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
丁卯同年郭彤纶,戊辰上公车,宿新中驿旅舍。灯下独坐吟哦,闻窗外语曰:“公是文士,西壁有一诗请教。”出视无所睹;至西壁拂尘寻视,有旅邸卧病诗八句,词甚凄苦,而鄙俚不甚成句。岂好疥壁人死尚结习未忘耶?抑欲彤纶传其姓名,俾人知某甲旅卒于是,冀家人归其骨也?
奴子宋遇凡三娶:第一妻自合卺即不同榻,后竟仳离。第二妻子必孪生,恶其提携之烦,乳哺之不足,乃求药使断产;误信一王媪言,舂砺石为末服之,石结聚肠胃死。后遇病革时,口喃喃如与人辩。稍苏,私语其第三妻曰:“吾出初妻时,吾父母已受人聘,约日迎娶。妻尚未知,吾先一夕引与狎。妻以为意转,欣然相就。五更尚拥被共眠,鼓吹已至,妻恨恨去。然媒氏早以未尝同寝告后夫,吾母兄亦皆云尔。及至彼,非完璧,大遭疑诟,竟郁郁卒。继妻本不肯服石,吾痛捶使咽尽。殁后惧为厉,又贿巫斩殃。今并恍惚见之,吾必不起矣。”已而果然。
【翻译】
乾隆丁卯科跟我同科中举的郭彤纶,在参加戊辰科考试途中,住在新中驿站的旅舍里。晚上,他一个人在灯下吟诵诗文,听到窗外有人说:“先生是读书人,西墙上有一首诗,请您指教。”郭彤纶走出房看时,没看见什么人;走到西墙边,拭去墙上的灰尘,仔细寻找,果然有八句诗,是卧病旅店时所作,词语十分凄凉痛苦,但粗俗不堪,甚至语句不通。难道是喜欢乱题壁的人到死还忘不了老习惯呢?还是想请郭彤纶替他传扬姓名,让人们知道某某人死在某某旅舍,希望家属能来收拾他的骸骨,运回家乡呢?
奴仆宋遇,一共娶了三次妻:第一个妻子,自从结婚就没有同床,后来竟然离异了。第二个妻子,生孩子要生就是双胞胎,他嫌带孩子麻烦,奶水不足,就找药让妻子绝育;他误信一个王老婆子的话,把磨刀石捣成粉末,让她吃下去,结果石粉积结在肠胃里致死。后来宋遇得了重病,嘴里喃喃地像跟人争辩。稍微清醒一点儿,悄悄对第三个妻子说:“我休弃第一个妻子时,我父母已经接受了别人的聘礼,约定好了迎娶的日子。妻子还不知道,我在头天晚引诱她,要和她同房。她以为我回心转意了,高高兴兴跟我亲热。到五更天时,我和她还抱在一起睡觉,鼓乐声就响起,迎亲队伍来了,第一个妻子恨恨不已被接走了。但是媒人已经告诉她的后夫,说她未曾与男人同房过,我母亲和哥哥也都这么说。到了人家,发现她不是处女,她遭到怀疑和谩骂,最终忧郁而死。第二个妻子本来不肯吃磨刀石粉,我痛打她强逼她咽下去。她死后我害怕她变成恶鬼报复,又花钱买通巫婆作法,想要断绝灾祸。现在我恍恍惚惚又见到她们,我肯定好不了了。”果然他不久就死了。
【原文】
又奴子王成,性乖僻。方与妻嬉笑,忽叱使伏受鞭;鞭已,仍与嬉笑。或方鞭时,忽引起与嬉笑;既而曰:“可补鞭矣。”仍叱使伏受鞭。大抵一日夜中,喜怒反覆者数次。妻畏之如虎,喜时不敢不强欢,怒时不敢不顺受也。一日,泣诉先太夫人。呼成问故。成跪启曰:“奴不自知,亦不自由。但忽觉其可爱,忽觉其可憎耳。”先太夫人曰:“此无人理,殆佛氏所谓夙冤耶!”虑其妻或轻生,并遣之去。后闻成病死,其妻竟着红衫。
夫夫为妻纲,天之经也。然尊究不及君,亲究不及父,故“妻”又训“齐”,有敌体之义焉。则其相与,宜各得情理之平。宋遇第二妻,误杀也,罪止太悍。其第一妻,既已被出而受聘,则恩义已绝,不当更以夫妇论,直诱污他人未婚妻耳。因而致死,其取偿也宜矣。王成酷暴,然未致妇于死也,一日居其室,则一日为所天。殁不制服,反而从吉,是悖理乱常也。其受虐固无足悯焉。
吴惠叔言:太湖有渔户嫁女者,舟至波心,风浪陡作,舵师失措,已欹仄欲沉,众皆相抱哭。突新妇破帘出,一手把舵,一手牵篷索,折戗飞行,直抵婿家,吉时犹未过也,洞庭人传以为奇。或有以越礼讥者,惠叔曰:“此本渔户女,日日船头持篙橹,不能责以必为宋伯姬也。”
【翻译】
还有个奴仆叫王成,性情乖僻。正与妻子调情嬉笑着,忽然又责令她趴下受鞭打;抽完鞭子,仍然又与她嬉笑。有时正在鞭打时,忽然搂住她嬉笑;随后又说:“要补几鞭了。”仍然喝令她趴下挨打。大概一天一夜里,他能反复喜怒无常几次。妻子像害怕老虎那样怕他,他高兴时不敢不强装欢笑,发怒时不敢不顺从忍受。有一天,她哭着告诉了先太夫人。先太夫人叫王成来问是怎么回事。王成跪下说:“奴才自己不知道,也是自己做不了主。只是忽然觉得她可爱,忽然又觉得她可恨。”先太夫人说:“这从人情上说毫无道理,大概就是佛门所说的上辈子结下的怨恨吧!”她担心他妻子轻生,就把他们打发走了。后来听说王成病死,他妻子竟然穿红衣裳。
夫为妻纲是天经地义的。然而,丈夫的尊贵到底不如皇帝,丈夫的亲近到底不如父亲,所以“妻”字又解释作“齐”,意思是与丈夫平等。因此,夫妻相处,应该在情理上都能说得过去。宋遇对第二个妻子,是误杀,罪过是太暴戾了。他的第一个妻子既然已经被休而且聘给别人,恩义已经不存在,更不应当看成是夫妻,那么他就等同于诱奸他人的未婚妻一样。因此使她郁郁而死,她来要求偿命,也是有道理的。王成残酷暴虐,然而并未致妻子于死地,两个人同住在一间屋子里一天,妻子就应当把他当作丈夫一天。丈夫死后她不穿孝服,反而穿上红衣裳,这是悖伦理而乱纲常。她受虐待,也就不值得怜悯了。
吴惠叔说:太湖有个渔民的女儿出嫁,迎亲船行到湖中间,忽然风浪大起,舵工惊慌失措,船也歪斜倾侧快要沉了,船上众人相互抱着痛哭。突然,新娘子扯破帘子冲出来,只见她一手把舵,一手牵住风帆的绳索,那艘船逆风破浪飞一般航行,直达新郎家,还没有耽误吉日良辰,洞庭一带把这事儿当作奇闻传说。也有人讥笑这位新娘子违背了礼仪,吴惠叔说:“这个新娘子本来是个渔家女,天天在船头持篙掌舵,不能责备她不像宋伯姬那样,宁可让火烧死,还要温文尔雅保持妇人之道。”
【原文】
又闻吾郡有焦氏女,不记何县人,已受聘矣。有谋为媵者,中以蜚语,婿家欲离婚。父讼于官,而谋者陷阱已深,非惟证佐凿凿,且有自承为所欢者。女见事急,竟倩邻媪导至婿家,升堂拜姑曰:“女非妇比,贞不贞有明证也。儿与其献丑于官媒,仍为所诬,不如献丑于母前。”遂阖户弛服,请姑验。讼立解。此较操舟之新妇更越礼矣,然危急存亡之时,有不得不如是者。讲学家动以一死责人,非通论也。
杨雨亭言:劳山深处,有人兀坐木石间,身已与木石同色矣,然呼吸不绝,目炯炯尚能视。此婴儿炼成,而闭不能出者也。不死不生,亦何贵于修道,反不如鬼之逍遥矣。大抵仙有仙骨,质本清虚;仙有仙缘,诀逢指授。不得真传而妄意冲举,因而致害者不一,此人亦其明鉴也。或曰:“以刃破其顶,当兵解去。”此亦臆度之词,谈何容易乎!
古者大夫祭五祀,今人家惟祭灶神。若门神、若井神、若厕神、若中霤神,或祭或不祭矣。但不识天下一灶神欤?一城一乡一灶神欤?抑一家一灶神欤?如天下一灶神,如火神之类,必在祀典,今无此祀典也。如一城一乡一灶神,如城隍社公之类,必有专祠,今未见处处有专祠也。然则一家一灶神耳,又不识天下人家,如恒河沙数,天下灶神,亦当如恒河沙数?此恒河沙数之灶神,何人为之?何人命之?神不太多耶?
【翻译】
又听说河间府有个姓焦的姑娘,忘了她是哪一县的人了,她的父母已经接受聘礼,将她许配了人家。可是,有人想娶这位姑娘作妾,就制造流言蜚语,说这个姑娘不贞洁,婆婆家信以为真,提出解除婚聘。姑娘的父亲告到官府,可是害人者设的陷阱很深,不仅证据确凿,而且还有人承认说自己就是姑娘的相好。姑娘见事态紧急,就拜托邻居一个大妈带自己到婆婆家里,她上堂拜见婆婆说:“姑娘和媳妇大不一样,贞洁不贞洁自可明断。孩儿与其在官媒面前受验献丑,还是难免被他们诬陷,不如在婆婆面前献丑。”说罢关门脱下衣服,请婆婆检验。这场官司立刻了结。这个姑娘比那个驾渔船的新娘更越礼了,但是,到了危急存亡生死攸关的时刻,有时不得不这样做。那些道学家们动不动就用死来要求别人,不是通常可以说服人的道理。
杨雨亭说:在劳山深处,有一个人直挺挺地坐在树木石头之间,身体已经和树木石头一样的颜色了,但是还有呼吸,两眼还目光炯炯能看来看去。这个人用水银修炼,似乎是炼成了,却幽闭其中不能出来了。这样不死不活,修道又有什么可贵呢,反而不如做鬼逍遥自在。大概仙人有仙骨,本质清净空虚;仙人有仙缘,口诀有人传授。得不到真传就随意炼仙,由此受害的人不止一两个,这个人就是个教训。有人说:“用刀砍他的头,就可以解脱了。”这也是猜想的话,做起来哪里像讲得那样容易呢!
在古代,大夫要祭祀五种家神,现在人们只祭灶神。像门神、井神、厕神、中霤神等,有的祭,也有的就不祭了。只是不知天下只有一个灶神呢?还是每一城每一乡有一个灶神?或者是每一家就有一个灶神?如果天下只有一个灶神,像火神之类那样,必定有一定的礼仪和制度,但现在没有这种仪式和规定。如果每一城每一乡就有一个灶神,像城隍和土地神那样,必定有专门供奉城隍和土地的祠庙,但现在也不是处处有专门祭祀灶神的祠庙。假如说每一家就有一个灶神,那么天下人家,像恒河的沙那么多,不知天下灶神,是否也应该像恒河的沙那么多?如此众多的灶神,是什么人担任的?又是什么人任命的?神似乎太多了吧?
【原文】
人家迁徙不常,兴废亦不常,灶神之闲旷者何所归?灶神之新增者何自来?日日铨除移改,神不又太烦耶?此诚不可以理解。然而遇灶神者,乃时有之。余小时,见外祖雪峰张公家一司爨妪,好以秽物扫入灶。夜梦乌衣人呵之,且批其颊。觉而颊肿成痈,数日巨如杯,脓液内溃,从口吐出;稍一呼吸,辄入喉呕哕欲死。立誓虔祷,乃愈。是又何说欤?或曰:“人家立一祀,必有一鬼凭之。祀在则神在,祀废则神废,不必一一帝所命也。”是或然矣。
孙叶飞先生夜宿山家,闻了鸟 了鸟,门上铁系也。李义山诗作此二字。 丁东声,问为谁?门外小语曰:“我非鬼非魅,邻女欲有所白也。”先生曰:“谁呼汝为鬼魅而先辩非鬼非魅也?非欲盖弥彰乎!”再听之,寂无声矣。
崔崇屽,汾阳人,以卖丝为业。往来于上谷、云中有年矣。一岁,折阅十馀金,其曹偶有怨言。崇屽恚愤,以刃自剖其腹,肠出数寸,气垂绝。主人及其未死,急呼里胥与其妻至,问:“有冤耶?”曰:“吾拙于贸易,致亏主人资。我实自愧,故不欲生,与人无预也。其速移我返,毋以命案为人累。”主人感之,赠数十金为棺敛费,奄奄待尽而已。有医缝其肠,纳之腹中,敷药结痂,竟以渐愈。惟遗矢从刃伤处出,谷道闭矣。后贫甚,至鬻其妻。旧共卖丝者怜之,各赠以丝,俾捻线自给。渐以小康,复娶妻生子。至乾隆癸巳、甲午间,年七十乃终。其乡人刘炳为作传。曹受之侍御录以示余,因撮记其大略。
【翻译】
人的家庭迁移无常,兴废无常,留下的那些无事可做的灶神去了哪里?新增加的灶神又从哪里来?灶神每天都要任免迁移,不是又太烦乱了吗?这些问题真难以理解。但是遇到灶神的事,又经常发生。我小时候,看到外公张雪峰先生家里有一个做饭的老婆子,喜欢把脏东西扫进灶膛。有天夜里,她梦见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呵骂她,而且打她的嘴巴。睡醒后,她的脸颊肿成一个大脓包,几天就长得像茶杯那样大,脓包在口腔里面溃烂,从嘴里吐出脓液;稍一呼吸脓液流到喉咙里,恶心呕吐,难受得要死。后来她对灶神立下誓言,虔诚地祈祷,才痊愈。这又怎么解释呢?有人说:“人在家里立一个神龛,必然就有一个鬼来依附。祭祀的地方存在,神也就存在;祭祀的地方废弃了,神也就消失了,不一定是上帝一一任命的。”也许是这样吧。
孙叶飞先生有一次夜宿山民家,听见了鸟 了鸟,是门上的铁搭扣,李义山的诗里就用这两个字。 “叮咚”作响。他问是谁,门外小声说:“我不是鬼,也不是妖,是邻居的女儿,有话想跟你说。”先生说:“谁说你是鬼是妖呢?而你却先争辩不是鬼不是妖,这不是欲盖弥彰么?”再听,外边就寂静无声了。
崔崇屽,山西汾阳人,以卖丝为业。来往于上谷、云中已有几年了。有一年,他亏损了十几两银子,他的伙伴偶然有怨言。崔崇屽怨愤,用刀剖腹自杀,肠子流出几寸长,生命垂危。主人趁着他没死,急忙叫来当地官员和他的妻子,问:“有什么冤情啊?”崔崇屽说:“我做买卖不精通,以致亏了主人的本钱。实在是我自觉羞愧,所以不想活了,跟别人没有关系。请赶快把我送回去,不要因为命案连累别人。”主人很感动,送了几十两银子作为丧葬费,崔崇屽气息奄奄,只是等死罢了。有个医生将他的肠子收回腹中,缝合伤口,敷了药,后来结了痂,竟然慢慢好起来了。只是大便是从刀口出来,因为肛门已经封闭住了。以后,他更加贫困,以至于卖了妻子。一起卖丝的人可怜他,各自送丝给他,让他纺线自给自足。渐渐地生活好起来,他又娶妻生子,到乾隆癸巳、甲午年间,七十岁时才去世。他的同乡人刘炳为他作了传。侍御使曹受之抄了来给我看,我摘录大要,写了这段故事。
【原文】
夫贩鬻丧资,常事也。以十馀金而自戕,崇屽可谓轻生矣。然其本志,则以本无毫发私,而其迹有似于干没,心不能白,以死自明,其平生之自好可知矣。濒死之顷,对众明告里胥,使官府无可疑;切嘱其妻,使眷属无可讼,用心不尤忠厚欤!当死不死,有天道焉。事似异而非异也。
文安王丈紫府言:霸州一宦家娶妇,甫却扇,新婿失声狂奔出。众追问故,曰:“新妇青面赤发,状如奇鬼,吾怖而走。”妇故中人姿,莫解其故,强使复入,所见如前。父母迫之归房,竟伺隙自缢。既未成礼,女势当归。时贺者尚满堂,其父引之遍拜诸客,曰:“小女诚陋,然何至惊人致死哉!”《幽怪录》载卢生娶弘农令女事,亦同于此,但婿未死耳。此殆夙冤,不可以常理论也。自讲学家言之,则必曰:“是有心疾,神虚目眩耳。”
李主事再瀛,汉三制府之孙也,在礼部时为余属,气宇郎彻,余期以远到。乃新婚未几,遽夭天年。闻其亲迎时,新妇拜神,怀中镜忽堕地,裂为二,已讶不祥;既而鬼声啾啾,彻夜不息。盖衰气之所感,先兆之矣。
选人某,在虎坊桥租一宅。或曰:“中有狐,然不为患,入居者祭之则安。”某性啬不从,亦无他异。既而纳一妾,初至日,独坐房中,闻窗外帘隙有数十人悄语,品评其妍媸。忸怩不敢举首。既而灭烛就寝,满室吃吃作笑声, 吃吃笑不止, 出《飞燕外传》。或作“嗤嗤”,非也。又有作“咥咥”者,盖据毛亨《诗传》。然《毛传》“咥咥”乃笑貌,非笑声也。 凡一动作,辄高唱其所为。如是数夕不止,诉于正乙真人。其法官汪某曰:“凡魅害人,乃可劾治;若止嬉笑,于人无损。譬互相戏谑,未酿事端,即非王法之所禁。岂可以猥亵细事,渎及明神!”某不得已,设酒肴拜祝,是夕寂然。某喟然曰:“今乃知应酬之礼不可废。”
【翻译】
做买卖赔钱,是常事。因为十几两银子就自杀,崔崇屽可以说是太轻生了。从他本来的想法,他没有丝毫的私心,但他的形迹像是私吞,心里委曲,不能表白,所以只有用一死来证明自己,这个人平生对自己要求严格就可以想象了。他将死的时候,还当众明告官府,让官府没有什么可怀疑的;又切切嘱咐他的妻子,让家属没有什么官司可打,用心不是更加忠厚吗!他看上去死定了却没有死,是天理法则。事情好像奇怪,其实并不奇怪呀。
文安人王紫府前辈说:霸州有个做官人家娶儿媳妇,新娘的盖头刚刚掀开,新郎就狂叫着从新房里飞奔出来。众人追问出了什么事,新郎说:“新娘子青面红发,像个奇形怪状的鬼,我害怕跑了出来。”大家知道新娘子相貌中等,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,又强行把他推入新房,他又像刚才一样叫喊着跑出来。父母强迫他回房,他竟然寻找机会上吊自尽了。既然两人还未成礼,女方理应得回娘家。当时贺喜的满堂宾客尚未散去,新娘的父亲带领着女儿拜见了各位宾客,说:“小女虽说长得丑陋,不过何至于到了吓死人的地步!”《幽怪录》记载着卢生娶弘农令女儿的故事,事情差不多,只是新郎没有被吓死。这大概是前生的冤业,不能用常理来解释。如果让假道学家来评论这件事,他们必然会说:“可能是新郎精神不正常,当时是头晕目眩罢了。”
李再瀛主事是总督李汉三的孙子,是我在礼部时的下属,他性情开朗,思路清晰,我对他期望很大。不料新婚不久,就突然去世了。听说他迎亲时,新娘拜神,怀里的镜子忽然掉在地上,摔成两半,人们已惊讶这是不祥之兆;随后就听见鬼声啾啾,彻夜不停。这是由于衰气有所感应,预示了他的死讯。
有个候选官员某人,在虎坊桥租了一套住宅。有人说:“这所宅子里有妖狐,但是不害人,居住的人祭祀一下就安稳了。”这个候选官员生性吝啬,不愿意祭,也没有发生什么怪异的事情。不久,他娶了个妾,刚到的那一天,她独自坐在房间里,就听见窗外有许多声音悄悄议论,评头论足说她的美丑。她只是忸忸怩怩低着头,没敢抬头。灭烛之后,听见满屋“吃吃”的笑声。 吃吃笑不止, 这句出自《飞燕外传》。有的本子作“嗤嗤”,是不正确的。又有的本子作“咥咥”,大概是根据毛亨为《
诗经》写的解释。不过,《诗经》里的“咥咥”是欢笑的模样,并不是笑声。 他们一有什么动作,就有声音朗朗宣扬。连续几天都是这样,候选官员无奈,告到正乙真人面前。真人手下的法官汪某说:“狐仙鬼怪出来害人,才能镇治;如果只是嬉笑戏谑,对人没有什么伤害。好比是相互之间开玩笑,没有造成什么纠纷,不过嬉笑戏谑,没有酿成事端,就是王法也无法禁止。怎么能用这些私密的男女之间琐事去亵渎神灵呢!”候选官员不得已,只好备了酒菜祭拜了一番,当夜就平静了。他喟然长叹说:“现在才知道,应酬的礼节必不可免啊。”
【原文】
王符九言:凤皇店民家,有儿持其母履戏,遗后圃花架下,为其父所拾。妇大遭诟诘,无以自明,拟就缢。忽其家狐祟大作,妇女近身之物,多被盗掷于他处,半月馀乃止。遗履之疑,遂不辩而释,若阴为此妇解结者,莫喻其故。或曰:“其姑性严厉,有婢私孕,惧将投缳。妇窃后圃钥纵之逃。有是阴功,故神遣狐救之欤!”或又曰:“既为神佑,何不遣狐先收履,不更无迹乎?”符九曰:“神正以有迹明因果也。”余亦以符九之言为然。
胡太虚抚军能视鬼,云尝以葺屋巡视诸仆家,诸室皆有鬼出入,惟一室阒然。问之,曰:“某所居也。”然此仆蠢蠢无寸长,其妇亦常奴耳。后此仆死,其妇竟守节终身。盖烈妇或激于一时,节妇非素有定志必不能。饮冰茹蘖数十年,其胸中正气,蓄积久矣,宜鬼之不敢近也。又闻一视鬼者曰:“人家恒有鬼往来,凡闺房媟狎,必诸鬼聚观,指点嬉笑,但人不见不闻耳。鬼或望而引避者,非他年烈妇、节妇,即孝妇、贤妇也。”与胡公所言,若重规叠矩矣。
【翻译】
王符九说:凤皇店的一户人家,有个小孩子拿着母亲的鞋子玩耍,丢在房后菜园的花架下面,被他的父亲捡到了。这个妇人因此遭到盘问和辱骂,她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,打算上吊自杀。忽然他家大闹起狐怪来,凡是妇女贴身的衣物,不少被偷走扔到别处,闹了半个多月才停止。这样,丢鞋的嫌疑,就不用辩解也明白了,好像有意暗地里帮这个妇人忙,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。有人说:“妇人的婆婆很厉害,她家有个婢女与人私通怀孕了,十分害怕,想上吊自杀。妇人偷偷拿到菜园园门的钥匙,打开门放这个婢女跑了。由于积了这种阴德,所以神派遣狐精来救她的吧!”又有人说:“既然神灵保佑她,为什么不先派狐精把她的鞋收走,不是更不露痕迹了吗?”王符九说:“神正是要露出痕迹表示因果报应分明啊。”我也同意王符九的说法。
胡太虚抚军能够看见鬼,他说,曾经因为修缮房屋,巡视过奴仆们的家,各个房子都有鬼出出进进,只有一间房子很安静。查问一下,回答说是:“某奴仆住的地方。”不过这个仆人粗笨得很,没有什么特别之处,他的老婆也是一般的女仆罢了。后来这个奴仆死后,他的老婆竟然终身守节不嫁。原来烈妇有的还是激于一时义愤,节妇如果不是平日有坚定的信念,一定不能做到的。含辛茹苦几十年,她心中的正气积蓄已经很久,鬼魂当然不敢靠近了。又听到一个能够看见鬼的人说:“某家人家里经常有鬼来往,凡是房间里男女调笑亲热,一定有各种鬼都聚来围观,还指点着嬉笑,只是人们听不见看不见而已。鬼一见就远远避开的人,不是将来的烈妇、节妇,就是孝妇、贤妇。”这和胡太虚先生所说的,如出一辙。
【原文】
朱定远言:一士人夜坐纳凉,忽闻屋上有噪声。骇而起视,则两女自檐际格斗堕,厉声问曰:“先生是读书人,姊妹共一婿,有是礼耶?”士人噤不敢语。女又促问,战栗嗫嚅曰:“仆是人,仅知人礼。鬼有鬼礼,狐有狐礼,非仆之所知也。”二女唾曰:“此人模棱不了事,当别问能了事人耳。”仍纠结而去。苏味道模棱,诚自全之善计也。然以推诿偾事,获谴者亦在在有之。盖世故太深,自谋太巧,恒并其不必避者而亦避,遂于其必当为者而亦不为,往往坐失事机,留为祸本,决裂有不可收拾者。此士人见诮于狐,其小焉者耳。
济南朱青雷言:其乡民家一少年与邻女相悦,时相窥也。久而微露盗香迹,女父疑焉,夜伏墙上,左右顾视两家,阴伺其往来。乃见女室中有一少年,少年室中有一女,衣饰形貌皆无异。始知男女皆为狐媚也。此真黎邱之技矣。青雷曰:“以我所见,好事者当为媒合,亦一佳话。然闻两家父母皆恚甚,各延巫驱狐。时方束装北上,不知究竟如何也。”
有视鬼者曰:“人家继子,凡异姓者,虽女之子,妻之侄,祭时皆所生来享,所后者弗来也。凡同族者,虽五服以外,祭时皆所后来享,所生者虽亦来,而配食于侧,弗敢先也。惟于某抱养张某子,祭时乃所后来享。久而知其数世前本于氏妇怀孕嫁张生,是于之祖也。此何义欤?”余曰:“此义易明。铜山西崩,洛钟东应,不以远而阻也。琥珀拾芥不引针,磁石引针不拾芥,不以近而合也。一木者气相属,二木者气不属耳。观此使人睦族之心,油然而生,追远之心,亦油然而生。一身岐为四肢,四肢各岐为五指,是别为二十岐矣;然二十岐之痛痒,吾皆能觉,一身故也。莫昵近于妻妾,妻妾之痛痒,苟不自言,吾终不觉,则两身而已矣。”
【翻译】
朱定远说:有个读书人夜晚坐着乘凉,忽然听见房顶上有吵闹声。他惊骇地站起身来看,两个女子在屋檐上打架,掉了下来,这两个女子大声问道:“先生是读书人,请问姊妹共有一个丈夫,有这个礼法吗?”士人吓得不敢说话。女人又催问,士人战栗着小声说:“我是人,只知道人类的礼制。鬼有鬼的礼制,狐精有狐精的礼制,不是我能知道的。”两个女人唾了他一口,说:“这人模棱两可,应当问一个明白人。”于是相互拉扯着走了。苏味道办事模棱两可,这倒是一种自我保全的妙计。然而因为推诿责任坏了事而遭到惩罚的人,也到处都有。因为太老于世故,算计得太巧妙的人,不应回避的事也回避了,应当做的也不做,所以往往坐失机会,留下祸根,到了祸殃暴发,已经不可收拾了。这个读书人遭到狐精的责备,还是小事。
济南人朱青雷说:他的家乡有个年轻人与邻居的女儿相爱,时常互相偷看。时间长了,就露出了私通的蛛丝马迹,女孩的父亲猜疑,夜里趴在围墙上,左右察看两家,暗暗候着他们往来。他看见女儿房里有一个年轻人,年轻人的房里有一个女子,两男两女的衣服装饰、形体相貌都一模一样。这才知道年轻人和女儿都被狐精迷惑了。这真像黎邱的鬼变幻成人家子弟相貌的故事。朱青雷说:“依我看,不如找个热心人做媒撮合,也是一段佳话。但听说两家的父母都很气愤,各自请了巫师驱逐狐精。当时我正收拾行装北上,不知后来究竟如何了。”
有个能看见鬼的人说:“过继的儿子,凡是异姓的,即便是姐妹的儿子、妻子的侄子,祭祀亡灵时,来享用的鬼,都是亲生父母,继父母的鬼魂不来。凡是同族祭祀的,有的即使已出了五服,祭祀时,都是他们的继父母的鬼魂来享用,亲生父母的鬼魂虽然也来了,只能坐在一旁陪伴,不敢抢先。只有于某抱养张某的儿子,祭祀时,来享用的依然是于某。后来得知几代以前,于家的一名妇女怀孕后嫁给了张家,这个儿子就是现在于家的祖辈。这是怎么回事呢?”我说:“这很容易明白。铜山在西方崩塌,东方洛阳的铜钟就会有响应,不因为距离远而受阻。琥珀摩擦后能吸草,但不能吸铁针;磁石能吸铁针,但不吸草,它们不因为距离近而相合。属于一类的,能相互感应;分属于两类的,相互就没有感应。看到这些而使人油然产生了和睦家族之心,油然产生了追念远古祖先之心。人的一身有四肢,而每肢又有五指,然后就有了二十指了;二十指的痛痒,我们都能感觉到,这是因为全身浑然一体。亲近莫过于妻妾了,妻妾的痛痒,她们自己不说,我终究不可能知道,因为毕竟是两个身体啊。”
【原文】
宋子刚言:一老儒训蒙乡塾,塾侧有积柴,狐所居也。乡人莫敢犯,而学徒顽劣,乃时秽污之。一日,老儒往会葬,约明日返。诸儿因累几为台,涂朱墨演剧。老儒突返,各挞之流血,恨恨复去。众以为诸儿大者十一二,小者七八岁耳,皆怪师太严。次日,老儒返,云昨实未归。乃知狐报怨也。有欲讼诸土神者,有议除积柴者,有欲往诟詈者。中一人曰:“诸儿实无礼,挞不为过,但太毒耳。吾闻胜妖当以德,以力相角,终无胜理。冤冤相报,吾虑祸不止此也。”众乃已。此人可谓平心,亦可谓远虑矣。
雍正乙卯,佃户张天锡家生一鹅,一身而两首。或以为妖。沈丈丰功曰:“非妖也。人有孪生,卵亦有双黄;双黄者,雏必枳首。吾数见之矣。”与从侄虞惇偶话及此,虞惇曰:“凡鹅一雄一雌者,生十卵即得十雏。两雄一雌者,十卵必毈一二,父气杂也。一雄两雌者,十卵亦必毈一二,父气弱也。鸡鹜则不妨,物各一性尔。”余因思鹅鸭皆不能自伏卵,人以鸡代伏之。天地生物之初,羽族皆先以气化,后以卵生,不待言矣。 凡物皆先气化而后形交,前人先有鸡先有卵之争,未之思也。 第不知最初卵生之时,上古之民淳淳闷闷,谁知以鸡代伏也;鸡不代伏,又何以传种至今也。此真百思不得其故矣。
【翻译】
宋子刚说:一个老儒生在村里的学塾教书,村塾旁有个柴垛,狐精住在里面。村子里的人都不敢碰那个柴垛,但学生们顽皮淘气,常常在上面大小便。有一天,老儒到某处参加葬礼,约定第二天回来。孩子趁机把桌子摞起来拼摆成戏台,脸上涂上红色和墨色演起戏来。老儒突然返回来,把孩子们都打了一顿,直打得出了血,之后恨恨连声地走了。这些孩子大的有十一二岁,小的才七八岁,众人都怪老师过分严厉了。第二天,老儒返回,说昨天并没有回来过。众人这才知道是狐精出怨气报复孩子们。有的人提议要向土地神控诉,有的提议把那个柴垛拆掉,有的要去那里痛骂。其中有一个人说:“这些孩子确实无礼,打一顿也不为过,只是下手太狠毒了。我听说要想制服妖精必须用德行,以力相博,永远不可能制服。如果冤冤相报的话,我担心灾祸不止是这些。”众人听了,才没有行动。这人可以说是处事心平气和,也可说是有远虑啊。
雍正乙卯年,佃户张天锡家里孵出了一只鹅,一个身体两个头。有人认为是妖怪。沈丰功老先生说:“不是妖怪。人有双胞胎,蛋也有双黄蛋;双黄蛋孵出的小鸡,一定两个头。我见过几次了。”我和堂侄虞惇谈到这件事时,虞惇说:“凡是一雄一雌配对的鹅,生下十只蛋会孵出十只小鹅。两只雄鹅一只雌鹅配对的,生下十只蛋一定会败坏一两只,是因为雄性精气混乱。一只雄鹅两只雌鹅配对的,生下十只蛋也一定会败坏一两只,因为雄性精气薄弱。鸡鸭就不要紧,各种动物的性质不一样罢了。”我由此想到,鹅鸭都不能自己孵卵,人们用鸡代替孵卵。天地产生万物的时候,羽毛类都先以气化,然后卵生,就不必再细说了。 凡是物种都是先有精气变化然后有形体交配,过去的人关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争论,是没有深入思考啊 。只是,不知道最初卵生的时代,原始人类还浑浑沌沌,谁会知道用鸡来代替孵卵;鸡不去代替鹅孵卵,鹅又怎么能传种到现在。这些事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了。
【原文】
刘友韩侍御言:向寓山东一友家,闻其邻女为狐媚。女父迹知其穴,百计捕得一小狐,与约曰:“能舍我女,则舍尔子。”狐诺之。舍其子而狐仍至。詈其负约。则谢曰:“人之相诳者多矣,而责我辈乎?”女父恨甚,使女阳劝之饮,而阴置砒焉。狐中毒,变形踉跄去。越一夕,家中瓦砾交飞,窗扉震撼,群狐合噪来索命。女父厉声道始末,闻似一老狐语曰:“悲哉!彼徒见人皆相诳,从而效尤。不知天道好还,善诳者终遇诳也。主人词直,犯之不详。汝曹随我归矣。”语讫寂然。此狐所见,过其子远矣。
季廉夫言:泰兴旧宅后,有楼五楹,人迹罕至。廉夫取其僻静,恒独宿其中。
一夕,甫启户,见板阁上有黑物,似人非人,髿长毳如蓑衣,扑灭其灯,长吼冲人去。又在扬州宿舅氏家,朦胧中见红衣女子推门入。心知鬼物,强起叱之。女子跪地,若有所陈,俄仍冉冉出门去。次日,问主人,果有女缢此室,时为祟也。盖幽房曲室,多鬼魅所藏。黑物殆精怪之未成者,潜伏已久,是夕猝不及避耳。缢鬼长跪,或求解脱沉沦乎?廉夫壮年气盛,故均不能近而去也。俚巫言,凡缢死者着红衣,则其鬼出入房闼,中霤神不禁。盖女子不以红衣敛,红为阳色,犹似生魂故也。此语不知何本。然妇女信之甚深,故衔愤死者多红衣就缢,以求为祟。此鬼红衣,当亦由此云。
【翻译】
侍御刘友韩说:他过去借住在山东一个朋友家,听说他邻居的女儿被狐精媚惑了。她父亲找到狐穴,千方百计逮住一只小狐崽,他对狐精说:“你能放弃我女儿,我就放了你的小狐崽。”狐精答应了。邻父放了狐崽,狐精却仍不放过他女儿。邻父大骂狐精负约。狐精说:“人互相诳骗的事多了,你还来责怪我?”邻父恨透了狐精,让女儿劝狐精喝酒,他暗暗在酒里放了砒霜。狐精中了毒,现出原形踉踉跄跄逃走了。第二天夜里,这个家里砖瓦纷飞,门窗砸得巨响,群狐聚集闹闹哄哄来向这家人索命。姑娘的父亲厉声说了事情的经过,就听见好像是一只老狐狸说:“太可悲了!它只见到人互相诳骗,从而效仿。不知天道报应,骗人者自己也会受骗。主人有理,侵犯这样的人不吉利。你们都跟我回去吧。”说完四周就寂静无声了。这只老狐狸的见识,比它的子孙们要深远得多。
季廉夫说:泰兴有一所旧宅子,后院有五间楼房,很少有人到那里去。季廉夫图清静,经常独自一人住在里面。
一天晚上,他刚推开房门,见板阁上有个黑乎乎的怪物,像人又不是人,浑身拖着长长的细毛,像穿了一件蓑衣,怪物扑灭了灯,大声吼叫着冲开人跑了。还有一次季廉夫在扬州住在舅舅家,朦胧中看见一个穿红衣的女子推门进来。季廉夫心知这是个鬼怪类的东西,就壮着胆子起来呵斥她。女子跪在地上,像是在说着什么,不一会儿就慢悠悠地出门离去了。第二天,他问主人,才知道果然有个女人吊死在这个房间里,时常出来作怪。凡是幽静的房子里,大多有鬼魅隐藏。那个黑物大概就是还没修炼好的怪类,在这儿潜藏已久,那天晚上仓促间来不及躲开。那个吊死的鬼长跪不起,或许是请求解脱沉沦吧?季廉夫正在壮年,气血旺盛,所以鬼怪不敢接近他而躲开了。乡间的巫婆说,凡是穿红衣服上吊死的,鬼魂出入人家时,宅神都不阻拦。所以女人死后不用红色的衣服装殓,因为红衣是阳色,穿上红衣就像活着一样。不知这些话的根据是什么。然而妇女们对这些非常相信,因此,那些委屈含冤的女人们大多穿上红衣服上吊,想要在死后兴妖作怪。季廉夫碰上的红衣女鬼,应当也是听信了这种话。
【原文】
先兄晴湖言:沧州吕氏姑家, 余两胞姑皆适吕氏,此不知为二姑家、五姑家也。 门外有巨树,形家言其不利。众议伐之,尚未决。夜梦老人语曰:“邻居二三百年,忍相戕乎?”醒而悟为树之精,曰:“不速伐,且为妖矣。”议乃定。此树如不自言,事尚未可知也。天下有先期防祸,弥缝周章,反以触发祸机者,盖往往如是矣。 闻李太仆敬堂某科磨勘试卷,忽有举人来投刺,敬堂拒未见。然私讶曰:“卷其有疵乎?”次日检之,已勘过无签;覆加详核,竟得其谬,累停科。此举人如不干谒,已漏网矣。
奴子王敬,王连升之子也。余旧有质库在崔庄,从官久,折阅都尽,群从鸠赀复设之,召敬司夜焉。一夕,自经于楼上,虽其母其弟莫测何故也。客作胡兴文,居于楼侧,其妻病剧,敬魂忽附之语,数其母弟之失,曰:“我自以博负死,奈何多索主人棺敛费,使我负心!此来明非我志也。”或问:“尔怨索负者乎?”曰:“不怨也。使彼负我,我能无索乎?”又问:“然则怨诱博者乎?”曰:“亦不怨也。手本我手,我不博,彼能握我手博乎?我安意候代而已。”初附语时,人以为病者瞀乱耳;既而序述生平、寒温故旧,语音宛然敬也。皆叹曰:“此鬼不昧本心,必不终沦于鬼趣。”
【翻译】
先兄晴湖说:我家嫁到沧州吕家的姑姑, 我两个姑姑都嫁了姓吕的人家,这个不知是二姑家还是五姑家。 她家院子门前有一棵大树,风水先生说,这棵树很不吉利。人们议论纷争,想把这棵大树砍倒,但还没有最后定下来。夜里,主人梦见一个老人对他说:“咱们是二三百年的老街坊了,您就忍心害死我吗?”主人醒来,意识到这个老人是树精,说:“不快点儿砍倒它,它就要兴妖作怪了。”马上就议定了。如果不是这个树精托梦说情,事情还不至于这样。天下有很多这样的事,人们为了防止灾祸发生,事先去周旋弥补,却反而触发了灾祸,很多事情往往如此。 听说某次科举考试,李敬堂太仆正在研究试卷,忽然有个举人送来名片求见,李敬堂拒绝接见。但心里感到奇怪,说:“大概他的试卷有问题吧?”第二天检查,发现已经看过一遍,没有用签条标出问题;就仔细地反复检查,竟然找出了错误,这个举人就落榜了。如果这个举人不去拜访李敬堂,这份有问题的试卷也就漏网了。
奴仆王敬是王连升的儿子。过去我在崔庄有个当铺,外出做官的时间长了,这家当铺亏损得差不多了,我的堂弟们又集资把当铺办了起来,叫王敬夜里值更。一天夜里,王敬在楼上上吊死了,他的母亲和弟弟也不知死因。雇工胡兴文住在这间楼房隔壁,妻子病重时,王敬的灵魂忽然附在她身上,数落他母亲和弟弟的过失,说:“我因为赌博输了钱而死,你们为何向主人索要那么多丧葬费,让我有愧于心!今天来声明这不是我的本意。”有人问:“你不恨向你要债的人?”他说:“不恨。如果你欠了我的钱,我能不要吗?”又问:“你不恨引诱你赌博的人?”他说:“也不恨。手是我的手,我不赌,别人能拉着我的手去赌吗?我现在只有安心等候替代就是了。”王敬刚开始附在胡妻身上说话时,人们还以为是病人说胡话;接着历述生平往事、与亲朋故旧寒暄,言语声调都是王敬的。人们说:“这个鬼没有丧失良心,一定不会永远沉沦留在阴间。”
【原文】
李玉典言:有旧家子,夜行深山中,迷不得路。望一岩洞,聊投憩息,则前辈某公在焉。惧不敢进,然某公招邀甚切。度无他害,姑前拜谒。寒温劳苦如平生,略问家事,共相悲慨。因问:“公佳城在某所,何独游至此?”某公喟然曰:“我在世无过失,然读书第随人作计,为官第循分供职,亦无所树立。不意葬数年后,墓前忽见一巨碑,螭额篆文,是我官阶姓字;碑文所述,则我皆不知,其中略有影响者,又都过实。我一生朴拙,意已不安;加以游人过读,时有讥评;鬼物聚观,更多姗笑。我不耐其聒,因避居于此。惟岁时祭扫,到彼一视子孙耳。”士人曲相宽慰曰:“仁人孝子,非此不足以荣亲。蔡中郎不免愧词,韩吏部亦尝谀墓。古多此例,公亦何必介怀?”某公正色曰:“是非之公,人心具在;人即可诳,自问已惭。况公论具存,诳亦何益?荣亲当在显扬,何必以虚词招谤乎?不谓后起胜流,所见皆如是也。”拂衣竟起。士人惘惘而归。余谓此玉典寓言也。其妇翁田白岩曰:“此事不必果有,此论则不可不存。”
交河老儒刘君琢,居于闻家庙,而设帐于崔庄。一日,夜深饮醉,忽自归家。时积雨之后,道途间两河皆暴涨,亦竟忘之。行至河干,忽又欲浴,而稍惮波浪之深。忽旁有一人曰:“此间原有可浴处,请导君往。”至则有盘石如渔矶,因共洗濯。君琢酒少解,忽叹曰:“此去家不十馀里,水阻迂折,当多行四五里矣。”其人曰:“此间亦有可涉处,再请导君。”复摄衣径渡。将至家,其人匆匆作别去。叩门入室,家人骇路阻何以归。君琢自忆,亦不知所以也。揣摩其人,似高川贺某,或留不住 村名,其取义则未详。 赵某。后遣子往谢,两家皆言无此事;寻河中盘石,亦无踪迹。始知遇鬼。鬼多嬲醉人,此鬼独扶导醉人。或君琢一生循谨,有古君子风,醉涉层波,势必危,殆神阴相而遣之欤!
【翻译】
李玉典说:有个世代做官人家的子弟,赶夜路在深山里迷了路。看见一个岩洞,暂且进去歇脚,却看到去世的长辈某先生在岩洞里。他心里害怕,不敢进岩洞,但是某先生很殷切地邀请他进去。他估计不会有什么灾祸,姑且上前拜见行礼。某先生就像生前一样问寒问暖道辛苦,略微问了问家里的事情,都很悲伤感慨。世家子弟问道:“您的坟墓在另外地方,您怎么一个人到了这里呢?”某先生感叹着说:“我在世时没有过失,但是,读书时只是顺着别人的意愿,做官也只是按本分供职,也没有什么建树。没想到埋葬了几年,突然看到坟墓前一块巨大的碑石,碑首刻着螭头和弯弯曲曲的篆字,是我的官职姓名;碑文中所讲的,许多都是我不知道的事迹;其中稍微有点儿根据的,又都言过其实。我一生朴实愚拙,看到这样的碑文心中已经不安;加上游人经过读碑文时讥笑评论;鬼怪聚集观看,取笑嘲讽就更多了。我忍受不了嘈杂,只好躲到这里居住。只在逢年过节晚辈祭祀时,到坟墓那里看望一下子孙罢了。”世家子弟委婉地劝慰他说:“仁人孝子,不这样不足以荣耀祖先。蔡中郎写碑文还不免讲违心的话,韩愈也给人写过吹捧的墓志。古代这样的例子很多,您又何必放在心里呢?”某先生严肃地说:“是非的公平判断,都在人的心里;即使可以欺骗别人,扪心自问也会惭愧的。何况公众的评论客观存在,欺骗别人又有什么好处?让祖先荣耀应当实事求是,何必讲假话引起别人的诽谤攻击呢?想不到你一个名门望族的后代,见识也不过这个样子。”某先生抖抖衣服,竟站起来径直走了。世家子弟惘惘然回了家。我认为,这个故事是李玉典讲的寓言。他的岳父田白岩说:“这件事不一定真有,但是这个道理却不可不留存下来。”
交河县有个老儒生刘君琢,住在闻家庙,却在崔庄教书。一天夜里,他喝醉了,忽然自己回家。当时正值连绵大雨过后,回家路上要经过的两条河都暴涨,他也竟然忘了。走到河边,忽然又想洗澡,却有点儿害怕河水汹涌水又很深。忽然旁边有人说:“这里原来有可以洗澡的地方,我带你去。”走到一个有一块大礁石的地方,类似渔人常用的码头,就和那人一起洗澡。刘君琢酒醒了一些,又叹息道:“这里到家不过十馀里,被水阻隔,要多走四五里了。”那人说:“这里也有可以蹚水过河的地方,我带你去。”于是两人提起衣服径直渡过河去。快要到家时,那人匆匆告别而去。他叩门进屋,家里人都惊骇道路阻隔,他是怎么回来的。刘君琢自己也想不起是怎么回事。猜想那个领路的人,像高川镇的贺某人,或是留不住 村名,取名的含义不了解。 村的赵某。后来他派儿子前往感谢,两家都说没有这事;寻找河中的礁石,也没有踪迹了。这才知道是碰上鬼了。鬼大多是戏弄喝醉的人,而这个鬼却扶助醉人。大概因为刘君琢一生因循守礼,做事谨慎有古君子之风,喝醉了独自渡过水深浪急的河,是很危险的,可能是神明在暗地里帮助让他平安回家吧!
【原文】
奴子董柱言:景河镇某甲,其兄殁,寡嫂在母家。以农忙,与妻共诣之,邀归助馌饷。至中途,憩破寺中。某甲使妇守寺门,而入与嫂调谑。嫂怒叱,竟肆强暴。嫂扞拒呼救,去人窎远,无应者。妇自入沮解,亦不听。会有馌妇踣于途,碎其瓶罍,客作五六人,皆归就食。适经过,闻声趋视。具陈状。众共愤怒,纵其嫂先行;以二人更番持某甲,裸其妇而迭淫焉。濒行,叱曰:“尔淫嫂,有我辈证,尔当死。我辈淫尔妇,尔嫂决不为证也。任尔控官,我辈午餐去矣。”某甲反叩额于地,祈众秘其事。此所谓假公济私者也,与前所记杨生事,同一非理,而亦同一快人意。后乡人皆知,然无肯发其事者:一则客作皆流民,一日耘毕,得值即散,无从知为谁何;一则恶某甲故也。皆曰:“馌妇之踣,不先不后,岂非若或使之哉!”
【翻译】
家奴董柱说:景河镇的某甲,兄长去世了,守寡的嫂子住在娘家。到了农忙时节,某甲就和他妻子一同去嫂子家,邀请她回来帮着给在田里耕作的人做饭送饭。三个人走到半路,在一座破庙里歇脚。某甲让妻子去守着庙门,他到里面调戏他的嫂子。嫂子愤怒叱骂,他竟动手强暴。他嫂子推拒着呼救,因为这里距离有人的地方很远,没有人听见。某甲的妻子自己进去劝解,他也不听。恰巧有个送饭的妇人因为在路上摔倒,打碎了盛着饭菜的瓶瓶罐罐,她家的五六个短工,都回家吃饭。正好经过这里,听到呼救声急忙跑去看。某甲的嫂子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。这些人很愤怒,就放他嫂子先走了;短工们轮流派两个人按住某甲,其他人扒光他妻子的衣服轮奸。临走时,呵叱他说:“你奸淫嫂子,有我们作证,你罪该当死。我们奸淫你妻子,你的嫂子绝不会作证。任凭你告到官府去,我们吃午饭去了。”某甲反而在地上磕头,哀求众人不要张扬此事。这些短工实际就是所谓的假公济私,与前面所记杨生的故事,都属于无理,但也同样大快人心。后来村里人都知道了这件事,但是没有人肯去告发短工:一是因为短工都是流民,干完一天,拿到报酬就散了,无法查问是谁;二是因为他们厌恶某甲的行径。人们都说:“送饭妇人摔的那一跤,不早不晚,这难道不是有人在指使吗!”
【原文】
缢鬼溺鬼皆求代,见说部者不一。而自刭自鸩以及焚死压死者,则古来不闻求代事,是何理欤?热河罗汉峰,形酷似趺坐老僧,人多登眺。近时有一人堕崖死,俄而市人时有无故发狂,奔上其顶,自倒掷而陨者。皆曰:“鬼求代也。”延僧礼忏,无验。官守以逻卒,乃止。夫自戕之鬼候代,为其轻生也。失足而死,非其自轻生。为鬼所迷而自投,尤非其自轻生。必使辗转相代,是又何理欤?余谓是或冤谴,或山鬼为祟,求祭享耳,未可概目以求代也。
余乡产枣,北以车运供京师,南随漕舶以贩鬻于诸省,土人多以为恒业。枣未熟时,最畏雾。雾浥之则瘠而皱,存皮与核矣。每雾初起,或于上风积柴草焚之,烟浓而雾散;或排鸟铳迎击,其散更速。盖阳气盛则阴霾消也。
凡妖物皆畏火器。史丈松涛言:山陕间每山中黄云暴起,则有风雹害稼。以巨炮迎击,有堕虾蟆如车轮大者。余督学福建时,山魈或夜行屋瓦上,格格有声。遇辕门鸣炮,则踉跄奔迸,顷刻寂然。鬼亦畏火器。余在乌鲁木齐,曾以铳击厉鬼,不能复聚成形。 语详《滦阳消夏录》。 盖妖鬼亦皆阴类也。
董秋原言:东昌一书生,夜行郊外。忽见甲第甚宏壮,私念此某氏墓,安有是宅,殆狐魅所化欤?稔闻《
聊斋志异》青凤、水仙诸事,冀有所遇,踯躅不行。俄有车马从西来,服饰甚华,一中年妇揭帏指生曰:“此郎即大佳,可延入。”生视车后一幼女,妙丽如神仙,大喜过望。既入门,即有二婢出邀。生既审为狐,不问氏族,随之入。亦不见主人出,但供张甚盛,饮馔丰美而已。生候合卺,心摇摇如悬旌。至夕,箫鼓喧阗,一老翁搴帘揖曰:“新婿入赘,已到门。先生文士,定习婚仪,敢屈为傧相,三党有光。”生大失望,然原未议婚,无可复语;又饫其酒食,难以遽辞。草草为成礼,不别而归。家人以失生一昼夜,方四出觅访。生愤愤道所遇,闻者莫不拊掌曰:“非狐戏君,乃君自戏也。”
【翻译】
据说吊死鬼和淹死鬼都要找替身,这种事常见于小说,说法不一。但是自刎、喝毒药以及烧死、被埋压而死的鬼,自古以来没听说寻找替身的事,这是什么道理呢?热河的罗汉峰,形状很像打坐的老和尚,许多人登上峰顶去看山景。最近有一个人从山崖上掉下来摔死了,不久,常有镇上的人无缘无故地发疯,跑上罗汉峰顶,头朝下跳下去摔死。人们都说:“是鬼魂寻找替死鬼。”请和尚做法事超度祈祷,没有灵验。官府只好派兵巡逻,才不再有人去跳崖。自杀的鬼魂等候替代,是因为他自己不珍惜生命。失足堕崖而死的人,并非自己不珍惜生命。被鬼迷惑自杀的更不是他自己不想活。但一定要使他们循环往复地找替身,这又是什么道理呢?我认为,这件事或是冤冤相报,或是山鬼作怪害人,以求得到祭品享用,不能一概看成是鬼魂寻找替代。
我的家乡出产枣,装车北运供应京城市场,向南顺着运河由漕船运往各省贩卖,当地人很多以种枣、贩枣为职业。枣子没有成熟时,最怕起雾。雾气润湿过的枣,瘪而皱,只剩下皮和核。每当大雾初起时,或者是在枣林的上风处堆积柴草燃烧,烟气浓厚驱散雾气;或者是排开众多的鸟枪,迎着雾气发射,大雾消散得更快。因为阳气盛,阴霾就会消散。
大凡妖物都惧怕火器。史松涛老先生说:山西、陕西一带,每当深山的上空突然出现黄色的云层,就会有风暴和冰雹毁害庄稼。用大炮轰击黄色云层,有时候会掉下车轮子那么大的蛤蟆来。我在福建任督学的时候,夜里,山魈有时在房上走来走去,踩得房瓦格格响。遇上官府在辕门前鸣放礼炮,把它吓得跌跌撞撞逃窜,顿时安静下来。鬼也怕火器。我在乌鲁木齐的时候,曾经用火枪射击厉鬼,不让它们聚集成形。 详细的情况在《滦阳消夏录》 。因为妖怪鬼魂都属于阴类。
董秋原说:东昌有个书生,夜间在郊外赶路。忽然看见一所大宅子十分高大华丽,心想这是某某家的墓地,怎么会有这所大宅子?大概是狐精变化出来的吧?他听多了《聊斋志异》中青凤、水仙一类的故事,希望自己也有这种机遇,就故意磨磨蹭蹭不肯离开。不一会儿,有马匹车辆从西边过来,车马上的人衣服装饰都很华丽,其中一个中年妇女揭开车帘,指着书生说:“这位郎君就很好,可以请他进去。”书生看到车子后面坐着个少女,漂亮得天仙似的,高兴极了。车子进了宅院大门,有两个婢女走出来邀请书生。书生已经知道这些是狐精,也不再问她们姓名门第,就跟着进了门。也没看到主人出来见面,只是陈设豪华,酒菜十分丰盛而已。书生等着做新郎,心思像挂着的旗帜一样摇摇荡荡。到了晚上,音乐声响十分热闹,有个老翁掀开门帘行礼,说:“新女婿入赘,现在已经到门口了。先生是读书人,一定熟悉结婚仪式,委屈你当一回傧相,我们整个家族都有光彩了。”书生大失所望,但是原本就未曾议过婚事,现在就没话好说了;又饱吃了人家的酒菜,不好马上推辞。于是只好马马虎虎做一回婚礼傧相,然后不辞而别,回到家里。家里人因为书生失踪了一天一夜,正出外四处寻找。书生愤愤不平地把自己的遭遇讲了出来,听到的人都拍手大笑,说:“这不是狐精戏弄你,是你自己戏弄自己啊。”
【原文】
余因言有李二混者,贫不自存,赴京师谋食。途遇一少妇骑驴,李趁与语,微相调谑。少妇不答亦不嗔。次日,又相遇,少妇掷一帕与之,鞭驴径去,回顾曰:“吾今日宿固安也。”李启其帕,乃银簪珥数事。适资斧竭,持诣质库。正质库昨夜所失,大受拷掠,竟自诬为盗。是乃真为狐戏矣。秋原曰:“不调少妇,何缘致此?仍谓之自戏可也。”
莆田李生裕翀言:有陈至刚者,其妇死,遗二子一女。岁馀,至刚又死。田数亩、屋数间,俱为兄嫂收去,声言以养其子女,而实虐遇之。俄而屋后夜夜闻鬼哭,邻人久不平,心知为至刚魂也,登屋呼曰:“何不祟尔兄?哭何益!”魂却退数丈外,呜咽应曰:“至亲者兄弟,情不忍祟;父之下,兄为尊矣,礼亦不敢祟。吾乞哀而已。”兄闻之感动,詈其嫂曰:“尔使我不得为人也。”亦登屋呼曰:“非我也,嫂也。”魂又呜咽曰:“嫂者兄之妻,兄不可祟,嫂岂可祟耶!”嫂愧不敢出。自是善视其子女,鬼亦不复哭矣。使遭兄弟之变者,尽如此鬼,宁有阋墙之衅乎?
【翻译】
我也接着说有个叫李二混的人,穷得过不下去了,就到京城谋生。路上碰到一个骑驴的少妇,李二混趁着同她说话时,悄悄地跟她调笑。少妇不回答,也不恼怒。第二天,两人又碰到了,少妇扔了个手帕包给李二混,打着驴子自己先走,还回头说道:“我今天住在固安。”李二混打开手帕包,里面有几件银首饰。李二混正缺少盘缠,就拿着银首饰到当铺去当。这些银首饰恰好是当铺昨夜失窃的东西,李二混受尽拷打,只好胡乱招认是偷盗。这才真的是被狐精戏弄了。董秋原说:“他不去调戏少妇,怎么会到这个地步?这仍然可以说是自己戏弄自己啊。”
蒲田书生李裕翀说:有个叫陈至刚的人妻子死了,留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。一年多后,陈至刚也死了。他的几亩田、几间房,都被兄嫂收去,声称抚养他的儿子和女儿,实际上却虐待他们。不久,屋子后面每天都听到鬼哭声,邻居早就愤愤不平,明白是陈至刚的魂在哭,就登上屋顶喊:“你为什么不作祟害你的哥哥,哭有什么用!”鬼魂听后退到几丈远之外,呜咽说:“最亲近的人就是兄弟,手足之情,我不忍心作祟;父亲以下,兄长为尊啊,按照礼法我也不敢作祟。我乞求哀怜而已。”他哥哥听后非常感动,责骂妻子说:“你让我无法做人。”他也登上屋顶说:“兄弟,不是我要干的,是你嫂子要这么干的。”鬼魂又呜咽说:“嫂子是兄长的妻子,我对兄长不能作祟,对嫂子怎么可以伤害呢!”嫂子惭愧得不敢露面。从此以后兄嫂好好对待他的子女,鬼也不再哭泣了。假如世上那些兄弟不和的人,都像陈至刚那样,还会发生骨肉相残的事吗?
【原文】
卫媪,从侄虞惇之乳母也。其夫嗜酒,恒在醉乡。一夕,键户自出,莫知所往。或言邻圃井畔有履,视之,果所着;窥之,尸亦在。众谓墙不甚短,醉人岂能逾?且投井何必脱履?咸大惑不解。询守圃者,则是日卖菜未归,惟妇携幼子宿。言夜闻墙外有二人邀客声,继又闻牵拽固留声,又訇然一声,如人自墙跃下者,则声在墙内矣;又闻延坐屋内声,则声在井畔矣;俄闻促客解屦上床声,又訇然一声,遂寂无音响。此地故多鬼,不以为意,不虞此人之入井也,其溺鬼求代者乎?遂堙是井,后亦无他。
族叔楘庵言:尝见旋风中有一女子张袖而行,迅如飞鸟,转瞬已在数里外。又尝于大槐树下见一兽跳掷,非犬非羊,毛作褐色,即之已隐。均不知何物。余曰:“叔平生专意研经,不甚留心于子、史。此二物,古书皆载之。女子乃飞天夜叉,《博异传》载唐薛淙于卫州佛寺见老僧言居延海上见天神追捕者是也。褐色兽乃树精,《
史记·秦本纪》:‘二十七年,伐南山大梓,丰大特。’注曰:‘今武都故道,有怒特祠,图大牛上生树本,有牛从木中出,复见于丰水之中。’《列异传》:秦文公时,梓树化为牛。以骑击之,骑不胜;或堕地,髻解被发,牛畏之入水。故秦因是置旄头骑。庾信《枯树赋》曰:‘白鹿贞松,青牛文梓。’柳宗元《祭纛文》曰‘丰有大特,化为巨梓;秦人凭神,乃建旄头’,即用此事也。”
【翻译】
卫老婆子,是我堂侄纪虞惇的奶妈。她的丈夫嗜酒,常常醉醺醺的。一天夜里,丈夫锁上门出去,没人知道他到哪儿去了。有人说邻居菜园的水井旁有双鞋子,卫婆子赶去看,果然是丈夫穿的;探头看井里,尸体也在里面。大家认为院墙不算矮,醉酒的人怎么能跳得过去呢?而且投井为什么要脱掉鞋子?大家都非常疑惑,无法解释。去问看菜园的,他说这天他出去卖菜没有回来,只有他的妻子带着年幼的儿子睡觉。他妻子说,夜里听到墙外有两个人邀请客人的声音,随后又听到拉扯挽留的声音,接着“轰”的一声响,就像有人从墙头跳下来,声音就在院墙内;又听到邀请客人进屋里坐的声音,这时声音就在水井旁边了;不一会儿,听到催促客人脱鞋上床的声音,接着又是轰然一声响,然后就寂静无声了。这个地方本来就经常闹鬼,看菜园人的妻子没当回事儿,没料到是这个人掉进井里了,这大概是淹死鬼寻找替身的吧?于是填了这口井,后来也没有发生什么异常。
族叔纪楘庵说:曾经看见有个女子在旋风中张开袖子飞行,像飞鸟一样迅速,转眼就飞出几里地了。又曾经在大槐树下看见一只野兽跳跃,那兽看上去不是狗也不是羊,毛是褐色的,近一点儿就消失不见了。都不知是什么东西。我说:“叔叔平时一心一意地研读儒经,对于子书和史书都不怎么留意。这两种东西,古书上都有记载。女子是飞天夜叉,《博异传》记载唐代薛淙在卫州佛寺见过一个老和尚,说见到过在居延海上被天神追捕的,就是这种东西。褐色的兽是树精,《史记·秦本纪》记载:‘二十七年砍伐南山的大梓树,树中走出一头巨大的公牛。’注释说:‘现在武都的古道上,有怒特祠,里面画着大的神牛,牛身上长着大树,还有神牛从树里走出来,走进丰水里。’《列异传》记载:秦文公时,梓树变成神牛。派骑兵进攻,骑兵斗不过神牛;有人从马上摔下来,发髻解开,披头散发的,神牛看见了很害怕,躲进水里。所以秦国因为这件事,特地设置了叫‘旄头’的骑兵。庾信的《枯树赋》说:‘白鹿贞松,青牛文梓。’柳宗元《祭纛文》说‘丰有大特,化为巨梓;秦人凭神,乃建旄头’,就是用的这个典故。”
【原文】
王德圃言:有县吏夜息松林,闻有泣声。吏故有胆,寻往视之,则男女二人并坐石几上,喁喁絮语,似夫妇相别者。疑为淫奔,诘问其由。男子起应曰:“尔勿近,我鬼也。此女吾爱婢,不幸早逝,虽葬他所,而魂常依此。今被配入转轮,从此一别,茫茫万古,故相悲耳。”问:“生为夫妇,各有配偶,岂死后又颠倒移换耶?”曰:“惟节妇守贞者,其夫在泉下暂留,待死后同生人世,再续前缘,以补其一生之茕苦。馀则前因后果,各以罪福受生,或及待,或不及待,不能齐矣。尔宜自去,吾二人一刻千金,不能与尔谈冥事也。”张口嘘气,木叶乱飞,吏悚然反走。后再过其地,知为某氏墓也。德圃为凝斋先生侄。先生作《秋灯丛话》,漏载此事。岂德圃偶未言及,抑先生偶失记耶?
先外祖母曹太恭人,尝告先太夫人曰:“沧州一宦家妇,不见容于夫,郁郁将成心疾,性情乖剌,琴瑟愈不调。会有高行尼至,诣问因果。尼曰:‘吾非冥吏,不能稽配偶之籍也;亦非佛菩萨,不能照见三生也。然因缘之理,则吾知之矣。夫因缘无无故而合者也,大抵以恩合者必相欢,以怨结者必相忤。
【翻译】
王德圃说:有个县府的小吏,夜里在松林里休息,听到哭泣的声音。这个小吏本来有胆量,就循声寻找,发现有一男一女并肩坐在石凳上,轻声细语说话,好像是夫妻告别的样子。小吏怀疑他们是私奔外逃,就过去盘问。男子站起来回答道:“你不要靠近,我是鬼。这个女子是我喜爱的婢女,不幸过早去世,虽然葬在别的地方,但她的鬼魂常常依恋留在这里。现在她要轮回投生,从此分别之后,千年万年再也不能相逢,所以我们都很伤悲。”小吏问:“生前是夫妻,每人都有配偶了,难道死后又重新变换吗?”男子说:“只有坚守忠贞的节妇,她的丈夫能在阴间暂时停留,等节妇死后再一起投生人世,再继续前生的姻缘,用来弥补她一生孤独的痛苦。其他人按照生前的各种因缘,各人按自己的罪过和福分去投生,有些夫妻在阴间能等得到,有些夫妻就等不到,不能一起投生了。你应该走了,我们俩一刻千金,没工夫再跟你讲阴间的事情。”男子张口吐了一口气,只见树叶乱飞,吓得小吏赶快回身就跑。后来再经过那个地方,才知道是某人的墓地。王德圃是凝斋先生的侄子。凝斋先生写《秋灯丛话》时,漏记了这件事。难道是王德圃没有讲过,还是凝斋先生偶然失于记载呢?
我的外祖母曹太恭人,曾对先太夫人说:“沧州有个官宦的妻子,丈夫容不下她,心里郁郁不欢,眼看要成心病,性格变得乖戾古怪,夫妇俩更加合不来。恰好一位修行高深的尼姑来了,这个妇人就询问婚姻不和的因果。尼姑说:‘我不是阴间的官吏,不能查你们配偶的名册;我也不是菩萨,不能看到你的过去、现在和未来。但是因缘的道理我却知道。人没有无缘无故结合的,前世有恩情而结合的夫妻,必定相互欢爱,因为前世怨恨而结合的夫妻,必然相互抵触。
【原文】
又有非恩非怨,亦恩亦怨者,必负欠使相取相偿也。如是而已。尔之夫妇,其以怨结者乎?天所定也,非人也;虽然,天定胜人,人定亦胜天。故释迦立法,许人忏悔。但消尔胜心,戢尔傲气,逆来顺受,以情感而不以理争;修尔内职,事翁姑以孝,处娣姒以和,待妾媵以恩,尽其在我,而不问其在人,庶几可以挽回乎!徒问往因,无益也。’妇用其言,果相睦如初。”先太夫人尝以告诸妇曰:“此尼所说,真闺阁中解冤神咒也。信心行持,无不有验;如或不验,尚是行持未至耳。”
蔡太守必昌云判冥,论者疑之。然朱竹君之先德 唐人称人故父曰先德,见《北梦琐言》 。蔡君先告以亡期。蔡君之母,亦自预知其亡期,皆日辰不爽。是又何说欤?朱石君抚军,言其他事甚悉。石君非妄语人也。顾郎中德懋亦云判冥。后自言以泄漏阴府事,谪为社公,无可验也。余尝闻其论冥律,已载《滦阳消夏录》中。其论鬼之存亡,亦颇有理。大意谓人之馀气为鬼,气久则渐消。其不消者有三:忠孝节义,正气不消;猛将劲卒,刚气不消;鸿材硕学,灵气不消。不遽消者亦三:冤魂恨魄,茹痛黄泉,其怨结则气亦聚也;大富大贵,取多用宏,其精壮则气亦盛也;儿女缠绵,埋忧赍恨,其情专则气亦凝也。至于凶残狠悍,戾气亦不遽消,然堕泥犁者十之九,又不在此数中矣。言之凿凿,或亦果有所征耶?
【翻译】
也有非恩非怨、亦恩亦怨而结合的,必然是双方互有负欠而彼此相互取偿。如此而已。你们夫妻莫不是因为怨恨而结合的吧?这是上天决定的,不是人为的;即使是这样,天定胜人,人也能胜天。所以释迦牟尼创立佛法,准许人们忏悔。只要消除你的好胜心,收敛你的傲气,逆来顺受,用情感化而不因为所谓的讲道理争吵;尽你分内的责任,孝顺地侍奉公公婆婆,和睦地处理妯娌关系,宽容地对待姬妾婢女,做到这些全在自己,而不用管别人怎样,这样也许能挽回你们夫妻感情吧!一味询问以往的原因,没有任何好处。’这个妻子按照尼姑的话去做,夫妇间果然像刚结婚时那样和睦相爱。”先太夫人曾用这件事告诫几个儿媳妇说:“这个尼姑所说的道理,真是闺阁之中解除怨恨的神咒。坚持经常这样去做,没有不灵验的;如果不灵验,那是没有坚持到底的原故。”
太守蔡必昌说他能判断阴间的事,人们对此表示怀疑。但朱竹君的先德 唐代人把别人去世的父亲叫做先德,见《北梦琐言》。 蔡先生事先告诉了他的死期。蔡先生的母亲,也预先知道了自己的死期,说的日子时辰都不差。这又怎么解释呢?巡抚朱石君说起蔡必昌的其他事,都很详尽。朱石君不是随便乱说的那种人。郎中顾德懋,也说能判断阴间的事。后来他自称因为泄露了阴曹地府的事情,被贬作土地神,这是没法验证的。我曾经听他谈论阴间戒律,已经记载在《滦阳消夏录》中。他论述鬼的存在和消失,也很有道理。大概是说人的馀气成为鬼,时间长了馀气就逐渐消散。那些不消散的有三种:忠孝节义之人,他们的正义之气不消散;猛将勇卒,他们的刚强之气不消散;大材博学之人,他们的聪明之气不消散。不会立即消散的也有三种:冤魂恨魄,在地下含恨忍痛,他的怨恨凝结,气也就聚集在一起;大富大贵的,获取得多,用途也广,他的精魄强壮,气也就强盛;儿女之情缠绵,带着忧思和遗憾埋进黄土,感情专一,气也就凝结。至于那些凶狠残暴的,馀气也不立即消散,但这些人十分之八九堕入地狱,这又不在所讨论的范围之中。他说得实实在在,或许是有真凭实据吧?
【原文】
雍正戊申夏,崔庄有大旋风,自北而南,势如潮涌,余家楼堞半揭去。 北方乡居者,率有明楼以防盗,上为城堞 。从伯灿宸公家,有花二盎、水一瓮,并卷置屋上,位置如故,毫不欹侧;而阶前一风炉铜铫,炭火方炽,乃安然不动,莫明其故。次日,询迤北诸村,皆云未见。过村数里,即渐高入云。其风黄色,嗅之有腥气。或地近东瀛,不过百里,海神来往,水怪飞腾,偶然狡狯欤?
从侄虞惇,甲辰闰三月官满城教谕时,其同官戴君,邀游抱阳山。戴携彭、刘二生,从山前往。虞惇偕弟汝侨、子树璟及金、刘二生,由山后观牛角洞、仙人室诸胜。方升山麓,遥见一人岩上立,意戴君遣来迎也。相距尚里许,急往赴之。愈近,其人渐小,至则白石一片,倚岩植立,高尺五六寸,广四五寸耳。绝不类人形,而望之如人,奇矣。凡物远视必小,欧罗巴人所谓视差也。此石远视大而近视小,抑又奇矣。迨下山里许,再回视之,仍如初见状。众谓此石有灵,拟上山携取归。彭生及树璟先往觅,不得;汝侨又与二刘生同往,道路依然,物物如旧,石竟不可复睹矣。盖邃谷深崖,神灵所宅,偶然示现,往往有之。是山所谓仙人室者,在峭壁之上,人不能登。土人每遥见洞口人来往,其必炼精羽化之徒矣。
申丈苍岭言:刘智庙有两生应科试,夜行失道。见破屋,权投栖止。院落半圮,亦无门窗,拟就其西厢坐。闻树后语曰:“同是士类,不敢相拒。西厢是幼女居,乞勿入;东厢是老夫训徒地,可就坐也。”心知非鬼即狐,然疲极不能再进,姑向树拱揖,相对且坐。忽忆当向之问路,再起致词,则不应矣。暗中摸索,觉有物触手;扪之,乃身畔各有半瓜。谢之,亦不应。质明将行,又闻树后语曰:“东去二里,即大路矣,一语奉赠:《周易》互体,究不可废也。”不解所云,叩之又不应。比就试,策果问互体。场中皆用程朱说,惟二生依其语对,并列前茅焉。
【翻译】
雍正戊申年夏天,崔庄刮起了大旋风,从北到南,风势像海潮汹涌,我家明楼上的矮墙都被揭去一半。 北方农村,大都建有防盗的明楼,上面有矮墙。 我的堂伯父纪灿宸先生家里,有两盆花,一缸水,都被风卷到屋顶上,相互间的距离却仍然如故,而且一点儿也不倾斜;而台阶前摆着的一个风炉和铜铫,炉中炭火烧得正旺,却在原地安然不动,谁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。第二天,询问北面各个村庄,都说没见到这股风。这股风从崔庄刮过几里地,就逐渐升高入云。风色是黄黄的,闻起来有一股腥气。也许是由于此地接近东海,不过百里之遥,海神来往,或者是水怪经过,偶然起意开个玩笑吧?
堂侄纪虞惇,在乾隆甲辰年三月任满城教谕时,同事戴先生邀请他同游抱阳山。戴先生领着彭、刘两个学生从山前上山。虞惇带着弟弟纪汝侨、儿子纪树璟以及金姓、刘姓的两个学生,从山后去游览牛角洞、仙人室几处名胜。他们刚刚走到山脚,远远望见一个人站在岩石上,以为是戴先生派来迎接他们的。相距还有一里左右,急忙赶过去。越是靠近,那个人越小,到了跟前,却是一片白石,靠着山岩树立,高一尺五六寸,宽四五寸。它绝不像人的形状,而远远望去却和人一样,太奇怪了。凡是从远处看东西,必定觉得小,就是欧洲人所说的视差。这片石头从远处看着大而近处看着小,就更奇怪了。等下山走了一里左右,再回头看那片石头,仍然像开始看见那样。大家都说这石头有灵气,打算上山取来带回去。彭生和树璟两人先去找,没找到;汝侨又和两位刘生一起过去,走的还是原路,景物也都依旧,竟然没再见到那片石头。凡是幽谷深崖,都是神灵所居的地方,神灵偶然显形,也是常有的现象。这座山里的仙人室,在陡峭的石壁之上,人不能登上去。当地人总是远远看见洞口有人进进出出,那必定是修炼成精、羽化成仙的人。
申苍岭老先生说:刘智庙有两个书生应科举考试,晚上赶路迷失了方向。看到有间破房子,暂且进去休息。这所房子的院墙倒塌了一半,房子也没有门窗,书生就想到西厢房坐着。突然听到树后面有声音说:“大家都是读书人,我不敢拒绝你们进来。西厢房是我小女儿住的,请不要进去;东厢房是老夫我教学生的地方,可以进去坐坐。”两个书生知道,这声音不是鬼魂就是狐精,但是已经疲倦极了,不能再赶路,只好对着树行个礼,两个人面对面坐了下来。忽然,书生想起应当问问路,就再站起来讲话,却听不见回答了。书生在黑暗中摸索,觉得碰到了东西;再摸,原来各人身边都有半只瓜。书生表示感谢,也没有声音答应。到天色微明,书生要起程时,又听到树后的声音说:“向东走二里,就是大路了,有一句话送给你们:《周易》卦爻里互体的说法,到底不可以废除。”书生不明白这话的意思,再问又不回答。等到考试时,策论部分果然问到互体。考生们都用程朱的说法,只有这两个书生按树后声音所讲,用《周易》卦爻里互体的说法来回答,结果都名列前茅。
【原文】
乾隆甲子,余在河间应科试,有同学以帕幂首,云堕驴伤额也。既而有同行者知之,曰:“是于中途遇少妇,靓妆独立官柳下,忽按辔问途。少妇曰:‘南北驿路,车马往来,岂有迷途之患?尔直欺我孤立耳。’忽有飞瓦击之,流血被面。少妇径入秫田去,不知是人是狐是鬼也。但未见举手,而瓦忽横击,疑其非人;鬼又不应白日出,疑其狐矣。”高梅村曰:“此不必深问。无论是人是鬼是狐,总之当击耳。”又丁卯秋,闻有京官子,暮过横街东,为娼女诱入室。突其夫半夜归,胁使尽解衣履,裸无寸缕,负置门外丛冢间。京官子无计,乃号呼称遇鬼。有人告其家迎归。姚安公时官户部,闻之笑曰:“今乃知鬼能作贼。”此均足为佻薄者戒也。
乌鲁木齐千总柴有伦言:昔征霍集占时,率卒搜山。于珠尔土斯深谷中遇玛哈沁,射中其一,负矢奔去,馀七八人亦四窜。夺得其马及行帐。树上缚一回妇,左臂左股,已脔食见骨,噭噭作虫鸟鸣。见有伦,屡引其颈,又作叩颡状。
【翻译】
乾隆甲子年,我在河间府参加科举考试,有个同学用手帕包着头,说是从驴背上掉下来摔伤了额头。后来他一起来的人说出了真情,说:“他在中途遇到一个少妇,浓妆艳抹,独自站在官道边的柳树下,他突然拉住缰绳向她问路。少妇说:‘南北大道往来的车马很多,怎么可能迷路呢?你不过是欺我孤身一人站着罢了。’突然有块瓦片打中了他,当即血流满脸。少妇径直走进高粱地里,也不知道她是人是狐还是鬼。没见她抬手,瓦片却横打过来,怀疑她不是人;鬼又不应该白天出来,估计是狐。”高梅村说:“这事不必深究。无论她是人是狐还是鬼,总之他应当挨打。”还有,乾隆丁卯年秋天,我听说有个京官的儿子,晚上路过横街东口,被妓女诱骗进屋。突然,她的丈夫半夜回家,胁迫他脱掉全部衣服鞋子,一丝不挂赤裸裸的,被扛到门外的坟地里。京官的儿子没有办法,就大声叫喊,声称遇到鬼了。有人告诉他家里人,才把他接了回去。姚安公当时在户部做官,听说后笑着说:“现在才知道鬼也会做贼。”这些事都足以让轻薄之人引为借鉴。
乌鲁木齐的千总柴有伦说:从前征讨霍集占的时候,率领士兵搜山。在珠尔土斯山的深谷中,遇到强盗,张弓射中一人,伤者带着箭跑了,剩下的七八个人也四处逃窜了。士兵夺了强盗的马匹和行帐。看见树上绑着一个回族女人,左臂和左边大腿上的肉已经被割下来吃了,都能看见骨头了,她凄惨呻吟的声音像虫鸟鸣叫那么微弱。看见了柴有伦,她几次伸长脖子,又做出叩头的动作。
【原文】
有伦知其求速死,剚刃贯其心。瞠目长号而绝。后有伦复经其地,水暴涨,不敢涉,姑憩息以待减退。有旋风来往马前,倏行倏止,若相引者。有伦悟为回妇之鬼,乘骑从之,竟得浅处以渡。
季廉夫言:泰兴有贾生者,食饩于庠,而癖好符箓禁咒事,寻师访友,炼五雷法,竟成。后病笃,恍惚见鬼来摄。举手作诀,鬼不能近。既而家人闻屋上金铁声,奇鬼狰狞,汹涌而入,咸悚惶避出。遥闻若相格斗者,彻夜乃止。比晓视之,已伏于床下死,手掊地成一深坎,莫知何故也。夫死生数也,数已尽矣,犹以小术与天争,何其不知命乎?
廉夫又言:钟太守光豫官江宁时,有幕友二人,表兄弟也。一司号籍,一司批发,恒在一室同榻寝。一夕,一人先睡,一人犹秉烛,忽见案旁一红衣女子坐,骇极,呼其一醒。拭目惊视,则非女子,乃奇形鬼也。直前相搏,二人并昏仆。次日,众怪门不启,破扉入视。其先见者已死,后见者气息仅属,灌治得活。乃具述夜来状。鬼无故扰人,事或有之;至现形索命,则未有无故而来者。幕府宾佐,非官而操官之权,笔墨之间,动关生死,为善易,为恶亦易。是必冤谴相寻,乃有斯变。第不知所缘何事耳。
【翻译】
柴有伦明白她请求快点儿死,就拔出刀扎进她的心脏。那个女人瞪着眼睛发出一声长叫死了。后来,柴有伦又经过这个地方,河水暴涨,不敢过河,就暂时休息等待河水减退。突然有股旋风在马前来回刮,一会儿走一会儿停,好像是引导他的样子。柴有伦明白是回族妇女的鬼魂,就骑上马跟着,终于从浅的地方渡过了河。
季廉夫说:泰兴有个姓贾的书生,考上了生员,而他却嗜好符箓、咒语等道法,四出寻师访友,求炼五雷法,终于炼成功了。后来他病重的时候,恍恍惚惚看到鬼来捉拿自己。就举起手作咒语口诀,鬼无法靠近身边。之后家里人听到屋顶上“乒乒乓乓”响声,看到许多面目狰狞的恶鬼,气势汹汹地涌入屋中,都惶恐地躲开了。远远听见相互格斗的声音,经过一整夜才停止。到早晨进去看,贾生趴在床下死了,手把地刨成了一个深坑,不知是什么原因。按说生死都有定数,定数已尽了,还要以小的法术与天抗争,贾生怎么这样不知天命?
季廉夫又说:钟光豫太守在江宁做官时,有两个幕僚,是表兄弟。一个掌管编号登记,一个掌管公文收发,经常在一个房间里同床而睡。一天晚上,一个人已经睡下了,另一个还在灯下看书,突然发现书桌边坐着一个穿红衣的女人,他害怕极了,连忙把睡着的人喊醒。睡着的人惊醒后,揉着眼睛察看,发现并不是女人,而是一个奇形怪状的鬼。那个鬼冲上前来就打,两个人都昏倒在地。第二天,众人见他们不开房门,都感到奇怪,就打破门板进去查看。发现第一个看见鬼的人已经死了;后来看见的人只剩下一口气,灌下药后才救活。醒过来的人就把昨夜的情况讲了一番。鬼魂无缘无故去骚扰人,这是有可能的事;到现出原形来追讨性命这一步,就不会是无缘无故而来的。官府的幕僚宾客,虽然自身不是官,却掌握官的权力,行文之间,动不动就关系到人的生死,所以在这个位置上行善比较容易,作恶也比较容易。这件事一定是有冤魂前来报复,才有这样大的变故。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事罢了。
【原文】
乌鲁木齐军吏茹大业言:古浪回民,有踞佛殿饮博者,寺僧孤弱,弗能拒也。一夜,饮方酣,一人舒拇指呼曰:“一。”突有大拳如五斗栲栳,自门探入,五指齐张,厉声呼曰:“六。”举掌一拍,烛灭几碎,十馀人并惊仆。至晓,乃渐苏,自是不敢复至矣。佛于众生无计较心,其护法善神之示现乎?
苏州朱生焕,举壬午顺天乡试第二人,余分校所取也。一日,集余阅微草堂,酒间各说异闻。生言:曩乘舟,见一舵工额上恒贴一膏药,纵约寸许,横倍之。云有疮,须避风。行数日,一篙工私语客曰:“是大奇事,云有疮者伪也。彼尝为会首,赛水神例应捧香而前。一夕犯不洁,方跪致祝,有风飐炉灰扑其面;骨栗神悚,几不成礼。退而拂拭,则额上现一墨画秘戏图,神态生动,宛肖其夫妇。洗濯不去,转更分明,故以膏药掩之也。”众不深信,然既有此言,出入往来,不能不注视其额。舵工觉之,曰:“小儿又饶舌耶!”长喟而已。然则其事殆不虚,惜未便揭视之耳。
又余乳母李媪言:曩登泰山,见娼女与所欢皆往进香,遇于逆旅,伺隙偶一接唇,竟胶粘不解,擘之则痛彻心髓。众为忏悔,乃开。或曰:“庙祝贿娼女作此状,以耸人信心也。”是矣未可知矣。
献县刑房吏王瑾,初作吏时,受贿欲出一杀人罪。方濡笔起草,纸忽飞着承尘上,旋舞不下。自是不敢枉法取钱,恒举以戒其曹偶,不自讳也。后一生温饱,以老寿终。又一吏恒得贿舞文,亦一生无祸,然殁后三女皆为娼。其次女事发当杖,伍伯夙戒其徒曰:“此某师傅女, 土俗呼吏曰师傅。 宜从轻。”女受杖讫,语鸨母曰:“微我父曾为吏,我今日其殆矣。”嗟乎,乌知其父不为吏,今日原不受杖哉!
【翻译】
乌鲁木齐军吏茹大业说:古浪县的几个回民踞坐在佛殿喝酒赌博,庙里的和尚孤单懦弱,不敢惹他们。一天夜里,他们正喝得高兴,一个人竖起大拇指叫:“一。”突然有一只可以装五斗的笆斗那么大的拳头从门口伸进来,五指一齐张开,大声喊:“六。”举掌一拍,蜡烛灭了,桌子也碎了,十几个人全吓得昏倒在地。直到拂晓才各自渐渐苏醒,从此后再也不敢来了。佛对于芸芸众生没有计较心,这可能是护法善神现形示警吧?
苏州书生朱焕,考中乾隆壬午年顺天乡试的第二名举人,是我分阅他的试卷后录取的。一天,我的几位朋友聚集在阅微草堂,喝着酒各自讲奇闻异事。朱生说:以前乘船,发现一个舵工脑门上总是贴着一块膏药,竖高约一寸左右,横长有两寸。他自称长了一个疮,必须遮起来避风邪。船行了几天,一个撑篙的船工悄悄告诉客人说:“这是件特别奇怪的事,说有疮是假的。他曾经是船工行会的头儿,祭祀水神,按规矩他应该捧着香在前面祷祝。一天晚上,他和妻子同房,犯了不洁的忌讳,正跪着致祝词,一阵风吹起香炉里的灰扑在他脸上;他吓得毛骨悚然,几乎没能完成仪式。退下来擦灰,额头上却出现一幅用墨画的春宫图,画里人物神态逼真生动,像极了他们夫妇二人。洗也洗不掉,反而越洗越清晰,所以他用膏药遮着。”众人并不很相信,然而,既然有这种说法,出出进进,大家不能不盯着他的额头看。舵工觉察出来,骂道:“小孩子又在多嘴多舌了。”他也只是长叹罢了。可见这件事不是虚构,可惜不便揭开膏药察看。
还有,我的奶妈李老婆子说:从前攀登泰山的时候,一个妓女和她的相好都去进香祈祷,在旅店里遇上了,两人找了个机会,亲了一下嘴,两个人的嘴唇竟像被胶粘住一样分不开了,用力拉,就痛彻心髓。大家为他们忏悔,才分开了。有人说:“是庙祝贿赂妓女干的,用来加强人们对这座庙的笃信。”这也不知是真是假。
献县的刑房官吏王瑾,最初任职时,接受了贿赂,要开脱一件杀人罪案。毛笔刚沾了墨汁要起草文书,桌上的纸忽然飞到屋顶天花板上,旋转飞舞,就是不飘落下来。从此他再也不敢贪赃枉法弄钱了,并且举这件事情警戒他的同行,并不隐讳。后来,他一生不愁温饱,高寿善终。还有一个小吏,总是接受贿赂,舞弄文笔,一生都没有遇到祸患,但是他死后,三个女儿都沦为娼妓。他的第二个女儿因为事发被判决挨刑杖,执行的伍长私下对手下人说:“这是某师傅的女儿, 当地风俗称县吏为师傅。 下手要轻点儿。”此女挨完刑杖,对鸨母说:“要不是我的父亲曾经做过县吏,我今天就差点给打死了。”可叹啊,要是她父亲没做过县吏,她今天本来还不会挨刑杖的啊!
【原文】
交河有姊妹二妓,皆为狐所媚,羸病欲死。其家延道士劾治,狐不受捕。道士怒,趣设坛,牒雷部。狐化形为书生,见道士曰:“炼师勿苦相仇也。夫采补杀人,诚干天律,然亦思此二女者何人哉!饰其冶容,蛊惑年少,无论其破人之家,不知凡几;废人之业,不知凡几;间人之夫妇,不知凡几,罪皆当死。即彼摄人之精,吾摄其精;彼致人之疾,吾致其疾;彼戕人之命,吾戕其命。皆所谓请君入瓮,天道宜然。炼师何必曲庇之?且炼师之劾治,谓人命至重耳。夫人之为人,以有人心也。此辈机械万端,寒暖百变,所谓人面兽心者也。既已兽心,即以兽论。以兽杀兽,事理之常。深山旷野,相食者不啻恒河沙数,可一一上渎雷部耶?”道士乃舍去。论者谓道士不能制狐,造此言也。然其言则深切著明矣。
程鱼门言:朱某昵淮上一妓,金尽,被斥出。一日,有西商过访妓,仆舆奢丽,挥金如土。妓兢兢恐其去,尽谢他客,曲意效媚。日赠金帛珠翠,不可缕数。居两月馀,云暂出赴扬州,遂不返。访问亦无知者。赀货既饶,拟去北里为良家。检点箧笥,所赠已一物不存,朱某所赠亦不存;惟留二百馀金,恰足两月馀酒食费。一家迷离惝恍,如梦乍回。或曰,闻朱某有狐友,殆代为报复云。
【翻译】
交河县有姐妹两个妓女,都被狐精媚惑住了,病弱得几乎快死了。家里人请来道士惩治狐精,狐精反抗拒捕。道士非常愤怒,急急设起神坛,告到雷部。狐精变成书生模样,去见道士说:“法师不要苦苦与我作对。我采补人的精气杀人,的确干犯天庭律条,但也要想想,这两个女子是什么人呢!她们打扮得妖艳迷人,去蛊惑那些年少无知的人,且不论她们败坏了不知多少人的家业,荒废了不知多少人的事业,离间了不知多少家的夫妻关系,这些罪都该处以死刑。她们摄取别人的精气,我摄取她们的精气;她们让别人生病,我让她们生病;她们害别人的命,我害她们的命。这都是‘请君入瓮’的做法,顺应了天道。法师为什么要想方设法庇护她们?况且,法师要抓捕我来惩处,只是认为人命至关重要。人所以是人,是因为有人的心肠。这些妓女狡诈万端,忽冷忽热百般变化,就是人们所说的人面兽心啊。既然已是兽心,就以野兽来对待她们。野兽杀死野兽,是很平常的道理。在深山旷野之间,相互捕食的野兽,像恒河的沙子那么多,你能请雷部神一个一个都加以捕杀吗?”道士于是就不再管这事了。人们议论说,道士没有本领制服狐狸,就编造出这些话来。但是,狐精的这番话,却深刻明白。
程鱼门说:朱某迷恋淮河边上的一个妓女,钱花光了,就被妓女赶了出来。有一天,有个西商去拜访这个妓女,商人的仆从车马十分奢侈华丽,商人又挥金如土。妓女小心伺候,只怕商人离开,就谢绝了其他嫖客,殷勤地讨商人欢心。商人每天赠送她金银绸缎、珍珠翡翠,多得数也数不清。商人住了两个多月,说是暂时到扬州去一趟,却从此没有回来。妓女托人去访查,也没人知道商人的去向。妓女心想,自己积蓄的钱财很丰厚了,就想离开妓院从良。她检点自己的箱笼,商人送的财物却一件都没有了,连朱某送的东西也不见了;只剩下二百多两银子,刚好够两个多月的酒食费用。妓女全家人都觉得迷迷糊糊的,好像做梦刚醒过来似的。有人说,听说朱某有一位狐精朋友,大概是替朱某去报复妓女的。
【原文】
鱼门又言:游士某,在广陵纳一妾,颇娴文墨。意甚相得,时于闺中倡和。一日,夜饮归,僮婢已睡,室内暗无灯火。入视阒然,惟案上一札曰:“妾本狐女,僻处山林。以夙负应偿,从君半载。今业缘已尽,不敢淹留。本拟暂住待君,以展永别之意,恐两相凄恋,弥难为怀。是以茹痛竟行,不敢再面。临风回首,百结柔肠。或以此一念,三生石上,再种后缘,亦未可知耳!诸惟自爱,勿以一女子之故,至损清神。则妾虽去而心稍慰矣。”某得书悲感,以示朋旧,咸相慨叹。以典籍尝有此事,弗致疑也。后月馀,妾与所欢北上,舟行被盗,鸣官待捕;稽留淮上者数月,其事乃露。盖其母重鬻于人,伪以狐女自脱也。周书昌曰:“是真狐女,何伪之云?吾恐志异诸书所载,始遇仙姬,久而舍去者,其中或不无此类也乎!”
余在翰林日,侍读索公尔逊同斋戒于待诏厅。 厅旧有何义门书“衡山旧署”一匾,又联句一对。今联句尚存,匾则久亡矣。 索公言:前征霍集占时,奉参赞大臣檄调。中途逢大雪,车仗不能至,仅一行帐随。姑支以憩,苦无枕,觅得二三死人首,主仆枕之。夜中并蠕蠕掀动,叱之乃止。余谓此非有鬼,亦非因叱而止也。当断首时,生气未尽,为严寒所束,郁伏于中;得人气温蒸,冻解而气得外发,故能自动。已动则气散,故不再动矣。凡物生性未尽者,以火炙之皆动,是其理也。索公曰:“从古战场,不闻逢鬼;吾心恶之,谓吾命衰也,今日乃释此疑。”
【翻译】
程鱼门又说:有一个游学的书生,在扬州纳了一个妾,还很懂点儿文墨。两人情投意合,经常在闺房中你唱我和。一天夜里书生回家晚了,仆人侍女已经熟睡,房间里没有灯光。进去发现静悄悄的,只见桌上有一封信,信中说:“我原本是狐女,住在偏僻的山林。因为前生欠债应该偿还,所以跟随您半年。现在缘分已尽,不敢久留。本来准备等您回来,诉说永别情怀,又怕两人悲哀留恋,难以割舍。只好忍痛先走,不敢再见到您。迎着晚风,回头眺望,柔肠百转。或许因为有这一心念,三生石上再结来世良缘也是不知道的啊!种种情况自爱最要紧,不要为了一个女子以至于伤害了您的精气神。这样妾虽然离去,心里稍稍能得到安慰。”书生拿着信悲伤感叹,给朋友故旧们看,大家都相对叹息。因为书里曾记载过这种事情,也都没有怀疑。一个多月后,那个妾和她的相好北上,船在半路被盗,她报告官府后等着捕捉盗贼;因此滞留在淮上好几个月,事情就败露了。原来她母亲把她重金卖给别人,她就假冒狐女脱身。周书昌说:“这是真正的狐女,怎么说是假的呢?那些志怪小说所记载的,开始遇到的仙女,不久就分手的,其中可能也不乏有这类女子吧!”
我在翰林院供职的时候,有一天和侍读索尔逊公一道在待诏厅值班。 这所厅堂上原有何义门书写的“衡山旧署”匾额,左右有联句一对。现在联句尚存,而匾额久已不见了。 索公说:他曾经参加征讨霍集占的战役,奉参赞大臣的命令随部调动。中途遇上大雪,道路艰难,车仗等物资不能及时供给,一行人只带着帐篷走,没有其他物资。到了晚上,姑且支起帐篷歇息,没有枕头,睡不下去,他们就找来两三个死人头,主仆几个当枕头枕着睡。半夜,死人头蠕动起来,他对着这些头大声呵斥,才止住不动。我告诉他说,这不是鬼,死人头也不是听到呵斥才停止不动。这些人被斩首时,生气还没有完全消尽,残馀的生气被严寒凝固,郁结在里面;用来做枕头,由于人的体温,消解了冰冻而生气外发,所以能自己动起来。而一动之后,生气消散,所以又不再动了。凡是生气未尽的动物躯体,用火烤它,都会颤动,就是这个道理。索公说:“自古不曾听说战场上会遇到鬼;遇到此事,本来心里不舒服,以为自己的生命衰微了,今天才消释了疑虑。”
【原文】
崔庄多枣,动辄成林,俗谓之枣行。 户郎切。 余小时,闻有妇女数人,出挑菜,过树下,有小儿坐树杪,摘红熟者掷地下。众竞拾取。小儿急呼曰:“吾自喜周二姐娇媚,摘此与食。尔辈黑鬼,何得夺也?”众怒詈,二姐恶其轻薄,亦怒詈,拾块击之。小儿跃过别枝,如飞鸟穿林去。忽悟村中无此儿,必妖魅也。姚安公曰:“赖周二姐一詈一击,否则必为所媚矣。凡妖魅媚人,皆自招致。苏东坡《范增论》曰:‘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。’”
有选人在横街夜饮,步月而归。其寓在珠市口,因从香厂取捷径。一小奴持烛笼行,中路踣而灭。望一家灯未息,往乞火。有妇应门,邀入茗饮。心知为青楼,姑以遣兴。然妇羞涩低眉,意色惨沮。欲出,又牵袂固留。试调之,亦宛转相就。适携数金,即以赠之。妇谢不受,但祈曰:“如念今宵爱,有长随某住某处,渠久闲居,妻亡子女幼,不免饥寒。
【翻译】
崔庄枣树多,到处枣树成林,当地人习惯称它为“枣行”。 音户郎切。 我小的时候,听说有几个妇人,出去挖菜,路过枣树下,有一个小孩子坐在树梢上,摘了红熟的枣扔到地下。几个人争着拣拾。小孩子急忙叫喊道:“我喜欢周二姐娇艳妩媚,摘这些枣给她吃。你们这些黑鬼,为什么也来抢啊?”众人气愤地骂他,周二姐厌恶他轻薄,也气愤地怒骂,还拣起土块打他。小孩子跳到别的树枝上,就像飞鸟一样穿过树林跑了。她们这才想起村子里没有这个小孩子,肯定是妖魔。姚安公说:“亏得周二姐一骂一打,否则必定被妖魔媚惑了。凡是妖魅媚惑人,都是人自己招引的。苏东坡在《范增论》中说:‘东西一定首先自身腐烂,然后才会生出虫子来。’”
有个候选官员夜里到横街饮酒,酒后趁着月色步行回去。他住在珠市口,就从香厂抄近路走。有个小僮仆拿着灯,走到半路,小僮仆跌了一跤,灯笼弄灭了。远远看到有一户人家还没有熄灯,就过去借火。有个妇人开门出来,还请官员进去喝茶。官员心里清楚,这是个妓女,就想消遣一下。但是妇人神情羞涩,低着头,神色像是沮丧无奈的样子。官员想离开时,妇人又拉着他的衣袖,一定要他留下。官员就和她调情,那个妇人也很温柔地顺从了。官员身边刚好带了几两银子,就拿出来给她。妇人推辞,不肯接受,只是请求说:“如果您还念着今夜的恩爱,有个做过官员仆役的某人,住在某个地方,失业很久了,老婆死了,孩子年幼,难免吃不饱穿不暖。
【原文】
君肯携之赴任,则九泉感德矣。”选人戏问:“卿可相随否?”泫然曰:“妾实非人,即某妻也。为某不能赡子女,故冒耻相求耳。”选人悚然而出,回视乃一新冢也。后感其意,竟携此人及子女去。求一长随,至鬼亦荐枕,长随之多财可知。财自何来?其蠹官而病民可知矣。
牛犊马驹,或生鳞角,蛟龙之所合,非真麟也。妇女露寝,为所合者亦有之。惟外舅马氏家,一佃户年近六旬,独行遇雨,雷电晦冥,有龙探爪按其笠。以为当受天诛,悸而踣。觉龙碎裂其裤,以为褫衣而后施刑也。不意龙捩转其背,据地淫之。稍转侧缩避,辄怒吼,磨牙其顶。惧为吞噬,伏不敢动。移一二刻,始霹雳一声去。呻吟塍上,腥涎满身。幸其子持蓑来迎,乃负以返。初尚讳匿,既而创甚,求医药,始道其实。耘苗之候,馌妇众矣,乃狎一男子;牧竖亦众矣,乃狎一衰翁。此亦不可以理解者。
王方湖言:蒙阴刘生,尝宿其中表家。偶言家有怪物,出没不恒,亦不知其潜何所。但暗中遇之,辄触人倒,觉其身坚如铁石。刘故喜猎,恒以鸟铳随,曰:“若然,当携此自防也。”书斋凡三楹,就其东室寝。方对灯独坐,见西室一物向门立。五官四体,一一似人,而目去眉约两寸,口去鼻仅分许,部位乃无一似人。刘生举铳拟之,即却避。
【翻译】
假如您能雇用这个人,带他去上任,那么他的亡妻也会感谢您的恩德。”候选官员开玩笑地说:“你能不能跟我去呢?”妇人流下泪来,说:“我不是别人,就是那个人的妻子。因为他不能养活子女,所以我不顾羞耻来求您。”候选官员吓了一跳,赶快离开这房子,回头看时,却是一座新坟。后来,候选官员被妇人的诚意所感动,就带着那个人和他的子女赴任去了。为了请求一个官员随从的职位,以至于鬼也献身,官员随从能发大财就可以想见了。财从哪里来?他贪污公家的和搜刮百姓的情况,也就可想而知了。
牛犊和马驹,有的长出鳞角,是蛟龙和母畜结合的产物,并不是真的麒麟。妇女露天睡觉,也有被蛟龙交合的。只有舅父马先生家,有个佃户,快六十岁了,一次他独自走路遇到下雨,雷电交加,有只龙爪按住他的斗笠。他以为自己要受到上天的诛杀,吓得跌倒在地。龙撕扯开他的裤子,他以为是扒光衣服再施刑。没想到龙把他的身体反转过来,按在地上凌辱。稍稍转身闪避,龙就大声吼叫,在他的头上磨牙。他怕被龙吞吃掉,就趴着不敢动。过了一两刻,龙才发出炸雷声飞走了。老佃农在田埂上痛苦地呻吟,腥臭的黏液沾满全身。幸好他儿子抱着蓑衣来迎接他,才把他背回家。一开始他还隐瞒,后来因为创伤严重,求医时才说出实情。当时正是锄草间苗的季节,送饭的妇女很多,龙却去奸淫一个男子;放牧的童子也很多,龙却去奸淫一个老头子。这也是不能用常理解释得了的。
王方湖说:蒙阴人刘生,曾经有一段时间住在一位表亲家。偶尔听他家人说,家里有怪物,出没无常,也不知躲藏在何处。人在黑暗中遇到这个怪物,常被撞倒,只觉得它的身体坚硬,像铁像石头。刘生本来喜欢打猎,总是随身携带着火枪,说:“要是这样,就要带着火枪自卫了。”表亲家的书斋共有三间,刘生就住在东间。有一天夜晚,刘生正一个人对灯坐着,忽然看见西间有一个东西朝门站立。那个东西有五官四肢,一样一样都像人,只是眼睛离眉毛有二寸多远,嘴巴离鼻子却只有一分来长,几乎挨到一起,那种部位比例又绝不像人。刘生举起火枪向它瞄准,它就退避。
【原文】
俄手掩一扉,出半面外窥,作欲出不出状。才一举铳,则又藏,似惧出而人袭其后者。刘生亦惧怪袭其后,不敢先出也。如是数回,忽露全面,向刘生摇首吐舌,急发铳一击,则铅丸中扉上,怪已冲烟去矣。盖诱人发铳,使一发不中,不及再发,即乘机遁也。两敌相持,先动者败,此之谓乎!使忍而不发,迟至天晓,此怪既不能透壁穿窗,势必由户出,则必中铳;不出,则必现形矣。然自此知其畏铳。后伏铳窗棂,伺出击之,琤然仆地,如檐瓦堕裂声。视之,乃破瓮一片,儿童就近沿无泑处戏画作人面,笔墨拙涩,随意涂抹,其状一如刘生所见云。
有富室子病危,绝而复苏,谓家人曰:“吾魂至冥司矣。吾尝捐金活二命,又尝强夺某女也。今活命者在冥司具保状,而女之父亦诉牒喧辩。尚未决,吾且归也。”越二日,又绝而复苏曰:“吾不济矣。冥吏谓夺女大恶,活命大善,可相抵。冥王谓活人之命,而复夺其女,许抵可也。今所夺者此人之女,而所活者彼人之命;彼人活命之德,报此人夺女之仇,以何解之乎?既善业本重,未可全销,莫若冥司不刑赏,注来生恩自报恩,怨自报怨可也。”语讫而绝。
案,欧罗巴书不取释氏轮回之说,而取其天堂地狱,亦谓善恶不相抵。然谓善恶不抵,是绝恶人为善之路也。大抵善恶可抵,而恩怨不可抵,所谓冤家债主,须得本人是也。
【翻译】
过了一会儿,它用手掩着一扇门,露出半个脸向外看,看样子好像打算逃出屋但又不敢冲出去。只要刘生举起火枪,它就藏到门后,像是怕冲出时被人袭击后面的样子。刘生也怕怪物袭击自己的背后,也不敢冲出屋,两个就僵持着。怪物欲出不出地好几次,忽然把整个脸都露出来,向刘生摇头吐舌地做怪脸,刘生急忙开枪一击,铅弹打在门扇上,那个怪物却乘硝烟弥漫之际冲出去了。它是故意引刘生开枪的,如果一枪不中,来不及再开枪,它就乘机逃遁了。敌对双方相持,先动的一方必然失败,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!如果当时刘生沉住气,不盲目开枪,相持到天亮,怪物既然没有透墙穿窗的本事,就只能从门往外跑,出来就必然中枪;不出来就不可能不现形了。但是经过这件事之后,刘生就知道它怕鸟枪了。后来他持枪埋伏在窗格后,等怪物出现,突然射击,那个怪物倒地时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,像是房檐上的瓦掉到地上碎裂的声音。近前仔细一看,原来是一片破瓮片,小孩在瓮口没有釉的地方闹着玩儿画了人脸,笔法拙劣,随意涂抹,那副形象正如刘生所看到的那样。
有位富家子病危,他死后又苏醒过来,告诉家里人说:“我的魂到了阴曹地府。我曾经捐钱救活两条命,又曾经强抢某个女子。现在,被救活性命的人在阴曹投递状书保我,而被抢女子的父亲也交了诉状吵闹着申辩。还没有结果,我就先回来了。”过了两天,他气绝后又苏醒过来说:“我不行了。阴官说,强夺女子罪大恶极,救人活命是大仁大义,可以相互抵销。阎王说救活人命,又抢他的女儿,抵销还可以。现在被强夺的是这个人的女儿,而被救活的是那个人的性命;救那个人命的恩德,报答这个人女儿被抢的仇怨,怎么了结呢?既然善行本来更重,不能全部勾销,不如地府不作赏罚,注明你们在来生有恩的报恩,有怨的报怨。”说完他就咽气了。
按,欧洲的书不讲佛家轮回的学说,而采纳天堂和地狱的说法,也讲到善行和恶举不能相互抵销。但是说善恶不能抵销,这是断绝了恶人向善的路。一般来说善与恶可以抵销,但恩和怨不能抵销,这就是人们平常说的,冤家债主,必须要本人来清算。
【原文】
寻常善恶可抵,大善大恶不可抵。曹操赎蔡文姬,不得不谓之义举,岂足抵篡弑之罪乎? 曹操虽未篡,然以周文王自比,其志则篡也,特畏公议耳。 至未来生中,人未必相遇,事未必相值,故因缘凑合,或在数世以后耳。
宋村厂 从弟东白庄名,土人省语呼厂里。 仓中旧有狐。余家未析箸时,姚安公从王德庵先生读书是庄。仆隶夜入仓院,多被瓦击,而不见其形,惟先生得纳凉其中,不遭扰戏。然时见男女往来,且木榻藤枕,俱无纤尘,若时拂拭者。一日,暗中见一人循墙走,似是一翁,呼问之曰:“吾闻狐不近正人,吾其不正乎?”翁拱手对曰:“凡兴妖作祟之狐,则不敢近正人;若读书知礼之狐,则乐近正人。先生君子也,故虽少妇稚女,亦不相避,信先生无邪心也。先生何反自疑耶?”先生曰:“虽然,幽明异路,终不宜相接,请勿见形可乎?”翁磬折曰:“诺。”自是不复睹矣。
沈瑞彰寓高庙读书,夏夜就文昌阁廊下睡。人静后,闻阁上语曰:“吾曹亦无用钱处,尔积多金何也?”一人答曰:“欲以此金铸铜佛,送西山潭柘寺供养,冀仰托福佑,早得解形。”一人作啐声曰:“咄咄大错!布施须己财。佛岂不问汝来处,受汝盗来金耶?”再听之,寂矣。善哉野狐,檀越云集之时,倘闻此语,应如霹雳声也。
瑞彰又言:尝偕数友游西山,至林峦深处,风日暄妍,泉石清旷,杂树新绿,野花半开。眺赏间,闻木杪诵书声。仰视无人,因揖而遥呼曰:“在此朗吟,定为仙侣。叨同儒业,可请下一谈乎?”诵声忽止,俄琅琅又在隔溪。有欲觅路追寻者,瑞彰曰:“世外之人,趁此良辰,尚耽研典籍。我辈身列黉宫,乃在此携酒榼看游女,其鄙而不顾宜矣,何必多此跋涉乎!”众乃止。
【翻译】
一般的善恶可以抵销,大的善行和恶事不能抵销。曹操赎回蔡文姬,不能不说是义举,但怎么能抵销他篡夺王位、弑君的罪行呢? 曹操虽然没有篡位,但他把自己比作周文王,他是有篡位的用心的,只是怕众人议论罢了。 在来生,人们不一定再相遇,恩怨相报不一定相等,所以,因为有缘而聚合到一起,或许在几世之后。
宋村厂 堂弟东白的
庄子名称,当地人简称为“厂里”。 仓库里原有狐精。我们家族还没有分家的时候,姚安公在这个庄子跟随王德庵先生读书。奴仆夜晚走进仓库院子,经常被瓦片打中,却看不见狐精的形状,只有王先生在院子里乘凉,没有被狐精骚扰戏弄。不过,经常看见有男男女女走来走去,而且所用的木床藤枕,没有一点儿灰尘,好像时常有人擦拭似的。有一天,王先生在昏暗中看见一个人沿着墙脚走过,好像是个老翁,就喊住问他:“我听说狐精不敢靠近正人君子,我大概不是正人君子吧?”老翁拱手行礼,回答说:“凡是兴妖作怪的狐精,就不敢靠近正人君子;如果是知书识礼的狐精,就喜欢靠近正人君子。先生您是正人君子,所以即使是狐精中的少妇少女,也不回避先生,是因为确信先生没有邪念啊。先生怎么反过来怀疑自己呢?”王先生说:“虽然这样说,但是阴间和人世到底不同,相互接近总是不合适的,请不要显形好吗?”老翁鞠躬说:“好吧。”从此再也看不见狐精了。
沈瑞彰借住在高庙读书,夏天夜里,就在文昌阁的廊下睡觉。一天,夜深人静时,他听到阁楼上有人说:“我们也没有用钱的地方,你积攒这么多钱干什么?”另一个回答:“我想用这些钱去铸个铜佛,送到西山的潭柘寺供养起来,希望托福保佑,让我早点儿脱形为人。”前一个啐着说:“呸呸!你真是大错特错了!向佛布施,必须用自己的钱。难道佛不问你的钱财来路,就接受你偷来的钱吗?”再听,没有声音了。野狐说得好啊!当施主们云集的时候,听到这些话,应当如同霹雳一声。
沈瑞彰又说:曾经和几个朋友一起到西山游玩,走到山林幽深的地方,风和日丽,水清石白,树木泛出新绿,野花半开。众人正眺望欣赏间,忽然听到树顶上有朗朗的读书声。抬头看,并没有人,有个朋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作揖施礼,远远地呼喊说:“在这里朗朗读书,必是神仙中人。我们也算是读书人,能否请你下来聚谈聚谈呢?”读书的声音忽然停止,过了一会儿,读书声又响起,却在远处的小溪对岸了。有的朋友要寻声追寻,沈瑞彰劝阻他们说:“世外之人,值此良辰美景尚知珍惜时间,钻研典籍。我们虽然是太学生,却在此带着酒壶,看游玩的女人,他鄙视我们,不理我们,是对的,我们何必不知趣,跋山涉水去找人家呢?”众人这才罢休。
【原文】
沧州有一游方尼,即前为某夫人解说因缘者也,不许妇女至其寺,而肯至人家。虽小家以粗粝为供,亦欣然往。不劝妇女布施,惟劝之存善心,作善事。外祖雪峰张公家,一范姓仆妇,施布一匹。尼合掌谢讫,置几上片刻,仍举付此妇曰:“檀越功德,佛已鉴照矣。既蒙见施,布即我布。今已九月,顷见尊姑犹单衫。谨以奉赠,为尊姑制一絮衣可乎?”仆妇踧踖无一词,惟面 汗下。姚安公曰:“此尼乃深得佛心。”惜闺阁多传其轶事,竟无人能举其名。
先太夫人乳母廖媪言:四月二十八日,沧州社会也,妇女进香者如云。有少年于日暮时,见城外一牛车向东去,载二女,皆妙丽,不类村妆。疑为大家内眷,又不应无一婢媪,且不应坐露车。正疑思间,一女遗红帕于地,其中似裹数百钱,女及御者皆不顾。少年素朴愿,恐或追觅为累,亦未敢拾。归以告母,诮诃其痴。越半载,邻村少年为二狐所媚,病瘵死。有知其始末者,曰:“正以拾帕索帕,两相调谑媾合也。”母闻之,憬然悟曰:“吾乃知痴是不痴,不痴是痴。”
【翻译】
沧州有一个云游四方的尼姑,就是前边说过给某位夫人解说因缘的那位,她不允许妇女们到她的寺里去,却肯到人家里。即便小家小户用粗茶淡饭招待,她也高高兴兴地去。她不劝说妇女们布施财物,只劝她们存善心,做善事。外祖父张雪峰先生家里有一个姓范的仆妇,捐献一匹布料。尼姑双掌合十表示感谢后,把布料放在桌上,过一会儿又拿起来交给这个仆妇,说:“施主的功德,佛已经知道了。既然承蒙你捐献,这布料就是我的了。现在已经到了九月,刚才看见你婆婆还穿着单薄的衣裳。我把这些布送给你,给你婆婆做一件棉衣,怎么样?”仆妇局促不安地说不出一句话,只是满脸通红汗往下流。先父姚安公说:“这个尼姑才是深刻领会了佛法的精髓。”可惜女人们中间关于她的轶事流传不少,竟然没有人能说出她的名字。
先太夫人的奶妈廖老婆子说:四月二十八日,是沧州的庙会,进香的妇女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。有个年轻人这一天傍晚时,在城外遇见一辆牛车向东驶去,上面载着两个女子,都很漂亮,不像是农家妇女的衣服装束。年轻人猜想她们也许是大户人家的眷属,却又不应该身边不带丫鬟或老妈子,而且大户人家的内眷不应该坐敞篷车。他正寻思着,车上一个女子掉下个红色手绢包,里面似乎包着几百文钱,那两个女子和车夫却都不回头。这个年轻人生性淳朴敦厚,担心追索起来麻烦,也就没有去拾。回到家,年轻人告诉母亲,母亲还埋怨他太痴。过了半年,邻村的一个年轻人被两个狐精媚惑,得了痨病死了。有知道前因后果的人说:“正是因为捡了手绢包,狐精来讨手绢包,相互调情才苟合的。”这个年轻人的母亲听了,恍然大悟说:“我这才知道,被说成痴呆的人并不真的痴呆,说成不痴呆的人才真是痴呆。”
【原文】
有纳其奴女为媵者,奴弗愿,然无如何也。其人故隶旗籍,亦自有主。媵后生一女,年十四五。主闻其姝丽,亦纳为媵。心弗愿,亦无如何也。喟然曰:“不生此女,无此事。”其妻曰:“不纳某女,自不生此女矣。”乃爽然自失。
又亲串中有一女,日构其嫂,使受谯责不聊生。及出嫁,亦为小姑所构,日受谯责如其嫂。归而对嫂挥涕曰:“今乃知妇难为也。”天道好还,岂不信哉!
又一少年,喜窥妇女,窗罅帘隙,百计潜伺。一日醉寝,或戏以膏药糊其目。醒觉肿痛不可忍,急揭去,眉及睫毛并拔尽;且所糊即所蓄媚药,性至酷烈,目受其薰灼,竟以渐盲。
又一友好倾轧,往来播弄,能使胶漆成冰炭。一夜酒渴,饮冷茶。中先堕一蝎,陡螫其舌,溃为疮。虽不致命,然舌短而拗戾;语言不复便捷矣。此亦若或使之,非偶然也。
先师陈文勤公言:有一同乡,不欲著其名,平生亦无大过恶,惟事事欲利归于己,害归于人,是其本志耳。一岁,北上公车,与数友投逆旅。雨暴作,屋尽漏。初觉漏时,惟北壁数尺无渍痕。此人忽称感寒,就是榻蒙被取汗。众知其诈病,而无词以移之也。雨弥甚,众坐屋内如露宿,而此人独酣卧。俄北壁颓圮,众未睡皆急奔出;此人正压其下,额破血流,一足一臂并折伤,竟舁而归。此足为有机心者戒矣。因忆奴子于禄,性至狡。从余往乌鲁木齐,一日早发,阴云四合。度天欲雨,乃尽置其衣装于车箱,以余衣装覆其上。行十馀里,天竟放晴,而车陷于淖,水从下入,反尽濡焉。其事亦与此类,信巧者造物之所忌也。
【翻译】
有个人收奴仆的女儿为侍妾,奴仆不愿意,但也没有办法。这个人属旗籍,也有主人。侍妾后来生了个女儿,长到十四五岁。主人听说姑娘长得漂亮,就收为侍妾。这个人心里不愿意,也没有什么办法。只有长叹说:“不生这个女儿,就没有这件事。”他妻子说:“不收奴仆女儿做侍妾,自然不会生下这个女儿了。”这个人茫然若失。
又,有个亲戚的女儿,经常嘀嘀咕咕说她嫂子的坏话,让嫂子老是挨骂,过不上一天好日子。这个女儿出嫁后,也常常被小姑嘀咕,像嫂子一样经常挨骂。她回娘家时对着嫂子流泪说:“今天才知道做媳妇的艰难呀!”按上天的道理,什么行为得什么报应,难道不是这样吗?
又,有个年轻人,喜欢偷看女人,从窗缝门缝帘子的缝隙,千方百计偷看。有一天他喝醉了睡觉,有人开玩笑地用膏药糊住他的眼睛。他醒来后眼睛又肿又痛,无法忍受,连忙把膏药揭掉,结果把眉毛和睫毛都拔光了;而且,糊在眼睛上的原来是年轻人收藏的春药,药性很厉害,眼睛受到药物的熏烘灼烧,竟然因此渐渐失明了。
又,有个人喜欢整人,来来回回搬弄是非,能使很亲密的朋友都变得冰炭不相容。有天夜里喝酒过后口渴,他就喝冷茶。茶杯里先前刚掉进一只蝎子,猛然间螫了他的舌头,后来溃烂成疮。虽然不至于伤害性命,但舌头从此粗短僵硬,说话不再像以前那样灵活敏捷了。这也好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指使,而不是偶然的。
先师陈文勤先生说:他有个同乡,这里不便说出他的名字,一生没什么大过错,只是事事总要把好处归自己,害处归别人,这是他一贯的为人。有一年参加科举考试,他和几个朋友投宿旅店。突然下起大雨,屋子全都漏了。开始时,只有紧靠北墙的几尺地方没有水痕。这人忽然说着了凉,就躺在北墙根的床上蒙被发汗。大家知道他是装病,但没有什么理由让他移开。雨越下越大,大家就像坐在露天一样,而这个人却独自酣睡。不一会儿,北墙倒塌,众人没睡,都急忙跑了出去;这个人正好被压在墙下,砸得头破血流,一条腿一条胳膊都被压断了,被抬了回去。这件事足以让有机诈心的人引为借鉴。由此我想起家奴于禄,为人十分奸猾。他跟随我去乌鲁木齐,一天早晨出发,阴云四合。他估计天将要下雨,就把自己的衣服行李全都放在车箱里,把我的衣服行李盖在上面。走了十几里,天气忽然放晴,但是车轮陷在泥坑里,泥水从车下渗进来,反而把他的衣服全都浸湿了。这件事和上面那件事相似,可见机心巧诈是造物主所忌恨的。
【原文】
沈淑孙,吴县人,御史芝光先生孙女也。父兄早卒,鞠于祖母。祖母,杨文叔先生妹也,讳芬,字瑶季,工诗文,画花卉尤工。故淑孙亦习词翰,善渲染。幼许余侄汝备,未嫁而卒。病革时,先太夫人往视之。沈夫人泣呼曰:“招孙, 其小字也。 尔祖姑来矣,可一相认也。”时已沉迷,犹张目视,泪承睫,举手攀太夫人钏,解而与之,亲为贯于臂,微笑而瞑。始悟其意欲纪氏物敛也。初病时,自知不起,画一卷,缄封甚固,恒置枕函边,问之不答。至是亦悟其留与太夫人,发之,乃雨兰一幅,上题曰:“独坐写幽兰,图成只自看。怜渠空谷里,风雨不胜寒。”盖其家庭之间,有难言者,阻滞嫁期,亦是故也。太夫人悲之,欲买地以葬。姚安公谓于礼不可,乃止。后其柩附漕舶归,太夫人尚恍惚梦其泣拜云。
王西侯言:曾与客作都四夜行淮镇西,倦而少憩。闻一鬼遥呼曰:“村中赛神,大有酒食,可共往饮啖。”众鬼曰:“神筵那可近?尔勿造次。”呼者曰:“是家兄弟相争,叔侄互轧,乖戾之气,充塞门庭,败征已具,神不享矣。尔辈速往,毋使他人先也。”西侯素有胆,且立观其所往。鬼渐近,树上系马皆惊嘶。惟见黑气濛濛,转绕从他道去,不知其诣谁氏也。夫福以德基,非可祈也;祸以恶积,非可禳也。苟能为善,虽不祭,神亦助之;败理乱常,而渎祀以冀神佑,神受赇乎?
【翻译】
沈淑孙,吴县人,是御史沈芝光先生的孙女。她的父亲、兄长死得早,由祖母抚养。她的祖母是杨文叔先生的妹妹,名字叫芬,字叫瑶季,擅长诗文,画花卉尤其精美。所以,淑孙的诗词文章都不错,画花卉尤其画得好。她小的时候许配给我侄子纪汝备,没等出嫁就死了。病危的时候,我母亲去看望她。沈夫人哭着呼唤说:“招孙, 她的小名。 你祖婆婆来了,你睁眼认认。”当时她已经昏迷,还强睁开眼睛,睫毛上挂着泪,抬起手抓着我母亲的手镯,母亲摘下手镯亲自为她套在手腕上,她微笑着闭上了眼睛。这才明白她是打算带着纪家的东西入土。她刚生病的时候,自知将一病不起,画了一幅卷轴,封得非常严实,总是放在枕头边,问她也不回答。到这时也就明白她是留给祖婆婆的,打开卷轴看,是一幅雨中兰花图,上面题写道:“独坐写幽兰,图成只自看。怜渠空谷里,风雨不胜寒。”大概说因为她的家庭之间有难言之隐,耽误了嫁期,也是这个原因。我母亲悲怜她,打算买块地葬她。我父亲姚安公说,按礼法不能这么做,我母亲也就作罢了。后来,她的灵柩搭运货船运送回去,母亲还恍恍惚惚梦见她哭着拜别。
王西侯说:他曾与雇工都四夜里赶路走到淮镇西边的一处地方,累了坐下来休息一会儿。听到有个鬼在远处喊:“村里正在祭神祭祖,有的是酒食,大家快去吃喝。”众鬼七嘴八舌地说:“祭神的筵席哪里能接近?你别胡闹。”刚才那个呼喊的鬼说:“这一家兄弟争吵,叔侄互相倾轧,不祥的气数已经布满整个宅院了,破落的征候已经明显,神灵不再享用他们的祭品了。你们要快点儿去,别让别的鬼占了先。”王西侯一向有胆量,就站起身来,看他们到底去哪里。鬼群渐渐走近的时候,王西侯拴在树上的马都惊恐地嘶鸣。只见黑气蒙蒙,那团黑气转弯绕到另一条路上去了,不知道到底去了谁家。按说,福份以仁德为基础,不是靠祈求能够得到的;祸殃是积恶所致,也不是祈神可以避免。假如能一心向善,即使不祭神灵,神灵也会帮助;而败伦理、乱纲常,却妄图通过祭祀希望神灵的保佑,神灵能接受贿赂吗?
【原文】
梁豁堂言:有廖太学,悼其宠姬,幽郁不适,姑消夏于别墅。窗俯清溪,时开对月。一夕,闻隔溪搒掠冤楚声,望似缚一女子,伏地受杖。正怀疑凝眺,女子呼曰:“君乃在此,忍不相救耶?”谛视,正其宠姬,骇痛欲绝。而崖陡水深,无路可过,问:“尔葬某山,何缘在此?”姬泣曰:“生前恃宠,造业颇深。殁被谪配于此,犹人世之军流也。社公酷毒,动辄鞭棰。非大放焰口,不能解脱也。”语讫,为众鬼牵曳去。廖爱恋既深,不违所请;乃延僧施食,冀拔沉沦。
月馀后,声又如前。趋视,则诸鬼益众,姬裸身反接,更摧辱可怜。见廖哀号曰:“前者法事未备,而牒神求释,被驳不行。社公以祈灵无验,毒虐更增,必七昼夜水陆道场,始能解此厄也。”廖猛省社公不在,谁此监刑?社公如在,鬼岂敢斥言其恶?且社公有庙,何为来此?毋乃黠鬼幻形,绐求经忏耶?姬见廖凝思,又呼曰:“我实是某,君毋过疑。”廖曰:“此灼然伪矣。”因诘曰:“汝身有红痣,能举其生于何处,则信汝矣。”鬼不能答,斯须间,稍稍散去。自是遂绝。
【翻译】
梁豁堂说:有个姓廖的太学生,哀悼他宠爱的姬妾,忧郁不已,身体不舒服,就暂且到别墅消夏。别墅有个窗口对着清清的溪水,廖生常常开窗望月。一天夜里,听到溪对岸有挨打叫冤的声音,他远远望去,仿佛绑着一个女子,伏在地下挨棒打。正在疑惑注视,女子高喊:“你原来在这里,忍心不来救我吗?”仔细看时,女子正是他宠爱的姬妾,廖生又惊慌又心痛,差点儿晕过去。可是溪岸陡峭,溪水很深,没有路可以过去,就问道:“你埋葬在某山上,怎么会到这里呢?”姬妾哭着说:“我生前仗着你的宠爱,犯了不少罪过。死后被贬谪,发配到这里,好比人间的充军流放。土地公十分狠毒,动不动就对我鞭打棒敲。如果不大放焰口,我就不能解脱了。”姬妾说完,就被鬼魂们拉着走了。廖生对姬妾爱恋怀念感情很深,不愿违背她的请求;于是请来僧人布施食物,希望把姬妾超度出痛苦的境地。
一个多月后,姬妾哭喊声又像以前一样响起。廖生赶到窗口细看,只见鬼影更多了,姬妾赤裸着身体,双手反绑着,被摧残侮辱得更加可怜。姬妾看到廖生,就哀哀哭叫着说:“上次的法事还不够完备,我去请求神灵释放,被神灵驳回了,不准放行。土地爷因为你的祈祷没有灵验,更加虐待我,一定要办一次七日七夜的水陆道场,才能解救我的危难呀。”廖生猛然省悟,土地爷不在场,由谁来监督行刑呢?土地爷如果在场,这个鬼魂怎么敢讲他的坏话?而且土地爷有自己的庙,为什么来这里?莫非是狡猾的鬼变幻形象,欺骗我请僧人念经超度吧?姬妾看见廖生认真考虑,又喊道:“我实在是某某,你不要过分疑心。”廖生心里说:“这就分明是假鬼了。”随即反问姬妾说:“你身上有颗红痣,你能说出长在什么地方,我就相信你了。”鬼回答不出,一会儿鬼群就慢慢散去。从此,鬼魂就不再来了。
【原文】
此可悟世情狡狯,虽鬼亦然;又可悟情有所牵,物必抵隙。廖自云有灶婢殁葬此山下,必其知我眷念,教众鬼为之,又可悟外患突来,必有内间矣。
豁堂又言:一粤东举子赴京,过白沟河,在逆旅午餐。见有骡车载妇女住对屋中,饭毕先行。偶步入,见壁上新题一词曰:“垂杨袅袅映回汀,作态为谁青?可怜弱絮,随风来去,似我飘零。 濛濛乱点罗衣袂,相送过长亭。叮咛嘱汝:沾泥也好,莫化浮萍。” 按,此调名《秋波媚》,即《眼儿媚》也。 举子曰:“此妓语也,有厌倦风尘之意矣。”日日逐之同行,至京,犹遣小奴记其下车处。后宛转物色,竟纳为小星。两不相期,偶然凑合,以一小词为红叶,此真所谓前缘矣。
舅祖陈公德音家,有婢恶猫窃食,见则挞之。猫闻其欬笑,即窜避。一日,舅祖母郭太安人使守屋。闭户聊寝,醒则盘中失数梨,旁无他人,猫犬又无食梨理,无以自明,竟大受箠楚。至晚,忽得于灶中,大以为怪。验之,一一有猫爪齿痕。乃悟猫故衔去,使亦以窃食受挞也。“蜂虿有毒”,信哉。婢愤恚,欲再挞猫。郭太安人曰:“断无纵汝杀猫理。猫既被杀,恐冤冤相报,不知出何变怪矣。”此婢自此不挞猫,猫见此婢亦不复窜避。
桐城耿守愚言:一士子游嵩山,搜剔古碑,不觉日晚。时方盛夏,因藉草眠松下。半夜露零,寒侵衣袖,噤而醒,偃卧看月。
【翻译】
从这件事可以体会到世间人情狡猾虚伪,连鬼也是如此;又可以醒悟到感情有所牵挂时,怪物一定乘虚而入。廖生自己说有个烧火丫头死后埋葬在这座山脚下,一定知道我牵挂什么人,于是让那些鬼这么做的。从这里又可以明白,外面的灾祸突然来临,一定是内部有人做了奸细。
梁豁堂又说:有个广东举人进京会试,路过白沟河,在旅馆里吃午饭。看见一辆骡车上载着一个女人来旅馆,住在他对面的客房里,这女人吃完饭先离开了旅馆。举人偶然散步,走进对面客房,看见墙上刚题写了一首词:“垂杨袅袅映回汀,作态为谁青?可怜弱絮,随风来去,似我飘零。 濛濛乱点罗衣袂,相送过长亭。叮咛嘱汝:沾泥也好,莫化浮萍。” 按,这词调名《秋波媚》,即是《眼儿媚》。 举人说:“这是妓女写的词,有厌倦风尘的意思。”他天天追随着她同行,到了京城,又派小奴记住她下车的地方。后来辗转寻找,终于纳她为妾。两人没有约定,偶然相遇,用一首小令作为传情的红叶,这真是所谓的前世有缘啊。
我的舅爷爷陈德音先生家,有个婢女讨厌猫偷东西吃,见了猫就打。猫听到她咳嗽、说笑的声音就逃。一天,舅奶奶郭太安人派她看守房屋。她关好门窗后小睡了一觉,醒来发现盘子里的几个梨不见了,旁边没有其他人,猫狗也不可能吃梨,婢女说不清,挨了好一顿打。到了晚上,忽然在灶里发现了梨,她非常奇怪。拿出来查看,每一个上面都有猫爪子、猫齿的痕迹。这才明白是猫故意把梨叼走,让婢女因为偷吃梨子挨打。“野蜂毒虫有毒害人”这句话,是可以相信的了。婢女非常气愤,要再打猫。郭太安人说:“绝对没有让你杀猫的道理。猫如果被打死,恐怕会冤冤相报,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变故。”婢女从此不再打猫,猫见到婢女也不再逃窜躲避了。
桐城耿守愚说:有个书生游览嵩山,寻访古代碑刻,不知不觉天已黑了。当时正是盛夏季节,就躺在松树下面草地上睡觉。半夜露水凝结,寒气直透衣衫,书生冻得打了个机灵醒过来,就躺在地上看月亮。
【原文】
遥见数人从小径来,敷席山冈,酌酒环坐。知其非人,惧不敢起,姑侧听所言。一人曰:“二公谪限将满,当入转轮,不久重睹白日矣。受生何所,已得消息否?”上坐二人曰:“尚不知也。”既而皆起,曰:“社公来矣。”俄一老人扶杖至,对二人拱手曰:“顷得冥牒,来告喜音:二公前世良朋,来生嘉耦。”指右一人曰:“公官人。”指左一人曰:“公夫人也。”右者顾笑,左者默不语。社公曰:“公何悒悒?阎罗王宁误注哉!此公性刚直,刚则凌物,直则不委曲体人情。平生多所树立,亦多所损伤,故沉沦几二百年,乃得解脱。然究君子之过,故仍得为达官。公本长者,不肯与人为祸福。然事事养痈不治,亦贻患无穷。故堕鬼趣二百年,谪堕女身。以平生深而不险,柔而不佞,故不失富贵。又以此公多忤,而公始终与相得,故生是因缘。神理分明,公何悒悒哉?”众哗笑曰:“渠非悒悒,直初作新妇,未免娇羞耳。有酒有肴,请社公相礼,先为合卺可乎!”酬酢喧杂,不复可辨;晨鸡俄唱,各匆匆散去。不知为前代何许人也。
李应弦言:甲与乙邻居世好,幼同嬉戏,长同砚席,相契如兄弟。两家男女时往来,虽隔墙,犹一宅也。
或为甲妇造谤,谓私其表弟。甲侦无迹,然疑不释,密以情告乙,祈代侦之。乙故谨密畏事,谢不能。甲私念未侦而谢不能,是知其事而不肯侦也,遂不再问,亦不明言,然由是不答其妇。妇无以自明,竟郁郁死。死而附魂于乙曰:“莫亲于夫妇,夫妇之事,乃密祈汝侦,此其信汝何如也。使汝力白我冤,甲疑必释;或阳许侦而徐告以无据,甲疑亦必释。汝乃虑脱侦得实,不告则负甲,告则汝将任怨也。遂置身事外,恝然自全,致我赍恨于泉壤,是杀人而不操兵也。今日诉汝于冥王,汝其往质。”竟颠痫数日死。甲亦曰:“所以需朋友,为其缓急相资也。此事可欺我,岂能欺人?人疏者或可欺,岂能欺汝?我以心腹托汝,无则当言无,直词责我勿以浮言间夫妇;有则宜密告我,使善为计,勿以秽声累子孙。乃视若路人,以推诿启疑窦,何贵有此朋友哉!”遂亦与绝,死竟不吊焉。
【翻译】
远远地看见有几个人从小路上山,把席子铺在山头上,斟上酒团团围坐。书生知道这些不是人类,害怕得不敢站起来,姑且侧耳倾听,看看他们说些什么。其中有一个鬼说:“两位贬谪期限快要满了,应当进入轮回投生,不久就可以重见天日了。投生到哪里,有没有消息呢?”在上座的两个鬼说:“还不知道呢。”接着,众鬼都站起来,说:“土地公来了。”不一会儿,一个老翁拄着拐杖过来,对那两个鬼拱手行礼,说:“刚刚接到阴间的公文,特来向两位报喜:两位前生是好朋友,来生是恩爱夫妻。”土地公指着右边一个鬼说:“你是官人。”又指着左边一个鬼说:“你是夫人。”右边的鬼看着左边的笑起来,左边的鬼却不声不响。土地公说:“你又何必闷闷不乐呢?阎罗王难道会安排错吗?这一位性格刚直,刚毅就盛气凌人,直率就不能深切体会别人的心情。他平生建树很多,伤害的人也很多,所以死后在阴间沉沦将近二百年,才能解脱投生。不过,他犯的仍然是正人君子的过失,所以仍然可以做大官。你本是一位忠厚长者,不愿意伤害别人,也不为别人造福。但是你对每一桩失误都不去纠正,也留下无穷的祸患。所以你变成鬼魂有二百年,才惩罚你投生为女人。因为你前生深沉却不阴险,柔绵却不奸诈,所以仍然享受富贵。还有,因为这位先生很容易得罪人,而你和他始终交情很好,所以就结下这段姻缘了。神灵的道理十分清楚明白,你又何必闷闷不乐呢?”众鬼喧哗哄笑说:“他并非闷闷不乐,只是刚做新娘子,不免有些娇羞罢了。这里有酒有菜,请土地公主持仪式,先让他们喝交杯酒好吗?”于是敬酒劝菜,应酬道谢,声音喧闹杂乱,再听不清他们讲些什么了;不多会儿,清晨鸡啼,那些鬼匆匆忙忙地分开走了,也不知是前代的什么人。
李应弦说:甲和乙是上辈人就友好的邻居,从小一起玩耍,长大一起上学,性情相投像兄弟。两家的男男女女时常来往,虽然隔着一道墙,却像是一家人。
有人给甲的妻子造谣,说她和表弟私通。甲调查没有证据,可是疑心没有消除,暗地里把这件事告诉乙,求他代为侦查。乙向来谨慎怕事,推辞说办不了。甲心想,没有侦查就推辞办不了,明明是知道这回事,所以不肯侦查,于是就不再追问,也不明说,但从此不再和妻子说话。他妻子没有办法表白自己,竟然忧郁而死。死后鬼魂附在乙的身上,说:“再没有比夫妻更亲密的,夫妻之间的事,却秘密地求你侦察,可见他信任你到了什么程度。假如你尽量洗刷我的冤枉,甲的疑心一定会消除;就是你表面上答应侦查,然后再慢慢告诉他没有证据,甲的疑心也一定会消除。你却顾虑如果侦查出实情,不说就辜负了甲,说了你就要受埋怨。于是置身事外,小心翼翼地保全自己,致使我怨恨死去,这是杀人不用刀子呀。今天在阎王那里控告了你,你去对质吧。”乙竟发了几天疯去世了。甲也说:“人之所以要朋友,是为了有急难的时候能互相帮助。这件事可以瞒得过我,怎么能瞒得过别人?关系疏远的人或者可以骗我,怎么能瞒得了你?我把心腹之事托付给你,没有就应该说没有,你可以直言责备我不能因为流言蜚语损害夫妻感情;如果有就应该暗中告诉我,好让我想办法,不因为臭名声连累子孙。你却把我看成过路的人,用推诿让我有了疑心,这样的朋友有什么可贵的?”于是也和乙绝交了,乙死了也不去吊唁。
【原文】
乙岂真欲杀人哉,世故太深,则趋避太巧耳。然畏小怨,致大怨;畏一人之怨,致两人之怨。卒杀人而以身偿,其巧安在乎?故曰,非极聪明人,不能作极懵懂事。
窦东皋前辈言:前任浙江学政时,署中一小儿,恒往来供给使。以为役夫之子弟,不为怪也。后遣移一物,对曰:“不能。”异而询之,始自言为前学使之僮,殁而魂留于是也。盖有形无质,故能传语而不能举物,于事理为近。然则古书所载,鬼所能为,与生人无异者,又何说欤?
特纳格尔为唐金满县地,尚有残碑。吉木萨有唐北庭都护府故城,则李卫公所筑也。周四十里,皆以土墼垒成;每墼厚一尺,阔一尺五六寸,长二尺七八寸。旧瓦亦广尺馀,长一尺五六寸。城中一寺已圮尽,石佛自腰以下陷入土,犹高七八尺。铁钟一,高出人头,四围皆有铭,锈涩模糊,一字不可辨识。惟刮视字棱,相其波磔,似是八分书耳。城中皆黑煤,掘一二尺乃见土。额鲁特云:“此城昔以火攻陷,四面炮台,即攻城时所筑。”其为何代何人,则不能言之。盖在准噶尔前矣。城东南山冈上一小城,与大城若相犄角。额鲁特云:“以此一城阻碍,攻之不克,乃以炮攻也。”
【翻译】
乙难道是真想杀人吗?只是世故太深,趋利避害的心机过于巧妙罢了。可是害怕小的怨恨,却招致大的怨恨;担心一个人怨恨,却招致两个人都怨恨。结果害死了人,把自己的命也搭上了,他的巧妙又在哪里呢?所以说,不是极其聪明的人,不会做出极其糊涂的事。
窦东皋前辈说:从前他任浙江学政的时候,官衙里有个孩子,经常来来往往听他使唤。他以为是哪个役夫的子弟,也没有很在意。后来,让这个孩子搬一件东西,他回答说:“搬不动。”窦东皋很奇怪,问是怎么回事?这个孩子才说,本来是前学使的书僮,死后魂留在这里。原来鬼魂有形象而无质地,所以能够跑腿传话,而不能搬东西,这种说法倒是合乎情理。但是古书上记载,鬼能做到的事情和活人没有差别,这又如何解释呢?
特纳格尔在唐代时属金满县管辖,现在还有残存的唐碑。吉木萨有唐代北庭都护府的城址,是卫公李靖建筑的。城周长四十里,用土坯垒成;土坯厚一尺,宽一尺五六寸,长二尺七八寸。旧瓦也有一尺多宽,一尺五六寸长。城内有一座寺庙已经全部倒塌,石佛腰以下半截埋进土里,上半身还有七八尺高。一口铁钟有一人多高,四周都铸有铭文,锈蚀得模模糊糊,一个字也辨不清。只有刮去锈斑,根据字的笔画,看上去像是楷书。城里到处是黑乎乎的,挖地一二尺才能看见土。额鲁特人说:“这座城过去是用火攻陷的,四面的炮台就是攻城时修筑的。”这事发生在哪一代、是什么人,就说不清了。大约是在准噶尔部占领之前。城东南的山岗上有一个小城,和大城形成犄角之势。额鲁特人说:“因为有这个城的阻碍,城没能攻下来,于是就用炮攻。”
【原文】
庚寅冬,乌鲁木齐提督标增设后营,余与永馀斋 名庆,时为迪化城督粮道,后官至湖北布政使。 奉檄筹画驻兵地。万山丛杂,议数日未定。余谓馀斋曰:“李卫公相度地形,定胜我辈。其所建城必要隘,盍因之乎?”馀斋以为然,议乃定,即今古城营也。 名破城,
大学士温公为改此名。 其城望之似孤悬,然山中千蹊万径,其出也必过此城,乃知古人真不可及矣。褚筠心学士修《西域图志》时,就访古迹,偶忘语此。今附识之。
喀什噶尔山洞中,石壁劖平处有人马像。回人相传云,是汉时画也。颇知护惜,故岁久尚可辨。汉画如武梁祠堂之类,仅见刻本,真迹则莫古于斯矣。后戍卒燃火御寒,为烟气所薰,遂模糊都尽。惜初出师时,无画手橐笔摹留一纸也。
次子汝传妇赵氏,性至柔婉,事翁姑尤尽孝。马夫人称其工容言德皆全备,非偏爱之词也。不幸早卒,年仅三十有三。余至今悼之。后汝传官湖北时,买一妾,体态容貌,与妇竟无毫发差,一见骇绝。署中及见其妇者,亦莫不骇绝。计其生时,妇尚未殁,何其相肖至此欤?又同归一夫,尤可异也。然此妾入门数月,又复夭逝。造物又何必作此幻影,使一见再见乎?
【翻译】
乾隆庚寅年冬天,乌鲁木齐提督指令在这一带增设后营,我和永馀斋 名叫庆,当时迪化城的督粮道,后来官做到湖北布政使。 奉命筹划驻兵扎营的地方。由于山重路杂,议论了几天也没定下来。我对永馀斋说:“李卫公勘察地形,肯定比我们强。他筑城的地方必是要塞,不如就在他造的地方扎营。”永馀斋也认为有道理,于是定议,这就是现在的古城营。 本来叫“破城”,大学士温公改成现在的名称。 这个城看上去好像很孤单,但山中千万条大小路径,都要经过这座小城,由此才知古人的才能真使人望尘莫及。学士褚筠心编修《西域图志》时,到这一带寻访古迹,我忘了告诉他这座小城。现在附记在此。
喀什噶尔的山洞里,在石壁铲平的地方,有人和马匹的画像。回族人相传说,这是汉代的画像。都很懂得爱护,虽然年月很久,还可以看出来。汉代画像如武梁祠堂画像之类,只看过刻本,那么,真迹再没有比这里更古老的了。后来,戍边的兵卒点柴火御寒,画像被烟气薰烤,就全都模糊不清了。可惜刚出师的时候,没有会画画的人能用笔临摹一幅留下来。
我的二儿子汝传的妻子赵氏,性格温柔和顺,侍奉公婆特别孝顺。马夫人称赞她,说她女工、容貌、谈吐、品德样样具备,这并不是偏爱的话。赵氏不幸年纪轻轻就去世了,只有三十三岁。到现在我还悼念她。后来,汝传在湖北做官时,买了一个妾,体态容貌,和赵氏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,刚见面时吓一跳。官署里见过赵氏的人见了,也都没有不吃惊的。算一下这个妾出生时,赵氏还没有去世,怎么会这样相像呢?而且又嫁同一个丈夫,这就更加奇怪了。不过,这个姬妾进门几个月后,又病死了。上天又何必造出赵氏的幻影,让人一见再见呢?
【原文】
桐城姚别峰,工吟咏,书仿赵吴兴,神骨逼肖。尝摹吴兴体作伪迹,薰暗其纸,赏鉴家弗能辨也。与先外祖雪峰张公善,往来恒主其家,动淹旬月。后闻其观潮没于水,外祖甚悼惜之。余小时多见其笔迹,惜年幼不知留意,竟忘其名矣。舅祖紫衡张公 先祖母与先母为姑侄,凡祖母兄弟,惟雪峰公称外祖,有服之亲从其近也;余则皆称舅祖,统于尊也。 尝延之作书,居宅西小园中。一夕月明,见窗上有女子影,出视则无。四望园内,似有翠裙红袖,隐隐树石花竹间。东就之则在西,南就之则在北。环走半夜,迄不能一睹,倦而憩息。闻窗外语曰:“君为书《金刚经》一部,则妾当相见拜谢。不过七千馀字,君肯见许耶?”别峰故好事,急问:“卿为谁?”寂不应矣。适有宣纸素册,次日,尽谢他笔墨,一意写经。写成,炷香供几上,觊其来取。夜中已失之。至夕,徘徊怅望,果见女子冉冉花外来,叩颡至地。别峰方举手引之,挺然起立,双目上视,血淋漓胸臆间,乃自刭鬼也。噭然惊仆。馆僮闻声持烛至,已无睹矣。顿足恨为鬼所卖。雪峰公曰:“鬼云拜谢,已拜谢矣。鬼不卖君,君自生妄念,于鬼何尤?”
【翻译】
桐城姚别峰,擅长吟诗咏词,书法摹仿赵孟,神韵和间架结构都非常相似。他曾经摹写赵孟 的字体,用烟火把纸熏黑,书画欣赏家们都辨不出真假。他和我外祖父张雪峰先生关系很好,来来往往经常住在外祖父家,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。后来听说他观潮时淹死了,外祖父极为怀念他。我小的时候多次看过他的笔迹,可惜当时年幼无知,没有在意,现在竟然把他的名字都忘记了。我的舅祖父张紫衡先生 我祖母和我母亲是姑母侄女关系,凡是祖母的兄弟,只有雪峰老先生称为外公,是按照五服之内比较亲近的缘故;其他人称为舅公,出于尊重。 曾经请他写字,安排他住在宅西小园子里。一天夜里月光明亮,他看见窗户上有个女子的身影,出屋去看却没有了。四处观望园子里,好像有绿裙红袖,隐隐闪动在树石花竹之中。往东边去找,却在西边;到南边去找,却在北边。来回跑了半夜,最终也没能见上一面,姚别峰累了,回屋休息。听到窗外说道:“您为我书写《金刚经》一部,我就当面拜谢您。全文不过只有七千多字,先生肯答应吗?”姚别峰本来就好事,急忙问:“你是谁?”窗外寂静没有回答。恰好他有一叠宣纸的空白画册,第二天,谢绝其他笔墨之托,一心一意地抄写《金刚经》。书写完成后,点起一炷香,把经文供在案几上,偷看着等她来拿。半夜时,《金刚经》不见了。第二天晚上,姚别峰正神思恍惚在园子里徘徊张望,果然见一个女子慢慢从花丛后边走出来,叩头至地。姚别峰刚要伸手扶她,那个女子忽然挺身站起来,两眼向上翻着,胸前洒满了淋漓的鲜血,原来是个自杀的女鬼。姚别峰“噭”地大叫一声,吓倒在地。书房的僮仆听到叫声举着灯烛赶来,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。姚别峰跺脚恨自己被鬼哄骗了。雪峰先生说:“那个女鬼说来拜谢,已经拜谢过了。鬼没有欺骗您,您自己产生了妄想,怨得着鬼吗?”
【原文】
于南溟明经曰:“人生苦乐,皆无尽境;人心忧喜,亦无定程。曾经极乐之境,稍不适则觉苦;曾经极苦之境,稍得宽则觉乐矣。”尝设帐康宁屯,馆室湫隘,几不可举头。门无帘,床无帐,院落无树。久旱炎郁,如坐炊甑;解衣午憩,蝇扰扰不得交睫。烦躁殆不可耐,自谓此猛火地狱也。久之,倦极睡去。梦乘舟大海中,飓风陡作,天日晦冥,樯断帆摧,心胆碎裂,顷刻覆没。忽似有人提出,掷于岸上,即有人持绳束缚,闭置地窖中。暗不睹物,呼吸亦咽塞不通。恐怖窘急,不可言状。俄闻耳畔唤声,霍然开目,则仍卧三脚木榻上。觉四体舒适,心神开朗,如居蓬莱方丈间也。是夕月明,与弟子散步河干,坐柳下,敷陈此义。微闻草际叹息曰:‘斯言中理。我辈沉沦水次,终胜于地狱中人。’”
外舅周箓马公家,有老仆曰门世荣。自言尝渡吴桥钩盘河,日已暮矣,积雨暴涨,沮洳纵横,不知何处可涉。见二人骑马先行,迂回取道,皆得浅处,似熟悉地形者。因逐之行。将至河干,一人忽勒马立,待世荣至,小语曰:“君欲渡河,当左绕半里许,对岸有枯树处可行。吾导此人来此,将有所为,君勿与俱败。”疑为劫盗,悚然返辔,从所指路别行,而时时回顾。见此人策马先行,后一人随至中流,突然灭顶,人马俱没;前一人亦化旋风去。乃知为报冤鬼也。
【翻译】
贡生于南溟说:“人的一生,苦和乐都没有止境;人心的或忧或喜也没有一定的标准。若是经历过极端的快乐,稍有不适就会觉得痛苦;若是经历过极端的痛苦,稍微宽松一点儿就会觉得快乐。”他曾经在康宁屯教书,住的馆舍低矮狭窄,几乎抬不起头来。门上没有门帘,床上没有蚊帐,院子里没有树木。久旱少雨又热又闷的日子,住在里面如同在蒸锅上;中午解开衣服休息,又被苍蝇搅扰得无法合眼。心情烦躁,真难以忍受,感觉自己是在猛火地狱中受煎熬。过了很长时间,累极了睡过去。梦见自己坐船在大海上,猛然刮起飓风,天昏地暗,桅杆吹折,篷帆吹倒,吓得肝胆俱裂,小船很快翻沉。忽然像被人从水中提出,扔在岸上,马上有人过来用绳索捆绑,禁闭在地窖中。地窖里伸手不见五指,想要呼吸咽喉却像堵住了一样。那种恐怖慌乱,难以形容。忽然听见身边有人呼叫,睁眼一看,发现自己仍然睡在那张三脚木榻上。顿时觉得浑身舒适,心情开朗,好像置身蓬莱仙境之中。这天晚上月色明朗,和学生们在河边散步,坐在柳树下,谈起这番感受。忽然隐约听到水边草丛中有人叹息着说:‘这话在理。我们这些人,沉沦在水边,终归比地狱里的人强多了。’”
我的岳父马周箓先生家,有个老仆人叫门世荣。他说一次渡吴桥县的钩盘河,太阳已经下山,河水因久雨而暴涨,水流纵横,不知什么地方可以过河。他看见两个人骑马走在前面,迂回着找路,走的都是浅处,好像是熟悉地形的人。门世荣也跟着他们走。快到河岸的时候,一个人忽然勒住马,等门世荣到了跟前,小声对他说:“您要想渡河,应当向左绕半里路左右,看到对岸有一棵枯树的地方,就可以过河。我引这个人来这里,想要做点儿事,您千万别跟着他受连累。”门世荣猜疑他是盗贼,惊恐地勒转马头,从他指的另一条路走,却时时回头看。他看见这个人打马走在前边,后边一个人跟随他到了河中间,突然水淹过头顶,人和马都沉没了;前边那个人顿时化作一股旋风不见了。他这才知道是来报仇的鬼。
【原文】
田丈耕野官凉州镇时,携回万年松一片,性温而活血,煎之,色如琥珀。妇女血枯血闭诸证,服之多验。亲串家递相乞取,久而遂尽。后余至西域,乃见其树,直古松之皮,非别一种也。土人煮以代茶,亦微有香气。其最大者,根在千仞深涧底。枝干亭苕,直出山脊,尚高二三十丈,皮厚者二尺有馀。奴子吴玉保,尝取其一片为床。余谓闽广芭蕉叶可容一二人卧,再得一片作席,亦一奇观。
又尝见一人家,即树孔施门窗,以梯上下;入之,俨然一屋。余与呼延化州 名华国,长安人,己未进士,前化州知州。 同登视,化州曰:“此家以巢居兼穴处矣。”盖天山以北,如乌孙、突厥,古多行国,不需梁柱之材,故斧斤不至。意其真盘古时物,万年之名,殆不虚矣。
田白岩曰:“名妓月宾,尝来往渔洋山人家,如东坡之于琴操也。”苏斗南因言少时见山东一妓,自云月宾之孙女,尚有渔洋所赠扇。索观之,上画一临水草亭,傍倚二柳,题“庚寅三月道冲写”。不知为谁。左侧有行书一诗曰:“烟缕濛濛蘸水青,纤腰相对斗娉婷。樽前试问香山老,柳宿新添第几星?”不署名字,一小印已模糊。斗南以为高年耆宿,偶赋闲情,故讳不自著也。余谓诗格风流,是新城宗派。然渔洋以辛卯夏卒,庚寅是其前一岁,是时不当有老友,“香山老”定指何人?如云自指,又不当云“试问”;且词意轻巧,亦不类老笔。或是维摩丈室,偶留天女散花,他少年代为题扇,以此调之。妓家借托盛名,而不解文义,遂误认颜标耳。
【翻译】
田耕野老先生在凉州镇做官时,带回来一片万年松,药性温和,能活血,煎出汤水的颜色像琥珀一样。治疗妇女的经血稀少、闭经等病症,大多灵验。亲戚家都相互传递消息到家来讨取,时间一久,就分光了。后来,我到了西域,才见到这种树,就是古松树的树皮,并不是另外一种松树。当地人煮松树皮汤代替茶,也有淡淡的香气。最大的古松树,根在千丈深的山涧底下。枝干高高耸立,超出山脊还有二三十丈,树皮最厚的有二尺多。仆人吴玉保曾经剥了一片做床。我说,福建、广东的芭蕉叶大得可以躺一两个人,要拿到一片芭蕉叶来做席子配这张床,也算是一种奇观了。
我还见到一家人,在大树洞上装上门窗,用梯子上下;进到大树洞里,真像一间房子。我和呼延化州 名华国,长安人,己未年进士,以前担任过化州的知州。 一起爬上去参观,化州说:“这户人家既是住在巢中,又是住在洞穴里了。”原来天山以北,如乌孙、突厥等地,古时大多是游牧国度,不需要用建房屋梁柱的材料,所以不来砍伐这些树木。想来这些都是盘古氏年代的植物,称以万年,真是名不虚传。
田白岩说:“有个名妓叫月宾,她经常来往于渔洋山人家,他们的关系就像苏东坡和琴操一样。”苏斗南于是说起小时候,见过山东一个妓女,自称是月宾的孙女,还存有渔洋山人赠送的扇子。他要过来观看,扇子上画着临水的一间草亭,旁边长着两棵柳树,题款是“庚寅三月,道冲写”。不知道这人是谁。左边用行书写有一首诗道:“烟缕濛濛蘸水青,纤腰相对斗娉婷。樽前试问香山老,柳宿新添第几星?”诗没有署名,只有一方小印,已经模糊。苏斗南认为是年高的老儒,偶尔抒发些闲情,所以不愿自己暴露姓名。我认为,从诗的风格看,这是新城派也就是渔洋山人流派的作品。但是,王渔洋在康熙辛卯年夏季去世,庚寅年是他死的前一年,那个时候,他不该称别人为“老”,那么“香山老”指的是什么人?如果说是指自己,又不应该说“试问”;况且词意轻巧,也不像出自老年人的笔。大概是像佛经里说的维摩诘老病时,在房间里还有接纳天女散花一样的行为,是别的年轻人代他在扇子上题诗,用来取笑他吧。妓女只借重渔洋山人的大名,却不了解诗义,于是就误以为是渔洋山人的真迹了。
【原文】
王觐光言:壬午乡试,与数友共租一小宅读书。觐光所居室中,半夜灯光忽黯碧,剪剔复明,见一人首出地中,对灯嘘气。拍案叱之,急缩入。停刻许复出,叱之又缩。如是七八度,几四鼓矣,不胜其扰;又素以胆自负,不欲呼同舍,静坐以观其变。乃惟张目怒视,竟不出地。觉其无能为,息灯竟睡,亦不知其何时去,然自此不复睹矣。吴惠叔曰:“殆冤鬼欲有所诉,惜未一问也。”
余谓果为冤鬼,当哀泣不当怒视。粉房琉璃街迤东,皆多年丛冢,民居渐拓,每夷而造屋。此必其骨在屋内,生人阳气薰烁,鬼不能安,故现变怪驱之去。初拍案叱,是不畏也,故不敢出。然见之即叱,是犹有鬼之见存,故亦不肯竟去。至息灯自睡,则全置此事于度外,鬼知其终不可动,遂亦不虚相恐怖矣。东坡书孟德事一篇,即是此义。小时闻巨盗李金梁曰:“凡夜至人家,闻声而嗽者,怯也,可攻也;闻声而启户以待者,怯而示勇也,亦可攻也;寂然无声,莫测动静,此必勍敌,攻之十恒七八败,当量力进退矣。”亦此义也。
《列子》谓蕉鹿之梦,非黄帝孔子不能知。谅哉斯言!余在西域,从办事大臣巴公履视军台。巴公先归,余以未了事暂留,与前副将梁君同宿。二鼓有急递,台兵皆差出,余从睡中呼梁起,令其驰送,约至中途遇台兵则使接递。梁去十馀里,相遇即还,仍复酣寝。次日,告余曰:“昨梦公遣我赍廷寄,恐误时刻,鞭马狂奔。今日髀肉尚作楚。真大奇事!”以真为梦,仆隶皆粲然。余乌鲁木齐杂诗曰:“一笑挥鞭马似飞,梦中驰去梦中归。人生事事无痕过, 东坡诗:“事如春梦了无痕。” 蕉鹿何须问是非?”即纪此事也。又有以梦为真者,族兄次辰言:静海一人,就寝后,其妇在别屋夜绩。此人忽梦妇为数人劫去,噩而醒,不自知其梦也,遽携梃出门追之。奔十馀里,果见旷野数人携一妇,欲肆强暴。妇号呼震耳。怒焰炽腾,奋力死斗,数人皆被创逸去。近前慰问,乃近村别一人妇,为盗所劫者也。素亦相识,姑送还其家。惘惘自返,妇绩未竟,一灯尚荧然也。此则鬼神或使之,又不以梦论矣。
【翻译】
王觐光说:壬午年参加乡试时,与几位朋友一道租了一处小宅院读书。有天半夜,王觐光住的房间,灯光忽然昏暗发绿色,他挑剪了灯芯,灯光又明亮了,看见有个人头从地下冒出来,对着灯烛吹气。王觐光拍着几案大声叱骂,那个人头急忙缩回地里去。过了一会儿,又冒上来,一骂又缩回去。这样反复折腾了七八次,快到四更天了,实在受不了这样搅扰;王觐光一向认为自己有胆量,所以也不愿去叫同院的朋友,索性静坐着看它有什么变化。那个人头也只是瞪着眼睛对他怒视着,终究没有从地里钻出来。王觐光觉得这个鬼头也没多大本事,干脆吹灭灯上床睡觉了,那个鬼头也不知何时消失的,反正从此以后就再未出现。吴惠叔说:“这可能是个冤鬼,想要诉说什么,可惜王觐光没有问问他。”
我认为,假如真是冤鬼,应该哀哭而不应怒视。粉房琉璃街往东一带,是历代的乱坟岗,民房渐渐扩展到那里,老百姓常常是平了坟,就在上面盖屋。这必定是屋内地下有遗骨残留,受到活人阳气的熏灼,鬼魂感到不安,所以变现怪异,想把活人吓跑。王觐光第一次拍案叱骂,证明他不怕鬼,鬼也因此不敢从地下钻出。但一见就叱骂,说明虽然不怕,但心里还是给鬼留下了一席之地,所以鬼也不肯完全退去。到王觐光索性熄灯睡觉,已经把鬼置之度外,鬼知道他不为所动,也就不再虚张声势吓唬他了。苏轼在《东坡志林》中,记载了曹操征乌桓后的感概,他说胜利虽有时出于侥幸,但事前要有足够的勇气和胆识,说的就是同一个道理。我小时候听人说,大盗李金梁曾经说过这样的话:“凡是夜里进到人家里,听到有声响就咳嗽的人,心里一定胆怯,就可以去攻击他;听到有声响就打开门等候的人,是胆怯却偏要表示勇敢,也可以去攻击他;一点儿也没有反应,没有任何动静,这一定是劲敌,你攻击他,十有七八是要失败的,对此要特别小心,量力而行,能进则进,不能进则退。”李金梁的话和前面所述的故事,是同样的道理。
《列子》记载用蕉叶藏鹿当成梦幻的事,只有黄帝、孔子那样的圣贤才能解释。的确是这样!我在西域曾经跟随办事大臣巴公巡视军台。巴公先回去了,我因为公事没有处理完暂时留下,和前任副将梁君住在一起。二更时分,有一件紧急公文需要立即传送,当时军士全都派出去了,我把梁君从梦中叫起,让他骑马去送,跟他约定,半路上只要遇到军士就命他们转送。梁君跑了十几里路,遇上军士就回来了,又上床接着酣睡。第二天,他告诉我:“昨晚梦见派遣我递送公文,我怕耽误时间,打着马狂奔。现在我的大腿还酸疼。这真是大怪事!”他把真事当做了梦,仆从们都笑起来。我在乌鲁木齐杂诗中说:“一笑挥鞭马似飞,梦中驰去梦中归。人生事事无痕过, 苏东坡的诗句:“事如春梦了无痕。” 蕉鹿何须问是非?”记载的就是这件事。有的人又把梦当做实事,我的族兄次辰说。静海县有一个人,他上床睡觉后,他妻子在另一间屋子里织布。这个人忽然梦见妻子被几个人劫走,从恶楚中惊醒,不知道刚才是做梦,急忙抄起木棍,冲出门追去。跑了十几里路,果然看见旷野里有几个人抓着一名妇女要强暴。妇人呼救的喊声震耳。这个人怒火中烧,冲上去拼死格斗,那几个人都被打伤逃跑了。他上前去慰问,才认出是邻村某人的妻子,被强盗劫到这里。他平时认识这个妇女,就把她送回家。等他心神不宁地回到家里时,妻子还在织布,屋里还亮着一盏灯。这也许是鬼神指使他去的,如果是这样,那又不能算是梦了。
【原文】
交河黄俊生言:折伤骨者,以开通元宝钱 此钱唐初所铸,欧阳询所书。其旁微有偃月形,乃进蜡样时,文德皇后误掐一痕,因而未改也。其字当回环读之。俗读为开元通宝,以为玄宗之钱,误之甚矣。 烧而醋淬,研为末,以酒服下,则铜末自结而为圈,周束折处。曾以一折足鸡试之,果接续如故。及烹此鸡,验其骨,铜束宛然。此理之不可解者。铜末不过入肠胃,何以能透膜自到筋骨间也?惟仓卒间此钱不易得。后见张《朝野佥载》曰:“定州人崔务,堕马折足。医令取铜末酒服之,遂痊平。及亡后十馀年,改葬,视其胫骨折处,铜末束之。”然则此本古方,但云铜末,非定用开通元宝钱也。
【翻译】
交河县黄俊生说:骨折受伤,用开通元宝 这种钱是唐代初年铸造,欧阳询写的字。钱的边缘淡淡的有一条弯月的痕迹,是把铜钱蜡样送上审查时,被文德皇后手指掐上的一条痕迹,就这样没有更改。铜钱上的字要回环地读。老百姓读为“开元通宝”,以为是玄宗时铸的钱,是弄错了。 铜钱烧红后浸醋淬火,然后碾成粉末,用酒冲服下去,铜末会自己凝结为铜圈,环绕箍住骨折的地方。有人曾经用一只断腿的鸡作试验,果然接好了断骨。等到杀这只鸡吃的时候,看它的腿骨,铜圈依然裹在上面。这个道理不可解释。铜末不过进入肠胃,怎么能透过肠胃的膜到了筋骨之间呢?只是仓猝之间,这种铜钱不容易找到。后来看到张在《朝野佥载》中说:“定州人崔务从马上摔下来,折断了脚骨。医生让他拿铜末用酒冲服,于是痊愈了。到他死后十几年改葬的时候,人们看他的脚腕骨折的地方,有铜末箍着。”这么说这本来是古代医方,只说用铜末,不一定非要用开通元宝钱。
【原文】
招聚博塞,古谓之囊家,见李肇《国史补》,是自唐已然矣。至藏蓄粉黛,以分夜合之资,则明以前无是事。家有家妓,官有官妓故也。教坊既废,此风乃炽,遂为豪猾之利源,而痴之陷阱。律虽明禁,终不能断其根株。然利旁倚刀,贪还自贼。余尝见操此业者,花娇柳亸,近在家庭,遂不能使其子孙皆醉眠之阮籍。两儿皆染淫毒,延及一门,疠疾缠绵,因绝嗣续。若敖氏之鬼,竟至馁而。
临清李名儒言:其乡屠者买一牛,牛知为屠也,缒不肯前,鞭之则横逸。气力殆竭,始强曳以行。牛过一钱肆,忽向门屈两膝跪,泪涔涔下。钱肆闵之,问知价八千,如数乞赎。屠者恨其狞,坚不肯卖,加以子钱亦不许,曰:“此牛可恶,必剚刃而甘心,虽万贯不易也。”牛闻是言,蹶然自起随之去。屠者煮其肉于釜,然后就寝。五更自起开釜,妻子怪不回,疑而趋视,则已自投釜中,腰以上与牛俱糜矣。
夫凡属含生,无不畏死,不以其畏而闵恻,反以其畏而恚愤,牛之怨毒,加寻常数等矣。厉气所凭,报不旋踵,宜哉。先叔仪南公,尝见屠者许学牵一牛。牛见先叔,跪不起。先叔赎之,以与佃户张存。存豢之数年,其驾耒服辕,力作较他牛为倍。然则恩怨之间,物犹如此矣,可不深长思哉!
【翻译】
招众聚赌的头子,古时候叫做囊家,在李肇的《国史补》里有记载,可见唐代已经有这类人了。至于收养妓女,晚上供人取乐,分取她们的钱,在明代以前还没有这种事。因为那时家里有家妓、官府设官妓的原故。教坊废除之后,这种风气就开始盛行,成了恶霸流氓谋利的来源,却是笨汉痴人的陷阱。律条虽然明令禁止,但始终不能断绝这种事情的根子。不过,利字旁边挨着一把刀,贪财的人最后还是害了自己。我曾见到做这个行业的人,娇艳袅娜的烟花女子就近在自己家庭,于是他的子孙受到诱惑,不能像阮籍醉眠一样无所沾染。他的两个儿子都得了性病,传染全家,病势拖延久治不愈,终于断绝了子嗣。这家人死后就像古时楚国若敖氏的鬼一样,没有后代祭祀,只好挨饿了。
临清人李名儒说:他的家乡有个屠户买了一头牛,牛知道它要被屠宰,怎么拉缰绳也不肯往前走,鞭子抽它就往旁边跑。一直闹到精疲力竭,才勉强被拉着往前走。走到一家钱庄门前,那头牛突然两腿一屈,对着大门跪下了,眼泪长流。钱庄老板可怜它,问明牛价是八千钱,就跟屠户商议,愿意按原价买下这头牛。屠户恼恨这头犟牛,坚决不卖,八千之外再加零头,仍然不卖,并且说:“这头牛太可恨,非要亲手宰了它不可,就是给一万也不卖。”那头牛听他这样说话,猛然自己站起来,跟着屠户走了。屠户把牛杀了,放进大锅里煮然后睡觉了。五更的时候,他起床去开锅捞肉,他的妻子惊讶他为什么好长时间不回来,也到煮牛肉的地方看,才发现屠户头下脚上地投进锅里,上半身已经跟牛肉一道被煮烂了。
凡是有生命的,没有不怕死的,不但不因为牛怕死产生怜悯之心,反而因为它怕死而产生愤恨,这就让牛的怨恨,远远超过常情多少倍了。凭着报复的厉气,让屠户转眼之间遭到报应,也是必然的。我的先叔父仪南公,曾遇见屠户许学牵着一头牛。那头牛看见仪南公,就跪地不起。仪南公就把这头牛买过来,交给佃户张存使用。张存饲养它的几年里,它驾耒服辕,干活比别的牛加倍卖力气。恩怨之间,畜类也如此分明,怎么能不令人深思呢!
【原文】
甲与乙望衡而居,皆宦裔也。其妇皆以姣丽称,二人相契如弟兄,二妇亦相契如姊妹。乙俄卒,甲妇亦卒。乃百计图谋娶乙妇,士论讥焉。纳币之日,厅事有声,登登然如挝叠鼓。却扇之夕,风扑花烛灭者再,人知为乙之灵也。一日,甲妇忌辰,悬画像以祀。像旁忽增一人影,立妇椅侧,左手自后凭其肩,右手戏摩其颊。画像亦侧眸流盼,红晕微生。谛视其形,宛然如乙。似淡墨所渲染,而绝无笔痕,似隐隐隔纸映出,而眉目衣纹,又纤微毕露。心知鬼祟,急裂而焚之。然已众目共睹,万口喧传矣。异哉!岂幽冥恶其薄行,判使取偿于地下,示此变幻,为负死友者戒乎!
【翻译】
有甲乙两人对门而居,两人都是官宦后裔。妻子都很漂亮,两人相处得亲如兄弟,两人的妻子也亲如姐妹。不久乙去世,甲的妻子也死了。甲千方百计娶了乙的遗孀,遭到士人的非议。下聘礼那天,客厅里发出“登登”的响声,就像擂鼓一样。拜天地的那天晚上,洞房的花烛两次被风吹灭,人们明白是乙显灵。甲的前妻忌日那天,家里挂起她的画像祭奠。画像旁边忽然多出一个男人的影子,站在甲的前妻身边,左手从身后搭在她的肩上,右手抚摸她的脸颊。甲的前妻也斜转眼睛看他,脸上微微泛出红晕。仔细看去,那个男人影子就是乙的样子。好像是用浅淡的墨汁晕染上去的,丝毫没有笔画的痕迹,似乎是隐约隔着纸透出来的,眉毛眼睛、衣服纹路,连极细微的地方却都显得很清晰。甲明白是鬼在作怪,急忙把画像撕碎烧掉。但是已经被许多人看到,纷纷传扬开去。真奇怪!难道是阴间也厌恶甲的鄙劣行径,判乙在地下得以补偿,并且显示这种变幻,让那些对亡友负心的人引以为戒吗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