阅微草堂笔记

《阅微草堂笔记》一书为纪昀晚年所作,写于乾隆五十四年(1789)至嘉庆三年(1798)之间。全书共二十四卷,1196则,包括《滦阳消夏录》、《如是我闻》、《槐西杂志》、《姑妄听之》和《滦阳续录》5种。《阅微草堂笔记》整部作品恬淡古雅,质朴简洁,无论是写人还是叙事,皆着墨不多,不过粗陈梗概,点到为止,但极有章法,颇见情致,其弟子盛时彦对此也有概括:“叙述剪裁,贯穿映带,如云容水态,迥出天机。”恰如鲁迅所言,“立法甚严,举其体要,则在尚质黜,追踪晋宋”。
卷十一 槐西杂志一
【原文】
 
余再掌乌台,每有法司会谳事,故寓直西苑之日多。借得袁氏婿数楹,榜曰“槐西老屋”。公馀退食,辄憩息其间。距城数十里,自僚属白事外,宾客殊稀。昼长多暇,晏坐而已。旧有《滦阳消夏录》、《如是我闻》二书,为书肆所刊刻。缘是友朋聚集,多以异闻相告。因置一册于是地,遇轮直则忆而杂书之,非轮直之日则已。其不能尽忆则亦已。岁月骎寻,不觉又得四卷,孙树馨录为一帙,题曰《槐西杂志》,其体例则犹之前二书耳。自今以往,或竟懒而辍笔欤,则以为《挥麈》之三录可也;或老不能闲,又有所缀欤,则以为《夷坚》之丙志亦可也。壬子六月,观弈道人识。
 
《隋书》载兰陵公主死殉后夫,登于《列女传》之首。颇乖史法, 祖君彦《檄隋文》称兰陵公主逼幸告终。盖欲甚炀帝之恶,当以史文为正 。沧州医者张作霖言,其乡有少妇,夫死未周岁辄嫁。越两岁,后夫又死,乃誓不再适,竟守志终身。尝问一邻妇病,邻妇忽瞋目作其前夫语曰:“尔甘为某守,不为我守何也?”
 
【翻译】
 
我再次担任了御史台这个官职,经常遇到一些案件要在官署研究审理,所以我住在西苑的时间多一些。后来,又借了袁家女婿家的几间屋子,匾额题为“槐西老屋”。工作结束后,我就到老屋里吃饭、休息。这里离京城有几十里地,除了所属官员到这里回禀公事以外,其他宾客就很少了。夏日,白天很长,有很多富裕时间,我经常静悄悄坐着消磨时光。我过去写的《滦阳消夏录》和《如是我闻》二书,已经被书店刊印成册。因此亲朋好友聚到一起时,常常将一些异闻轶事告诉我。所以,就在这里放了一个记事本,每当轮到值班住下的时候,就回忆大家谈论过的事情信笔记录下来,如果不值班,就暂时搁笔。有些事情回忆不起来,也就算了。岁月过得很快,不知不觉又写了四卷,孙子树馨抄录成一册,书名叫作《槐西杂志》,这册书的体例与前两册大体相同。从今以后,也许会因为懒惰而停笔,所写的内容,就像《挥麈录》之三记载的内容那样直录也行;有时候又觉得虽然年迈但不能闲散,于是又提笔写了一些,认为就像《夷坚志》的丙志那样也行。乾隆壬子年六月,观弈道人记。
 
《隋书》记载兰陵公主自杀为后夫殉葬,所以《列女传》把她列在第一篇。这种把野史当成正史记载的做法与传统史学相违背, 祖君彦《檄隋文》说兰陵公主逼淫地位比自己低的男人而告终。这种说法大概是想夸大隋炀帝的恶行,还是应当以正史记载为正 。沧州有位名叫张作霖的医生说,乡里有个少妇,丈夫死了不到一年就嫁人了。过了两年,后夫又死了,她就赌咒发誓不再改嫁,竟然守了一辈子。有一天她去看望邻居生病的女人,那个女人忽然瞪起眼睛,用少妇前夫的声调呵叱道:“你怎么甘心为后夫守节,竟不为我守?”
 
【原文】
 
少妇毅然对曰:“尔不以结发视我,三年曾无一肝鬲语,我安得为尔守!彼不以再醮轻我,两载之中,恩深义重,我安得不为彼守!尔不自反,乃敢咎人耶?”鬼竟语塞而退。
 
此与兰陵公主事相类。盖亦豫让“众人遇我,众人报之;国士遇我,国士报之”之意也。然五伦之中,惟朋友以义合。不计较报施,厚道也;即计较报施,犹直道也。兄弟天属,已不可言报施;况君臣父子夫妇,义属三纲哉。渔洋山人作《豫让桥》诗曰:“国士桥边水,千年恨不穷;如闻柱厉叔,死报莒敖公。”自谓可以敦薄,斯言允矣。然柱厉叔以不见知而放逐,乃挺身死难,以愧人君不知其臣者, 事见刘向《说苑》 。是犹怨怼之意;特与君较是非,非为君捍社稷也。其事可风,其言则未协乎义。或记载者之失乎?
 
江宁王金英,字菊庄,余壬午分校所取士也。喜为诗,才力稍弱,然秀削不俗,颇近宋末四灵。尝画艺菊小照,余戏仿其体格题之,有“以菊为名字,随花入画图”句,菊庄大喜。则所尚可知矣。撰有诗话数卷,尚未成书,霜凋夏绿,其稿不知流落何所。犹记其中一条云:江宁一废宅,壁上微有字迹。拂尘谛视,乃绝句五首。其一曰:“新绿渐长残红稀,美人清泪沾罗衣。蝴蝶不管春归否,只趁菜花黄处飞。”其二曰:“六朝燕子年年来,朱雀桥圮花不开。未须惆怅问王谢,刘郎一去何曾回?”其三曰:“荒池废馆芳草多,踏青年少时行歌。谯楼鼓动人去后,回风袅袅吹女萝。”其四曰:“土花漠漠围颓垣,中有桃叶桃根魂。夜深踏遍阶下月,可怜罗袜终无痕。”其五曰:“清明处处啼黄鹂,春风不上枯柳枝。惟应夹戺双石兽,记汝曾挂黄金丝。”字极怪伟,不著姓名,不知为人语鬼语。余谓此福王破灭以后前明故老之词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她语气坚定地回答:“你不把我当作结发妻子,在一起生活了三年,你却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贴心的话,我凭什么为你守节!后夫不嫌我是二婚,两年之中,夫妻恩爱,情深义重,我怎么能不为他守节呢?你不扪心自问,还敢来责怪我?”鬼魂被问得无话可说,退走了。
 
这个故事跟兰陵公主用死来殉后夫的故事差不多。这也是豫让所说的“你以普通人待我,我也像普通人一样地对待你;你把我当作一国之中最优秀的人,我就以优秀来回报你”意思。不过,在五常之中,只有朋友是以义相交的。朋友之间不讲报答,这就是厚道;就是讲求报答,也说得过去。兄弟之间的关系是天然的,不能谈报答;更何况君与臣、父与子、夫与妇在三纲之内。渔洋山人写了一首诗《豫让桥》说:“国士桥边水,千年恨不穷;如闻柱厉叔,死报莒敖公。”他认为豫让的事迹可以敦睦浇薄的世风,这种说法是对的。然而,柱厉叔因为不被国君了解而被放逐,依然挺身死难,足以使不了解臣子的君主惭愧, 事见刘向《说苑》。 他的这种行动仍然包含着不满和怨恨;只是为了与君王计较是非,而不是为了捍卫江山社稷。他的事迹可以传说,但他的话却不合乎教义。也许这是记叙者的过失吧?
 
江宁人王金英,字菊庄,是乾隆壬午年间我任同考官时录取的举人。他喜欢作诗,但才气稍弱,不过诗风清秀挺拔,不落俗套,与南宋的永嘉四灵很相近。他曾经画过一幅莳弄菊花的画像,我有意模仿他的诗风在画上题辞,其中有“以菊为名字,随花入画图”的句子,王金英很高兴。由此,他的爱好就可想而知了。他写过几卷诗话,还没有成书,不幸早早逝世,现在书稿不知流落到何方了。我还记得其中有一条说:江宁有一间废弃的住宅,墙壁上隐约有字迹。扫去灰尘,仔细辨认,原来是五首绝句。第一首:“新绿渐长残红稀,美人清泪沾罗衣。蝴蝶不管春归否,只趁菜花黄处飞。”第二首:“六朝燕子年年来,朱雀桥圮花不开。未须惆怅问王谢,刘郎一去何曾回。”第三首:“荒池废馆芳草多,踏青年少时行歌。谯楼鼓动人去后,回风袅袅吹女萝。”第四首:“土花漠漠围颓垣,中有桃叶桃根魂。夜深踏遍阶下月,可怜罗袜终无痕。”第五首:“清明处处啼黄鹂,春风不上枯柳枝。惟应夹戺双石兽,记汝曾挂黄金丝。”字迹雄健怪异,没有写上作者姓名,不知道是人的诗还是鬼的诗。我认为这是福王被歼灭之后,明朝遗老写的。
 
【原文】
 
董秋原言:昔为钜野学官时,有门役典守节孝祠,即携家居祠侧。一日秋祀,门役夜起洒扫,其妻犹寝。梦中见妇女数十辈,联袂入祠。心知神降,亦不恐怖。忽见所识二贫媪亦在其中,再三审视,真不谬。怪问:“其未邀旌表,何亦同来?”一媪答曰:“人世旌表,岂能遍及穷乡蔀屋?湮没不彰者,在在有之。鬼神愍其荼苦,虽祠不设位,亦招之来飨。或藏瑕匿垢,冒滥馨香,虽位设祠中,反不容入。故我二人得至此也。”此事颇创闻,然揆以神理,似当如是。
 
又,献县礼房吏魏某,临终喃喃自语曰:“吾处闲曹,自谓未尝作恶业;不虞贫妇请旌,索其常例,冥谪如是其重也。”二事足相发明。信忠孝节义,感天地动鬼神矣!
 
族叔行止言:有农家妇,与小姑并端丽。月夜纳凉,共睡檐下。突见赤发青面鬼,自牛栏后出,旋舞跳掷,若将搏噬。时男子皆外出守场圃,姑嫂悸不敢语。鬼一一攫搦强污之,方跃上短墙,忽噭然失声,倒投于地。见其久不动,乃敢呼人。邻里趋视,则墙内一鬼,乃里中恶少某,已昏仆不知人事;墙外一鬼屹然立,则社公祠中土偶也。父老谓社公有灵,议至晓报赛。一少年哑然曰:“某甲恒五鼓出担粪,吾戏抱神祠鬼卒置路侧,使骇走,以博一笑;不虞遇此伪鬼,误为真鬼惊踣也。社公何灵哉!”中一老叟曰:“某甲日日担粪,尔何他日不戏之而此日戏之也?戏之术亦多矣,尔何忽抱此土偶也?土偶何地不可置,尔何独置此家墙外也?此其间神实凭之,尔自不知耳。”乃共醵金以祀。其恶少为父母舁去,困卧数日,竟不复苏。
 
【翻译】
 
董秋原说:以前他做钜野学官时,有个门役主管节孝祠,也就带着家眷住在节孝祠旁。时值秋祀的一天,门役深夜起身洒扫祠堂,门役妻子还在睡觉。她梦见有几十批妇女,拉着手进入了节孝祠。心里明白是神降临了,也没有害怕。忽然看见她所认识的两个家境贫穷的老妇也在其中,再三辨认,确实没错。她奇怪地问:“你们生前没有受到表彰,怎么也一起来了?”一个贫家婆说:“人世间的表彰,哪能遍及穷乡僻壤、顾及破草棚里的人呢?湮没不闻的,到处都有。神明同情她们含辛茹苦,虽然祠里没有设位,也招来享受祭祀。有的人隐瞒做过的丑事,冒充贞妇,虽然牌位在祠堂里有位置,反倒不允许进入。因此我们俩今天能够到这里来。”这件事真是闻所未闻,不过按神的道理推测,似乎应该如此。
 
又,献县礼房吏魏某,临终时喃喃自语说:“我当个闲差,自认为没干什么坏事;贫家妇请求表彰时,我按照常规索要经手费用,想不到阴间的惩罚竟然会这样严重。”这两件事可以相互参照印证。相信忠孝节义,真的可以感天地动鬼神的啊!
 
我的本家叔叔行止说:有一户农家,姑嫂两个都长得端庄秀丽。两人月夜乘凉,睡在屋檐下。突然看见一个红发青面鬼,从牛栏后窜出来,旋转蹦跳着,好像要吃人。当时,男人们都去看守谷场和瓜果园了,姑嫂二人吓得什么都不敢说。红发青面鬼把两人摁着一一奸污了,之后鬼刚跳上短墙,却忽然“噭”地一声怪叫,头朝下摔了下来。姑嫂俩见鬼倒在地上好久不动,才敢大声叫人。左邻右舍纷纷赶来察看,原来墙里躺着的鬼是本村的恶少某某,已经昏迷不省人事;墙外有一个鬼巍然挺立,原来是土地庙里的泥像。父老乡亲议论说是土地爷显灵,商量着天亮了要去祭祀。一个年轻人哑然失笑说:“某甲每天都是五更天起身去挑粪,我把土地庙里的小鬼抱到这儿放在路边,想吓得他逃走,看他的笑话;不料让这个假鬼撞上,以为是真鬼给吓趴下了。土地爷显什么灵!”有位老者说:“某甲天天挑粪,你为什么别的时候不吓唬他,唯独今天才去吓唬他?开玩笑的方法多得很,为什么忽然抱来这尊泥像来?这尊泥像放在哪里不行,为什么偏偏放在这家人的墙外?这里边一定有鬼神支使啊,你自己不知道罢了。”于是大家凑了些钱,祭祀了一番。那个恶少被他的父母抬回家去,昏迷了几天,竟然再没醒过来。
 
【原文】
 
山西太谷县西南十五里白城村,有糊涂神祠,土人奉事之甚严。云稍不敬,辄致风雹。然不知神何代人,亦不知何以得此号。后检《通志》,乃知为狐突祠,元中统三年敕建,本名利应狐突神庙。狐、糊同音,北人读入声皆似平,故“突”转为“涂”也。是又一杜十姨矣。
 
石中物象,往往有之。姜绍书《韵石轩笔记》言见一石子,作太极图。是犹纹理旋螺,偶分黑白也。颜介子尝见一英德砚山,上有白脉,作“山高月小”四字,炳然分明;其脉直透石背,尚依稀似字之反面,但模糊散漫,不具点画波磔耳。谛视,非嵌非雕,亦非渍染,真天成也。不更异哉!夫山与地俱有,石与山俱有,岂开辟以来,即预知有程邈隶书欤?即预知有东坡《赤壁赋》欤?即曰山孕此石,在宋以后,又谁使仿此字?谁使题此语欤?然则天工之巧,无所不有,精华蟠结,自成文章,非常理所可测矣。
 
世传河图、洛书,出于北宋,唐以前所未见也。河图作黑白圈五十五,洛书作黑白圈四十五。考孔安国《论语注》,称河图即八卦。 孔安国《论语注》今已不传,此条乃何晏《论语集解》 所引 。是孔氏之门,本无此五十五点之图矣,陈抟何自而得之?至洛书既谓之书,当有文字,乃亦四十五圈,与河图相同,是宜称洛图不得称书。《系辞》又何以别之曰书乎?刘向、刘歆、班固并称洛书有文,孔颖达《尚书正义》并详载其字数。 《洪范》“初一曰五行”一章疏曰,《五行志》全载此一章,云此六十五皆洛书本文。计天言简要,必无次第之数。“初一曰”等二十七字,是禹加之也;“其敬用农用”等一十八字,大刘及顾氏以为龟背先有总三十八字,小刘以为“敬用”等皆禹所第叙,其龟文惟有二十字云云。虽所说字数不同,而足见由汉至唐,洛书无黑白点伪图也 。观此砚山,知石纹成字,凿然不诬,未可执卢辩晚出之说。 明堂九室法龟文,始见北齐卢辩《大戴礼注》。朱子以为郑康成说,偶误记也 ,遂以太乙九宫真为神禹所受也。 今术家所用洛书,乃太乙行九宫法,出于《易纬·乾凿度》,即《汉书·艺文志》所谓太乙家,当时原不称为洛书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山西太谷县西南十五里的白城村,有一座糊涂神祠,当地人对这位糊涂神敬奉极为虔诚。传说稍有不敬,就会遭受大风冰雹的灾祸。然而不知这位糊涂神是哪一代人,也不知为什么得了这个名号。后来查阅《通志》,才知道是“狐突祠”,是元朝中统三年奉皇帝之旨建造的,本名“利应狐突神庙”。“狐”与“糊”同音,当地人读入声和平声相似,所以“突”也就成了“涂”。这也是另一个“杜十姨”式的笑话了。
 
石头中有事物的图像,这种情况常常能够见到。姜绍书《韵石轩笔记》中说,见过一块石头,上面有太极图的纹样。这还是石头纹理呈螺旋形,偶然分为黑白两色而已。颜介子曾经见过一块英德产的石砚,上面有白色纹理,呈现为“山高月小”四个字,笔画分明;白色纹路一直透入石砚背后,隐隐约约还像字的反面,只是模糊不清,点折撇捺不很分明而已。仔细地察看,这几个字并非镶嵌也非雕刻,更不是染上去的,真是天然生成。这不是更奇异吗!山岭和大地是共存的,石头与山岭也是共存的,难道是开天辟地的时候,就预先知道有程邈的隶书吗?就预先知道有苏东坡的《赤壁赋》吗?即使是说山岭孕育这块石砚,时代是在宋以后,那么又是谁模仿了程邈的隶书?又是谁题了苏东坡《赤壁赋》中的字句?但是天然物象的巧妙,确实是无所不有,精华汇集,自成文章,不是常理所能解释的。
 
世间流传的河图洛书,出现在北宋,唐以前没有出现过。河图上有黑白圆圈五十五个,洛书上有黑白圆圈四十五个。据孔安国《论语注》说,河图就是八卦。 孔安国《论语注》已经失传,这里引用的是何晏《论语集解》 一书中曾引用过的条目。 这么说,孔氏之门本来没有这种五十五点的河图,陈抟又从何处得到呢?至于洛书,既然叫做书,应当有文字,却也是四十五个圈,和河图相同,这应该称为洛图,不能称为洛书。《系辞》又怎能偏偏称为书呢?刘向、刘歆、班固等人都说洛书有文字,孔颖达《尚书正义》还详细地记载了洛书的字数。 《洪范》“初一曰五行”一章的注疏说,《五行志》全文记载了这一章,说这六十五字都是洛书本来的文字。估计上天的言语简单扼要,一定没有次序的数目。“初一曰”等二十七字,是大禹加上去的;“其敬用农用”等十八字,大刘和顾氏认为龟背先有,共三十八字,小刘认为“敬用”等话都是大禹所解释的,龟文只有二十字。虽然说的字数不同,但完全可以看出,从汉代至唐代,洛书没有黑白点的伪图形。 看到这个石砚,知道石头的纹理形成文字,是确凿可信的,不能偏信卢辩晚出的说法。 明堂九室法龟文,首先出于北齐卢辨的《大戴礼注》。朱子以为是郑康成的说法,是偶然记错了 。就以为太乙九宫真是大禹神所传授的。 现在的术士所用的洛书,是太乙行九宫法,出于《易纬·乾凿度》,也就是《汉书·艺文志》所说的太乙家,当时本来就不叫洛书。
 
【原文】
 
表兄刘香畹言:昔官闽中,闻有少妇素幽静,殁葬山麓。每月明之夕,辄遥见其魂,反接缚树上,渐近则无睹。莫喻其故也。余曰:“此有所示也:人莫喻其受谴之故,而必使人见其受谴,示人所不知,鬼神知之也。”
 
陈太常枫崖言:一童子年十四五,每睡辄作呻吟声,疑其病也。问之,云无有。既而时作呓语,呼之不醒。其语颇了了,谛听皆媟狎之词,其呻吟亦受淫声也。然问之终不言。知为魅,牒于社公。夜梦社公曰:“魅诚有之,非吾力所能制也。”乃牒于城隍。越一宿,城隍祠中泥塑控马卒无故首自陨,始悟社公所谓力不能制也。然一驺耳,未必城隍之所爱;即城隍之所爱,神正直而聪明,亦必不以所爱之故,曲法庇一驺。牒一陈而伏冥诛,城隍之心事昭然矣。彼社公者乃揣摩顾畏,隐忍而不敢言,其视城隍何如也!城隍之视此社公,又何如也!
 
【翻译】
 
表兄刘香畹说:以前在福建做官时,听说有位少妇,一向幽雅安静,死后埋葬在山脚下。每到月亮好的夜晚,就会远远看见她的鬼魂被反绑在树上,走近了就什么也看不见了。没有人明白其中的缘故。我说:“这就是有所显示:人不知道她受惩罚的缘故,却必定要让人看见她受惩罚,表明人不知道的隐迹,鬼神是知道的。”
 
太常寺卿陈枫崖说:有个男孩子,大约十四五岁,每当熟睡就发出呻吟的声音,家里人都疑心他病了。问他,他说没有。后来,男孩又在睡觉时说起了梦话,叫也叫不醒他。梦话说得很清楚,仔细一听,尽是些淫亵的话,他的呻吟声,也是受到奸亵的声音。然而问起来他始终不说。家里人断定是妖魅作怪,就到土地庙里告状。这天夜里土地爷托梦说:“鬼魅确实有,但不是我的能耐可以制服的。”于是男孩家长又告到城隍庙。过了一夜,城隍庙里泥塑的牵马卒的脑袋无缘无故地掉了下来。人们这才意识到土地爷说的“制服不了”的缘由。不过一个小小的牵马卒罢了,也不见得就是城隍钟爱的;即使是城隍喜欢的,以神灵的正直和聪明而言,也不会因为自己喜欢就枉法庇护一个牵马卒。状子一呈上去,牵马卒立刻被阴间处死,城隍怎么想的也就很明白了。那个土地爷却揣摩别人,畏畏缩缩,不敢说真话,他把城隍看成什么了呢!城隍又会怎样看这个土地神呢!
 
【原文】
 
赵太守书三言:有夜遇狐女者,近前挑之,忽不见。俄飞瓦击落其帽。次日睡起,见窗纸细书一诗,曰:“深院满枝花,只应蝴蝶采。喓喓草下虫,尔有蓬蒿在。”语殊轻薄,然风致楚楚,宜其不爱纨袴儿。
 
田白岩言:尝与诸友扶乩,其仙自称真山民,宋末隐君子也。 按,山民有诗集,今著录《四库全书》中 。倡和方洽,外报某客某客来,乩忽不动。他日复降,众叩昨遽去之故。乩判曰:“此二君者,其一世故太深,酬酢太熟,相见必有谀词数百句。云水散人,拙于应对,不如避之为佳。其一心思太密,礼数太明,其与人语恒字字推敲,责备无已。闲云野鹤,岂能耐此苛求,故逋逃尤恐不速耳!”后先姚安公闻之,曰:“此仙究狷介之士,器量未宏。”
 
从兄懋园言:乾隆丙辰乡试,坐秋字号中。续一人入号,号军问姓名籍贯,拱手致贺曰:“昨梦女子持杏花一枝插号舍上,告我曰:‘明日某县某人至,为言杏花在此也。’君名姓籍贯适符,岂非佳兆哉!”其人愕然失色,竟不解考具,称疾而出。乡人有知其事者曰:“此生有小婢名杏花,逼乱之而终弃之。竟流落不知所终,意其赍恨以殁矣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太守赵书三说:有个人晚上遇见狐女,就上前去挑逗,狐女忽然不见了。不一会儿飞来了一片瓦,打落了那个人的帽子。第二天早上起床后,他发现窗户纸上小字写了一首诗:“深院满枝花,只应蝴蝶采。喓喓草下虫,尔有蓬蒿在。”语气非常蔑视鄙薄,不过风流别致楚楚动人,难怪她不爱那个纨绔子弟。
 
田白岩说:曾经和朋友们一起扶乩,请来的乩仙自称真山民,是宋代末年的隐士。 按,山民有诗集,现今著录在《四库全书》中。 大家互相唱和,谈兴正浓时,外面传报,说有某某、某某两位客人来了,乩马上就停下不动了。后来扶乩时,真山民又降临了,大家问他那天突然离开的原因,乩仙在沙盘上写乩语说:“那两个人,一个太世故,应酬太熟练,一见面必定有几百句阿谀奉承的话。我是个看山观水懒散的人,不善于应酬,不如躲开为好。另一个心思太细致,礼数太苛刻,他和别人说话,常常一字一句地推敲,没完没了责备。我一个闲云野鹤般的人,怎么受得了这种苛求,逃避还担心来不及呢!”后来,先父姚安公听说这件事,说:“这个乩仙毕竟是拘束谨慎洁身自好的读书人,气量太小。”
 
堂兄懋园说:乾隆丙辰年乡试,他坐在秋字号舍。接着有一人进号舍,守号舍的军士问了他的姓名籍贯,拱手祝贺说:“昨天晚上我梦见一个女子,手拿一枝杏花,插在号舍上,并告诉我说:‘明天某县某人来,请你转告他,就说杏花在这里了。’您的姓名籍贯恰巧与她说的相符,难道不是吉兆么!”这人一听,大惊失色,连随身带来的考试文具都没放下来,就推说有病出去了。有个了解这人的同乡说:“这个书生有个小婢女名叫杏花,被他强行奸污之后,又遗弃了。后来杏花流落他乡,不知到哪里去了,这样看来是早已经抱恨身亡了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从孙树森言:晋人有以赀产托其弟而行商于外者。客中纳妇,生一子。越十馀年,妇病卒,乃携子归。弟恐其索还赀产也,诬其子抱养异姓,不得承父业。纠纷不决,竟鸣于官。官故愦愦,不牒其商所问真赝,而依古法滴血试。幸血相合,乃笞逐其弟。弟殊不信滴血事,自有一子,刺血验之,果不合。遂执以上诉,谓县令所断不足据。乡人恶其贪媢无人理,佥曰:“其妇夙与某私昵,子非其子,血宜不合。”众口分明,具有征验,卒证实奸状。拘妇所欢鞫之,亦俯首引伏。弟愧不自容,竟出妇逐子,窜身逃去,赀产反尽归其兄。闻者快之。
 
按,陈业滴血,见《汝南先贤传》,则自汉已有此说。然余闻诸老吏曰:“骨肉滴血必相合,论其常也。或冬月以器置冰雪上,冻使极冷;或夏月以盐醋拭器,使有酸咸之味,则所滴之血,入器即凝,虽至亲亦不合。故滴血不足成信谳。”然此令不刺血,则商之弟不上诉,商之弟不上诉,则其妇之野合生子亦无从而败。此殆若或使之,未可全咎此令之泥古矣。
 
都察院蟒,余载于《滦阳消夏录》中,尝两见其蟠迹,非乌有子虚也。吏役畏之,无敢至库深处者。壬子二月,奉旨修院署。余启库检视,乃一无所睹。知帝命所临,百灵慑伏矣。院长舒穆噜公因言内阁学士札公祖墓亦有巨蟒,恒遥见其出入曝鳞,墓前两槐树,相距数丈,首尾各挂于一树,其身如彩虹横亘也。后葬母卜圹,适当其地,祭而祝之,果率其族类千百蜿蜒去,葬毕,乃归。去时其行如风,然渐行渐缩,乃至长仅数尺。盖能大能小,已具神龙之技矣。乃悟都察院蟒,其围如柱,而能出入窗棂中,隙才寸许,亦犹是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侄孙纪树森说:山西有个人把家产都托付给弟弟,自己出外经商去了。他旅居外乡时娶了妻子,生了个儿子。过了十多年,妻子病逝了,这个做生意的哥哥带着儿子回到老家。他弟弟担心他讨还资产,就造谣说哥哥带回来的孩子是抱养的,不能继承父亲的家产。兄弟俩为此闹得不可开交,后来告到了官府。县令一贯昏庸,他没有仔细审问哥哥外出经商一应事由的真假,而是按照古代的滴血法来验证。幸好父子的血相合,县令就把商人的弟弟打了一顿,赶走了。商人的弟弟不相信滴血的事,他也有一个儿子,就刺血相验,果然他与儿子的血不相合。于是,就以此作为证据,说县令的判断不足为凭。乡里人都厌恶他贪婪嫉妒没有人性,都向官府作证说:“他妻子以前跟别人相好,那个儿子根本不是他的,因此血应当不合。”众口一辞说得很明白,又有证据,奸情确凿。拘来他妻子的相好一审,对方也低头认罪。商人的弟弟羞愧无地自容,竟然休了妻子赶走了儿子,自己也弃家外逃,连他的那份家产也一同归了他的哥哥。听说此事的人无不称快。
 
据考,陈业滴血辨认兄长骸骨的故事,见于《汝南先贤传》,可见从汉朝以来就有用滴血辨认血缘关系的说法。然而我听一个老吏说:“亲骨肉的血必能相互融合,这是说一般情况。如果在冬天把验血的容器放在冰雪上,把它冻得极冷;或者在夏天用盐醋擦拭容器,让容器有酸咸的味道,那么滴的血一接触容器,就会马上凝结,即使是骨肉至亲的血也不会相合。所以用滴血验亲法断案,并不能断得完全正确。”但是这位县官如果不使用滴血法,那么商人的弟弟就不会上诉,商人的弟弟不上诉,他妻子跟别人私通并生了孩子的事就不会败露。也许有什么神秘的原因驱使,不能完全责备这个县令拘泥于古法。
 
都察院蟒蛇的事,我在《滦阳消夏录》中记载过,我曾经两次见到它蟠踞的痕迹,并不是凭空虚构的。衙署的差役害怕蟒蛇,没有人敢走到库房深处去。壬子年二月,我奉旨维修都察院房屋。亲自打开仓库检查,却什么都没有看到。大概是皇帝命令所到的地方,各种生灵都摄于威严躲藏起来了。院长舒穆噜公说,内阁学士札公的祖坟墓地也有巨蟒,经常远远看到它出来晒太阳,墓前有两棵槐树,相距几丈远,大蟒蛇的头和尾各挂在一棵树上,蛇身像彩虹一般横挂空中。后来札公安葬母亲时,占卜选定的墓地刚好在那个地方,于是祭祀祈祷,大蟒蛇果然带着成千上百的蛇蜿蜒离去,等他母亲葬礼结束,蟒蛇才回来。大蟒蛇游动时,快得像风一样。不过一边游动,一边缩小,最后缩到只有几尺长。看起来蟒蛇能大能小,大概已经有神龙的技能了。于是醒悟到都察院的蟒蛇,粗得像柱子一样,却能在窗棂间出出进进,窗棂缝隙只有一寸来宽,这条蟒蛇大概也是有神龙的技能啊。
 
【原文】
 
是月,与汪蕉雪副宪同在山西马观察家,遇内务府一官。言西十库贮硫黄处亦有二蟒,皆首矗一角,鳞甲作金色。将启钥,必先鸣钲。其最异者,每一启钥,必见硫黄堆户内,磊磊如假山,足供取用,取尽复然。意其不欲人入库,人亦莫敢入也。或曰即守库之神,理或然欤!《山海经》载诸山之神,蛇身鸟首,种种异状,不必定作人形也。
 
先兄晴湖言:有王震升者,暮年丧爱子,痛不欲生。一夜偶过其墓,徘徊凄恋,不能去。忽见其子独坐陇头,急趋就之。鬼亦不避。然欲握其手,辄引退。与之语,神意索漠,似不欲闻。怪问其故,鬼哂曰:“父子宿缘也,缘尽,则尔为尔我为我矣,何必更相问讯哉!”掉头竟去。震升自此痛念顿消。客或曰:“使西河能知此义,当不丧明。”先兄曰:“此孝子至情,作此变幻,以绝其父之悲思,如郗超密札之意耳,非正理也。使人存此见,父子兄弟夫妇,均视如萍水之相逢,不日趋于薄哉!”
 
某公纳一姬,姿采秀艳,言笑亦婉媚,善得人意。然独坐则凝然若有思。习见亦不讶也。一日,称有疾,键户昼卧。
 
【翻译】
 
还是壬子年二月,我与副宪汪蕉雪在山西马观察家,遇到内务府的一位官员。据这位官员说,内务府西十库中藏硫黄的地方,也有两条蟒蛇,头上都竖着一只角,全身布满金色的鳞片。为了安全,开库取硫黄时,一定先敲打铜钲。最稀奇的是,每次开库,一定见到门内硫黄堆积得像假山,足够取用,用完了又堆得高高的。料想它是不要人进入库房,所以人也不敢随便进去。有人说这就是守库之神,从道理上说,也许是吧!《山海经》中记载的许多山神,或蛇身,或鸟首,形状怪异,不必一定像人的样子。
 
先兄晴湖说:王震升晚年失去爱子,痛不欲生。一天夜里他偶尔路过儿子的坟墓,徘徊留恋不忍离去。忽然看见儿子独自坐在田陇尽头,急忙跑过去靠近儿子。鬼也不避他。他想握儿子的手,鬼却后退。他和儿子说话,儿子却非常冷漠,似乎不想听。他感到奇怪,问怎是么回事,鬼冷笑道:“父子之情,不过是过去的缘分,如今缘分已尽,你是你,我是我,又何必寒暄问来问去呢!”说完掉头就走了。王震升思念儿子的悲痛心情从此一下子消散了。有个门客说:“如果西河的子夏能明白这个道理,也不会失明了。”晴湖说:“这是孝子的至情,以这样的变幻,断绝父亲对他的悲痛思念之情,这与郗超把密信交给父亲的用意一样,但这不是常理。如果每人心中都存有这个念头,那么父子、兄弟、夫妻之间的情谊都被看作萍水相逢,人情不是越来越淡薄了吗!”
 
某公纳了个妾,不但姿貌秀丽,言谈举止也温婉妩媚,十分善解人意。可是,每当她独自静坐时,就会凝神发呆,若有所思。某公看惯了,也不惊讶。一天,她自称有病,大白天关起门来说是要睡觉。
 
【原文】
 
某公穴窗纸窥之,则涂脂傅粉,钗钏衫裙,一一整饬,然后陈设酒果,若有所祀者。排闼入问,姬蹙然敛衽跪曰:“妾故某翰林之宠婢也。翰林将殁,度夫人必不相容,虑或鬻入青楼,乃先遣出。临别,切切私嘱曰:‘汝嫁我不恨,嫁而得所我更慰。惟逢我忌日,汝必于密室靓妆私祭我。我魂若来,以香烟绕汝为验也。’”某公曰:“徐铉不负李后主,宋主弗罪也。吾何妨听汝。”姬再拜炷香,泪落入俎。烟果袅袅然三绕其颊,渐蜿蜒绕至足。温庭筠《达摩支曲》曰:“捣麝成尘香不灭,拗莲作寸丝难绝。”此之谓欤!虽琵琶别抱,已负旧恩,然身去而心留,不犹愈于同床各梦哉。
 
交河一节妇建坊,亲串毕集。有表姊妹自幼相谑者,戏问曰:“汝今白首完贞矣,不知此四十馀年中,花朝月夕,曾一动心否乎?”节妇曰:“人非草木,岂得无情?但觉礼不可逾,义不可负,能自制不行耳。”一日,清明祭扫毕,忽似昏眩,喃喃作呓语。扶掖归,至夜乃苏。顾其子曰:“顷恍惚见汝父。言不久相迎,且劳慰甚至,言人世所为,鬼神无不知也。幸我平生无瑕玷,否则黄泉会晤,以何面目相对哉!”越半载,果卒。此王孝廉梅序所言。梅序论之曰:“佛戒意恶,是刬除根本工夫,非上流人不能也。常人胶胶扰扰,何念不生?但有所畏而不敢为,抑亦贤矣。此妇子孙,颇讳此语。余亦不敢举其氏族。
 
【翻译】
 
某公抠破窗纸悄悄往里面看,见她涂脂敷粉,戴好钗钏,穿上盛装,浑身上下一一精心打扮妥当,然后陈设酒果,似乎是要祭祀什么人。某公推门而入,盘问她要干什么,她神色悲哀整了整衣襟跪在地上说:“妾身原来是某位翰林最宠爱的丫鬟。翰林临终前,揣度自己死后夫人必定不容我,担心我会被卖入青楼,就提前安排我出了府门。临别时,他情意恳切悄悄嘱咐我说:‘你嫁人我不遗憾,嫁得其所我更欣慰。只是希望每逢我的忌日,你一定要在密室中靓妆悄悄祭祀我。我的灵魂如果前来,就以香烟缠绕在你的周围作为验证。’”某公说:“徐铉最后不背叛李后主,宋朝的君王都没有怪罪他。我何妨听任你。”妾拜了两拜又焚香拜祀,泪水纷纷落到了供桌上。果然,袅袅香烟围着她的面颊绕了三周,并逐渐蜿蜒向下,一直缠绕到双脚。温庭筠的《达摩支曲》说:“捣麝成尘香不灭,拗莲作寸丝难绝。”描写的就是这种情况啊!虽然这女子再嫁,已经辜负了亡夫的旧恩,但是,身体虽然离去,感情长久保留,这不比同床异梦的夫妻强得多嘛。
 
交河县一位守节的寡妇建了牌坊,亲戚们都来了。有个表姐妹从小就喜欢和她闹着玩,开玩笑地说:“如今你是守节到白头,不知在这四十多年里,面对晨花夕月,曾经动过心吗?”节妇回答:“人不是草木,哪能没有感情?但我觉得不能越礼,不能负义,因此能够克制自己、不干违背礼义的事罢了。”有一天,清明祭扫完坟墓,这位节妇忽然感到眩晕,喃喃地说起胡话来。人们将她搀扶回家,到了夜里才清醒过来。她对儿子说:“刚才恍惚看见了你父亲。他说不久就要来接我,还道辛苦,说了很多安慰我的话,说人世间的所作所为,鬼神没有不知道的。幸好我这一生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,不然,在九泉之下有何脸面与他相见!”过了半年,她果然去世了。这是举人王梅序对我说的。王梅序评论说:“佛教要人戒除意念中的恶,这是铲除邪恶的根本功夫,不是品行高尚的人就做不到这一点。普通人各种各样的事情交叉缠绕,什么念头没有?只因有所畏惧就不敢乱来,也就是贤德之人了。这个节妇的子孙,很忌讳别人说节妇讲过的话,所以我也不敢说出他们的姓名和家族。
 
【原文】
 
然其言光明磊落,如白日青天,所谓皎然不自欺也,又何必讳之!”
 
姚安公监督南新仓时,一厫后壁,无故圮。掘之,得死鼠近一石,其巨者形几如猫。盖鼠穴壁下,滋生日众,其穴亦日廓,廓至壁下全空,力不任而覆压也。公同事福公海曰:“方其坏人之屋,以广己之宅,殆忘其宅之托于屋也耶?”余谓李林甫、杨国忠辈尚不明此理,于鼠乎何尤!
 
先曾祖润生公,尝于襄阳见一僧,本惠登相之幕客也。述流寇事颇悉,相与叹劫数难移。僧曰:“以我言之,劫数人所为,非天所为也。明之末年,杀戮淫掠之惨,黄巢流血三千里,不足道矣。由其中叶以后,官吏率贪虐,绅士率暴横,民俗亦率奸盗诈伪,无所不至。是以下伏怨毒,上干神怒,积百年冤愤之气,而发之一朝。以我所见闻,其受祸最酷者,皆其稔恶最甚者也。是可曰天数耶?昔在贼中,见其缚一世家子,跪于帐前,而拥其妻妾饮酒,问:‘敢怒乎?’曰:‘不敢。’问:‘愿受役乎?’曰:‘愿。’则释缚使行酒于侧。观者或太息不忍。一老翁陷贼者曰:‘吾今乃始知因果。是其祖尝调仆妇,仆有违言,箠而缚之槐,使旁观与妇卧也。即是一端,可类推矣。”座有豪者曰:“巨鱼吞细鱼,鸷鸟搏群鸟,神弗怒也,何独于人而怒之?”僧掉头曰:“彼鱼鸟耳,人鱼鸟也耶?”豪者拂衣起。明日,邀客游所寓寺,欲挫辱之。已打包去,壁上大书二十字曰:“尔亦不必言,我亦不必说,楼下寂无人,楼上有明月。”疑刺豪者之阴事也。后豪者卒覆其宗。
 
【翻译】
 
但是她的话光明磊落,如同白日青天,正所谓纯洁高尚,毫不隐藏,又何必忌讳呢!”
 
我的父亲姚安公任南新仓监督时,一个仓库的后墙无故倒塌了。挖开来一看,发现的死鼠将近一担,大的几乎有猫那样大。这大概是因为老鼠长期在墙下打洞,繁殖得越来越多,洞也越打越大,以至于这堵墙下全被掏空了,粮仓承受不了,终于倒塌了。先父的同事福海公说:“老鼠破坏别人房屋,扩大自己的洞穴时,可能忘了自己的洞穴是依赖房屋而存在的吧?”我认为,李林甫、杨国忠之流尚且不明白这番道理,又怎么能苛求老鼠呢!
 
我的曾祖父润生公,曾经在襄阳遇见一个僧人,本来是惠登相幕下的僚属。说到流寇的事,他讲述得相当详细,大家都一起感叹劫数难逃。僧人说:“按我的看法,劫数是人自己造成的,并非上天所为。明朝末年,杀人奸淫抢掠的残酷程度,连黄巢那时所谓的杀人流血三千里,都不能相比。原因是明朝中叶以后,官吏都贪污枉法,地主富豪都残暴横行,社会风气也是奸诈偷窃欺骗成风,无所不至。所以下面百姓蕴积着怨恨,上面引起天神的愤怒,百年来积下的冤枉怨愤的怒气,一下子爆发。以我的所见所闻,受到灾祸最残酷的人,都是作恶最多的人。这能说是天命吗?那时我在流寇的据点里,看到他们绑住一个贵族官僚的公子,要他跪在军营帐篷前面,他们抱着他的妻子姬妾饮酒,问这个公子:‘你敢生气吗?’公子说:‘不敢。’又问:‘你愿意做奴才吗?’答说:‘愿意。’于是给公子松绑,叫他在旁边斟酒侍候。看到这些的,有人感叹,觉得于心不忍。有个被困在流寇营里的老人说:‘我今天才明白因果报应了。’原来这个公子的祖父曾经调戏仆人的老婆,仆人发牢骚,被主人打了一顿,绑在槐树上,让他在旁边看着主人和仆人老婆睡觉。就从这一件事,可以类推其他的事情了。”在座的一个富豪说:“大鱼吃小鱼,老鹰抓群鸟,神灵都不发怒,你为什么只是谴责人呢?”僧人转过头去说:“那些是鱼类、鸟类,人难道是鱼是鸟吗?”富豪生气地站起来就走了。第二天,这个富豪找了人,冲到僧人借住的寺院,想羞辱僧人一番。谁知僧人已经带着行李离开了,只见墙上写了二十个大字:“尔亦不必言,我亦不必说。楼下寂无人,楼上有明月。”大家疑心这是讽刺富豪暗中干的坏事。后来,这个富豪终于被灭了族。
 
【原文】
 
有郎官覆舟于卫河,一姬溺焉。求得其尸,两掌各握粟一匊,咸以为怪。河干一叟曰:“是不足怪也。凡沉于水者,上视暗而下视明,惊惶瞀乱,必反从明处求出,手皆掊土。故检验溺人,以十指甲有泥无泥别生投死弃也。此先有运粟之舟沉于水底,粟尚未腐,故掊之盈手耳。”此论可谓入微,惟上暗下明之故,则不能言其所以然。按,张衡《灵宪》曰:“日譬犹火,月譬犹水。火则外光,水则含景。”又刘邵《人物志》曰:“火日外照,不能内见;金水内映,不能外光。”然则上暗下明,固水之本性矣。
 
程念伦,名思孝,乾隆癸酉、甲戌间,来游京师,弈称国手。如皋冒祥珠曰:“是与我皆第二手,时无第一手,遽自雄耳。”一日,门人吴惠叔等扶乩,问:“仙善弈否?”判曰:“能。”问:“肯与凡人对局否?”判曰:“可。”时念伦寓余家,因使共弈。 凡弈谱,以子记数。象戏谱,以路记数。与乩仙弈,则以象戏法行之。如纵第九路横第三路下子,则判曰:“九三。”馀皆仿此 。初下数子,念伦茫然不解,以为仙机莫测也,深恐败名,凝思冥索,至背汗手颤,始敢应一子,意犹惴惴。稍久,似觉无他异,乃放手攻击。乩仙竟全局覆没,满室哗然。乩忽大书曰:“吾本幽魂,暂来游戏,托名张三丰耳。因粗解弈,故尔率答。不虞此君之见困,吾今逝矣。”惠叔慨然曰:“长安道上,鬼亦诳人。”余戏曰:“一败即吐实,犹是长安道上钝鬼也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有一艘郎中的船在卫河上翻了,他的一个侍姬溺水而死。把她的尸体打捞上来,发现她的两只手都攥着一把谷子,人们都觉得很奇怪。河岸上的一个老人说:“这一点儿也不奇怪。凡是沉到水里的人,往上看黑暗,往下看明亮,惊恐慌乱之中,只想往亮的地方逃生,所以淹死的人都攥着两把泥。所以,检验水里的尸体,就看十个指甲里有没有污泥来分别是自己投水还是死后弃尸水中。这儿原先沉了一艘运粮船,谷子还没有完全腐烂,所以死者就攥了满满两把。”这一番分析可以说细致入微。只是上暗下明这一说法,还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。据考证,张衡在《灵宪》篇中说:“太阳好比是火,月亮好比是水。火向外发射光芒,水则往内收纳景物。”刘邵在《人物志》一文中说:“火焰、太阳向外发光,不能见到内部;金属和水,向内反映事物,不能向外发光。”那么,上面黑暗,下面明亮,原是水的本性了。
 
程念伦,名思孝,乾隆癸酉、甲戌年间,来到京城游历,他的棋艺,堪称国手。如皋人冒祥珠说:“他和我都是二流棋手,因为当时没有一流高手,所以就称雄一时罢了。”一天,我的学生吴惠叔等人扶乩招仙,众人问:“仙人善于对弈吗?”乩仙说:“能。”又问:“肯与凡人对下一局吗?”乩仙说:“可以。”当时程念伦住在我家,就让他与乩仙下棋。 凡是棋谱,都以子数来计算。模仿下棋的记谱,则以路计数。和乩仙下棋,就以路计数进行。例如在纵第九路横第三路下子,乩仙就说:“九三。”其馀都是这样下法。 刚下几个子,程念伦茫然不解,以为仙机莫测,唯恐失败坏了自己的名声,凝思苦想,汗流浃背,手发着颤,好半天才敢应落一子,落子后还惴惴不安。时间稍微一长,似乎觉得乩仙并无高深技能,于是放手攻击。乩仙竟然全局覆灭,满室哗然。乩仙忽然大字写道:“我本来是个幽魂,偶尔来玩玩,假冒张三丰的名字而已。棋艺我只是懂点儿皮毛,随便答应和你下棋。想不到这位先生杀败了我,我现在告辞了!”吴惠叔感叹地说:“京城里面,连鬼也会骗人!”我开玩笑说:“棋输了马上讲老实话,还是京城里的钝鬼啊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景州申谦居先生,讳诩,姚安公癸巳同年也。天性和易,平生未尝有忤色,而孤高特立,一介不取,有古狷者风。衣必缊袍,食必粗粝。偶门人馈祭肉,持至市中易豆腐,曰:“非好苟异,实食之不惯也。”尝从河间岁试归,使童子控一驴。童子行倦,则使骑而自控之。薄暮遇雨,投宿破神祠中。祠止一楹,中无一物,而地下芜秽不可坐。乃摘板扉一扇,横卧户前。夜半睡醒,闻祠中小声曰:“欲出避公,公当户不得出。”先生曰:“尔自在户内,我自在户外,两不相害,何必避?”久之,又小声曰:“男女有别,公宜放我出。”先生曰:“户内户外即是别,出反无别。”转身酣睡。至晓,有村民见之,骇曰:“此中有狐,尝出媚少年人,入祠辄被瓦砾击。公何晏然也?”后偶与姚安公语及,掀髯笑曰:“乃有狐欲媚申谦居,亦大异事。”姚安公戏曰:“狐虽媚尽天下人,亦断不到君。当是诡状奇形,狐所未睹,不知是何怪物,故惊怖欲逃耳。”可想见先生之为人矣。
 
董曲江前辈言:乾隆丁卯乡试,寓济南一僧寺。梦至一处,见老树下破屋一间,欹斜欲圮。一女子靓妆坐户内,红愁绿惨,摧抑可怜。疑误入人内室,止不敢进。女子忽向之遥拜,泪涔涔沾衣袂,然终无一言。心悸而悟。越数夕,梦复然,女子颜色益戚,叩额至百馀。欲逼问之,倏又醒。疑不能明,以告同寓,亦莫解。一日,散步寺园,见庑下有故柩,已将朽。忽仰视其树,则宛然梦中所见也。询之寺僧,云是某官爱妾,寄停于是,约来迎取。至今数十年,寂无音问。又不敢移瘗,旁皇无计者久矣。曲江豁然心悟。故与历城令相善,乃醵金市地半亩,告于官而迁葬焉。用知亡人以入土为安,停阁非幽灵所愿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景州人申谦居先生,名诩,是与我父亲姚安公同在康熙癸巳年中的举人。申先生天性温和,平生没有发过脾气,但是他孤高自赏,一尘不染,大有独善其身的古君子之风。论穿,一定是粗麻袍子,论吃,一定是粗茶淡饭。偶尔他的学生把祭祀用过的肉送给他,他却把肉拿到市上去换豆腐,他说:“不是我喜欢与众不同,实在是吃不惯这些东西。”一次他从河间参加岁试归来,叫小童牵着驴。小童走累了,他就让小童骑驴,自己牵着走。天色将晚,又下起雨来,他们只好到一所破庙投宿。这座破庙只有一间房子,屋里什么也没有,地面上污秽不堪,连坐都没法坐。他摘下一扇门板,横躺在门前。半夜醒来,他听到庙里有人轻声说:“我想出去回避您,可您在门口挡着,出不去。”申先生说:“你在屋里,我在屋外,互不影响,何必回避呢。”待了一会儿,又听到屋里小声说:“男女有别,还请您放我出去。”申先生说:“一个在屋里,一个在屋外,已经是男女有别了,出来反而不方便。”翻个身又接着酣睡。天亮后,村民发现申先生睡在这儿,吃惊地说:“这儿有狐精,经常出来迷惑年轻人,进庙就会遭到砖头瓦片袭击。您怎么会平安无事呢?”后来他偶然和姚安公谈起这件事,笑得胡子都翘了起来,道:“狐仙要迷惑我申谦居,可是一件大奇闻。”姚安公开玩笑说:“狐精即便媚遍了天下人,也轮不到你申谦居。您这副诡状奇形,狐仙恐怕没有见过,弄不清你到底是什么怪物,所以被吓得想要逃跑了。”由此可见申谦居先生的为人了。
 
前辈董曲江说:乾隆丁卯年准备参加乡试,借住在济南一所寺院里。做梦到了一个地方,看到一棵大树下有间破屋子,歪歪斜斜,快要倒塌的样子。屋子里坐着一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子,愁眉苦脸,面色黯淡,悲伤困顿的样子十分可怜。他怀疑错进了别人家的内室,就站住不敢进去。那个女子忽然远远地向董曲江行礼,眼泪沾湿了衣襟,但始终不讲一句话。董曲江心里发慌,梦就醒了。过了几夜,又做同样的梦,那个女子的神色更加悲伤,磕头竟然磕到一百多次。想靠近去问她,突然梦又醒了。这个疑团一直解不开,告诉同住的人,也都解释不了。有一天,他在寺院的园林里散步,看见廊屋下面停放着一具旧棺材,快要朽烂掉了。忽然间,抬头看到那棵大树,就跟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。向寺院僧人询问,说是这棺材里是某某官员的爱妾,停放在这里,约好以后来运走。从停放到现在,已经几十年了,一点儿音讯都没有。又不敢送去安葬,想来想去没有办法,已经很长久了。董曲江一下子明白过来。他本来和历城县令是朋友,于是就凑银子买了半亩坟地,禀告过县官,把棺材迁葬了。从这件事知道,死人以入土为安,棺材长期停放,并不是幽灵的愿望。
 
【原文】
 
朱青雷言:高西园尝梦一客来谒,名刺为司马相如。惊怪而寤,莫悟何祥。越数日,无意得司马相如一玉印。古泽斑驳,篆法精妙,真昆吾刀刻也。恒佩之不去身,非至亲昵者不能一见。官盐场时,德州卢丈雅雨为两淮运使,闻有是印,燕见时偶索观之。西园离席半跪,正色启曰:“凤翰一生结客,所有皆可与朋友共,其不可共者惟二物。此印及山妻也。”卢丈笑遣之曰:“谁夺尔物者,何痴乃尔耶!”西园画品绝高,晚得末疾,右臂偏枯,乃以左臂挥毫。虽生硬倔强,乃弥有别趣。诗格亦脱洒,虽托迹微官,蹉跎以殁,在近时士大夫间,犹能追前辈风流也。
 
杨铁崖词章奇丽,虽被文妖之目,不损其名。惟鞋杯一事,猥亵淫秽,可谓不韵之极,而见诸赋咏,传为佳话。后来狂诞少年,竞相依仿,以为名士风流,殊不可解。闻一巨室,中元家祭,方举酒置案上,忽一杯声如爆竹,剨然中裂,莫解何故。久而知数日前其子邀妓,以此杯效铁崖故事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朱青雷说:高西园曾梦见一位客人来拜访他,名片上写的是“司马相如”。他惊奇地醒来,不知道预示什么。几天以后,高西园无意之中得到一枚司马相如的玉印。玉印古色古香,包浆斑驳,篆刻极为精妙,真是昆吾刀刻的。高西园常佩带着不离身,除非是至亲好友,谁也不让看。他在盐场任职时,德州的卢雅雨老先生任两淮盐运使,听说他有这方玉印,宴席间偶然向他索要观看。高西园离席半跪着严肃地说:“凤翰我一生结交了很多朋友,我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跟朋友共享,唯有两样东西不可共享。一是这枚玉印,再就是我的妻子。”卢老先生笑着赶他说:“谁想抢你的东西?怎么痴心到这个样子!”高西园的画艺极高,晚年得了偏瘫,右臂残废,就用左臂挥笔作画。画出的画看起来生硬不流畅,却别有一番风趣。他的诗风格也洒脱,虽然他官职低微,终因坎坷潦倒而亡,但是在现在的读书人当中,也称得上是具有前辈才气的人了。
 
杨铁崖的诗词文章奇妙绚丽,虽然被人看作文妖,但并不损害名声。只有将酒杯放在妓女鞋子里行酒这件事,猥亵淫秽,可以说是不雅到了极点,却被人吟诗作赋赞叹,传为美谈。后来,那些放荡的年轻人竞相模仿,认为这是名士的风流逸事,真是太不可理解了。听说有家富豪,中元节祭祀祖先,刚把斟满酒的杯子放在供桌上,忽然有一只杯子声如爆竹,剨地从中间裂开,没有人能够解释其中的缘故。时间一久,才知道祭祀的前几天,这家富豪的公子招妓饮酒,曾经模仿杨铁崖的行为,用过这只酒杯。
 
【原文】
 
太常寺仙蝶、国子监瑞柏,仰邀圣藻,人尽知之。翰林院金槐,数人合抱,瘿磊砢如假山,人亦或知之。礼部寿草,则人不尽知也。此草春开红花,缀如火齐,秋结实如珠。《群芳谱》、《野菜谱》皆未之载,不知其名。或曰:“即田塍公道老。” 此草种两家田塍上,用识界限。犁不及则一茎不旁生,犁稍侵之;即蔓延不止,反过所侵之数。故得此名。 余谛审之,叶作锯齿,略相似,花则不似,其说非也。在穿堂之北,治事处阶前甬道之西。相传生自国初,岁久渐成藤本。今则分为二岐,枝格杈桠,挺然老木矣。曹地山先生名之曰“长春草”。余官礼部尚书时,作木栏护之。门人陈太守渼,时官员外,使为之图。盖化湛深,和气涵育,虽一草一虫,亦各遂其生若此也。礼部又有连理槐,在斋戒处南荣下。邹小山先生官侍郎,尝绘图题诗,今尚贮库中。然特大小二槐相并而生,枝干互相缠抱耳,非真连理也。
 
道家言祈禳,佛家言忏悔,儒家则言修德以胜妖。二氏治其末,儒者治其本也。族祖雷阳公畜数羊,一羊忽人立而舞。众以为不祥,将杀羊。雷阳公曰:“羊何能舞,有凭之者也。石言于晋,《左传》之义明矣。祸已成欤,杀羊何益?祸未成而鬼神以是警余也,修德而已。岂在杀羊?”自是一言一动,如对圣贤。后以顺治乙酉拔贡,戊子中副榜,终于通判,讫无纤芥之祸。
 
【翻译】
 
太常寺的仙蝶、国子监的瑞柏,有幸得到皇上的题咏,无人不知。翰林院的金槐,好几个人才能抱过来,树身上木瘤累累像假山,也有人知道。但礼部衙门的寿草,却很少有人知道。寿草春天开红花,像聚集连结的红宝石一般;秋天结果,像珠子一样。《群芳谱》、《野菜谱》中都没有关于寿草的记载,不知道它的名称。有人说:“这就是叫田塍公道老的那种草。” 这种草种在两家的田界,用来识别界限。犁田时如果不碰到它,那就一点儿旁枝也不长;如果犁稍微碰到一点儿,旁枝就会蔓延生长,盖过多占的田界。所以得到“公道老”的名称。 我仔细观察这种草,叶子呈锯齿形,和“田塍公道老”大体相像,它的花却不像,所以我认为上述说法不对。这种寿草生长在礼部衙门的穿堂以北、办事处台阶前甬道以西的地方。相传草生长于开国之初,天长日久,渐渐长成藤科植物。如今它分成两枝,枝杈繁茂,挺拔直立简直成了一棵老树。曹地山先生把它称为“长春草”。我担任礼部尚书的时候,曾经叫人做了木栏杆加以保护。我的学生陈渼太守,当时任礼部员外郎,我还请他画了一幅图画。这是因为教化深厚,天地祥和之气滋生孕育,即便是一草一虫,也都这么生机勃勃。礼部还有一棵连理槐,在斋戒处的南边屋檐下。邹小山先生任礼部侍郎的时候,曾经为这棵连理槐画了一幅图,并在图上题了诗。这幅画如今还保存在府库里。这不过是大小两棵槐树挨近了生长,枝干互相缠抱而已,并不是真正的枝杈相连的连理。
 
道家主张以祈福消灾,佛家主张以忏悔赎过,儒家则主张以修养品德来战胜邪魔。道家、佛家是治标,只有儒家才是治本。本家祖父雷阳公养了几只羊,有一只羊忽然像人那样站立起来跳舞。人们都以为不吉利,主张把这只羊杀掉。雷阳公说:“羊怎么能跳舞呢,一定是有什么灵物依凭着它。晋地魏榆的石头自言自语,《左传》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。如果灾祸已经形成,杀掉这只羊有什么好处?如果灾祸没有形成,那就是鬼神对我提出的警告,我只有加深道德修养,怎么能只是杀羊呢?”从此以后,雷阳公的一举一动都像是面对圣贤。后来,他在顺治乙酉年成为拔贡生,戊子年会试考中副榜,最终官至通判,一直太平无事。
 
【原文】
 
三从兄晓东言:雍正丁未会试归,见一丐妇,口生于项上,饮啜如常人。其人妖也耶?余曰:“此偶感异气耳,非妖也。骈拇枝指,亦异于众,可曰妖乎哉?余所见有豕两身一首者,有牛背生一足者。又于闻家庙社会见一人,右手掌大如箕,指大如椎,而左手则如常。日以右手操笔鬻字画。使谈谶纬者见之,必曰此豕祸,此牛祸,此人疴也,是将兆某患;或曰,是为某事之应。然余所见诸异,讫毫无征验也。故余于汉儒之学,最不信《春秋》阴阳、《洪范》五行传;于宋儒之学,最不信河图洛书、《皇极经世》。”
 
房师孙端人先生,文章淹雅,而性嗜酒。醉后所作,与醒时无异。馆阁诸公,以为斗酒百篇之亚也。督学云南时,月夜独饮竹丛下,恍惚见一人注视壶盏,状若朵颐。心知鬼物,亦不恐怖,但以手按盏曰:“今日酒无多,不能相让。”其人瑟缩而隐。醒而悔之,曰:“能来猎酒,定非俗鬼。肯向我猎酒,视我亦不薄。奈何辜其相访意!”市佳酿三巨碗,夜以小几陈竹间。次日视之,酒如故。叹曰:“此公非但风雅,兼亦狷介。稍与相戏,便涓滴不尝。”幕客或曰:“鬼神但歆其气,岂能真饮?”先生慨然曰:“然则饮酒宜及未为鬼时,勿将来徒歆其气。”先生侄渔珊,在福建学幕,为余述之。觉魏晋诸贤,去人不远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堂兄晓东三哥说:雍正丁未年会试回来,看见一个讨饭妇人,嘴巴生在脖子上,吃喝却和常人一样。这是个人妖吗?我说:“这是偶然间感受到奇怪的精气而已,并非妖怪。有人两个脚趾头连生,手长出六个手指,也不同于正常人,难道可以叫他妖怪吗?我见过有两个身子一个头的猪,有背上长一只蹄的牛。在闻家庙的祭社赛会上,我见到一个人,右手的手掌大得像畚箕,手指粗得像小棍子,但左手却很正常。平日他用右手拿笔写字画画卖,假如谈论谶纬征兆的人见了,一定说那是猪的灾祸,那是牛的灾祸,那是人的怪病了,将会预兆什么什么;还有人会说,这是某件事的报应。但是,我见到的这些各种异常的事物,一直没有什么因果报应。所以,我对于汉代儒者的学说,最不相信的是《春秋》讲阴阳,以及《洪范》五行传;对于宋代儒者的学说,最不相信河图、洛书、《皇极经世》。”
 
我考科举时的房师孙端人先生,文章渊博高雅,天性喜欢饮酒。醉后写的作品,与清醒时所作的没有差别。翰林院诸公,都认为他是继李白之后第二个斗酒诗百篇的大家。孙先生督学云南时,一次在月夜的竹丛下独自饮酒,恍惚见一人注视酒壶酒杯,嘴巴一动一动的。他心里明白这是鬼,也不害怕,只是用手按住酒杯说:“今天酒不多,不能请你喝了。”那人一听,就退缩着消失了。他酒醒后很后悔,说:“能来讨酒喝的,肯定不是俗鬼。肯向我讨酒,是看得起我。怎么当时就辜负了他前来相访的好意呢!”于是买来三大碗好酒,夜晚用小桌陈放在竹丛下。第二天一看,酒丝毫也没动过。于是叹息说:“这位先生非但风雅,也很耿直清正。稍微和他开了一下玩笑,他就一滴酒都不肯尝了。”有个幕客说:“鬼神只会嗅吸酒食的气味,哪里能真的喝?”孙先生又感慨道:“这么看来,应该在做鬼以前抓紧时间痛饮,不要等将来做了鬼空闻酒气。”孙先生的侄子渔珊在福建学幕对我讲了这件事。我认为魏晋年间贤人们的风度,与孙先生比较起来,相差不远。
 
【原文】
 
钱塘俞君祺 偶忘其字,似是佑申也 。乾隆癸未,在余学署。偶见其《野泊不寐》诗曰:“芦荻荒寒野水平,四围唧唧夜虫声。长眠人亦眠难稳,独倚枯松看月明。”余曰:“杜甫诗曰:‘巴童浑不寝,夜半有行舟。’张继诗曰:‘姑苏城外寒山寺,夜半钟声到客船。’均从对面落笔,以半夜得闻,写出未睡,非咏巴童舟、寒山寺钟也。君用此法,可谓善于夺胎。然杜、张所言是眼前景物,君忽然说鬼,不太鹘兀乎?”俞君曰:“是夕实遥见月下一人倚树立,似是文士。拟就谈以破岑寂,相去十馀步,竟冉冉没,故有此语。”钟忻湖戏曰:“‘云中鸡犬刘安过,月里笙歌炀帝归。’唐人谓之见鬼诗,犹嫌假借。如公此作,乃真不愧此名。”
 
霍丈易书言:闻诸海大司农曰:“有世家子,读书坟园。园外居民数十家,皆巨室之守墓者也。一日,于墙缺见丽女露半面。方欲注视,已避去。越数日,见于墙外采野花,时时凝睇望墙内。或竟登墙缺,露其半身,以为东家之窥宋玉也,颇萦梦想。而私念居此地者皆粗材,不应有此艳质;又所见皆荆布,不应此女独靓妆,心疑为狐鬼。故虽流目送盼,而未通一词。一夕,独立树下,闻墙外二女私语。一女曰:‘汝意中人方步月,何不就之?’一女曰:‘彼方疑我为狐鬼,何必徒使惊怖!’一女又曰:‘青天白日,安有狐鬼?痴儿不解事至此。’世家子闻之窃喜,褰衣欲出,忽猛省曰:‘自称非狐鬼,其为狐鬼也确矣。天下小人未有自称小人者,岂惟不自称,且无不痛诋小人以自明非小人者。此魅用此术也。’掉臂竟返。
 
【翻译】
 
钱塘人俞祺君 一下子想不起他的名字,好像叫佑申。 乾隆癸未年,在我的学署里任职。我偶然看到他一首名为《野泊不寐》的诗,写道:“芦荻荒寒夜水平,四围唧唧夜虫声。长眠人亦眠难稳,独倚枯松看月明。”我说:“杜甫的诗说:‘巴童浑不寝,夜半有行舟。’张继的诗说:‘姑苏城外寒山寺,夜半钟声到客船。’都是从对面落笔,以半夜听到声音,写出这个人没有睡着,并非吟咏巴童的舟、寒山寺的钟。您用了这种笔法,真称得上是善于创新。然而,杜甫、张继描写的都是眼前景物,您却忽然说起鬼来,不是太突然了吗?”俞祺君说:“这天晚上,我确实远远看见月下一个人倚树而立,看上去是个文士。我想过去跟他攀谈解闷,距离他十几步远,他竟然慢慢地消失了,所以有了这么几句诗。”钟忻湖开玩笑说:“‘云中鸡犬刘安过,月里笙歌炀帝归。’唐朝人说这是见鬼诗,还觉得是假借。像您这首诗,真不愧为名副其实的见鬼诗了。”
 
霍易书老先生说:听户部尚书海先生说:“有个显贵人家的子弟在坟园里读书。园外住着几十户人家,都是为有身份、有地位的人家看坟的。有一天,他在围墙缺口处看见一个美女,露出半张脸来。他刚要仔细看看,女子已经避开了。过了几天,看到这个女子在墙外采野花,时时往墙里看。有一回竟然爬上围墙缺口,露出上半身,他以为这是美女对自己有意,觉得倒也有点儿值得魂牵梦绕思念的意思。但他转念一想,这儿住的都是粗俗之人,不应该有这么漂亮的风姿;而且这里女人都是布衣荆钗,不应该只有这一个女子浓妆艳抹,疑心是狐鬼。所以女子虽然眉目传情,他始终没有搭一句话。一天晚上,他独自站在树下,听到墙外两个女子窃窃私语。一个女子说:‘你的意中人正在月下散步,还不快点儿找他去。’一个女子说:‘他正疑心我是狐仙鬼怪,何必让他白白担惊受怕!’一个又说:‘青天白日的,哪来的狐仙鬼怪?这家伙怎么傻到这个份上。’他听了这话暗自高兴,提了提衣服就要出去,忽然又猛地醒悟:‘她们自称不是狐仙鬼怪,就的确是狐仙鬼怪了。天下的小人没有自称是小人的,不但不自称是小人,还都痛骂小人,表明自己不是小人。这两个狐狸精玩的也是这套把戏。’他一甩胳膊最终回去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次日密访之,果无此二女。此二女亦不再来。”
 
吴林塘言:曩游秦陇,闻有猎者在少华山麓,见二人儽然卧树下。呼之犹能强起,问:“何困踬于此?”其一曰:“吾等皆为狐魅者也。初,我夜行失道,投宿一山家。有少女绝妍丽,伺隙调我。我意不自持,即相媟狎。为其父母所窥,甚见詈辱。我拜跪,始免箠挞。既而闻其父母絮絮语,若有所议者。次日,竟纳我为婿,惟约山上有主人,女须更番执役,五日一上直,五日乃返。我亦安之。半载后,病瘵,夜嗽不能寝,散步林下。闻有笑语声,偶往寻视。见屋数楹,有人拥我妇坐石看月。不胜恚忿,力疾欲与角。其人亦怒曰:‘鼠辈乃敢瞰我妇!’亦奋起相搏。幸其亦病惫,相牵并仆。妇安坐石上,嬉笑曰:‘尔辈勿斗,吾明告尔,吾实往来于两家,皆托云上直,使尔辈休息五日,蓄精以供采补耳。今吾事已露,尔辈精亦竭,无所用尔辈。吾去矣。’奄忽不见。两人迷不能出,故饿踣于此,幸遇君等得拯也。”其一人语亦同。
 
猎者食以干糒,稍能举步,使引视其处。二人共诧曰:“向者墙垣故土,梁柱故木,门故可开合,窗故可启闭,皆确有形质,非幻影也,今何皆土窟耶?院中地平如砥,净如拭,今何土窟以外,崎岖不容足耶?窟广不数尺,狐自容可矣,何以容我二人?岂我二人之形亦为所幻化耶?”一人见对面崖上有破磁,曰:“此我持以登楼失手所碎,今峭壁无路,当时何以上下耶?”四顾徘徊,皆惘惘如梦。二人恨狐女甚,请猎者入山捕之。猎者曰:“邂逅相遇,便成佳偶,世无此便宜事。事太便宜,必有不便宜者存。鱼吞钩,贪饵故也;猩猩刺血,嗜酒故也。尔二人宜自恨,亦何恨于狐?”二人乃悯默而止。
 
【翻译】
 
第二天,他暗地里细细查访,果然没有这样两个女子,这两个女子再也没有出现过。”
 
吴林塘说:以前游历秦陇一带,听说有一个猎人,在少华山的山脚下,看见两个人虚弱疲惫躺在树下。猎人叫他们,还能勉强坐起来。猎人问:“你们怎么会困在这里?”其中一个人说:“我们都是被狐狸精迷惑的。当初,我晚上赶路,走错了路口,到一户山民家借宿。这家有个姑娘很漂亮,找机会悄悄地和我调情。我把持不住,就和她厮混起来。被她父母偷偷看到,骂得很难听。我跪下求饶,才免了挨打。之后听到她父母絮絮叨叨说话,好像商量着什么。第二天,居然招我做女婿,只是约定山上还有主人,姑娘要轮番去做工,五天当班,五天在家里。我也安顿下来。过了半年,我得了痨病,晚上咳嗽得不能入睡,就到树林里去散步。我听到有谈笑说话的声音,走过去看看。只见有几间屋子,有个人抱着我妻子坐在石头上看月亮。我很愤怒,想要痛打那人一顿。那人也很生气,说:‘胆大鼠辈,竟敢偷看我老婆!’也跳起来跟我对打。幸而那个人也是病得有气无力,我们拉拉扯扯,都倒在地上。那个女人却安安稳稳地坐在石头上,笑嘻嘻地说:‘你们两个不要打了,我明白告诉你们吧,我实际上来往于你们两个人之间,都借口当班,让你们各自休息五天,养精蓄锐,供我采补罢了。今天我的事情已经败露了,你们的精气也已经枯竭,没什么用了。我走了。’一下子就不见了。我们两人找不到路,走不出山,饿倒在这里,幸好碰到你,我们有救了。”另外一个人讲的也一样。
 
猎人给他们吃了干粮,他们勉强能走了,叫他们带路到原来住的地方。两人都很诧异地说:“以前这里是土墙,屋梁屋柱是木头的,大门和窗户都可以开可以关,都是实实在在的,并不是虚幻的影子,现在怎么都是土洞呢?原来院子地面平坦,干净得像擦过一样,现在怎么土洞以外,坑坑洼洼的,连站都没法站呢?土洞不过几尺大小,狐狸躲藏没问题,又怎么能容得下我们两个呢?难道我们两个的形体也被狐狸精变化了吗?”其中一个人看见对面山崖上有几片破磁片,说:“这是我上楼时失手跌碎的碗,现在悬崖峭壁,路都没有,当时怎么能上上下下呢?”他们四处东张西望,转来转去,觉得迷迷糊糊的,像是做了一场梦。这两个人恨透那个狐狸精,请求猎人进山追捕。猎人说:“意外相逢,就结成夫妻,世界上没有这样便宜的事。事情太便宜了,其中一定有不便宜的东西。鱼吞钓钩,是贪吃鱼饵的原故;猩猩被捉住了放血,是贪酒的原故。你们两个应该恨自己,又怎么能恨狐狸精呢!”两个人才可怜兮兮的不说什么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林塘又言:有少年为狐所媚,日渐羸困,狐犹时时来。后复共寝,已疲顿不能御女。狐乃披衣欲辞去,少年泣涕挽留,狐殊不顾。怒责其寡情,狐亦怒曰:“与君本无夫妻义,特为采补来耳。君膏髓已竭,吾何所取而不去!此如以势交者,势败则离;以财交者,财尽则散。当其委曲相媚,本为势与财,非有情于其人也。君于某家某家,皆向日附门墙,今何久绝音问耶?乃独责我?”其音甚厉,侍疾者闻之皆太息。少年乃反面向内,寂无一言。
 
汪旭初言:见扶乩者,其仙自称张紫阳。叩以《悟真篇》,弗能答也,但判曰“金丹大道,不敢轻传”而已。会有仆妇窃赀逃,仆叩问:“尚可追捕否?”仙判曰:“尔过去生中,以财诱人,买其妻;又诱之饮博,仍取其财。此人今世相遇,诱汝妇逃者,买妻报;并窃赀者,取财报也。冥数先定,追捕亦不得,不如已也。”旭初曰:“真仙自不妄语。然此论一出,凡奸盗皆诿诸夙因,可勿追捕,不推波助澜乎?”乩不能答。有疑之者曰:“此扶乩人多从狡狯恶少游,安知不有人匿仆妻而教之作此语?”阴使人侦之。薄暮,果赴一曲巷。登屋脊密伺,则聚而呼卢,仆妇方艳饰行酒矣。潜呼逻卒围所居,乃弭首就缚。
 
【翻译】
 
吴林塘又说:有个年轻人受到狐女媚惑,身体越来越虚弱,狐女还是时常来。后来他们共寝时,年轻人已经委顿得不能与狐女做爱交合。狐女披衣起身要走,年轻人流着泪挽留,狐女却毫不顾念。年轻人气愤地指责狐女薄情,狐女也怒形于色地说:“我跟你本来就没有夫妻情义,只是为采补才来的。既然你的精血已经干竭,我不走还能采补什么!这好比贪图权势而交往,权势败落就离开;又好比贪图钱财而交往,钱财用尽就散了。当初委曲攀附,本来就是为了权势和钱财,并不是对人有情义。君对待某家某家,以前一直都攀附门墙,为什么如今已经很长时间不通音信了呢?还单单指责我?”狐女声色俱厉,照料病人的听了无不叹息。年轻人转身朝向里面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 
汪旭初说:见过一个扶乩的,乩仙自称张紫阳。问他《悟真篇》中的内容,乩仙竟不能回答,只是判道“炼金丹是大道行,不敢轻易传给别人”。恰巧有个仆人的妻子偷了钱逃跑了,仆人就问乩仙:“还能把她抓回来么?”乩仙下判语说:“你上辈子用钱财诱骗人,把他的妻子买到了手;又引诱他喝酒赌博,把他的钱再赚回来。这个人今世相遇,拐骗走你的妻子,是报复你买他的妻子;偷走了你的钱,是对你诈骗人家钱财的报应。气数事先定了,追捕也抓不到,不如算了吧。”汪旭初说:“真仙自然不讲假话。不过,这种议论一旦形成,那么凡是奸盗都把责任推到夙因上,无需追捕,这不就等于推波助澜吗?”乩仙回答不上来。有人怀疑说:“这个扶乩的人常常和一伙狡猾的恶少混在一起,怎么能知道不是他们把仆人的妻子藏了起来,而叫他说这种话?”于是暗地里派人去侦察。天刚黑,扶乩人果然往一个幽深的巷子里去了。跟踪的人上了屋顶悄悄蹲守,只见一帮人聚在一起赌博喝酒,仆人的妻子打扮得花枝招展,给大家斟酒。跟踪的人悄悄地叫来巡逻的士兵,把房子团团围住,屋里的人俯首就擒。
 
【原文】
 
律禁师、巫,为奸民窜伏其中也。蓝道行尝假此术以败严嵩,论者不甚以为非,恶嵩故也。然杨、沈诸公,喋血碎首而不能争者,一方士从容谈笑,乃制其死命,则其力亦大矣。幸所排者为嵩,使因而排及清流,虽韩、范、富、欧阳,能与枝梧乎?故乩仙之术,士大夫偶然游戏,倡和诗词,等诸观剧则可;若借卜吉凶,君子当怖其卒也。
 
从叔梅庵公曰:“淮镇人家有空屋五间,别为院落,用以贮杂物,儿童多往嬉游,跳掷践踏,颇为喧扰。键户禁之,则窃逾短墙入。乃大书一帖粘户上,曰:‘此房狐仙所住,毋得秽污!’姑以怖儿童云尔。数日后,夜闻窗外语:‘感君见招,今已移入,当为君坚守此院也。’自后人有入者,辄为砖瓦所击,并僮奴运杂物者亦不敢往。久而不治,竟全就圮颓,狐仙乃去。此之谓‘妖由人兴’。”
 
余有庄在沧州南,曰上河涯,今鬻之矣。旧有水明楼五楹,下瞰卫河,帆樯来往栏楯下。与外祖雪峰张公家度帆楼,皆游眺佳处。先祖母太夫人夏日每居是纳凉,诸孙更番随侍焉。
 
一日,余推窗南望,见男妇数十人,登一渡船,缆已解。一人忽奋拳击一叟落近岸浅水中,衣履皆濡。方坐起愤詈,船已鼓棹去。时卫河暴涨,洪波直泻,汹涌有声。一粮艘张双帆顺流来,急如激箭,触渡船,碎如杮。数十人并没,惟此叟存,乃转怒为喜,合掌诵佛号。问其何适。曰:“昨闻有族弟得二十金,鬻童养媳为人妾,以今日成券,急质田得金如其数,赍之往赎耳。”众同声曰:“此一击神所使也。”促换渡船送之过。时余方十岁,但闻为赵家庄人,惜未问其名姓。此雍正癸丑事。
 
【翻译】
 
律条禁止巫师、巫婆活动,是因为往往有作奸犯科的人潜伏其中。蓝道行曾经用巫术让皇帝不再信任严嵩。议论的人们并不认为蓝道行不对,因为民众太恨严嵩了。然而像杨继盛、沈炼等忠臣,抛头颅、洒热血所办不到的事,一个方士在谈笑之间就置严嵩于死地,那么方士的能量也是很大的。幸亏他排斥的是严嵩,假使排挤的是那些清官名士,就是韩琦、范仲淹、富弼、欧阳修这样的名臣,能与他相抗衡么?所以说,乩仙术只能供士大夫们偶然玩玩,作诗唱和,把它当作看戏还行;如果用来卜问吉凶,君子就得小心,要好好考虑一下后果。
 
我的堂叔梅庵公说:“淮镇一户人家有五间空房,自成院落,用来贮存杂物,儿童常常聚集到这里玩耍,蹦蹦跳跳、扔东西、踩踏,吵吵闹闹。主人把院门锁上,孩子们就跳矮墙进去。主人用很大的字写了一个告示贴在门上,说:‘这是狐仙住的地方,不能弄脏了!’想暂且吓唬吓唬那些孩子。过了几天,夜里听到窗外有人说:‘感谢主人召唤,我们已经搬过来住了,今后要为你看牢守住这个院子。’从此以后,只要有人进入这个院子,就会遭到砖瓦的袭击,就连僮仆搬运杂物,也不敢去了。由于长久不修整,房屋最终全部倒塌了,狐精这才离去。这就叫做‘妖是由人作怪引起的’。”
 
我家有处庄园在沧州南,名叫上河涯,现在已经卖了。庄园里过去有五间水明楼,可以鸟瞰卫河,帆船就在栏杆下来往。与外祖张雪峰先生家的度帆楼一样,都是游览远眺的好地方。先祖母和太夫人夏季常住这座楼上乘凉,儿孙们轮流侍奉。
 
一天,我推窗向南望去,见男男女女几十个人,登上一艘渡船,船已经解开缆绳离岸。一个人忽然朝一个老翁奋击一拳,把老翁打落到岸边的浅水里,衣服鞋子全湿了。老翁刚起身怒骂,渡船已经离开岸边划走了。当时卫河暴涨,洪波直泻,汹涌湍急涛声阵阵。一艘满张双帆的粮船从上游顺流而下,急如快箭,将渡船撞得粉碎。船上的几十个人全部丧命,只有这个老翁幸存,老翁这才转怒为喜,合掌高诵佛号。人们问他要到哪里去。老翁说:“昨天听说有个堂弟以二十两银子的价格把童养媳卖给人做妾,约定今天写卖身契,我急忙典质田产,凑足了这笔钱,带着想去帮他赎人。”众人异口同声地说:“看来这一拳是神灵指使的。”都催促船家立即用另一只渡船快送老翁过河。当时我只有十岁,只是听说老翁是赵家庄的人,可惜没问他的姓名。这是雍正癸丑年的事。
 
【原文】
 
又,先太夫人言:沧州人有逼嫁其弟妇而鬻两侄女于青楼者,里人皆不平。一日,腰金贩绿豆泛巨舟诣天津,晚泊河干,坐船舷濯足。忽西岸一盐舟纤索中断,横扫而过,两舷相切,自膝以下,筋骨糜碎如割截,号呼数日乃死。先外祖一仆闻之,急奔告曰:“某甲得如是惨祸,真大怪事!”先外祖徐曰:“此事不怪。若竟不如此,反是怪事。”此雍正甲辰、乙巳间事。
 
交河王洪绪言:高川刘某,住屋七楹,自居中三楹;东厢二楹,以妻殁无葬地,停柩其中;西厢二楹,幼子与其妹居之。一夕,闻儿啼甚急,而不闻妹语。疑其在灶室未归,从窗罅视已熄灯否。月明之下,见黑烟一道,蜿蜒从东厢户下出,萦绕西厢窗下,久之不去。迨妹醒拊儿,黑烟乃冉冉敛入东厢去。心知妻之魂也。自后每月夜闻儿啼,潜起窥视,所见皆然。以语其妹,妹为之感泣。悲哉,父母之心,死尚不忘其子乎!人子追念其父母,能如是否乎?
 
先师桂林吕公 斋言:其乡有官邑令者,莅任之日,梦其房师某公。容色憔悴,若重有忧者。邑令蹙然迎拜曰:“旅榇未归,是诸弟子之过也。然念之未敢忘。今幸托荫得一官,将拮据营窀穸矣。”盖某公卒于戍所,尚浮厝僧院也。某公曰:“甚善。然归我之骨,不如归我之魂。子知我骨在滇南,不知我魂羁于此也。我初为此邑令,有试垦汙莱者,吾误报升科。诉者纷纷,吾心知其词直,而恐干吏议,百计回护,使不得申,遂至今为民累。土神诉诸东岳,岳神谓事由疏舛,虽无自利之心,然恐以检举妨迁擢,则其罪与自利等。牒摄吾魂,羁留于此,待此浮粮减免,然后得归。困苦饥寒,所不忍道。回思一时爵禄,所得几何?而业海茫茫,竟杳无崖岸,诚不胜泣血椎心。今幸子来官此,倘念平生知遇,为吁请蠲除,则我得重入转轮,脱离鬼趣。虽生前遗蜕,委诸蝼蚁,亦非所憾矣。”邑令检视旧牍,果有此事。后为宛转请豁,又恍惚梦其来别云。
 
【翻译】
 
还有,先太夫人说:有个沧州人,逼他的弟媳改嫁,把两个侄女卖到了青楼,邻里都愤愤不平。一天,他腰缠重金,乘坐大船到天津贩卖绿豆,晚上船停在河边,他坐在船舷上洗脚。忽然西岸的一艘盐船断了纤索,横扫而过,两艘船的船舷相擦,他从两膝以下,筋骨糜碎,如同割断了一般,一连嚎叫了几天才死。先外祖父的一个仆人听到这件事,忙来报告外祖说:“某甲遭到这等惨祸,真是一大怪事!”先外祖父慢吞吞地说:“这事并不奇怪。如果他不遭此祸,反而是怪事。”这是雍正甲辰、乙巳年间的事。
 
交河的王洪绪说:高川的刘某,有七间住房,自己住中间三间;东厢房两间,因为妻子死后还没有坟地,停放着亡妻的棺木;西厢房两间,是妹妹带着刘某的小儿子住着。一天晚上,他听到小孩啼哭得很急,却听不到妹妹说话,他怀疑妹妹在厨房没有回来,就从窗缝中看看西厢房熄灯了没有。在月光下,他看见有一道黑烟,从东厢房门下面蜿蜒飘出,到西厢房的窗户下面,盘来盘去,很久都不离去。等到妹妹醒来,拍着抚慰小儿子,那道黑烟才慢慢地退回东厢房。刘某知道这是妻子的魂。从此以后,每次夜里听到孩子啼哭,刘某都悄悄起床去看,见到的情形都是这样。刘某告诉了妹妹,妹妹感动得哭起来。可怜啊,父母之心,死后还不忘记孩子啊!做子女的追念父母,能像这样吗?
 
先师桂林人吕 斋先生说:他的家乡有人当了县令,上任那天,夜里梦见自己科举考试的房师某先生。某先生面容憔悴,好像有很深的忧虑。县令悲切地迎上前去拜见说:“您的遗体寄居在外,是我们这些弟子们的过错。但是我心里总惦念着这件事,并没有忘记。如今托您的福得了一官半职,正想方设法在筹备安葬。”原来这位某先生死在戍所,灵柩还寄存在庙里。某先生说:“这很好。但是,与其归葬我的骸骨,不如让我的灵魂有所归属。你只知道我的遗体在滇南,却不知道我的灵魂还被拘留在这里。当年,我曾在这里当县令,有老百姓试着开垦洼地荒山,我错误当成熟地上报,照章收纳赋税。百姓纷纷写状子上告,我明知他们有理,却又怕官吏的议论对我不利,就千方百计阻挠,让他们申诉无效,直到现在,新开荒田地上的赋税,仍然是百姓沉重的负担。土地爷报告了东岳神,东岳神认为这是由于工作失误造成的,虽然并非出于自私,但因为担心被检举影响升迁,那么罪行和自私自利是一样的。因此把我的灵魂拘留在此,要等这一项租税免除了,才能回去。所受饥寒困苦,我也不忍心再说了。回想起来,生前一时的官位俸禄,究竟又得到了多少好处?可是造下的冤孽,竟像茫茫大海,见不到岸边,实在比哭出血泪、钻心刺骨还要痛苦万分。今天幸好你来这里任官,倘若你念着我的知遇之情,能呼吁免除不合理的租税,那么我就可以重新进入转轮,脱离鬼界。我的遗体就是去喂蚂蚁,我也毫无遗憾。”县令翻阅旧时卷宗,果然有这件事。他通过各种渠道请求废除之后,恍惚又梦见那位先生前来道别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交河及方言曰:“说鬼者多诞,然亦有理似可信者。雍正乙卯七月,泊舟静海之南。微月朦胧,散步岸上,见二人坐柳下对谈。试往就之,亦欣然延坐。谛听所说,乃皆幽冥事。疑其为鬼,瑟缩欲遁。二人止之曰:‘君勿讶,我等非鬼,一走无常,一视鬼者也。’问:‘何以能视鬼?’曰:‘生而如是,莫知所以然。’又问:‘何以走无常?’曰:‘梦寝中忽被拘役,亦莫知所以然也。’共话至二鼓,大抵缕陈报应。因问:‘冥司以儒理断狱耶?以佛理断狱耶?’视鬼者曰:‘吾能见鬼,而不能与鬼语,不知此事。’走无常曰:‘君无须问此,只问己心。问心无愧,即阴律所谓善;问心有愧,即阴律所谓恶。公是公非,幽明一理,何分儒与佛乎?’其说平易,竟不类巫觋语也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交河人及方言说:“关于鬼的传说,大多荒诞不经,但是也有让人觉得可信的。雍正乙卯年七月,我的船靠边停泊在静海以南。月色朦胧,我上岸散步,看见有两人坐在柳树下聊天。我试探着走近他们,他们也热情地让我坐下。我仔细听了一会儿,他们讲的全是阴曹地府的事儿。我以为他们是鬼,吓得哆哆嗦嗦想转身逃走。那两个人拦住我说:‘别害怕,我们俩不是鬼,一个是走无常,一个能看见鬼。’我问:‘怎么能看见鬼呢?’对方回答:‘生来就这样,我也说不上为什么。’我又问:‘怎么当上走无常的?’回答说:‘在梦里突然被捉去担当这个差事,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。’一起聊到二更天,一件一件说的大都是因果报应的事。我又问:‘阴曹断案是以儒理为根据,还是以佛理为根据?’能看见鬼的人说:‘我能看见鬼,但是不能和鬼说话,所以不知道这事。’走无常说:‘你不必问这个问题,只要问问自己就行了。能做到问心无愧,就是阴间法律认为的善;问心有愧,就是阴间法律认定的恶。大是大非,阳间阴间同一个道理,何必分儒和佛呢?’他们说的道理通俗易懂,居然不像巫师说的话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里有视鬼者曰:“鬼亦恒憧憧扰扰,若有所营,但不知所营何事;亦有喜怒哀乐,但不知其何由。大抵鬼与鬼竞,亦如人与人竞耳。然微阴不足敌盛阳,故莫不畏人。其不畏人者,一由人据所居,鬼刺促不安,故现变相驱之去;一由祟人求祭享;一由桀骜强魂,戾气未消。如人世无赖,横行为暴,皆遇气旺者避,遇运蹇者乃敢侵。或有冤魂厉魄,得请于神,报复以申积恨者,不在此数。若夫欲心所感,淫鬼应之;杀心所感,厉鬼应之;愤心所感,怨鬼应之。则皆由其人之自召,更不在此数矣。我尝清明上冢,见游女踏青,其妖媚弄姿者,诸鬼随之嬉笑;其幽闲贞静者,左右无一鬼。又尝见学宫有数鬼,教谕鲍先生出, 先生讳梓,南宫人,官献县教谕。载县志《循吏传》。 则瑟缩伏草间;训导某先生出,则跳掷自如。然则鬼之敢侮与否,尤视乎其人哉!”
 
侍姬之母沈媪言:盐山有刘某者,患癃闭,百药不验。一夕,梦神语曰:“铜头煅灰,酒服之,即通。”问:“铜头何物?”曰:“汝辈所谓蝼蛄也。”试之果愈。余谓此湿热蕴结,以湿热攻湿热,借其窜利下行之性耳。若州都之官,气不能化,则求之于本原,非此物所能导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我们家乡有个能看得见鬼的人说:“鬼也总是忙忙碌碌、心乱神疲,仿佛在忙着什么事,但是我不知道在忙些什么;也有喜怒哀乐,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。大概鬼与鬼竞争,也和人与人竞争一样。不过,微弱的阴气不能抵挡旺盛的阳气,所以没有不怕人的鬼。那些不怕人的鬼,一是人占领了鬼住的地方,刺激得鬼日夜不安,因而作出怪样子,把人赶出去;一是骚扰人们以求祭祀;一是强横刚烈的鬼魂,凶暴之气还没有消散。就像人世间的流氓无赖,横行霸道,他们的鬼魂碰上阳气旺盛的人就躲避,遇到时运困顿的人才敢欺侮。另外有些冤魂恶鬼,得到神的批准,向某人报复,发泄心中的愤怨,就不在这个范围内了。人们有淫邪的欲念,就有淫鬼去回应;有凶杀的念头,就有恶鬼去回应;有怨恨的心思,就有怨鬼去回应。鬼都是那些人自己找来的,更不在这个范围内了。我曾经在清明时上坟,看到出来踏青春游的女人,那些妖媚的搔首弄姿,鬼就跟着她们玩耍嬉笑;那些端庄稳重的,旁边一个鬼也没有。又曾经看到学宫里有几个鬼,教谕鲍先生出来的时候, 先生名梓,南宫县人,担任献县的教谕。事迹记载在县志的《循吏传》中。 鬼就躲在草丛中发抖;训导某先生出来的时候,鬼就自由自在地蹦蹦跳跳。所以,鬼敢不敢欺侮人,还是看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了!”
 
我侍妾的母亲沈老太太说:盐山县有个刘某人,得了癃闭症,小便不通,吃了许多药都治不好。一天夜晚,他梦见神对他说:“将铜头煅成灰,用酒服下去,小便就通了。”他问:“铜头是什么?”神说:“就是你们所说的蝼蛄啊。”刘某人照方试用,果然痊愈了。我认为刘某的病是湿热蕴结,以湿热攻湿热,借用了药性利于攻下罢了。如果这种毛病生在膀胱,郁结的湿气不能通畅,就要寻求最根本的原因,并不是这种东西能导引。
 
【原文】
 
梁铁幢副宪言:有夜行者,于竹林边见一物,似人非人,蠢蠢然摸索而行。叱之不应。知为精魅,拾瓦石击之。其物化为黑烟,缩入林内,啾啾作声曰:“我缘宿业,堕饿鬼道中。既瞽且聋,艰苦万状。公何忍复相逼?”乃委之而去。余《滦阳消夏录》中,记王菊庄所言女鬼以巧于谗搆受哑报,此鬼受聋瞽报,其聪明过甚者乎?
 
先师汪文端公言:有欲谋害异党者,苦无善计。有黠者密侦知之,阴裹药以献,曰:“此药入腹即死,然死时情状,与病卒无异;虽蒸骨验之,亦与病卒无异也。”其人大喜,留之饮。归则以是夕卒矣。盖先以其药饵之,为灭口计矣。公因太息曰:“献药者杀人以媚人,而先自杀也;用其药者,先杀人以灭口,而口终不可灭也。纷纷机械何为乎?”张樊川前辈时在座,因言有好娈童者,悦一宦家子。度无可得理,阴属所爱姬托媒妪招之,约会于别墅,将执而胁污焉。届期,闻已至,疾往掩捕。突失足堕荷塘板桥下,几于灭顶。喧呼掖出,则宦家子已遁,姬已鬓乱钗横矣。盖是子美秀甚,姬亦悦之故也。后无故开 放此姬,婢妪乃稍泄其事。阴谋者鬼神所忌,殆不虚矣。
 
卖花者顾媪,持一旧磁器求售。似笔洗而略浅,四周内外及底皆有泑色,似哥窑而无冰纹,中平如砚,独露磁骨,边线界画甚明,不出入毫发,殊非剥落。不知何器,以无用还之。后见《广异志》载嵇胡见石室道士案头朱笔及杯语,《乾 子》载何元让所见天狐有朱盏笔砚语,又《逸史》载叶法善有持朱钵画符语,乃悟唐以前无朱砚,点勘文籍,则研朱于杯盏;大笔濡染,则贮朱于钵。杯盏略小而口哆,以便掭笔;钵稍大而口敛,以便多注浓沈也。顾媪所持,盖即朱盏,向来赏鉴家未及见耳。急呼之来,问:“此盏何往?”曰:“本以三十钱买得,云出自井中。因公斥为无用,以二十钱卖诸杂物摊上。今将及一年,不能复问所在矣。”深为惋惜。世多以高价市赝物,而真古器或往往见摈。余尚非规方竹漆断纹者,而交臂失之尚如此,然则蓄宝不彰者,可胜数哉! 余后又得一朱盏,制与此同,为陈望之抚军持去。乃知此物世尚多有,第人不识耳。
 
【翻译】
 
都察院右都御史梁铁幢说:有个走夜路的人,在竹林边看见一个怪物,样子像人又不是人,笨头笨脑的样子,摸索着往前走。大声呵斥它,也没什么反应。他知道是个鬼怪,拾起砖头瓦片打过去。怪物化作一团黑烟,缩进竹林,发出“啾啾”的声音说:“我因为造了孽,堕身饿鬼道中。现在又瞎又聋,受尽千般艰难万种辛苦。您怎么忍心再逼我呢?”这人丢下鬼走了。我在《滦阳消夏录》中,记叙王菊庄讲的女鬼因为喜欢编排别人的坏话,结果遭到报应成了哑鬼,这个鬼遭受报应又聋又瞎,大概是生前聪明过分了吧?
 
先师汪文端先生说:有个人想要设计害死他的对头,苦于没有好办法。有个狡猾的人悄悄打听了解了他的想法,暗地里揣着毒药献给他,说:“这种药一下肚就死,死的情状与病死的没什么两样;即使用蒸骨法检查,也与病死的一样。”那个人非常高兴,就留献药人喝酒。献药人回去,当天晚上就死了。原来那个人用毒药毒死了献药人,为的是杀人灭口。汪公叹息道:“献药人想要帮着杀人拍马屁,结果先遭杀身之祸;预谋杀人的人先杀人灭口,但却做不到永远封住别人的口。他们纷纷扰扰挖空心思想害人,为的是什么呢?”前辈张樊川当时也在座,接着说,有个专门喜爱玩弄男童的人,看上了一个官家的子弟。又没有办法弄到手,就暗中吩咐自己最喜欢的姬妾,让她派媒婆去找官家子弟,说好在别墅幽会,打算到时用威胁手段奸污他。时间到了,这个人听到官家子弟已经去了别墅,就急忙赶去想堵门捉拿。路上突然跌了一跤,失足掉进了荷塘的板桥下,差点儿淹死。待众人闹闹嚷嚷把他救上来,那个少年已经跑了,别墅里那个爱姬却已经是披头散发的。原来那个少年清秀俊美,姬妾也喜欢上了他。后来,这人无缘无故把那姬妾赶了出去,手下的丫头和老妈子才悄悄把这件事说了出来。善于耍弄诡计,玩弄阴谋的人,连鬼神也厌恶忌恨,实在是一点儿不假啊。
 
卖花的顾老太太拿着一个旧磁器出售。这个旧磁器好像笔洗,但是略微浅了一些,四周内外以及底部都有釉色;像是哥窑又没有冰裂纹,中间平平的像砚台,只露出边缘的内坯,界线很分明,没有参差不齐的地方,绝不是破裂剥落的。我不知这是什么器皿,觉得没有用处,就还给了她。后来,看到唐人载孚的《广异志》上记载嵇胡看见石室道士书桌上有朱笔和杯子的事,晚唐时温庭筠写的小说《乾 子》上记载何元让所见天狐有朱盏笔砚的事,还有唐代卢肇编撰的《逸史》记载叶法善拿着朱钵画符的事,才醒悟到唐代以前没有朱砚台,校勘典籍文书,就在杯盏中研磨朱汁;要用大笔沾点朱汁时,朱汁就贮放在钵子里。这种杯盏比较小,口是敞开的,便于掭笔;钵容量大,口是收敛的,便于贮存更多的朱汁。顾老太太要拿来卖的,原来就是朱盏,只是以前的鉴赏家还没有见过。我急忙把顾老太太叫来,问她:“那只杯盏卖到什么地方去了?”她说:“原是我用三十钱买来的,那个卖的人说是水井里挖出来的。因为您说这东西无用,我就以二十个小钱的价格卖给杂货摊。到现在已经将近一年,不知道已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。”我觉得十分可惜。世间常常用高价买假货,而真正的古董,却往往被抛弃。我还不算不懂事物、不通风雅的人,尚且像这样失之交臂,那么,藏有宝物而不识货的人,还数得过来吗! 后来我又得到一只朱盏,杯子和这个一样,被陈望之巡抚拿去了。才知道这类物品在世间还有不少,只是人们不认识罢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先师介公野园言:亲串中有不畏鬼者,闻有凶宅,辄往宿。或言西山某寺后阁,多见变怪。是岁值乡试,因僦住其中。奇形诡状,每夜环绕几榻间,处之恬然,然亦弗能害也。一夕月明,推窗四望,见艳女立树下,咥然曰:“怖我不动,来魅我耶?尔是何怪,可近前。”女亦咥然曰:“尔固不识我,我尔祖姑也,殁葬此山。闻尔日日与鬼角,尔读书十馀年,将徒博一不畏鬼之名耶?抑亦思奋身科目,为祖父光、为门户计耶?今夜而斗争,昼而倦卧,试期日近,举业全荒,岂尔父尔母遣尔裹粮入山之本志哉?我虽居泉壤,于母家不能无情,故正言告尔。尔试思之!”言讫而隐。私念所言颇有理,乃束装归。归而详问父母,乃无是祖姑。大悔,顿足曰:“吾乃为黠鬼所卖。”奋然欲再往。其友曰:“鬼不敢以力争,而幻其形以善言解,鬼畏尔矣,尔何必追穷寇?”乃止。此友可谓善解纷矣。然鬼所言者正理也,正理不能禁,而权词能禁之,可以悟消镕刚气之道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先师介野园先生说:他的亲戚中有个不怕鬼的人,听到哪里有凶宅,就去住。有人说西山某个寺院后面的阁楼,经常有作怪的。这一年他正好参加乡试,就租了这座阁楼住下来。每天夜里,他都看到有奇形怪状的东西围在几案和床边,他泰然处之,怪物也害不了他。一天夜里月色明亮,他推开窗子四面观望,看到有个美女站在树下,冷笑道:“吓不住我,就来迷惑我么?你是什么妖怪,到我面前来!”女鬼也冷笑着说:“你当然不认识我,我是你的祖姑奶奶,死后葬在这座山上。听说你天天与鬼争斗,你读了十几年书,只想奋斗到不怕鬼的名声吗?还是也想中举人进士,为祖宗争光、光耀门庭呢?现在,你每天夜里和鬼斗,累得白天睡大觉,考试日子临近了,学业全都荒废,难道这是你父母让你带着钱粮到山上读书的本意吗?我虽然在黄泉之下,对娘家却不能无情无义,所以对你正言相告。你再想想吧!”说罢,就不见了。他心想女鬼说得有道理,就收拾行李回家。回去后详细询问父母,才知道并没有这个祖姑奶奶。他很后悔,跺着脚说:“我竟然被狡猾的鬼暗算了。”于是鼓足了劲想再上山去。他的朋友劝他说:“鬼不敢和你斗力,就变了形好言相劝解决争斗,已经说明鬼怕你了,你何必穷追不舍呢?”他这才罢休。这位朋友可说是善于调解纠纷。不过,鬼讲的是正理,正理说服不了人,权变之词却能制止他,从这里可以领悟到消融刚气的办法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前记阁学札公祖墓巨蟒事,据总宪舒穆噜公之言也。壬子三月初十日,蒋少司农戟门邀看桃花,适与札公联坐,因叩其详,知舒穆噜公之语不诬。札公又曰:“尚有一轶事,舒穆噜公未知也。守墓者之妻刘媪,恒与此蟒同寝处,蟠其榻上几满。来必饮以火酒,注巨碗中,蟒举首一嗅,酒减分许,所馀已味淡如水矣。凭刘媪与人疗病,亦多有验。一旦,有欲买此蟒者,给刘媪钱八千,乘其醉而舁之去。去后,媪忽发狂曰:‘我待汝不薄,汝乃卖我。我必褫汝魄。’自挝不止。媪之弟奔告札公。札公自往视,亦无如何。逾数刻竟死。夫妖物凭附女巫,事所恒有;忤妖物而致祸,亦事所恒有。惟得钱卖妖,其事颇奇;而有人出钱以买妖,尤奇之奇耳。此蟒今犹在,其地在西直门外,土人谓之红果园。”
 
育婴堂、养济院,是处有之。惟沧州别有一院养瞽者,而不隶于官。瞽者刘君瑞曰:“昔有选人陈某,过沧州,资斧匮竭,无可告贷,进退无路,将自投于河。有瞽者悯之,倾囊以助其行。选人入京,竟得官,荐至州牧。念念不能忘瞽者,自赍数百金,将申漂母之报。而偏觅瞽者不可得,并其姓名无知者。乃捐金建是院,以收养瞽者。此瞽者与此选人,均可谓古之善人矣。”君瑞又言:“众瞽者留室一楹,旦夕炷香拜陈公。”余谓陈公之侧,瞽者亦宜设一坐。君瑞嗫嚅曰:“瞽者安可与官坐?”余曰:“如以其官而祀之,则瞽者自不可坐。如以其义而祀之,则瞽者之义与官等,何不可坐耶?”此事在康熙中,君瑞告余在乾隆乙亥、丙子间,尚能举居是院者为某某。今已三十馀年,不知其存与废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前面记载的内阁学士札公祖坟里出现巨蟒的事,是督察院左都御史舒穆噜先生讲的。乾隆壬子年三月初十,户部侍郎蒋戟门邀请我观赏桃花,恰好与札公坐在一起,于是我又详细地询问了这事,得知舒穆噜公说的是真的。札公又说:“还有一件事,舒穆噜先生不知道。看坟人的老伴刘老婆子,常常与这条巨蟒同床睡觉,巨蟒盘曲着几乎占满了床。巨蟒一来,刘老婆子就给它烧酒喝,把酒倒进大碗里,巨蟒抬头一闻,杯中的酒减少了一分多,剩下的酒就味淡如水了。巨蟒凭附在刘老太身上给人看病,也多有灵验。一天早晨,有人要买这条巨蟒,给刘老婆子八千钱,趁着巨蟒酒醉把它抬走了。买蛇人走后,刘老婆子忽然发病说:‘我待你不薄,你竟然卖我。我一定要夺了你的魂。’并不停地打自己的嘴巴。老婆子的弟弟跑去报告札公。札公亲自去看,也没有办法。过了几刻钟,刘老婆子真的死了。妖物凭附在巫婆身上这本是常有的事儿;触犯了妖物而遭祸,这种事情也不少见。为了得钱出卖妖物,这种事很离奇;有人花钱买妖物,更是奇上加奇了。这条巨蟒至今还在,所在的地方在西直门一带,当地人叫红果园。”
 
育婴堂、养济院到处都有。只有沧州另有一院专门收养盲人,却不隶属于官府。有个叫刘君瑞的盲人说:“以前有个候补官员陈某,路过沧州,路费用完了,无处借贷,进退无路,想投河自尽。有个盲人同情他,倾囊相助。陈某赶赴京城,得到了官职,后来被举荐为州牧。陈某一直念念不忘那个盲人,亲自带了几百两银子,打算像韩信报答有恩的漂母那样去报答他。但他四处寻访,始终没有找到那位盲人,而且连盲人的姓名也没有人知道。于是就捐钱在沧州修建了这个养瞽院,收养盲人。这个盲人和这位陈某,都称得上是古道热肠的人。”刘君瑞又说:“盲人们在院里留出一间房子,早晚烧香膜拜陈公。”我认为在陈公的座位旁,也应为盲人设一个座位。刘君瑞不安地说:“盲人怎敢与州官平起平坐?”我说:“如果按官位来祭祀,盲人当然不能坐。如果因为义举来祭祀,那么盲人的义和官员相等,怎么不能坐呢?”这件事发生在康熙年间,而刘君瑞讲给我听时,是在乾隆乙亥、丙子年间,当时,刘君瑞还能说出住在这个院里盲人的名字。如今已经三十多年了,不知养瞽院还在不在。
 
【原文】
 
明季兵乱,曾伯祖镇番公年甫十一,被掠至临清。遇旧客作李守敬,以独轮车送归。崎岖戈马之间,濒危者数,终不舍去也。时宋太夫人在,酬以金。先顿首谢,然后置金于案曰:“故主流离,心所不忍,岂为求赏来耶?”泣拜而别,自后不复再至矣。守敬性戆直,侪辈有作奸者,辄龂龂与争,故为众口所排去。而患难之际,不负其心乃如此。
 
事有先兆,莫知其然。如日将出而霞明,雨将至而础润,动乎彼则应乎此也。余自四岁至今,无一日离笔砚。壬子三月初二日,偶在直庐,戏语诸公曰:“昔陶靖节自作挽歌,余亦自题一联曰:‘浮沉宦海如鸥鸟,生死书丛似蠹鱼。’百年之后,诸公书以见挽足矣。”刘石庵参知曰:“上句殊不类公,若以挽陆耳山,乃确当耳。”越三日而耳山讣音至,岂非机之先见欤!
 
申苍岭先生言:有士人读书别业,墙外有废冢,莫知为谁。园丁言夜中或有吟哦声,潜听数夕,无所闻。一夕,忽闻之,急持酒往浇冢上曰:“泉下苦吟,定为词客。幽明虽隔,气类不殊。肯现身一共谈乎?”俄有人影冉冉出树阴中,忽掉头竟去。殷勤拜祷,至再至三,微闻树外人语曰:“感君见赏,不敢以异物自疑。方拟一接清谈,破百年之岑寂。及遥观丰采,乃衣冠华美,翩翩有富贵之容,与我辈缊袍,殊非同调。士各有志,未敢相亲,惟君委曲谅之。”士人怅怅而返,自是并吟哦声亦不闻矣。余曰:“此先生玩世之寓言耳。此语既未亲闻,又旁无闻者,岂此士人为鬼揶揄,尚肯自述耶?”先生掀髯曰:“麑槐下之词,浑良夫梦中之噪,谁闻之欤?子乃独诘老夫也!”
 
【翻译】
 
明朝末年发生兵乱时,我的曾伯祖镇番公只有十一岁,被乱兵掠到临清。在临清遇到家里以前的佣工李守敬,李守敬用独轮车把他送回家来。一路上兵荒马乱,道路崎岖,多次面临危难,可是李守敬始终没有丢下曾伯祖自己逃命。当时宋太夫人在世,拿出银子来酬谢。李守敬先叩头表示感谢,然后将银子放在桌上说:“旧主人流离失所,我于心不忍,难道我是为了求赏赐才来的吗?”他流着泪拜别而去,从此再也没来过。李守敬性格耿直,佣工中有人使奸耍滑,他就据理力争,因此受到众口攻击,被排挤走了。在患难之际,他竟能如此不负故主。
 
凡事都有先兆,不知是怎么道理。比如太阳将升,云霞放出光明;将要下雨,柱子基石就潮湿,那边一动,这边就响应。我从四岁开始到今天,没有一天离开过笔砚。乾隆壬子年三月初二,我在值班房偶然和同事们开玩笑说:“过去陶渊明曾为自己写了一首挽歌,我也为自己题写了一副挽联:‘浮沉宦海如鸥鸟,生死书丛似蠹鱼。’在我百年之后,诸位用这副挽联来悼念我,我就知足了。”参知政事刘石庵说:“上半联很不像您,假若用来悼念陆耳山先生,更确切些。”过了三天,陆耳山先生去世的消息就到了,这不是气机的先兆吗!
 
申苍岭先生说:有个士子在别墅读书,墙外有座荒坟,也不知埋的是什么人。园丁说,晚上有时能听到吟诗的声音,士子悄悄地听了几个晚上,什么也没听到。一天晚上,忽然听到吟诗的声音,急忙端酒浇在坟上,说:“在黄泉之下苦读,一定是诗人。阴阳虽然间隔,但读书人的气质一定是没有两样的。愿不愿意出来谈谈呢?”不一会儿,有个人影从树荫下慢慢出现,忽然掉转头就走。士子礼貌地再三邀请,远远地听到树荫下的人影说:“感谢你的赏识,我也不能因为自己是鬼就多疑了。我正想和你谈谈,解除我一百年来的孤独寂寞。刚才远远看见你的风度神采,衣服华贵精美,潇洒之中有富贵人家的样子,和我这种布衣并非同类。每个人有自己的志趣,我不敢和你亲近,只有请你多多原谅了。”士子只好惆怅地回去了,从此就连吟诗的声音也听不到了。我说:“这是先生玩世不恭的寓言故事罢了。鬼的话,先生既没有亲自听到,旁边又没有别人听到,难道这个士子被鬼嘲笑,还肯自己说出来吗?”申苍岭先生摸着胡子笑道:“春秋时 麂撞槐树自杀时说的话,卫侯梦里浑良夫的喊叫,谁在旁边听到了呢?你只是追问我这个老头子!”
 
【原文】
 
邱孝廉二田言:永春山中有废寺,皆焦土也。相传初有僧居之,僧善咒术。其徒夜或见山魈,请禁制之。僧曰:“人自人,妖自妖,两无涉也。人自行于昼,妖自行于夜,两无害也。万物并生,各适其适。妖不禁人昼出,而人禁妖夜出乎?”久而昼亦嬲人,僧寮无宁宇,始施咒术。而气候已成,党羽已众,竟不可禁制矣。愤而云游,求善劾治者偕之归。登坛檄将,雷火下击,妖歼而寺亦烬焉。僧拊膺曰:“吾之罪也!夫吾咒术始足以胜之,而弗肯胜也;吾道力不足以胜之,而妄欲胜也。博善化之虚名,溃败决裂乃至此。养痈贻患,我之谓也夫!”
 
飞车刘八,从孙树珊之御者也。其御车极鞭策之威,尽驰驱之力,遇同行者,必蓦越其前而后已,故得此名。马之强弱所不问,马之饥饱所不问,马之生死亦所不问也。历数主,杀马颇多。一日,御树珊往群从家,以空车返。中路马轶,为轮所轧,仆辙中。其伤颇轻,竟昏瞀不知人,舁归则气已绝矣。好胜者必自及,不仁者亦必自及。东野稷以善御名一国,而极马之力,终以败驾。况此役夫哉!自陨其生,非不幸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举人邱二田说:福建永春县深山里有一座破庙,现在全是一片焦土。相传当初这里有僧人居住,他善于念咒降妖。他的徒弟夜间偶然看见山魈,就请僧人制服。僧人说:“人是人,妖是妖,各不相犯。人在白天活动,妖在夜间活动,不会互相伤害的。世上万物并生,各自有安身的地方。妖不干预人白天活动,而人为何要禁止妖夜间活动?”时间长了,山魈在大白天也骚扰起人来,僧舍没有安宁的地方,和尚这才念咒施法术。但是,山魈已经成了气候,它们广结党羽,竟然禁制不住了。和尚发怒,云游各地,请来善于降妖的人一起回寺院。在寺院设神坛,烧纸钱,请神灵,雷电大火从天而降,山魈被歼灭,同时寺庙也烧成了灰烬。僧人捶着胸脯说:“这是我的罪过呀!当初,我的法术足以治服它们,可我却不愿取胜;等到我的道行制伏不了妖怪时,却妄想一战求胜。为博取长于教化的虚名,最后一败涂地到这种地步。养毒疮而留祸患,说的正是我啊!”
 
飞车刘八,是我堂孙纪树珊的车夫。他驾车把马鞭的威力发挥到极致,马匹奔跑的速度用到极致,遇到同路的马车,非要超越到前面才作罢,所以得到飞车的名声。他不管驾车的马是强壮是瘦弱,不管马是饱是饿,也不管马是死是活。他曾为几个主人家驾车,被他累死的马很多。有一天,他驾车载树珊去堂兄弟家,空车回来。半路上,马匹突然受惊狂奔,刘八被车轮碾过,倒在车辙当中。他伤得不重,却昏迷不省人事,被人抬回家,早就断气了。好胜的人一定自食其果,不仁义的人也一定殃及自己。东野稷以善于驾驭马名扬全国,可是用尽了马的力气,马也终于垮了。何况这个车夫呢!这是自己送命,并不是不幸的意外事件。
 
【原文】
 
先祖光禄公,有庄在沧州卫河东。以地恒积潦,其水左右斜袤如“人”字,故名“人字汪”。后土语讹“人字”曰“银子”,又转“汪”为“洼”,以吹唇声轻呼之,音乃近“娃”,弥失其真矣。土瘠而民贫,凋敝日甚。庄南八里为狼儿口。 土语以“狼儿”二字合声吹唇呼之,音近“辣”,平声。 光禄公曰:“人对狼口,宜其不蕃也。”乃改庄门北向。直北五里曰木沽口, “沽”字,土音在果、戈之间。 自改门后,人字汪渐富腴,而木沽口渐凋敝矣。其地气转移欤?抑孤虚之说竟真有之?
 
人字汪场中有积柴, 俗谓之垛。 多年矣。土人谓中有灵怪,犯之多致灾祸;有疾病,祷之亦或验。莫敢撷一茎,拈一叶也。雍正乙巳,岁大饥,光禄公捐粟六千石,煮粥以赈。一日,柴不给,欲用此柴,而莫敢举手。乃自往祝曰:“汝既有神,必能达理。今数千人枵腹待毙,汝岂无恻隐心?我拟移汝守仓,而取此柴活饥者,谅汝不拒也。”祝讫,麾众拽取,毫无变异。柴尽,得一秃尾巨蛇,蟠伏不动;以巨畚舁入仓中,斯须不见。从此亦遂无灵。然迄今六七十年,无敢窃入盗粟者,以有守仓之约故也。物至毒而不能不为理所屈,妖不胜德,此之谓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先祖父光禄公,有处庄园在沧州卫河东岸。因为地面常有积水,水分左右两边斜伸出去,像“人”字的样子,所以叫做“人字汪”。后来方言变音,把“人字”读为“银子”,又把“汪”字改为“洼”,用唇音轻读,发音近似“娃”字,就更失去了原来名称的本义。人字汪土质贫瘠,百姓穷苦,一天天荒凉破落。庄子南面八里是狼儿口。 土语把“狼儿”两个字合起来用唇音读,音近“辣”,平声。 光禄公说:“人对狼口,因此才不兴旺。”于是,把庄门改成朝北,正对着北面五里外的木沽口, “沽”字,方言语音在果、戈之间。 自从改了大门以后,人字汪逐渐富裕肥沃起来,而木沽口却日益衰落,是地气转移了呢,还是占卜推算的说法当真呢?
 
人字汪的场院上有堆积的柴草, 老百姓叫垛。 很多年了。当地人说柴堆里面有灵怪,冒犯了它会有灾祸;有人生病,到柴堆前祈祷,有时也灵验。没有人敢折柴堆上的一枝、拿一叶。雍正乙巳年大饥荒,光禄公捐助六千石粮食,煮粥赈济灾民。有一天,柴草不够用,想用这垛柴禾,却没有人敢动手。光禄公亲自前往祝告神灵说:“你既然有灵验,一定能通情达理。现在,几千人空着肚子等死,你难道没有恻隐之心吗?我准备把你移去看守粮仓,田这些柴堆来煮粥,救活那些饥饿的人,大概你不会拒绝吧?”祝告之后,指挥众人拉取柴草,一点儿奇异变化也没有。柴草搬完,现出一条秃尾巴的巨蛇,蟠着一动也不动。大家就用大畚箕把巨蛇抬到粮仓里,一下子就不见了。从此以后,也没有什么灵验。不过,至今六七十年,没有人敢进粮仓偷粮,因为有过叫巨蛇守粮仓的约定。再毒的东西,也不能不被道理所制服,妖怪不能战胜德行,指的就是这种事情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从孙树宝言:韩店史某,贫彻骨。父将殁,家惟存一青布袍,将以敛。其母曰:“家久不举火,持此易米,尚可多活月馀,何为委之土中乎?”史某不忍,卒以敛。此事人多知之。会有失银钏者,大索不得。史某忽得于粪壤中。皆曰:“此天偿汝衣,旌汝孝也。”失钏者以钱六千赎之,恰符衣价。此近日事。或曰:“偶然也。”余曰:“如以为偶,则王祥固不再得鱼,孟宗固不再生笋也。幽明之感应,恒以一事示其机耳。汝乌乎知之!”
 
景州李晴嶙言:有刘生训蒙于古寺,一夕,微月之下,闻窗外窸窣声,自隙窥之,墙缺似有二人影。急呼“有盗”,忽隔墙语曰:“我辈非盗,来有求于君者也。”骇问:“何求?”曰:“猥以夙业,堕饿鬼道中,已将百载。每闻僧厨炊煮,辄饥火如焚。窥君似有慈心,残羹冷粥,赐一浇奠可乎?”问:“佛家经忏,足济冥途,何不向寺僧求超拔?”曰:“鬼逢超拔,是亦前因。我辈过去生中,营营仕宦,势盛则趋附,势败则掉臂如路人。当其得志,本未扶穷救厄,造有善因;今日势败,又安能遇是善缘乎?所幸货赂丰盈,不甚爱惜,孤寒故旧,尚小有周旋。故或能时遇矜怜,得一沾馀沥。不然,则如目键连母在大地狱中,食至口边,皆化猛火,虽佛力亦无如何矣。”生恻然悯之,许如所请,鬼感激呜咽去。自是每以残羹剩酒浇墙外,亦似有肸蚃,然不见形,亦不闻语。越岁馀,夜闻墙外呼曰:“久叨嘉惠,今来别君。”生问:“何往?”曰:“我二人无计求脱,惟思作善以自拔。此林内野鸟至多,有弹射者,先惊之使高飞;有网罟者,先驱之使勿入。以是一念,感动神明,今已得付转轮也。”生尝举以告人曰:“沉沦之鬼,其力犹可以济物,人奈何谢不能乎?”
 
【翻译】
 
堂孙纪树宝说:韩店镇有位史某,家里穷得简直一无所有。史某的父亲临终,家里仅有一件青布袍,史某要用这件衣服装殓。母亲说:“家里好几天揭不开锅,把它拿去换米,还能多活一个月,为什么把它埋进土里呢?”史某于心不忍,还是用布袍装殓了父亲。这件事有很多人知道。正逢有个人丢了一副银手镯,怎么找也没找到。史某忽然在粪堆里发现了这副银手镯。大家都说:“这是老天爷偿还给你布袍的钱,用来表彰你的孝心啊。”失主用六千钱赎回手镯,恰好是一件布袍的价。这是最近发生的事。有人说:“这是偶然的。”我说:“如果认为是偶然,那么,王祥再怎么卧冰,也不能得鱼,孟宗再流泪,冬天也不会生出竹笋来。阴阳之间的互相感应,常会通过一件事来显现它的玄机,你们哪里知道!”
 
景州人李晴嶙说:有个姓刘的书生在古庙里教儿童读书,一天晚上,月色微明,他听到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,从窗户缝隙往外一看,见墙缺口处有两个人影。刘生急忙喊“有贼!”忽然隔墙有声音说:“我们不是贼,是有事情来求您啊。”刘生惊恐地问:“求我什么?”墙外答道:“我们因为前生罪孽,堕入饿鬼道中,已将近一百年了。每当闻到厨房烧火做饭,就饥火如焚。我们偷偷地看,觉得您有慈悲心,能否用残羹剩饭祭奠我们一下呢?”刘生说:“佛教徒们整天诵经忏悔,足以周济阴间的鬼,你们为什么不向和尚求助超度?”饿鬼回答:“鬼逢超度也是前因。我俩前生在官场钻营,谁有权势就巴结谁,一旦衰败了,就一甩胳膊离开如同陌路人。我们得意时,也没做过济贫救弱的好事,积下功德;如今势败,又怎能得到善报呢?幸运的是,当初对所得不义之财,还不那么吝惜,对亲朋好友、饥寒孤寡的人也小有周济。因此,有时也能得到些小小的怜悯,吃上一口残羹剩饭。不然,一定会像目键连的母亲一样,在大地狱里,食物到了嘴边都化为猛火,就是神佛之功,也无能为力呵。”刘生可怜这两个饿鬼,就答应了他们的要求,鬼感激地呜咽着离去。从此以后,刘生经常把残羹剩酒洒向墙外,也能听到墙外隐隐约约似乎有声音回应,但见不到形状,也听不见说话。过了一年多,夜里听到墙外有人说:“感谢对我们的长久赐予,今天特地来向您告别。”刘生问:“到哪儿去?”鬼说:“我们俩没办法求得超脱,只想做点儿好事以求自拔。这片树林里野鸟很多,有来射杀的,我俩先惊吓鸟叫它们高飞;有用网捕捉的,我俩就事先驱赶它们,不让鸟儿入网。因为这一心念,感动了神明,已经允许我俩转轮托生了。”刘生曾经把这段故事讲给别人听,说:“沉沦的鬼尚且能用微薄之力救济生物,为什么人却说力不能及,推辞着不肯去做呢?”
 
【原文】
 
族兄中涵知旌德县时,近城有虎暴,伤猎户数人,不能捕。邑人请曰:“非聘徽州唐打猎,不能除此患也。” 休宁戴东原曰:“明代有唐某,甫新婚而戕于虎。其妇后生一子,祝之曰:‘尔不能杀虎,非我子也。后世子孙如不能杀虎,亦皆非我子孙也。’故唐氏世世能捕虎。” 乃遣吏持币往。归报唐氏选艺至精者二人,行且至。至则一老翁,须发皓然,时咯咯作嗽;一童子十六七耳。大失望,姑命具食。老翁察中涵意不满,半跪启曰:“闻此虎距城不五里,先往捕之,赐食未晚也。”遂命役导往。役至谷口,不敢行,老翁哂曰:“我在,尔尚畏耶?”入谷将半,老翁顾童子曰:“此畜似尚睡,汝呼之醒。”童子作虎啸声。果自林中出,径搏老翁。老翁手持一柄短斧,纵八九寸,横半之,奋臂屹立。虎扑至,侧首让之。虎自顶上跃过,已血流扑地。视之,自颔下至尾闾,皆触斧裂矣。乃厚赠遣之。
 
老翁自言炼臂十年,炼目十年。其目以毛帚扫之不瞬,其臂使壮夫攀之,悬身下缒不能动。《庄子》曰:“习伏众神,巧者不过习者之门。”信夫。尝见史舍人嗣彪,暗中捉笔书条幅,与秉烛无异。又闻静海励文恪公,剪方寸纸一百片,书一字其上,片片向日叠映,无一笔丝毫出入。均习而已矣,非别有谬巧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堂兄纪中涵任旌德知县时,靠近县城的地方有老虎肆虐,咬伤了几名猎手,无法捕捉。当地人请求说:“除非聘请徽州唐打猎家,否则不能消除虎患。” 休宁县戴东原说:“明代有个姓唐的人,刚结婚就被老虎吃了。后来他的妻子生了个儿子,祈祷说:‘你如果不能杀死老虎,就不是我的儿子。后代子孙如果不能杀死老虎,也都不是我的子孙。’所以唐家世世代代都会捕杀老虎。” 于是纪中涵派下属带着银钱去聘请。下属回来报告,唐家选派两位武艺最高强的,马上就要来了。唐家两个人到了,原来一个是老爷子,胡子头发雪白,还时时“咯咯”地咳嗽;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少年。纪中涵很失望,命令手下姑且给这两个猎手准备酒饭。老爷子觉察纪中涵不满意,就行礼道:“听说这只老虎在离城不到五里的地方,不如先去捕杀,回来再赏饭也不迟。”纪中涵就派差役带这两个人前去。差役走到山谷入口,不敢再走,老爷子冷笑着说:“有我在这里,你还害怕吗?”进入山谷一半时,老爷子回头对少年说:“这畜生好像还在睡觉,你来喊醒它。”少年就模仿老虎的啸声。老虎果然从树林里冲出,直扑老爷子。老爷子手里拿着一把短柄的斧头,长八九寸,阔只有四五寸,高举手臂,直挺挺地站着。老虎扑过来,老爷子把头一歪,让老虎越过。老虎从老爷子的头顶飞跃而过,就流血滚地死去了。仔细一看,老虎从下巴至尾骨,都擦着斧头而过,全身被剖开两半了。纪中涵就重赏两个猎人,送他们回去。
 
老爷子说,臂力练了十年,眼力练了十年。他的眼睛,练到用毛帚扫也不会眨眼;他的手臂,即使强壮汉子攀着,把身子吊在手臂上,也不会动一动。《庄子》说:“技艺熟练能使技艺超群的人们佩服,能工巧匠不过是勤学苦练的结果。”这是可信的。我曾经见过史嗣彪舍人,他可以在黑暗中提笔写条幅,写出的条幅,和点着灯写的完全一样。又听说静海的励文恪公,剪一百张一寸正方的纸片,每片都写上一个相同的字,把这些纸片叠在一起,迎着太阳透视观察,每张纸片的字没有一笔一画有丝毫相差。这些都是练习勤奋而已,并不是另有什么巧妙的捷径可走。
 
【原文】
 
李庆子言:山东民家,有狐居其屋数世矣。不见其形,亦不闻其语;或夜有火烛盗贼,则击扉撼窗,使主人知觉而已。屋或漏损,则有银钱铿然坠几上。即为修葺,计所给恒浮所费十之二,若相酬者。岁时必有小馈遗置窗外。或以食物答之,置其窗下,转瞬即不见矣。从不出嬲人,儿童或反嬲之,戏以瓦砾掷窗内,仍自窗还掷出。或欲观其掷出,投之不已,亦掷出不已,终不怒也。一日,忽檐际语曰:“君虽农家,而子孝弟友,妇姑娣姒皆婉顺,恒为善神所护,故久住君家避雷劫。今大劫已过,敬谢主人,吾去矣。”自此遂绝。从来狐居人家,无如是之谨饬者,其有得于老氏“和光”之旨欤!卒以谨饬自全,不遭劾治之祸,其所见加人一等矣。
 
从侄虞惇,从兄懋园之子也。壬子三月,随余勘文渊阁书,同住海淀槐西老屋。 余婿袁煦之别业,余葺治之,为轮对上直憩息之地。 言懋园有朱漆藤枕,崔庄社会之所买,有年矣。一年夏日,每枕之,辄嗡嗡有声,以为作劳耳鸣也。旬馀后,其声渐厉,似飞虫之振羽。又月馀,声达于外,不待就枕始闻矣。疑而剖视,则一细腰蜂鼓翼出焉。枕四围无针芥隙,蜂何能遗种于内?如未漆时先遗种,何以越数岁乃生?或曰:“化生也。”然蜂生以蛹,不以化。即果化生,何以他处不化而化于枕?他枕不化而化于此枕?枕中不饮不食,何以两月馀犹活?设不剖出,将不死乎?此理殊不可晓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李庆子说:山东有一户百姓家,狐精居住在他家已经几代了。平常不见狐精身形,也听不见声音;有时夜间如果有火灾或者盗贼,狐精就敲门摇窗,让主人知道。屋子有了漏损,就有银钱“铛啷”一声落到几案上。用这些银钱修缮房屋,费用总是能富裕十分之二,好像是对主人的酬谢。到了过年时,狐精必定赠送些小礼品,放在窗外。主人有时用食物答谢,放在狐精住的屋子窗外,转眼就不见了。狐精从来不扰人,有时候小孩子反而去惹狐精,往里面扔砖头瓦片玩,狐精也只是再从窗户扔出来。有时小孩子要看里面怎么往外扔,就不停地往里投,狐精不过是不停地往外扔,始终不发怒。有一天,忽然听到房檐上有声音说:“您虽说是农家,但是儿女孝敬,兄弟友爱,婆媳、妯娌和睦,常被神灵保护着,所以我长期居住在您家里,以避雷劫。如今大劫已过,敬谢主人,告辞了。”此后,再也没有狐精了。狐精居住在人家,从来也没有这么小心谨慎、自我约束的,大概他们是懂得了老子关于“和光同尘”的要旨了吧!他们终因小心谨慎、自我约束保全了自己,避免了被符咒法术制服的祸患,这种见识可以说高人一等了。
 
我的堂侄虞惇,是堂兄懋园的儿子。乾隆壬子年三月,他随我在文渊阁校勘书籍,一起住在海淀的槐西老屋里。 这是我女婿袁煦的别墅,我修缮之后,作为轮到值班时休息的地方。 他说懋园有个朱漆藤枕,是从崔庄的集市上买的,已经有些年头了。有一年夏天,懋园每次枕上这个藤枕,就会听到“嗡嗡”声,起初以为是操劳过度,自己耳鸣。十几天后,声音越来越大,好似是飞虫在振动羽翼。又过一个多月,嗡嗡声传出枕外,不等枕到枕头上也能听见了。疑惑不解,就剖开藤枕察看,结果有一只细腰蜂扇动着翅膀飞了出来。藤枕周围密闭,连针尖大的孔隙都没有,蜂怎么能在枕内产卵呢?如果枕头在没有油漆时就被蜂产过卵,怎么会过了几年以后才生出蜂来?有人说:“这是自然界化生的。”可是,蜂向来都是蛹生,从不化生。即使真的是化生,为何不在别处化生而单在枕头里化生?为何不在其他枕头里化生而偏偏在这只枕头里化生?蜂在枕头里不吃不喝,两个多月怎么还能活下来?假设不是剖开枕头让它飞出来,这蜂就会不死吗?这其中的缘故太不可理解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虞惇又言:掖县林知州禹门,其受业师也。自言其祖年八十馀,已昏耄不识人,亦不能步履,然犹善饭。惟枯坐一室,苦郁郁不适。子孙恒以椅舁至门外延眺,以为消遣。一日,命侍者入取物,独坐以俟。侍者出,则并椅失之矣。阖家悲泣惶骇,莫知所为;裹粮四出求之,亦无踪迹。会有友人自劳山来,途遇禹门,遥呼曰:“若非觅若祖乎?今在山中某寺,无恙也。”忽驰访之,果然。其地距掖数百里,僧不知其何以至。其祖但觉有二人舁之飞行,亦不知其为谁也。此事极怪而非怪,殆山魈狐魅播弄老人以为游戏耳。
 
戈孝廉廷模,字式之,芥舟前辈长子也。天姿朗彻,诗格书法,并有父风。于父执中独师事余。余期以远到,乃年四十馀,始选一学官。后得心疾,忽发忽止,竟夭天年。余深悲之,偶与从孙树珏谈及。树珏因言其未殁以前,读书至夜半,偶即景得句曰:“秋入幽窗灯黯淡。”属对未就,忽其友某揭帘入,延与坐谈,因告以此句。其友曰:“何不对以‘魂归故里月凄清’。”式之愕然曰:“君何作鬼语?”转瞬不见,乃悟其非人。盖衰气先见,鬼感衰气应之也。故式之不久亦下世。与《灵怪集》载曹唐《江陵佛寺》诗“水底有天春漠漠”一联事颇相类。
 
【翻译】
 
虞惇又说:掖县知州林禹门是他的老师。林禹门自己说,他祖父八十多岁了,年老糊涂,已经不认识人了,也不能走路,但是饭量很大。只是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房间里,感到闷闷不乐,很不舒服。子孙们经常用椅子把他抬出去,看看远处的风景,作为消遣。有一天,老人让侍候他的人进去拿东西,他独自坐在门外等着。仆人拿东西出来,老人和椅子全不见了。全家人伤心惊慌,不知怎么办才好;带上干粮,四处寻找,依然没有踪迹。恰巧有个朋友从崂山来,在路上遇到了林禹门,远远呼叫着说:“你是来找爷爷的吧?他在崂山的一座庙里,一切都很好。”林禹门急忙奔赴崂山,果然老人在那里。崂山与掖县相距几百里,庙里的和尚也不知老人是怎么来的。老人只觉得有两个人抬着他的椅子飞跑,但不知道是什么人。这件事非常怪异但又不怪,也许是山魈、狐仙、鬼魅之类捉弄老人,当成一种游戏而已。
 
举人戈廷模,字式之,是前辈戈芥舟的长子。戈廷模形貌清俊,诗艺书法,都有他父亲的风格。在他父亲的同辈人中,他唯独把我当作他的老师。我对他也抱着很大的期望,但他直到四十岁,才被选任了个学官。后来得了心脏病,时发时好,竟然早逝了。我深感悲痛,偶然和堂孙纪树珏提起戈廷模。树珏说戈廷模去世之前,读书到深夜,偶然即景写了一句诗:“秋入幽窗灯黯淡。”下联还没写出来,忽然见他的一位朋友掀帘进来,戈廷模让坐,告诉他这一句诗。那位朋友说:“你何不以‘魂归故里夜凄清’来对呢?”戈廷模吃惊地问:“你怎么说起鬼话来了?”朋友转眼就不见了,戈廷模这才醒悟对方不是人。因为他先已出现了衰气,鬼感受到了才来的。所以戈廷模不久也死了。这和《灵怪集》里记载的曹唐所作《江陵佛寺》诗中“水底有天春漠漠”一句的事特别相似。
 
【原文】
 
曹慕堂宗丞言:有夜行遇鬼者,奋力与角。俄群鬼大集,或抛掷沙砾,或牵拽手足。左右支吾,大受箠击,颠踣者数矣。而愤恚弥甚,犹死斗不休。忽坡上有老僧持灯呼曰:“檀越且止!此地鬼之窟宅也,檀越虽猛士,已陷重围。客主异形,众寡异势,以一人气血之勇,敌此辈无穷之变幻,虽贲、育无幸胜也,况不如贲、育者乎?知难而退,乃为豪杰。何不暂忍一时,随老僧权宿荒刹耶?”此人顿悟,奋身脱出,随其灯影而行。群鬼渐远,老僧亦不知所往。坐息至晓,始觅得路归。此僧不知是人是鬼,可谓善知识耳。
 
海淀人捕得一巨鸟,状类苍鹅,而长喙利吻,目睛突出,眈眈可畏。非鹜非鹳,非鸨非鸬鹚,莫能名之,无敢买者。金海住先生时寓直澄怀园,独买而烹之,味不甚佳。甫食一二脔,觉胸膈间冷如冰雪,坚如铁石;沃以烧春,亦无暖气。委顿数日,乃愈。或曰:“张读《宣室志》载,俗传人死数日后,当有禽自柩中出,曰‘杀’。有郑生者,尝在隰川,与郡官猎于野,网得巨鸟,色苍,高五尺馀;解而视之,忽然不见。里中人言有人死且数日,卜者言此日‘杀’当去。其家伺而视之,果有巨鸟苍色自柩中出。”又,《原化记》载,韦滂借宿人家,射落“杀”鬼,烹而食之,味极甘美。先生所食,或即“杀”鬼所化,故阴凝之气如是欤?倪馀疆时方同直,闻之笑曰:“是又一终南进士矣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曹慕堂宗丞说:有一个人赶夜路,遇到了鬼,就尽力同鬼争斗。不一会儿,大群的鬼拥过来,有的抛掷沙石,有的拉手拖脚。这个人左挡右防,受尽捶打,跌倒爬起很多次。这人更加愤怒,拚死争斗不停。忽然山坡上有个老和尚举着灯笼喊道:“施主不要再打了。这里是鬼的老窝,施主虽然是猛士,已经陷入重围了。客人和主人形类不同,人数多寡又不对等,以你一个人的勇猛,去对付这些鬼无穷的变化,即使有古代勇士孟贲、夏育的力量,也不能侥幸取胜,何况你还不及孟贲、夏育呢!知难而退,才是豪杰。你为什么不暂时忍耐一下,暂且跟老和尚到荒凉的寺院住一个晚上呢?”这个人顿时醒悟,奋力脱身,跟着老和尚的灯光走。群鬼越来越远了,老和尚也不知去向。这人坐下休息,到早晨才找到路回家。这个老和尚不知是人是鬼,但可以说是通晓一切的了。
 
海淀的人捉到一只很大的鸟,样子像只灰鹅,嘴巴又长又尖,两眼突出,眼神很凶恶可怕。这只大鸟不是野鸭,不是老鹳,不是鸨鸟,不是鸬鹚,没人能说出它的名字,也没人敢买它。当时金海住先生正在澄怀园值班,自己买来杀了煮熟,味道不怎么样。刚吃下去一两块,就觉得胸膈之间冷如冰雪,坚硬如铁石;喝了两杯烧酒,仍然没有暖和过来。不舒服了几天,才好了。有人说:“张读的《宣室志》中记载,民间传说人死几天之后,就有鸟从棺材里飞出来,这鸟叫‘杀’。有个姓郑的,在隰川郊外陪郡官打猎,网住了一只大鸟,灰色,有五尺多高;想把大鸟从网里取出来仔细看,忽然不见了。村子里有人说某人死了好几天,卜者说这一天‘杀’要离去。家属等在旁边看,果然有一只灰色大鸟从棺材里飞出来。”还有,《原化记》记载,韦滂寄宿人家,用箭射落了“杀”鬼,煮熟之后吃了,味道极美。先生吃的那只大鸟,大概也是“杀”鬼所幻化的,所以阴冷的气凝结得这样利害吧?倪馀疆先生正与金海住先生一起值班,听了这种说法,笑着说:“咱们这里又出现了一个终南进士钟馗!”
 
【原文】
 
自黄村至丰宜门, 俗谓之南西门。 凡四十里。泉源水脉,络带钩连,积雨后污潦沮洳,车马颇为阻滞。有李秀者,御空车自固安返。见少年约十五六,娟丽如好女,蹩躠泥涂,状甚困惫。时日已将没,见秀行过,有欲附载之色,而愧沮不言。秀故轻薄,挑与语,邀之同车。忸怩而上。沿途市果饵食之,亦不甚辞。渐相软款,间以调谑。面 微笑而已。行数里后,视其貌似稍苍,尚不以为意。又行十馀里,暮色昏黄,觉眉目亦似渐改。将近南苑之西门,则广颡高颧,鬑鬑有须矣。自讶目眩,不敢致诘。比至逆旅下车,乃须鬓皓白,成一老翁,与秀握手作别曰:“蒙君见爱,怀感良深。惟暮齿衰颜,今夕不堪同榻,愧相负耳。”一笑而去,竟不知为何怪也。秀表弟为余厨役,尝闻秀自言之。且自悔少年无状,致招狐鬼之侮云。
 
文安王岳芳言:有杨生者,貌姣丽,自虑或遇强暴,乃精习技击,十六七时,已可敌数十人。会诣通州应试,暂住京城。偶独游陶然亭,遇二回人强邀入酒肆。心知其意,姑与饮啖,且故索珍味食。二回人喜甚,因诱至空寺,左右挟坐,遽拥于怀。生一手按一人,并踣于地,以足踏背,各解带反接,抽刀拟颈曰:“敢动者死!”褫其下衣,并淫之,且数之曰:“尔辈年近三十,岂足供狎昵!然尔辈污人多矣,吾为孱弱童子复仇也。”徐释其缚,掉臂径出。后与岳芳同行,遇其一于途。
 
【翻译】
 
从黄村到丰宜门, 老百姓叫做南西门。 共有四十里。此地是泉水河沟的源头,河汊水沟交错如网,积雨后道路泥泞,车马行走很不方便。有个叫李秀的人,驾着空车从固安回家。途中见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,清秀苗条,像个漂亮女子,正艰难地在泥路上走,看样子已经十分疲惫。当时天色已晚,少年见李秀顺路空车,流露出搭车的意思,但是害羞没有开口。李秀向来轻薄,主动说话挑逗少年,邀他上车。少年羞答答地上了车。沿途李秀买了一些果品给少年吃,少年也没怎么推辞。李秀渐渐地甜言蜜语与少年调情,少年也只是红着脸微笑而已。走了几里路后,少年的相貌似乎苍老了一些,一时还没有在意。又走了十几里路,暮色昏黄,李秀觉得少年的眉目似乎渐渐变了。将近南苑西门的时候,少年已经宽脑门、高颧骨,长出胡须来了。他惊讶自己可能是眼花,没敢多问。等到了旅店下车,少年已经须发全白,完全是个老翁了。老翁与李秀握手告别说:“承蒙您喜欢,十分感动。只是垂暮之年,颜色衰败,今晚是不堪与君同床了。辜负了你的盛情,真是惭愧!”朝李秀一笑,转身离去,到底不知道是什么精灵鬼怪。李秀的表弟是我的厨师,曾经听李秀亲口讲述这件怪事。李秀自己讲述这件事时,表示很后悔年轻时荒唐,才招来了狐鬼的捉弄。
 
文安人王岳芳说:有个姓杨的书生,长得很漂亮,他担心可能遇到强暴,就精练武艺,十六七岁时,就已能抵挡几十个人了。他去通州应考,在京城暂住。偶然一个人到陶然亭游玩,遇到两个回民,强拉他到酒店喝酒。杨某知道他们不怀好意,姑且与他们吃喝,并故意点很贵的菜。两个回民非常高兴,把他骗到一座空庙里,一左一右挟制他坐着,突然把他拥到怀里。杨生一手一个,把两人按在地上,用脚踏住他们的脊背,解下他们的裤带,反绑了两手,抽出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说:“谁敢动就要他的命!”他扒下两人的裤子,侮辱了一番,教训他们说:“你们近三十岁了,哪里值得玩弄!不过你们玷污的人太多了,我要为被你们污辱的孩子们报仇。”说完,从容地给他俩松了绑,一甩胳膊径直离去。后来,杨生与王岳芳同行,在路上碰上了两个回民中的一个。
 
【原文】
 
顾之一笑,其人掩面鼠窜去。乃为岳芳具道之。岳芳曰:“戕命者使还命,攘财者使还财,律也,此当相偿者也。惟淫人者有治罪之律,无还使受淫之律,此不当偿者也。子之所为,谓之快心则可,谓之合理则未也。”
 
从孙树楍言:南村戈孝廉仲坊,至遵祖庄 土语呼榛子庄,遵、榛叠韵之讹,祖、子双声之转也。相近又有念祖桥,今亦讹为埝左。 会曹氏之葬。闻其邻家鸡产一卵,入夜有光,仲坊偕数客往观。时已昏暮,灯下视之,无异常卵。撤去灯火,果吐光荧荧,周卵四围如盘盂。置诸室隅,立门外视之,则一室照耀如昼矣。客或曰:“是鸡为蛟龙所感,故生卵有是变怪。恐久而破壳出,不利主人。”仲坊次日即归,不知其究竟如何也。
 
案,木华《海赋》曰:“阳冰不冶,阴火潜然。”盖阳气伏积阴之内,则郁极而外腾。《岭南异物志》称海中所生鱼蜃,置阴处有光。《岭表录异》亦称黄蜡鱼头,夜有光如笼烛,其肉亦片片有光。水之所生,与水同性故也。必海水始有火,必海错始有光者,积水之所聚,即积阴之所凝,故百川不能郁阳气,惟海能郁也。至暑月腐草之为萤,以层阴积雨,阳气蒸而化为虫;塞北之夜亮木,以冰谷雪岩,阳气聚而附于木。萤不久即死,夜亮木移植盆盎,越一两岁亦不生明。出潜离隐,气得舒则渐散耳。惟鸡卵夜光则理不可晓,蛟龙所感之说,亦未必然。按,段成式《酉阳杂俎》称岭南毒菌夜有光,杀人至速。盖瘴疠所钟,以温热发为阳焰。此卵或沴疠之气,偶聚于鸡;或鸡多食毒虫,久而蕴结,如毒菌有光之类,亦未可知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杨生向他微微一笑,那人吓得抱头鼠窜。杨生就把来龙去脉告诉了王岳芳。王岳芳说:“杀人偿命,欠债还钱,律令规定这是应该偿还的。只有奸淫别人,另外又有判罪的律条,没有让奸污人的反过来受奸淫的律条,这是不该偿还的。你这么做,痛快倒是痛快,说它合理就不见得了。”
 
侄孙树楍说:南村有个举人戈仲坊,到遵祖庄 土语叫“榛子庄”,“遵”成“榛”是叠韵的变化,“祖”成“子”是双声的转换。相近地方又有“念祖桥”,现在也变音为“埝左”。 参加曹家的葬礼。他听说曹家邻居的鸡生了一只蛋,到夜晚会发光,就和几位宾客一起去看。当时已是黄昏,在灯下看这只蛋,和一般鸡蛋没有不同。拿走灯火后,果然发出荧荧的光芒,在鸡蛋周围形成一个盘子大的光圈。把它放在房间的一角,站在门外看,就见光芒把整个房间都照得像白天一样明亮。有个客人说:“这只鸡可能是受了蛟龙的精气,所以生下这样奇怪的蛋。只怕以后小鸡破壳而出,对主人不吉利。”戈仲坊第二天就回家了,不知道最后有什么事情发生。
 
据考证,木华的《海赋》说:“阳冰不冶,阴火潜然。”原来阳气潜伏在积累阴气之中,到了饱和的程度,就要挥发出来。《岭南异物志》说海里产生的鱼蜃,放在暗处会发光。《岭表录异》也说有一种黄蜡鱼头,夜晚能发光,像一只灯笼,它的肉也是一片片会发光。水里的生物,和水的性质相同。一定要是海水才会有火,一定是海中各种海产品才会发光的情况,是因为水积聚的,也是阴气所凝聚的,所以河流不能够包容阳气,只有海才能包容。至于暑天野草腐烂产生了萤火虫,是因为阴云堆积就下雨,阳气蒸腾就化育昆虫;塞外的夜亮木,是因为有冰山雪峰的阳气聚集依附在树木上。萤火虫很快就死亡,夜亮木移栽到盆缸中,过一两年也不会发光了。离开潜伏隐蔽的地方,阳气得到伸展,也就渐渐消散了。只是鸡蛋夜里发光的道理,还是不清楚,蛟龙使鸡受精的说法,也不一定对。段成式的《酉阳杂俎》说到岭南有一种毒菌,晚上能发光,毒死人的速度最快。这是瘴疠之气所聚集,因为温热气候引发为明亮的火焰。这只鸡蛋或者是灾害不祥之气偶然聚集在鸡身上所致;或者是鸡吃的有毒昆虫太多,长期以来毒素郁结在蛋上,就像毒菌有光的一样,也不是不可能的。
 
【原文】
 
从侄虞惇言:闻诸任邱刘宗万曰:“有旗人赴任丘催租,适村民夜演剧,观至二鼓乃散。归途酒渴,见树旁茶肆,因系马而入。主人出,言火已熄,但冷茶耳。入室良久,捧茶半杯出,色殷红而稠粘,气似微酲。饮尽,更求益。曰:‘瓶已罄矣,当更觅残剩。须坐此稍待,勿相窥也。’既而久待不出,潜窥门隙,则见悬一裸女子,破其腹,以木撑之,而持杯刮取其血。惶骇退出,乘马急奔。闻后有追索茶钱声,沿途不绝。比至居停,已昏瞀坠仆。居停闻马声出视,扶掖入。次日乃苏,述其颠末。共往迹之,至系马之处,惟平芜老树,荒冢累累,丛棘上悬一蛇,中裂其腹,横支以草茎而已。”此与裴硎《传奇》载卢涵遇盟器婢子杀蛇为酒事相类。然婢子留宾,意在求偶。此鬼鬻茶胡为耶?鬼所需者冥镪,又向人索钱何为耶?
 
田香谷言:景河镇西南有小村,居民三四十家。有邹某者,夜半闻犬声,披衣出视。微月之下,见屋上有一巨人坐。骇极惊呼,邻里并出。稍稍审谛,乃所畜牛昂首而蹲,不知其何以上也。顷刻喧传,男妇皆来看异事。忽一家火发,焰猛风狂,阖村几尽为焦土。乃知此为牛祸,兆回禄也。姚安公曰:“时方纳稼,豆秸谷草,堆秫篱茅屋间,袤延相接。农家作苦,家家夜半皆酣眠。突尔遭焚,则此村无噍类矣。天心仁爱,以此牛惊使梦醒也,何反以为妖哉!”
 
【翻译】
 
堂侄虞惇说:听任邱人刘宗万讲:“有个旗人到任邱县来收租,赶上村民夜里演戏,他看到二更天戏才散。返回旅馆途中,酒后口渴,见大树边有个茶馆,就拴马进了茶馆。茶馆主人出来,说炉火已经熄灭,只有凉茶了。店主人进去半天,才端出半杯茶,那茶殷红而黏稠,有点儿说不出的味儿。旗人一饮而尽,还要喝。主人说:‘瓶已经控干了,我再去找找有没有剩的。您坐在这里稍等片刻,别往里边偷看。’等了好久,也不见主人出来,旗人偷偷从门缝往里看,只见悬挂着一个裸体女人,肚子已经开膛,用一根木棍撑着,主人正拿着杯子刮女人肚子里的血。旗人吓得急忙逃出店门,骑上马拼命奔跑。只听后面有人追赶索要茶钱声,一路不停。等他跑回住处,已经昏昏沉沉,从马上掉了下来。主人听到马蹄声出来,把他扶进屋里。第二天他才醒过来,讲述了始末。大家一起去找,只见昨天拴马的地方,只有荒草老树,荒坟累累,在一处荆刺丛中,悬挂着一条蛇,腹部被剖开,有一根草棍横向撑着。”这和唐朝裴硎所著《传奇》记载卢涵遇到盟器丫头杀蛇当酒的故事相似。不过,丫头挽留宾客,用意在于希望结成夫妇。这里的鬼卖茶,为了什么呢?鬼所需要的是纸钱,又向人讨银钱干什么用呢?
 
田香谷说:景河镇西南有个小村庄,有三四十户居民。有个邹某,半夜听见狗叫,披着衣服出来察看。在微弱的月光下,看见屋顶上坐着的一个巨人。他害怕极了呼喊起来,邻里全都出来了。再稍微仔细地看坐着的那个,原来是自家养的牛昂首蹲在房上,谁也不知道是怎么上去的。顷刻吵吵嚷嚷传遍全村,男女老少都来看牛上房的怪事。这时,忽然有一家着了火,风狂火猛,全村几乎成了焦土。人们这才明白牛上房的怪事是牛祸,预兆火灾。姚安公说:“当时正在秋收,豆秸谷草堆积在秫篱茅屋之间,连绵相接。农家白天劳累一天,半夜时分都在酣睡。这时如果突然遭到焚烧,全村男女老少就都烧死了。天心仁爱,用这头牛惊醒全村人避火,怎么反而说成是牛妖呢!”
 
【原文】
 
同郡某孝廉未第时,落拓不羁,多来往青楼中。然倚门者视之,漠然也。惟一妓名椒树者 此妓佚其姓名,此里巷中戏谐之称也。 独赏之,曰:“此君岂长贫贱者哉!”时邀之狎饮,且以夜合资供其读书。比应试,又为捐金治装,且为其家谋薪米。孝廉感之,握臂与盟曰:“吾傥得志,必纳汝。”椒树谢曰:“所以重君者,怪姊妹惟识富家儿;欲人知脂粉绮罗中,尚有巨眼人耳。至白头之约,则非所敢闻。妾性冶荡,必不能作良家妇;如已执箕帚,仍纵怀风月,君何以堪!如幽闭闺阁,如坐囹圄,妾又何以堪!与其始相欢合,终致仳离,何如各留不尽之情,作长相思哉。”后孝廉为县令,屡招之不赴。中年以后,车马日稀,终未尝一至其署。亦可云奇女子矣。使韩淮阴能知此意,乌有“鸟尽弓藏”之憾哉!
 
胶州法南野,飘泊长安,穷愁颇甚。一日,于李符千御史座上,言曾于泺口旅舍见二诗,其一曰:“流落江湖十四春,徐娘半老尚风尘。西楼一枕鸳鸯梦,明月窥窗也笑人。”其二曰:“含情不忍诉琵琶,几度低头掠鬓鸦。多谢西川贵公子,肯持红烛赏残花。”不署年月姓名,不知谁作也。余曰:“此君自寓坎坷耳。然五十六字足抵一篇《琵琶行》矣。”
 
益都李生文渊,南涧弟也。嗜古如南涧,而博辩则过之。不幸夭逝,南涧乞余志其墓。匆匆未果,并其事状失之,至今以为憾也。
 
一日,在余生云精舍讨论古礼,因举所闻一事曰:博山有书生,夜行林莽间,见贵官坐松下,呼与语。谛视,乃其已故表丈某公也,不得已近前拜谒。问家事甚悉。生因问:“古称体魄藏于野,而神依于庙主。丈人有家祠,何为在此?”某公曰:“此泥于古不墓祭之文也。夫庙祭地也,主祭位也,神之来格,以是地是位为依归焉耳。如神常居于庙,常附于主,是世世祖妣与子孙人鬼杂处也。且有庙有主,为有爵禄者言之耳。今一邑一乡之中,能建庙者万家不一二,能立祠者千家不一二,能设主者百家不一二。如神依主而不依墓,是百千亿万贫贱之家,其祖妣皆无依之鬼也,有是理耶?知鬼神之情状者,莫若圣人。明器之礼,自夏后氏以来矣。使神在主而不在墓,则明器当设于庙。乃皆瘗之于墓中,是以器供神而置于神所不至也,圣人顾若是颠耶?卫人之祔离之,殷礼也;鲁人之祔合之,周礼也。孔子善周。使神不在墓,则墓之分合,了无所异,有何善不善耶?《礼》曰:‘父没而不忍读父之书,手泽存焉尔。母亡而不忍用其杯棬,口泽存焉尔。’一物之微,尚且如是,顾以先人体魄,视如无物;而别植数寸之木,曰此吾父吾母之神也,毋乃不知类耶?寺钟将动,且与子别。子今见吾,此后可毋为竖儒所惑矣。”生匆遽起立,东方已白。视之正其墓道前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我同郡的一位举人考取功名前,穷困潦倒,放荡不羁,常来往于妓院。然而烟花女子都不怎么搭理他。只有一个叫椒树的妓女 这个妓女已不知姓名,这个名字是妓院里的人给她起的绰号。 赏识他,说:“这位郎君怎么会长久地贫穷下去呢!”时常请他来宴饮亲热,并且拿出接客的钱资助他读书。等到应考时,椒树又出钱为他准备行装,还为他家准备了柴米油盐。举人感激她,拉着椒树的手发誓说:“倘若我得到一官半职,一定娶你为妻。”椒树辞谢说:“我所以器重您,只是怪姐妹们只认识富家儿;我想让人们明白,在敷脂粉、穿绸缎的女人里,也有慧眼识贤的人。至于白头偕老的约定,我是不敢想的。我性情放荡,必定当不成良家妇女;如果我成了您的妻子,依然纵情声色,您怎么受得了!如果把我幽禁在闺阁中,我就像进了监狱,我怎么受得了!与其开始欢合,最终离异,还不如互留相思之情,作为长久的思念。”后来,这个举人官居县令,他多次请椒树来,椒树都没有答应。后来,椒树年纪大了,门前车马渐渐稀少,她也没有到县衙去过一次。这也可称得上是一位奇女子了。假如当年淮阴侯韩信能够体会这层意思,哪里还会有“飞鸟尽,良弓藏”的遗憾呢!
 
胶州人法南野,在长安城流浪漂泊,十分穷困潦倒。一天,他在御史李符千家中做客时,说他曾在泺口旅馆见过两首诗,第一首说:“流落江湖十四春,徐娘半老尚风尘。西楼一枕鸳鸯梦,明月窥窗也笑人。”第二首说:“含情不忍诉琵琶,几度低头掠鬓鸦。多谢西川贵公子,肯持红烛赏残花。”诗后没有署年月、姓名,不知道是谁写的。我说:“这是您自己寄托坎坷的遭遇而已。不过这五十六个字,能够抵得上白居易的《琵琶行》了。”
 
益都的李文渊秀才,是南涧的弟弟。和南涧一样喜好古物,但见识广博,议论精到,超过南涧。不幸年纪轻轻就死了,南涧请我写一篇墓志。我在匆忙之间,没有写成,而且连文渊的事迹行状都丢失了,到现在还感到遗憾。
 
曾有一天,在我的生云精舍中讨论古代礼仪,李秀才谈到听来的一件事:博山有个书生,夜间赶路经过树林,看到松树下坐着一位大官,大官叫他过去说话。仔细一看,这位官员原来是去世的表丈某人。没有办法,书生只好上前行礼。官员详细地询问书生家里的情况。书生就问:“自古以来,人家都说人死后遗骸埋在郊野,灵魂依附在家庙的神主牌位上。表丈本来有家祠,怎么会在这里呢?”官员说:“这是人们拘泥于自古不去坟墓祭祀的说法而已。家庙家祠是祭祀的地方,主要祭祀神主牌位,灵魂的降临,是以祠庙神主作为依附的。如果灵魂经常留在家庙里,附在神主牌位上,那就是世世代代的祖先和活着的子孙人鬼杂处。而且,家庙里有神主牌位,有封号有官位的人才是这样。现在一个地区一个乡村,能建造家庙的,一万家里也不到一两家;能建立祠堂的,一千家里也不到一两家;能设立神主牌位的,一百家里也没有一两家。如果灵魂只是依附牌位而不依附坟墓,那么千千万万贫穷卑贱的人家,他们的祖先都成了无处依附的鬼魂了,有这种道理吗?了解鬼神情形的,再没有比得上圣人的了。墓中安放明器的礼制,从夏后氏以来就有了。假使灵魂在神主牌位,而不在坟墓里,那么明器应当放在家庙里。可是明器都埋在坟墓里,难道是用明器供奉灵魂,却偏偏放在灵魂不到的地方,圣人怎么会糊涂到这个地步呢?卫国人夫妻合葬,两棺之间有东西隔开,是殷代的礼制;鲁国人夫妻合葬,两棺之间不隔开,是周代的礼制。孔子推重周代的礼制。假使灵魂不在坟墓,那么合葬后隔不隔开,都没有什么不同,又有什么推重不推重呢?《礼记》上说:‘父亲死后,不忍心阅读父亲的书籍,因为其中有父亲手翻过的痕迹。母亲死后,不忍心用她的杯碗,因为上面有母亲饮用过的痕迹。’那么小的物品,还这样重视,居然将先辈的遗体看得像没有一样,却另外竖起几寸长的木块,说这是父母的神魂所在,这不是太不会区别事情的性质了吗?寺院的钟声快要响了,我这就和你告别。你今天见到我,今后就不会被那些卑贱的儒生所迷惑了。”书生连忙站起来,天已经亮了。书生一看,原来自己正站在那位官员坟墓前面的墓道上。
 
【原文】
 
陈裕斋言:有僦居道观者,与一狐女狎,靡夕不至。忽数日不见,莫测何故。一夜,搴帘含笑入。问其旷隔之由。曰:“观中新来一道士,众目曰仙。虑其或有神术,姑暂避之。
 
【翻译】
 
陈裕斋说:有个人借住在道观里,跟一个狐女相好,狐女没有一夜不来。忽然狐女好几天没来,猜不出是为什么。一天晚上,狐女掀开门帘笑嘻嘻进屋。问她几天没来的缘故,狐女说:“道观里新来了个道士,众人都把他看成是神仙。我担心他真有神术,所以暂避一时。
 
【原文】
 
今夜化形为小鼠,自壁隙潜窥,直大言欺世者耳。故复来也。”问:“何以知其无道力?”曰:“伪仙伪佛,技止二端:其一故为静默,使人不测;其一故为颠狂,使人疑其有所托。然真静默者,必淳穆安恬,凡矜持者伪也;真托于颠狂者,必游行自在,凡张皇者伪也。此如君辈文士,故为名高,或迂僻冷峭,使人疑为狷;或纵酒骂座,使人疑为狂,同一术耳。此道士张皇甚矣,足知其无能为也。”时共饮钱稼轩先生家。先生曰:“此狐眼光如镜,然词锋太利,未免不留馀地矣。”
 
司爨者曹媪,其子僧也。言尝见粤东一宦家,到寺营斋,云其妻亡已十九年。一夕,灯下见形曰:“自到黄泉,无时不忆,尚冀君百年之后,得一相见。不意今配入转轮,从此茫茫万古,无复会期。故冒冥司之禁,赂监送者来一取别耳。”其夫骇痛,方欲致词,忽旋风入室卷之去,尚隐隐闻泣声。故为饭僧礼忏,资来世福也。此夫此妇,可谓两不相负矣。《长恨歌》曰:“但令心如金钿坚,天上人间会相见。”安知不以此一念,又种来世因耶!
 
《桂苑丛谈》记李卫公以方竹杖赠甘露寺僧,云此竹出大宛国,坚实而正方,节眼须牙,四面对出云云。案,方竹今闽、粤多有,不为异物。大宛即今哈萨克,已隶职方,其地从不产竹,乌有所谓方者哉!又《古今注》载乌孙有青田核,大如六升瓠。空之以盛水,俄而成酒。案,乌孙即今伊犁地。
 
【翻译】
 
今天晚上,我变幻成一只小老鼠,从墙洞偷偷地观察他,原来这道士不过吹牛骗人罢了。所以我又来了。”那人问:“你凭什么说他没有道力?”狐女说:“凡是伪仙伪佛,大抵只有两套伎俩:一种是假装沉默,让人揣摩不透;另一种是假装颠狂,让人疑心他真的有所倚仗。然而,真正静默的人,必然表现为淳朴、肃穆、闲适、恬静,凡是装腔作势的就是假的;真正依托颠狂状态的人,一定是言语行动真实自然,凡是东张西望、神情不安的就是假的。比如像您这样的文士,故作高傲,有的迂腐孤僻,使人觉得他耿直;或者借酒骂人,让人觉得他有些狂放,这是同一种把戏。这个道士东张西望,太明显了,我断定他没有什么本事。”当时,几个人一起在钱稼轩先生家喝酒。钱先生说:“这个狐女眼光明亮如镜,然而词锋过于尖刻,未免不给别人留有馀地呵。”
 
我的厨师曹老婆子,她的儿子是个和尚。他说曾经见到一位粤东籍的官员,到寺里办斋做佛事,说他的妻子已经死了十九年。一天夜晚,妻子在灯下现形,对他说:“自从到了黄泉,我无时不在思念郎君,还指望郎君百年之后,夫妻得以相见。不料今日被送入转轮投生,从此茫茫万古,再也没有相见之期。因此,我才冒着冥司的禁令,买通了监送我的鬼卒,来与郎君道别。”他又惊讶又悲伤,正要与妻子说话,忽然一阵旋风进屋将妻子卷走,还隐隐约约地传来了妻子的哭泣声。所以他才来寺庙施舍功德做法事忏悔,修来世之福。这对夫妇,可谓两不相负啊。白居易的《长恨歌》说:“但令心如金钿坚,天上人间会相见。”怎么能知道不是因为这一念,又种下来世的姻缘呢!
 
《桂苑丛谈》记载李德裕把方竹杖赠给甘露寺的老和尚,说这种竹子出自大宛国,质地坚实,呈正方形,竹节枝叉四面都是对称的。据考证,这种方竹在福建、广东很多,不是什么稀罕之物。大宛就是今天的哈萨克一带,已经归入国家版图,那里从来不产竹子,哪来的什么方竹?晋人崔豹在《古今注》里记载,乌孙国出产一种青田核,有盛六升水的葫芦瓢那么大。把核挖空灌进水,不一会儿,水就会成变酒。据考,乌孙就是今天的伊犁地区。
 
【原文】
 
问之额鲁特,皆云无此。又《杜阳杂编》载元载造芸晖堂于私第。芸香,草名也,出于阗国,其香洁白如玉,入土不朽烂;舂之为屑,以涂其壁,故号曰芸晖。于阗即今和阗地,亦未闻此物。惟西域有草名玛努,根似苍术。番僧焚以供佛,颇为珍贵。然色不白,亦不可泥壁。均小说附会之词也。
 
黎荇塘言:有少年,其父商于外,久不归。无所约束,因为囊家所诱,博负数百金。囊家议代出金偿众,而勒写鬻宅之券。不得已从之。虑无以对母妻,遂不返其家,夜入林自缢。甫结带,闻马蹄隆隆,回顾,乃其父归也。骇问:“何以作此计?”度不能隐,以实告。父殊不怒,曰:“此亦常事,何至于此!吾此次所得尚可抵。汝自归家,吾自往偿金索券可也。”时囊家博未散,其父突排闼入。本皆相识,一一指呼姓字,先斥其诱引之非,次责以逼迫之过。众错愕无可置词。既而曰:“既不肖子写宅券,吾亦难以博诉官。今偿汝金,汝明日分给众人,还我宅券可乎?”囊家知理屈,愿如命。其父乃解腰缠付囊家,一一验入。得券即就灯焚之,愤然而出。其子还家具食,待至晓不归。至囊家侦探,曰:“已焚券去。”方虑有他故。次日,囊家发箧,乃皆纸铤。金所亲收,众目共睹,无以自白,竟出己橐以偿,颇自疑遇鬼。后旬馀,讣音果至,殁已数月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我曾经问过当地的额鲁特人,他们都说没有这样的东西。唐人苏鹗撰写的《杜阳杂编》里记载,唐大臣元载在他的私宅里建造了一座芸晖堂。芸香是一种草,产于于阗国,它洁白如玉,埋入土中都不会腐烂;舂成碎末,用来粉刷墙壁,所以把这房子叫做“芸晖堂”。于阗就是现在新疆和阗地区,也没有听说过出产芸香。西域只有一种名叫玛努的草,根很像中药的苍术。番地的僧人焚烧它来供奉神佛,非常珍贵。然而它的颜色并不洁白,也不能用来涂抹墙壁。这些都是小说的附会之词。
 
黎荇塘说:有个年轻人,父亲出外经商,很久不回家了。他没有人管束,被赌头引诱,赌输了几百两银子。赌头和年轻人商量,由他代为出钱还大家的赌债,勒逼年轻人写了契约把住宅卖给他。年轻人没有办法,只好按赌头说的去做。他觉得无法跟母亲和妻子交代,没有回家,夜里到树林里去上吊。刚把带子结上,就听到马蹄声滚滚而来,回头一看,竟然是父亲回来了。父亲惊讶地问:“你为什么做这种打算?”年轻人心想无法隐瞒,就说了实情。父亲并不生气,说:“这也是常有的事,何必寻死呢!我这次回家,赚到的钱还可以抵赌债。你自己先回家,我自己去还赌债,并且讨还卖房契约就是了。”当时,赌头家的赌场还没散,父亲突然闯进门去。这些人父亲本来都是认识的,于是一一指名道姓,先是骂他们引诱儿子,接着又骂他们追逼赌债不对。在场的人惊讶万状,都说不出话来。后来,父亲说:“既然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写了卖房契约,我也知道不能以赌债告官。现在我还给你银子,你明天去分给其他人,先把卖房契约还给我,行吗?”赌头知道自己理亏,就答应了。父亲解下腰上缠袋里的银子交给赌头,赌头一一查验之后收好。父亲收回卖房契约,就在灯上烧了,愤愤地走了出去。年轻人回到家,为父亲准备了饭菜,可是等到天亮,父亲还没有回家。到赌头家去探看,赌头说:“你的父亲已经烧掉卖房契约,走了。”这才担心有别的原因。第二天,赌头打开银箱,发觉那些银子都是纸钱。但银子是自己亲自点收的,大家也都看到,现在没有办法说清楚,只好拿出自己的银子来还债。赌头心中疑惑大概是碰上鬼了。过了十几天,果然讣告到了,原来这个父亲已经去世几个月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李樵风言:杭州涌金门外,有渔舟泊神祠下,闻祠中人语嘈杂。既而神诃曰:“汝曹野鬼,何辱文士?罪当笞。”又闻辩诉曰:“人静月明,诸幽魂暂游水次,稍释羁愁。此二措大独讲学谈诗,刺刺不止。众皆不解,实所厌闻。窃相耳语,微示不满,稍稍引去则有之,非敢有所触犯也。”神默然,少顷,曰:“论文雅事,亦当择地择人。先生休矣。”俄而磷火如萤,自祠中出,遥闻吃吃笑不已,四散而去。
 
刘熥,沧州人。其母以康熙壬申生,至乾隆壬子,年一百一岁,尚强健善饭。屡逢恩诏,里胥欲为报官支粟帛,辄固辞弗愿。去岁,欲为请旌建坊,亦固辞弗愿。或询其弗愿之故。慨然曰:“贫家嫠妇,赋命蹇薄,正以颠连困苦,为神道所怜,得此寿耳。一邀过分之福,则死期至矣。”此媪所见殊高。计其生平,必无胶胶扰扰意外之营求,宜其恬然冲静,颐养天和,得以葆此长龄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李樵风说:杭州涌金门外,有艘渔船停在神祠岸边,听到祠中人声嘈杂。接着听到神祠里的神诃斥说:“你们这些野鬼,怎么能羞辱读书人呢?论罪责应该挨鞭子。”又听见申辩说:“月明人静,我们这些野鬼幽魂到水边暂时闲游,稍稍能解脱一点儿愁闷。这两个穷酸却专门讲学谈诗,喋喋不休地吵扰。众鬼都不懂他们说的什么,实在讨厌继续听他们讲话。我们私下商量,稍微向他们表示不满,让他们离开一点儿,这是有的,并非敢冒犯读书人。”神沉默了片刻,对两位文士说:“谈论诗文本是雅事,不过也应该选择地点和对象。你们这两位先生就算了吧!”不一会儿,只见磷火像萤火虫般从神祠飘出,远远听到不停的嬉笑声,向四处散去。
 
刘熥是沧州人。他母亲生于康熙壬申年,到乾隆壬子年,已经是一百零一岁了,依然身板硬朗,胃口也很好。皇上屡次颁布施恩的诏书,当地的差吏也想代她向官府申报,领取尊老的粮食布匹,她都坚决辞谢了。去年又要为她请求表彰,建立碑坊,她也坚决不同意。有人问她拒绝的原因,老人感慨地说:“我一个穷人家的寡妇,天生命薄;正因为我这辈子颠沛困苦才被神明怜悯,得到了这样的长寿。一求非分之福,那么死期就到啦。”这个老太太的见识非常高明。估计她这一生,一定没有忙忙碌碌意外的争求,正因为她恬淡静和,颐养天年,才得以能长寿啊。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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