旁边,有时让它坐在床上凳子上,用来玩笑取乐。一天夜里仆人听到书房里有“格格”的声响。当时门窗已关闭上锁,仆人捅破窗纸往里面偷看,月光照在窗户上,只见那个人偶自动在房间里来回走动。仆人急忙报告主人让他自己悄悄看,果真是这样。主人把人偶烧了,焚烧的时候人偶还“嘤嘤”地喊痛。又听先祖母说过:舅祖张蝶庄先生家有几间空房子,存放杂物。婢女和老妈子有时夜里看见院子里有个女子,容貌美丽,但下巴上长着硬邦邦的长胡子,两颊也长着刺猬般的胡子,带着四五个小孩子做游戏。小孩有的跛足,有的眼瞎,有的头面破损,有的没有鼻子耳朵。有人来了它们就突然不见了,不知是什么妖怪。它们不害人,也不到外面去。有人说是眼睛看花了,有人说是瞎编的,都不把它当回事。后来清点这间房子里的杂物时,看见有一套破损开裂的虎邱泥人,形状和人们看见的一样,那个女子脸上的胡须,原来是孩子们玩耍时用笔墨画上去的。
 
景州人方夔典说:小时候曾经老是觉得心神不宁,稍微劳累心就扑扑地跳。吃枣仁、远志之类,有时好了有时仍然发作,不是很灵验。一次碰到朋友家扶乩,乩仙称是纯阳子吕洞宾。他趁便拜求仙人给个药方。乩仙判道:“你这个病症表现为心脏不舒服,但病根在脾,脾虚就损伤元气的原故。可以炒白术经常服用。”他试过果然很灵验。方夔典又说:他曾向乩仙求问自己科考的情况。乩仙判道:“考场上写的文章,只要能做到笔酣墨饱,书味盎然,就能考中,何必事先问明白呢?”后来到了乾隆丙辰年,他考中进士。他所在的一房同考官拿出阅卷簿来看,上面批的就是这八个字。这么说来科举功名是前定的,难道连试卷批语也是早就注定的么?
 
【原文】
 
高梅村言:有二村民同行,一人偶便旋,蹴起片瓦,下有一罂。瓦上刻一字,则同行者姓也。惧为所见,托故自返,而潜伏荟翳中;望其去远,乃往私取,则满罂皆清水矣。不胜其恚,举而尽饮之。时日已暮,无可栖止,忆同行者家尚近,径往借宿。夜中忽患霍乱,呕呭并作,秽其床席几遍;愧不自容,竟宵遁。质明,其家视之,则皆精银,如镕汁泻地成片然。余谓此语特供谐笑,未必真有。而梅村坚执谓不诬。然则物各有主,非人力可强求,凿然信矣。
 
梅村又言:有姜挺者,以贩布为业,恒携一花犬自随。一日独行,途遇一叟呼之住。问:“不相识,何见招?”叟遽叩首有声曰:“我狐也。夙生负君命,三日后君当嗾花犬断我喉。冥数已定,不敢逃死。然窃念事隔百馀年,君转生人道,我堕为狐,必追杀一狐,与君何益?且君已不记被杀事,偶杀一狐,亦无所快于心。愿纳女自赎,可乎?”姜曰:“我不敢引狐入室,亦不欲乘危劫人女。贳则贳汝,然何以防犬终不噬也?”曰:“君但手批一帖曰:‘某人夙负,自愿销除。’
 
【翻译】
 
高梅村说:有两个村民一道赶路,一个人小便时踢起一片瓦,瓦片下面有一只坛子。瓦片上刻着一个字,是同行人的姓。他担心被同行者看见,就找个借口回身走开,却悄悄地伏在草丛里;看到同行者走远了,才走出来,悄悄去拿坛子,原来是一坛子清水。这个人很气恼,举起坛子把水喝干了。当时天色已晚,他没有地方住宿,想到同行者家就在附近,径直到那家去借住。半夜,这个人忽然发了霍乱症,上吐下泻,把床铺几乎全都弄脏了;这个人惭愧得无地自容,竟然连夜偷偷逃走了。到天亮时,主人看到地下床上都是纯银,好像银汁熔化后泼洒在地下床上,成了一片片的形状。我认为这只是讲笑话罢了,不一定真有其事。但高梅村坚持说不是编出来的故事。这么说来,每件物品都各有主人,并非人力可以勉强追求得到,这个道理就确实可信了。
 
高梅村又说:有个叫姜挺的人,做贩布行当,他出入时常随身带着一只花狗。一天,他独自外出,半路上,一个老翁叫住他。姜挺问:“我并不认识你,叫我有什么事吗?”老翁慌忙趴在地上,磕头磕出声音,说:“我是狐精。前生欠下了您一条命,三天后,您会叫花狗咬断我的喉咙。我的冥数已到,不敢逃死求生。然而,我私下以为,事情已经过去百馀年,况且您已经托生为人,我却沦为狐辈,非要追杀一只狐狸,对您有什么好处呢?再说,您已经不记得前生被杀之事,偶然间杀死一只狐狸,心里也不一定会感到快乐。现在,我愿意把女儿奉献给您,赎我前生的罪,可以吗?”姜挺说:“我不敢引狐入室,也不愿乘人之危,劫人家的女儿。能饶就饶了你,但是,有什么办法防止我的花狗最终不去伤害你呢?”老翁说:“您只要写一个帖子:‘某人前生欠债,我自愿销除。’
 
【原文】
 
我持以告神,则犬自不噬。冤家债主,解释须在本人,神不违也。”适携记簿纸笔,即批帖予之。叟喜跃去。后七八载,姜贩布渡大江,突遇暴风,帆不能落,舟将覆。见一人直上樯竿杪,掣断其索,骑帆俱落。望之似是此叟,转瞬已失所在矣。皆曰:“此狐能报恩。”余曰:“此狐无术自救,能数千里外救人乎?此神以好生延其寿,遣此狐耳。”
 
周泰宇言:有刘哲者,先与一狐女狎,因以为继妻。操作如常人,孝舅姑,睦娣姒,抚前妻子女如己出,尤人所难能。老而死,其尸亦不变狐形。或曰:“是本奔女,讳其事,托言狐也。”或曰:“实狐也,炼成人道,未得仙,故有老有死;已解形,故死而尸如人。”
 
余曰:“皆非也,其心足以持之也。凡人之形,可以随心化。郗皇后之为蟒,封使君之为虎,其心先蟒先虎,故其形亦蟒亦虎也。旧说狐本淫妇阿紫所化,其人而狐心也,则人可为狐。其狐而人心也,则狐亦可为人。缁衣黄冠,或坐蜕不仆;忠臣烈女,或骸存不腐,皆神足以持其形耳。此狐死不变形,其类是夫!”泰宇曰:“信然。相传刘初纳狐,不能无疑惮。狐曰:‘妇欲宜家耳,苟宜家,狐何异于人?且人徒知畏狐,而不知往往与狐侣。彼妇之容止无度,生疾损寿,何异狐之采补乎?彼妇之逾墙钻穴,密会幽欢,何异狐之冶荡乎?
 
【翻译】
 
我拿这个帖子向神明禀告,那么狗就不会再咬我了。关于恩怨报复的事,只要冤家债主本人出面声明不再追究,神明是不会违背本人的意愿的。”正巧姜挺随身带着记账的纸笔,就写了一个帖子给了老翁。老翁高兴得跳跃而去。过了七八年,姜挺卖布渡过大江时,突然遇上了暴风,船帆来不及降下来,船眼看就要翻了。只见一个人飞快地爬上桅杆,扯断了绳索,然后骑着船帆一同落下来。看上去,像是那个老翁,但转眼间就无影无踪了。大家都说:“这个狐精能报恩。”我说:“这个狐精救自己都救不了,还能到几千里外去救别人么?这是神明因为姜挺爱惜生灵,延长他的寿数,派这只狐狸救他的。”
 
周泰宇说:有个人叫刘哲,先是跟一个狐女相好,后来娶她做了填房妻子。狐女就像平常人一样操持家务,孝顺公婆,与妯娌们和睦相处,照顾前妻的子女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,这尤其是常人难以做到的。她老死的时候,尸体也没变回狐狸的形状。有人说:“她本来是个私奔的女子,不愿说真情,假托说是狐。”有人说:“她本来是狐,修炼成了人,但是还没有成仙,所以也有老有死;由于她脱了狐的本形,所以死后尸体像人一样。”
 
我说:“这些说法都不对。这是因为她的心志完全能够控制自己的身体了。人的身体可以随着心志变化。郗皇后变成巨蟒,汉代宣城太守封邵变成猛虎,是因为两个人的心先前已经变成蟒、变成虎了,所以身形也成了蟒、成了虎。以往的说法,狐狸本来是叫阿紫的淫荡女人变成的,人有着狐的心志,人能变成为狐。狐有人的心志,狐也能成为人。和尚、道士们坐化,躯体往往不倒;忠臣、烈女们的尸骨长期存留不腐,这都是因为精神能够保持形体不变。这个狐女死后形状不改变,就属于这类情况吧!”周泰宇说:“确实如此。人们传说刘哲开始娶狐女为妻的时候,不是没有疑虑、没有担心的。狐女说:‘娶妻是为了成家,如果她合乎要求,那么狐和人有什么不同呢?而且人只知道害怕狐,却不知道常常和狐做伴侣。那些贪欲无度、使人生病损寿的女人,和狐的采补行为有什么区别?那些翻墙钻洞与人幽会的女人,和狐的放荡有什么两样?
 
【原文】
 
彼妇之长舌离间,生衅家庭,何异狐之媚惑乎?彼妇之隐盗赀产,私给亲爱,何异狐之攘窃乎?彼妇之嚣凌诟谇,六亲不宁,何异狐之祟扰乎?君何不畏彼而反畏我哉?’是狐之立志,欲在人上矣,宜其以人始以人终也。若所说种种类狐者,六道轮回,惟心所造,正恐眼光落地,不免堕入彼中耳。”
 
古者世禄世官,故宗子必立后,支子不祭,则礼无必立后之文。孟皮不闻有后,亦不闻孔子为立后,非嫡故也。支子之立后,其为茕嫠守志,不忍节妇之无祀乎?譬诸士本无诔,而县贲父则始诔,死职故也。童子本应殇,而汪踦则不殇,卫社稷故也。礼以义起,遂不可废。凡支子之无后者,亦遂沿为例不可废,而家庭之难,即往往由是作焉。
 
董曲江言:东昌有兄弟三人,仲先死无后,兄欲以其子继,弟亦欲以其子继。兄曰:“弟当让兄。”弟曰:“兄子幼而其子长,弟又当让兄。”讼经年,卒为兄夺。弟恚甚,郁结成疾。疾甚时,语其子曰:“吾必求直于地下。”既而昏眩,经半日复苏,曰:“岂特阳官悖哉,阴官之悖乃更甚。顷魂游冥司,陈诉此事。一阴官诘我曰:‘汝为汝兄无后耶?汝兄已有后矣,汝特为赀产争耳。见兽于野,两人并逐,捷足者先得。汝何讼焉?’竟不理也。夫争继原为赀产,乃瞋目与我讲宗祀,何不解事至此耶?多置纸笔我棺中,我且诉诸上帝也。”此真至死不悟者欤!曲江曰:“吾犹取其不自讳也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那些挑拨离间、在家庭制造事端的女人,和狐媚惑人有什么不同?那些偷盗家里钱财送给相好的女人,和狐的抢夺和偷窃有什么分别?那些嚣张狂傲、搅得六亲不宁的女人,和狐的作怪骚扰有什么不一样?您怎么不惧怕她们却反而害怕我呢?’可见这个狐的心志就想在人类之上,怪不得她开始是人,到死还是人。像她所说的那些具有种种狐狸行为的人,六道轮回,都是由自己的心志所致,我担心,对自己的要求过低,也就难免堕落到那种境界之中了。”
 
古代有世袭禄位、世袭官职的制度,所以家族的嫡长子必须立后,其他儿子并不享受祭祀,所以按礼制没有必须立后的规定。没听说过孟皮有后代,也没听说过孔子为他立过后嗣,这是因为他不是嫡子的缘故。庶子立后嗣,也许是因为寡居的偏房守贞节而不忍心让她百年后得不到祭祀吧?譬如士死后本来没有悼文,但是从春秋时鲁国的县贲父开始有了悼文,因为他死于职守。未成年人死了本来应该算是夭亡,但汪锜死了却不是按夭亡下葬,因为他是保卫社稷而死。礼法是根据义理制定的,所以不能偏废。凡是庶子没有后嗣的,也就沿续成惯例不能废除,而家庭的矛盾,就往往因此而产生了。
 
董曲江说:东昌县有兄弟三人,老二死了没有儿子,哥哥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老二的家业,弟弟也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。哥哥说:“弟弟应当让哥哥。”弟弟说:“哥哥的儿子年幼而我的儿子年长,弟弟又应该让哥哥。”官司打了有一年多,最终是哥哥夺得了继承权。弟弟非常气愤,郁郁成病。病危时,告诉儿子说:“我一定到地下去讨个公道。”接着就昏迷不醒,过了半天又苏醒过来说:“哪里只是阳间的官府不讲理,阴间官府更不讲道理。刚才我的魂到了阴曹,陈述了这件事。一个阴官质问我说:‘你是因为你二哥没有后代吗?你二哥已经有后代了,你不过是为了争夺财产吧。这就好像是在野地里看见一只野兽,两个人一起追赶,跑得快的人先得到。你来告什么状呢?’竟然不受理。争继承权为的就是财产,却瞪眼和我讲继承祖先祭祀的事,怎么不懂事理到了这种地步?你们多放些纸笔在我的棺材里,我将向上帝起诉。”这真是到死也不觉悟的人。董曲江说:“我倒是赞赏他的毫不隐讳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乙卯典试山西时,陶序东以乐平令充同考官。卷未入时,共闲话仙鬼事。序东言有友尝游南岳,至林壑深处,见女子倚石坐花下。稔闻智琼、兰香事,遽往就之。女子以纨扇障面曰:“与君无缘,不宜相近。”曰:“缘自因生,不可从此种因乎?”女子曰:“因须夙造,缘须两合,非一人欲种即种也。”翳然灭迹,疑为仙也。余谓情欲之因缘,此女所说是也。至恩怨之因缘,则一人欲种即种,又当别论矣。
 
大同宋中书瑞言:昔在家中戏扶乩,乩动,请问仙号。即书曰:“我本住深山,来往白云里。天风忽飒然,云动如流水。我偶随之游,飘飘因至此。荒村茅舍静,小坐亦可喜。莫问我姓名,我忘已久矣。且问此门前,去山凡几里?”书讫,乩遂不动。或者此乃真仙欤?
 
和和呼通诺尔之战,兵士有没蕃者。乙亥平定伊犁,望大兵旗帜,投出宥死,安置乌鲁木齐,群呼之曰“小李陵”。此人不知李陵为谁,亦漫应之。久而竟迷其本名。己丑、庚寅间,余在乌鲁木齐,犹见其人,已老矣。言在准噶尔转鬻数主,皆司牧羊。大兵将至前一岁八月中旬,夜栖山谷,望见沙碛有火光。西域诸部,每互相钞掠,疑为劫盗。登冈眺望,乃见一巨人,长丈许,衣冠华整,侍从秉烛前导,约七八十人。俄列队分立,巨人端拱向东拜,意甚虔肃,知为山灵。时准噶尔乱,已微闻阿睦尔撒纳款塞请兵事,窃意或此地当内属,故鬼神预东向耶。既而果然。时尚不知八月中旬为圣节,归正后乃悟天声震叠,为遥祝万寿云。
 
【翻译】
 
乾隆乙卯年,我到山西主考乡试时,陶序东以乐平县令的身份担任同考官。在试卷没有收进来时,一起闲聊仙鬼故事。陶序东说,他有个朋友曾经游览南岳衡山,走到林壑深处,见一个女子背靠山石坐在花丛下面。他听多了关于成公智琼、杜兰香这一类天女下凡的故事,就急忙走到女子身边。女子用纨扇挡着脸说:“我和您没有缘分,不要靠近。”那个朋友说:“缘分是由因而生,我们不能从现在开始种因吗?”女子说:“姻缘是前世所定,缘分要双方情愿,不是一个人想种就能种的。”转眼间就无影无踪了,猜疑这是个神仙。我认为,男女情事的因缘,这个女子说得不错。至于恩怨的因缘,就是一个人想种就种,又另当别论了。
 
大同人宋瑞中书说:以前他在家里扶乩玩玩,乩动起来的时候,他请问仙人法号。乩坛上即写道:“我本住深山,来往白云里。天风忽飒然,云动如流水。我偶随之游,飘飘因至此。荒村茅舍静,小坐亦可喜。莫问我姓名,我忘已久矣。且问此门前,去山凡几里?”写完,乩就不动了。或许这是真仙吧?
 
在和和呼通诺尔战役中,有个士兵被番邦俘获。乾隆乙亥年,平定伊犁,这个士兵看到大军旗帜,就逃回来,被免去死罪,安置在乌鲁木齐,大家叫他“小李陵”。这个人不知道李陵是谁,就随口答应。时间长了,大家竟然忘了他的本名。乾隆己丑、庚寅年间,我在乌鲁木齐时,还见到这个人,已经老了。他说,在准噶尔时,被转卖过几个主人,都让他牧羊。大军到来前一年的八月中旬,夜里歇在山谷里,远远看见沙漠中有火光。西域各个部落,经常相互抢掠,他疑心碰上了强盗。就爬上山头瞭望,看见一个巨人,有一丈多高,衣帽华美整齐,有侍从举着火炬在前面开路,大概有七八十个人。不一会儿,就分两边站立,巨人恭恭敬敬地向东方拱手行礼,神情虔诚肃穆,他心知这是山神。当时正是准噶尔叛乱,又隐隐约约听到传说阿睦尔撒纳请求朝廷出兵的事,心里暗想,也许这个地方要归属内地了,所以鬼神预先向东朝拜。后来果然是这样。当时还不知道八月中旬是天子的生日,回归之后才醒悟到,天声不断震响,是在遥祝皇上万寿无疆。
 
【原文】
 
甘肃李参将名璇,精康节观梅之术,占事多验。平定西域时,从大学士温公在军营。有兵士遗火,焚辕前枯草,阔丈许。公使占何祥,曰:“此无他,公数日内当有密奏耳。火得枯草行最速,急递之象也;烟气上升,上达之象也。知为密奏,凡密奏,当焚草也。”公曰:“我无当密奏事。”曰:“遗火亦无心,非预定也。”既而果然。其占人终身,则使随手拈一物,或同拈一物,而所断又不同。至京师时,一翰林拈烟筒。曰:“贮火而烟呼吸通于内,公非冷局官也;然位不甚通显,尚待人吹嘘故也。”问:“历官当几年?”曰:“公毋怪直言。火本无多,一熄则为灰烬,热不久也。”问:“寿几何?”摇首曰:“铜器原可经久,然未见百年烟筒也。”其人愠去。后岁馀,竟如所言。又一郎官同在座,亦拈此烟筒,观其复何所云。曰:“烟筒火已息,公必冷官也。已置于床,是曾经停顿也;然再拈于手,是又遇提携复起矣。将来尚有热时,但热后又占与前同耳。”后亦如所言。
 
吴惠叔携一小幅挂轴,纸色似百年外物,云得之长椿寺市上。笔墨草略,半以淡墨扫烟霭,半作水纹,中惟一小舟,一女子坐篷下,一女子摇橹而已。右角浓墨写一诗曰:“沙鸥同住水云乡,不记荷花几度香。颇怪麻姑太多事,犹知人世有沧桑。”款曰:“画中人自画并题。”无年月,无印记。或以为仙笔,然女仙手迹,人何自得之?或以为游女,又不应作此世外语。
 
【翻译】
 
甘肃参将李璇,精通邵雍的占卜术,占卜事情往往很灵验。平定西域时,他随从大学士温公在军营里。有个士兵不慎丢弃火种,烧着了军营辕门前的一片枯草,过火面积有一丈多宽。温公让他占卜是什么兆头,他说:“这没有别的意思,您几天之内有急密奏折上报。火遇到枯草烧得最快,是紧急传递的象征;烟气向上升,是向上送达的迹象。由此知是密奏,凡是密奏,都要烧掉草稿。”温公说:“我没有要密奏的事。”他说:“失火也是无意的,并不是预定的。”后来果然如此。他为别人占卜一生命运,就随手拿一件东西。有时拿同样的一件东西,占卜结果又不同。在京城时,一位翰林学士拿着烟袋请他占卜。他说:“水烟筒中贮存着火,烟通过呼吸在里边通行,说明您不是被冷落的官;但是你的官运不大通畅显达,是因为还需要别人为你吹嘘。”翰林又问:“我还能做几年官?”他说:“恕我直言。火本来不多,一旦熄灭就化为灰烬,热的时间不会长了。”翰林问:“我的寿命有多长?”他摇摇手说:“铜器本来可以经历很长时间,但世上没见过一百年的烟筒。”翰林不高兴地走了。过了一年多,事情竟然像他说的一样。当时一位郎官在座,也拿起这支烟筒问他。他说:“烟筒里的火已经熄灭,您必定是一位受冷落的官员。烟筒已经放在案几上,这是说您的官运停顿过;但是又被拿在手里,说明要重新起用了。将来还会有热的时候,不过热了以后的结果和前面那位相同。”后来这个郎官果然也像他说的那样。
 
吴惠叔带来一幅挂轴小画,看纸的颜色这幅画是一百年前的了,吴惠叔说,他是从长椿寺的集市上买来的。画的笔墨潦草,一半是用淡墨扫成烟雾,一半是水纹,中间只有一只小船,一个女子坐在船篷下,另一个女子在摇橹。画的右上角是用浓墨题的一首诗:“沙鸥同住水云乡,不记荷花几度香。颇怪麻姑太多事,犹知人世有沧桑。”落款写道:“画中人自画并题。”画上没有题年月日,没有盖印章。有人认为,这幅画出自仙女手笔,但是仙女的手迹,俗人怎么能得到呢?也有人认为,这是沦落飘游的女子所作,但是,这种女子又说不出这样超脱世俗的话。
 
【原文】
 
疑是明末女冠,避兵于渔庄蟹舍,自作此图。无旧人跋语,亦难确信。惠叔索题,余无从着笔,置数日还之。惠叔殁于蜀中,此画不知今在否也。
 
舅氏实斋安公言:程老,村夫子也。女颇韶秀,偶门前买脂粉,为里中少年所挑,泣告父母。惮其暴横,弗敢较,然恚愤不可释,居恒郁郁。故与一狐友,每至辄对饮。一日,狐怪其惨沮,以实告,狐默然去。后此少年复过其门,见女倚门笑。渐相软语,遂野合于小圃空屋中。临别,女涕泣不舍,相约私奔。少年因夜至门外,引以归。防程老追索,以刃拟妇曰:“敢泄者死!”越数日,无所闻;知程老讳其事,意甚得,益狎昵无度。后此女渐露妖迹,乃知为魅;然相悦甚,弗能遣也。岁馀病瘵,惟一息仅存,此女乃去。百计医药,幸得不死,赀产已荡然。夫妇露栖,又尪弱不任力作,竟食妇夜合之资,非复从前之悍气矣。程老不知其由,向狐述说。狐曰:“是吾遣黠婢戏之耳。必假君女形,非是不足饵之也;必使知为我辈,防败君女之名也;濒危而舍之,其罪不至死也。报之已足,君无更怏怏矣。”此狐中之朱家、郭解欤?其不为已甚,则又非朱家、郭解所能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我怀疑是明朝末年的女道士,因为逃避兵乱,住在渔村,自己画了这幅画以寄托情思。但是由于画面上没有前人的跋语,所以,这个猜测也就无法确定。吴惠叔请我在这幅画上题辞,我无从下笔,在案头放了几天,又还给了他。后来,吴惠叔在蜀中去世,如今,这幅画不知还在不在了。
 
我的舅舅安实斋先生说:程老先生是个有点儿迂腐的乡村读书人。他的女儿长得聪明清秀,有一天偶尔在门前买脂粉,被村里一个年轻人调戏,哭着告诉了父母。他们害怕那个年轻人蛮横,不敢和他计较,但心中的愤恨怎么也消解不了,常常郁闷不乐。程老夫子一直有个狐精朋友,每次狐精来就对坐饮酒。一天,狐友见他一脸凄惨沮丧的表情很惊讶,他就把实情告诉了狐友,狐友没说什么就走了。后来,那个年轻人又路过他家门口,看见程女靠在门框上对他笑。两人渐渐地说些温柔的话,于是就在小菜园的空屋子里私会。临分手的时候,程女流着泪不愿分手,于是两人约定私奔。那个年轻人夜里来到程家门外,带着程女回了自己家。为了防止程老夫子追索女儿,他用刀子威胁妻子说:“敢泄露出去,就杀了你!”过了几天,没有听到什么动静;他以为程老夫子不敢张扬这件事,心里非常得意,和程女越加亲昵无度。后来,程女渐渐显露出妖魅的行迹来,才知道她是狐魅;但是彼此很喜欢对方,不能打发她走。一年多以后,年轻人痨病缠身,只剩下一口气了,妖女才离去了。年轻人到处请医求药,幸而得以不死,家产却已经用光了。夫妻只好露宿,又因为他身体虚弱干不了活儿,只好靠妻子的卖淫糊口,不再有从前那种凶悍之气了。程老夫子不知其中缘由,向狐友述说了这事。狐友说:“这是我派了一个狡黠的狐婢去戏弄他。必须假冒您女儿的形象,不这样就不能引他上钩;必须让他知道是我们狐狸干的,以免败坏了您女儿的名声;等到他生命垂危就放过他,他的罪过还不至于死。报复一下已经够了,您就不要再怏怏不乐了。”这是狐类中的朱家、郭解吧?它做事不做得过分,却又不是朱家、郭解能做到的。
 
【原文】
 
从孙树宝言:辛亥冬,与从兄道原访戈孝廉仲坊,见案上新诗数十纸,中有二绝句云:“到手良缘事又违,春风空自锁双扉。人间果有乘龙婿,夜半居然破壁飞。”“岂但蛾眉斗尹邢,仙家亦自妒娉婷。请看搔背麻姑爪,变相分明是巨灵。”皆不省所云,询其本事。仲坊曰:“昨见沧州张君辅言:南皮某甲,年二十馀,未娶。忽二艳女夜相就。诘所从来,自云:‘是狐,以夙命当为夫妇。虽不能为君福,亦不至祸君。’某甲耽昵其色,为之不婚。有规戒之者,某甲谢曰:‘狐遇我厚,相处日久无疾病,非相魅者。且言当为我生子,于嗣续亦无害,实不忍负心也。’后族众强为纳妇,甲闻其女甚姣丽,遂顿负旧盟。迨洞房停烛之时,突声若风霆,震撼檐宇,一手破窗而入,其大如箕,攫某甲以去。次日,四出觅访,杳然无迹。七八日后,有数小儿言,某神祠中有声如牛喘。北方之俗,凡神祠无庙祝者,虑流丐栖息,多以土墼墐其户,而留一穴置香炉。自穴窥之,似有一人裸体卧,不辨为谁。启户视之,则某甲在焉,已昏昏不知人矣。多方疗治,仅得不死,自是狐女不至。而妇家畏狐女之暴,亦竟离婚。此二诗记此事也。”
 
夫狐已通灵,事与人异。某甲虽娶,何碍倏忽之往来?乃逞厥凶锋,几戕其命,狐可谓妒且悍矣。然本无夙约,则曲在狐;既不慎于始而与约,又不善其终而背之,则激而为祟,亦自有词。是固未可全罪狐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侄孙纪树宝说:乾隆辛亥年冬天,他和堂兄道原去拜访戈仲坊举人,看见戈仲坊的书桌上有写着新诗的几十张纸,其中有两首绝句说:“到手良缘事又违,春风空自锁双扉。人间果有乘龙婿,夜半居然破壁飞。”“岂但蛾眉斗尹邢,仙家亦自妒娉婷。请看搔背麻姑爪,变相分明是巨灵。”都不知所说的是什么事,就向戈仲坊请教故事的由来。戈仲坊说:“昨天遇见沧州的张辅,他说,在南皮县有个某甲,二十多岁,还未娶妻。突然有两个漂亮姑娘夜里来和他亲热。某甲问两个姑娘从哪里来,她们说:‘我们是狐精,前生注定要与你成为夫妻。虽然不能给你带来福分,但也不至于害你。’某甲贪恋她们的美色,因为有了她们就不再结婚。有人规劝某甲,某甲拒绝了,说:‘狐女对我很好,我们相处的日子已经很长,我也没有生病,说明她们不是作怪害我的。她们还说要给我生儿子,也不会影响我传宗接代,我实在不忍心辜负她们。’后来,家族强行给某甲定亲,某甲听说未婚妻很漂亮,马上就背弃了与狐精的盟约。洞房花烛之时,突然响起风暴雷霆的声音,房屋都震动了,有一只像畚箕般的大手,破窗而入,抓走了某甲。第二天,人们四处寻找,一点儿踪迹都没有。七八天后,有几个小孩子说,一座神庙里有声音像牛喘气。北方的风俗,凡是神庙都不设庙祝,又担心流浪乞丐住在神庙里,于是大多用土坯封堵住大门,只留下一个洞放香炉。人们从那个洞往里面看,仿佛有个人赤条条地躺在里面,但是看不清是谁。大家打开门口再看时,原来就是某甲,早已昏迷不省人事了。经过多方治疗,总算留住了一条性命,从此,狐女再不来了。未婚妻家害怕狐女报复,也和某甲解除了婚约。这两首绝句,就是记这件事情的。”
 
狐精已经通灵性,行事方式跟人不一样。某甲即使娶妻,又怎么能阻碍她们飞快地来来去去呢?狐精竟然逞凶,几乎害了某甲的性命,可以说是又妒嫉又凶悍了。不过,如果本来没有约定婚姻,那么错误在狐女一方;但是某甲既然开始时轻率和狐精约定婚姻,后来又不能善始善终背弃了狐女,激怒狐女兴妖作怪,狐女也有狐女的道理。本来就不能全都怪罪狐女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北方之桥,施栏楯以防失足而已。闽中多雨,皆于桥上覆以屋,以庇行人。邱二田言:有人夜中遇雨,趋桥屋。先有一吏携案牍,与军役押数人避屋下,枷锁琅然。知为官府录囚,惧不敢近,但畏缩于一隅。中一囚号哭不止,吏叱曰:“此时知惧,何如当日勿作耶?”囚泣曰:“吾为吾师所误也。吾师日讲学,凡鬼神报应之说,皆斥为佛氏之妄语。吾信其言,窃以为机械能深,弥缝能巧,则种种惟所欲为,可以终身不败露;百年之后,气反太虚,冥冥漠漠,并毁誉不闻,何惮而不恣吾意乎!不虞地狱非诬,冥王果有。始知为其所卖,故悔而自悲也。”又一囚曰:“尔之堕落由信儒,我则以信佛误也。佛家之说,谓虽造恶业,功德即可以消灭;虽堕地狱,经忏即可以超度。吾以为生前焚香布施,殁后延僧持诵,皆非吾力所不能。既有佛法护持,则无所不为,亦非地府所能治。不虞所谓罪福,乃论作事之善恶,非论舍财之多少。金钱虚耗,舂煮难逃。向非恃佛之故,又安敢纵恣至此耶?”语讫长号。诸囚亦皆痛哭。乃知其非人也。
 
夫六经具在,不谓无鬼神;三藏所谈,非以敛财赂。自儒者沽名,佛者渔利,其流弊遂至此极。佛本异教,缁徒借是以谋生,是未足为责。儒者亦何必乃尔乎?
 
【翻译】
 
北方的桥上,装着栏杆以防行人失足落水而已。闽中地区多雨,所以,桥上都盖着桥屋,为行人挡雨。邱二田说:有个行人夜间遇雨,赶忙躲进了桥屋。桥屋里已经有一个小吏模样的人带着案卷,几个士兵押着戴枷的犯人,枷锁锒铛作响。这个人明白是官府在押送囚犯,心里害怕不敢靠近,只是蜷缩到一个角落里。听到一个囚徒不停地号哭,小吏呵斥说:“现在知道害怕了,何如当初不做坏事呢?”那个囚徒哭着说:“我是被老师害了。我的老师每日讲学,凡是鬼神因果报应的说法,统统斥为佛门的胡说八道。我相信了他的话,心里认为,只要机智、乖巧,什么缺失都能遮蔽掩盖,即便是胡作非为,也可以终身不败露;到我百年之后,精气回到太虚之中,安安静静迷迷茫茫,所有的诋毁与赞誉我全都听不到了,那么还有什么可怕的,有什么不敢恣情纵意去做的呢!可是没想到,地狱之说不是假话,阎王果然存在。我这才明白被老师卖了,所以,又是悔恨又是自悲啊。”另一个囚徒说:“你的堕落是由于相信了儒家的说教,我却是被佛家骗了。按照佛家的说法,一个人即使做了恶事,只要有了功德,就可以把原先的罪恶抹掉;即使进了地狱,只要诵经忏悔就可以超度转生。那么,我只要活着时多烧香多磕头多多布施,死后请僧人念经超度,这些都没有我办不到的。既然有了佛法保护,我自然可以无所不为,地狱也不能把我怎么样。没想到,阴间给人降罪或降福,是根据一个人所做善事、恶事的情况来定,不管捐出钱财是多还是少。现在,我的钱财耗尽,却仍然是该被舂捣还是被舂捣,该下油锅还是下油锅。如果不是过分信赖佛门之说,又怎么敢恣情纵欲,以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呢?”说完后号啕大哭。其他囚徒也都痛哭。行人这才明白,他们不是人而是鬼。
 
儒家的六经都还在,其中并没有主张无鬼神的文字;三藏真经所说的,也不是唆使佛门弟子收敛财物。自从儒者利用六经沽名钓誉、佛者利用教义图谋钱财以来,流弊才发展到如今这种极端的地步。佛家本来是异族的宗教,它的徒众借以谋生,不必过分指责。但是儒家学者何必也这样呢?
 
【原文】
 
倪媪,武清人,年未三十而寡。舅姑欲嫁之,以死自誓。舅姑怒,逐诸门外,使自谋生。流离艰苦,抚二子一女,皆婚嫁,而皆不才。茕茕无倚,惟一女孙度为尼,乃寄食佛寺,仅以自存,今七十八岁矣。所谓青年矢志,白首完贞者欤!余悯其节,时亦周之。马夫人尝从容谓曰:“君为宗伯,主天下节烈之旌典。而此媪失诸目睫前,其故何欤?”余曰:“国家典制,具有条格。节妇烈女,学校同举于州郡,州郡条上于台司,乃具奏请旨,下礼曹议,从公论也。礼曹得察核之、进退之,而不得自搜罗之,防私防滥也。譬司文柄者,棘闱墨牍,得握权衡,而不能取未试遗材,登诸榜上。此媪久去其乡,既无举者;京师人海,又谁知流寓之内,有此孤嫠?沧海遗珠,盖由于此。岂余能为而不为欤?”念古来潜德,往往借稗官小说,以发幽光。因撮厥大凡,附诸琐录。虽书原志怪,未免为例不纯;于表章风教之旨,则未始不一耳。
 
【翻译】
 
倪老妇人是武清县人,不到三十岁就死了丈夫。公婆要她再嫁,她发誓宁死不嫁。公婆发怒,把她赶出家门,让她自谋生路。她流离失所艰难困苦,她把两个儿子、一个女儿抚养成人,结婚成了家,却都没有什么出息。她孤零零地没有依靠,只有一个孙女削发做了尼姑,她就在尼姑庵里寄食,好歹活下来,如今已经七十八岁了。她可以说是年轻时立志,一辈子贞洁!我怜悯她的气节,也时常周济她。马夫人曾经有条有理地对我说:“老爷身为礼部尚书,主管天下节妇烈女的旌典表彰,而这个老太太就在眼前却顾不到,这是为什么?”我说:“国家的典章制度都有程序。节妇烈女,由学校推举到州郡,州郡上报给御史台,然后才启奏皇上下圣旨,下达礼部衙门评议,为的是听从公论。礼部可以调查核实,决定取舍,但是不能擅自搜罗人选,以防止营私或滥加表彰。比如掌管科考的,可以在科考的答卷中,行使权力录取,但是不能录取没有经过考试遗漏的人才登录到榜上。这个老妇人长期离开家乡,就没有推举她的人;在京城的人海中,又有谁知道流动的人群中有这么个孤单的老寡妇?茫茫大海里有采珠人遗漏的珍珠,就是因为这个原因。哪里是我能做而不做呢?”我想到古往今来被埋没的有德之人,往往借助小说,才得以发出一点儿光亮。因此,我大略记一点儿倪老妇人的情况,附在这本琐谈录中。虽然本书属于志怪,写进这些内容与体例不合;但在表彰教化的宗旨上,却未尝不是一致的。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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