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十三 滦阳续录五

【原文】
 
戴东原言:其族祖某,尝僦僻巷一空宅。久无人居,或言有鬼。某厉声曰:“吾不畏也。”入夜,果灯下见形,阴惨之气,砭人肌骨。一巨鬼怒叱曰:“汝果不畏耶?”某应曰:“然。”遂作种种恶状,良久,又问曰:“仍不畏耶?”又应曰:“然。”鬼色稍和,曰:“吾亦不必定驱汝,怪汝大言耳。汝但言一畏字,吾即去矣。”某怒曰:“实不畏汝,安可诈言畏?任汝所为可矣!”鬼言之再四,某终不答。鬼乃太息曰:“吾住此三十馀年,从未见强项似汝者。如此蠢物,岂可与同居!”奄然灭矣。或咎之曰:“畏鬼者常情,非辱也。谬答以畏,可息事宁人。彼此相激,伊于胡底乎?”某曰:“道力深者,以定静祛魔,吾非其人也,以气凌之,则气盛而鬼不逼;稍有牵就,则气馁而鬼乘之矣。彼多方以饵吾,幸未中其机械也。”论者以其说为然。
 
饮食男女,人生之大欲存焉。干名义,渎伦常,败风俗,皆王法之所必禁也。若痴儿 女,情有所钟,实非大悖于礼者,似不必苛以深文。
 
余幼闻某公在郎署时,以气节严正自任。尝指小婢配小奴,非一年矣。往来出入,不相避也。一日,相遇于庭,某公亦适至,见二人笑容犹未敛,怒曰:“是淫奔也!于律奸未婚妻者,杖。”遂亟呼杖。众言:“儿女嬉戏,实无所染,婢眉与乳可验也。”某公曰:“于律谋而未行,仅减一等。减则可,免则不可。”卒并杖之,创几殆。自以为河东柳氏之家法,不是过也。自此恶其无礼,故稽其婚期。二人遂同役之际,举足趑趄;无事之时,望影藏匿。跋前疐后,日不聊生。渐郁悒成疾,不半载内,先后死。其父母哀之,乞合葬。某公仍怒曰:“嫁殇非礼,岂不闻耶?”亦不听。后某公殁时,口喃喃似与人语,不甚可辨。惟“非我不可”、“于礼不可”二语,言之十馀度,了了分明。咸疑其有所见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戴东原说:他家族的祖辈某人,曾经在荒僻街巷租了一座空宅子。这里长久没有人住,有人说有鬼。某祖厉声道:“我不怕。”到了夜里,鬼果然在灯下显形,阴森惨毒的气息,侵人肌骨。一个大鬼怒叱道:“你真的不怕么?”某祖应道:“不怕。”鬼做出种种可怕的样子,过了好一会儿,又问:“还不怕么?”某祖又说:“不怕。”鬼的脸色稍缓和了些,说:“我也不是非要把你吓走,只是怪你说大话。你只要说一个怕字,我就走了。”某祖发怒道:“我真不怕你,怎么能撒谎说怕?随便你怎么办好了。”鬼再三劝说,他还是不答应。于是鬼叹息道:“我住在这里有三十多年了,从没看见像你这么固执的。这种蠢家伙,怎么能同住在一起!”鬼一下子消失了。有人责备他说:“怕鬼是人之常情,并不是什么难堪的事。撒谎说个怕字,可以息事宁人。如果彼此相互激惹,什么时候是个头?”族祖道:“道力深的人用定静来驱逐魔鬼,我不是道力深的人,只能以盛气对付他,我气盛鬼就不敢进逼;稍有迁就,我气馁鬼就趁机而入了。鬼想方设法引诱我,幸好我没进它的圈套。”谈论这件事的人认为某祖说得对。
 
饮食与性欲,是人生最大的欲望。违背道义,违反人伦纲常,败坏风气习俗,都是王法坚决禁止的。至于痴心儿女,有钟情爱恋的对象,只要他们没有过分违背礼法,似乎不应该对他们苛求追究。
 
我小时候听说某先生在郎署任职时,自以为气节严正。他曾经把家里的一个小丫环指配给一个小厮,这事情说了不是一年两年了。他们往来出入,并不相互回避。一天,二人在庭院里遇见,正巧被某公撞上了,他见两个人脸上的笑容还未收敛,发怒道:“这是私奔啊!律条规定与未婚妻通奸的,打掍子。”急急命人动手打。众人说:“小孩子们嬉笑游戏,实际上并没有奸情,小丫环的眉眼和乳房可以验证。”某公说:“按律条规定有预谋而未形成事实的,只是罪减一等。减罪可以,免罪却不行。”他还是让人给了两个孩子一顿棍棒,差点儿就打死了。他自己觉得,就是河东柳氏的家法,也不过如此了。从此以后,他因为厌恶两个孩子不遵礼法,故意推迟他们的婚期。两个人一起干活儿时,躲躲闪闪的;没事的时候,也是互相躲着不敢相见。进也不是退也不好,惶惶不可终日。渐渐忧郁成疾,不到半年,就先后死了。他们的父母可怜两个孩子,乞求某公让他们合葬一处。某公仍然怒气冲冲地说:“未成年的女子死后合婚不合礼数,难道你们没听说吗?”置之不理。后来某公临死时,嘴里喃喃地像是跟人说着什么,却听不太清。只有“没有我同意就不行”、“从礼数上说不行”两句话,说了十几遍,讲得清清楚楚。大家都怀疑他昏迷中见到了什么。
 
【原文】
 
夫男女非有行媒,不相知名,古礼也。某公于孩稚之时,即先定婚姻,使明知为他日之夫妇。朝夕聚处,而欲其无情,必不能也。“内言不出于阃,外言不入于阃”,古礼也。某公僮婢无多,不能使各治其事;时时亲相授受,而欲其不通一语,又必不能也。其本不正,故其末不端。是二人之越礼,实主人有以成之。乃操之已蹙,处之过当,死者之心能甘乎?冤魄为厉,犹以“于礼不可”为词,其斯以为讲学家乎?
 
山西人多商于外,十馀岁辄从人学贸易。俟蓄积有赀,始归纳妇。纳妇后仍出营利,率二三年一归省,其常例也。或命途蹇剥,或事故萦牵,一二十载不得归。甚或金尽裘敝,耻还乡里,萍飘蓬转,不通音问者,亦往往有之。
 
【翻译】
 
男女之间没有媒人牵线,他们互相不知道姓名,这是古礼。某公在丫环小厮孩子的时候,就先为他们定下了婚事,使他们明白知道今后是夫妇。他们朝夕相处,要想让他们不产生感情,是不可能的。“闺房里的话不能出门,外面的话不能进闺门”,这是古代的礼法。某公家中僮仆丫环不多,做不到男女各司其事;他们时常接触,想要他们不交谈,又是不可能的。根本上不正,枝节就不可能正。这两个孩子的越礼行为,实际上是主人造成的。某公对他们的婚事决定过于匆忙,对二人的交往处置不当,死者难道会甘心么?冤魂变成厉鬼作祟,他还振振有词说什么“从礼数上说不行”作为辩解,难道冤魂是讲学家么?
 
山西有很多人在外经商,十几岁起就跟着人学做生意。等积攒了一些钱财,才回家娶妻子。娶妻之后仍然出去经商赚钱,大概二三年回家探亲一次,这种情况很普遍。有的时运不济,有的遇到了什么灾祸,一二十年不能回去。甚至有的没了钱财破衣烂衫的,没脸再回家乡,像浮萍一样飘泊,像蓬一样辗转,到处流浪,与家乡不通音信的,也常有。
 
【原文】
 
有李甲者,转徙为乡人靳乙养子,因冒其姓。家中不得其踪迹,遂传为死。俄其父母并逝,妇无所依,寄食于母族舅氏家。其舅本住邻县,又挈家逐什一,商舶南北,岁无定居。甲久不得家书,亦以为死。靳乙谋为甲娶妇。会妇舅旅卒,家属流寓于天津;念妇少寡,非长计,亦谋嫁于山西人,他时尚可归乡里。惧人嫌其无母家,因诡称己女。众为媒合,遂成其事。合卺之夕,以别已八年,两怀疑而不敢问。宵分私语,乃始了然。甲怒其未得实据而遽嫁,且诟且殴。阖家惊起,靳乙隔窗呼之曰:“汝之再娶,有妇亡之实据乎?且流离播迁,待汝八年而后嫁,亦可谅其非得已矣。”甲无以应,遂为夫妇如初。破镜重合,古有其事。若夫再娶而仍元配,妇再嫁而未失节,载籍以来,未之闻也。姨丈卫公可亭,曾亲见之。
 
沧州酒,阮亭先生谓之“麻姑酒”,然土人实无此称。著名已久,而论者颇有异同。盖舟行来往,皆沽于岸上肆中,村酿薄醨,殊不足辱杯斝;又土人防征求无餍,相戒不以真酒应官,虽笞箠不肯出,十倍其价亦不肯出,保阳制府,尚不能得一滴,他可知也。其酒非市井所能酿,必旧家世族,代相授受,始能得其水火之节候。水虽取于卫河,而黄流不可以为酒,必于南川楼下,如金山取江心泉法,以锡罂沉至河底,取其地涌之清泉,始有冲虚之致。其收贮畏寒畏暑,畏湿畏蒸,犯之则味败。其新者不甚佳,必庋阁至十年以外,乃为上品,一罂可值四五金。然互相馈赠者多,耻于贩鬻。
 
【翻译】
 
有个李甲,辗转迁徙过继为同乡靳乙的养子,改姓了靳。家里得不到他的消息,就传说他死了。不久他的父母亲都去世了,妻子没有依靠,就寄住在舅舅家。她的舅舅本来住在邻县,后来带家眷去经商,商船南北各地到处航行,终年没有定居的地方。李甲长期没有得到家信,以为妻子也死了。靳乙打算给李甲娶妻。恰好李甲妻子的舅舅在旅途去世,家属流落到天津;考虑到李甲妻子年纪轻轻守寡,不是长远打算,也打算嫁给山西人,以后好回到家乡去。害怕男方嫌弃女方没有娘家,因此谎称是自己的女儿。大家商量撮合,促成了这桩婚事。婚礼当晚,因为已经分别八年,两人都有所猜疑但是不敢询问。夜深时分说私房话,才真相大白。李甲恨妻子没有得到他死亡的证据就急着再嫁,又骂又打。全家都惊动了,靳乙隔着窗户大声说:“你再娶妻时,有前妻死亡的确实证据吗?况且她流落迁徙,等了你八年才嫁,也可以谅解她的不得已了。”李甲不能回答,于是两人和好如初。破镜重圆,古代就有这种事。至于男子再娶的仍然是原配妻子,女子再嫁却没有失节,自从有文字记载以来,没有听说过这种事。我姨丈卫可亭先生曾经亲眼看到这件事。
 
沧州酒,阮亭先生称之为“麻姑酒”,不过当地人并不这么叫。虽然沧州酒久负盛名,但谈论起沧州酒人们看法很不一致。这里舟船往来,都上岸买酒喝,乡村土酿酒味淡薄,根本上不了筵席;还有当地人为了防止官府无休止征酒,相互约定不卖正宗沧州酒给官府的人,即便是挨打也不肯拿出来,出十倍的价钱也不卖,保定知府尚且连一滴都得不到,何况他人。沧州酒不是一般人家所能酿造的,必须是酿酒世家世代相传,才能把握酿制沧州酒掌握水温火候的技艺。酿酒的水虽然取之于卫河,但是混浊的水不能酿酒,必须在南川楼下,像金山和尚在江心取泉水那样,把锡瓶沉到河底,汲取地下涌出的清泉,酿出来的酒才有淡雅的味道。贮存的沧州酒怕冷怕热,怕湿怕燥,环境稍稍不对,味道就变了。新酿的酒不太好喝,必须把它放置在架上,过了十年之后,才算是上品,一坛能值四五两银子。但是人们大多用来互相馈赠,而耻于拿到街市上去卖。
 
【原文】
 
又大姓若戴、吕、刘、王,若张、卫,率多零替,酿者亦稀,故尤难得。或运于他处,无论肩运、车运、舟运,一摇动即味变。运到之后,必安静处澄半月,其味乃复。取饮注壶时,当以杓平挹;数摆拨则味亦变,再澄数日乃复。姚安公尝言:饮沧酒禁忌百端,劳苦万状,始能得花前月下之一酌,实功不补患;不如遣小竖随意行沽,反陶然自适,盖以此也。其验真伪法:南川楼水所酿者,虽极醉,胸膈不作恶,次日亦不病酒,不过四肢畅适,恬然高卧而已。其但以卫河水酿者则否。验新陈法:凡庋阁二年者,可再温一次;十年者,温十次如故,十一次则味变矣;一年者再温即变,二年者三温即变,毫厘不能假借,莫知其所以然也。
 
董曲江前辈之叔名思任,最嗜饮。牧沧州时,知佳酒不应官,百计劝谕,人终不肯破禁约。罢官后,再至沧州,寓李进士锐巅家,乃尽倾其家酿。语锐巅曰:“吾深悔不早罢官。”此虽一时之戏谑,亦足见沧酒之佳者不易得矣。
 
先师李又聃先生言:东光有赵氏者, 先生曾举其字,今不能记,似尚是先生之尊行。 尝过清风店,招一小妓侑酒,偶语及某年宿此,曾招一丽人留连两夕,计其年今未满四十。因举其小名,妓骇曰:“是我姑也,今尚在。”明日,同至其家,宛然旧识。方握手寒温,其祖姑闻客出视,又大骇曰:“是东光赵君耶?三十馀年不相见,今鬓虽欲白,形状声音,尚可略辨。君号非某耶?”问之,亦少年过此所狎也。三世一堂,都无避忌,传杯话旧,惘惘然如在梦中。又住其家两夕而别。别时言祖籍本东光,自其翁始迁此,今四世矣。不知祖墓犹存否?因举其翁之名,乞为访问。赵至家后,偶以问乡之耆旧。一人愕然良久,曰:“吾今乃始信天道。是翁即君家门客,君之曾祖与人讼,此翁受怨家金,阴为反间,讼因不得直。日久事露,愧而挈家逃。以为在海角天涯矣,不意竟与君遇,使以三世之妇,偿其业债也。吁,可畏哉!”
 
【翻译】
 
而且酿酒大户如戴家、吕家、刘家、王家,还有张家、卫家等,都衰落了,酿酒的人少了,所以这种酒尤其难得。如果要把这种酒运到别处,无论是肩扛、车载、船运,一晃动酒就变味。运到之后,必须把它静放半个月,才能恢复原味。喝酒时把酒装进壶里,必须用酒杓平平地舀;如果用酒杓搅来搅去,酒味也会变,这样也必须静放几天才能恢复原味。姚安公曾经说:喝沧州酒有无数的禁忌,经过万般劳苦之后,才能花前月下喝一杯,好处实在补偿不了辛劳;不如打发小僮去随便买一壶,反倒陶然自乐,就是这个原因。检验沧州酒真假的方法是:喝南川楼水酿的酒,虽然大醉,胸膈间也不恶心,第二天也没有酒醉的症状,只是感到四肢非常舒服,想安静睡觉而已。如果用卫河水酿的酒,就不是这样了。检验沧州酒新货陈货的方法是:凡是贮藏两年的,可以温两次;贮藏十年的,可以温十次,味道都一样,温十一次,味就变了;放了一年的酒,温两次味就变了,放了两年的,温三次味就变了。一丝一毫不能作假,也不知道什么原因。
 
董曲江前辈的叔叔名叫思任,最爱喝酒。任沧州知州时,他知道好酒不交官府,百般劝说,酿酒人还是不肯破坏禁约。他罢官之后又来到沧州,住在进士李锐巅家,把他家酿的好酒都喝光了。他对李锐巅说:“我真后悔没有早一些罢官。”这虽然是一时的玩笑话,也足以看出沧州的美酒真是不易得到啊。
 
老师李又聃先生说:东光有个姓赵的人, 李先生曾经讲过此人的字号,现在记不住了,好像还是先生的长辈。 有一次经过清风店,叫来一个年轻妓女陪酒,偶然说到某年曾经在这里住宿,叫了一个美女陪住了两夜,算来那位美女今年还未满四十岁。于是说出美女的小名,年轻妓女说:“是我姑姑呀,如今还在这里。”第二天,一起到妓女家里相见,正是过去认识的那个美女。双方正拉着手问好,妓女的姑奶奶听说有客来,从里面出来看,又大吃一惊,说:“你是东光的赵先生吗?三十多年不见面了,现在你的鬓角虽然都将要白了,不过相貌声音,还辨认得出。你的字号是否叫某某呢?”赵先生一问,原来这个姑奶奶,也是他年轻时在这里相好过的妓女。三代妓女同堂相见,也没有什么避忌,一起喝酒叙谈往事,恍恍惚惚好像在梦里一样。赵先生又在她们家住了两晚,才告辞回去。临别时,姑奶奶说她们祖籍本来在东光,从父亲一辈才搬迁到这里,到现在已是第四代了。不知东光的祖坟还在不在?她把父亲的姓名讲出来,请先生回去查访一下。赵先生回到家乡后,有一次顺便向老前辈们打听。其中一个人惊愕很久,说:“我现在才相信天道循环的道理。那个老妓女的父亲就是你们家的门客,你的曾祖父跟别人打官司,那个门客接受了对方的金钱,暗中出卖主人,让你曾祖父的官司败诉了。时间一长事情泄露出来,门客羞愧得带着家眷逃走了。还以为他们逃到天涯海角去了,想不到竟让你碰上,让他家三代女人,为他补偿过去的罪孽。啊,真可怕啊!”
 
【原文】
 
又聃先生又言:有安生者,颇聪颖。忽为众狐女摄入承尘上,吹竹调丝,行炙劝酒,极媟狎冶荡之致。隔纸听之,甚了了,而承尘初无微隙,不知何以入也。燕乐既终,则自空掷下,头面皆伤损,或至破骨流血。调治稍愈,又摄去如初。毁其承尘,则摄置屋顶,其掷下亦如初。然生殊不自言苦也。生父购得一符,悬壁上。生见之,即战栗伏地,魅亦随绝。问生符上何所见。云初不见符,但见兵将狰狞,戈甲晃耀而已。此狐以为仇耶?不应有燕昵之欢;以为媚耶?不应有扑掷之酷。忽喜忽怒,均莫测其何心。或曰:“是仇也,媚之乃死而不悟。”然媚即足以致其死,又何必多此一掷耶?
 
李汇川言:有严先生,忘其名与字。值乡试期近,学子散后,自灯下夜读。一馆童送茶入,忽失声仆地,碗碎琤然。严惊起视,则一鬼披发瞪目立灯前。严笑曰:“世安有鬼,尔必黠盗饰此状,欲我走避耳。我无长物,惟一枕一席。尔可别往。”鬼仍不动。严怒曰:“尚欲绐人耶?”举界尺击之,瞥然而灭。严周视无迹,沉吟曰:“竟有鬼邪?”既而曰:“魂升于天,魄降于地,此理甚明。世安有鬼,殆狐魅耳。”仍挑灯琅琅诵不辍。此生崛强,可谓至极,然鬼亦竟避之。盖执拗之气,百折不回,亦足以胜之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李又聃先生又说:有个姓安的书生,很聪明。忽然被狐女们弄到了天花板上,吹笛弹琴,吃吃喝喝,极尽风流冶荡的花样。隔着纸糊的顶蓬,人们听得很清楚,而天花板早些时没有一点儿缝隙,不知道安生是怎么进去的。饮酒作乐之后,狐女们把安生从空中扔下来,头和脸都摔伤了,有时甚至摔得骨头都断了,身上流着血。调养治疗稍微好一点儿,又像上次那样被狐女们弄去了。家人把天花板毁掉,狐女们就把安生弄到屋顶,还像前几次那样扔下来。但是安生自己一点儿也不觉得痛苦。安生的父亲买来一道符挂在墙上。安生见了就颤抖着趴在地上,狐精们也随之不见了。有人问安生在符箓上看见了什么。他说一开始并没有看见符,只看见凶狠的将军士兵,兵器盔甲都明晃晃地刺眼。这些狐狸是报仇吗?又不应该有喝酒奏乐的快乐;是来媚惑他的么?又不应该有把他抛下来的残酷虐待。狐狸忽喜忽怒,都摸不准它们是什么心思。有人说:“是报仇,迷惑安生是让他死了也不醒悟。”不过,光是迷惑他,就足以把他置于死地了,又何必多此一举,把安生从空中扔下来呢?
 
李汇川说:有位严先生,忘了他的名字叫什么。在乡试日期临近时,学生们都回去了,夜里他自己在灯下读书。一个小僮给他送茶进来,忽然叫了一声倒在地上,茶杯也打碎了。严先生吃惊地起来一看,却是一个鬼披散着头发瞪着眼睛站在灯前。严先生笑道:“世上哪有鬼?你肯定是个狡猾的强盗伪装的,想把我吓跑。我没什么别的东西,只有一枕一席。你还是到别处去吧。”鬼仍然不动。严先生怒道:“你还要骗人么?”举起界尺就打,鬼转眼不见了。严先生转着圈找,什么也没有发现,沉吟道:“真的有鬼啊?”接着又说:“魂升上天,魄降入地下,这个道理很清楚。世上哪里有鬼,可能是狐精作怪。”他继续点着灯琅琅读书不停。这位先生的倔强,可以说是到了极点,然而鬼也竟然躲避他。原来执拗的气性,能百折不回,也可以战胜鬼怪的。
 
【原文】
 
又闻一儒生,夜步廊下。忽见一鬼,呼而语之曰:“尔亦曾为人,何一作鬼,便无人理?岂有深更昏黑,不分内外,竟入庭院者哉?”鬼遂不见。此则心不惊怖,故神不瞀乱,鬼亦不得而侵之。又故城沈丈丰功 讳鼎勋,姚安公之同年。 尝夜归遇雨,泥潦纵横,与一奴扶掖而行,不能辨路。经一废寺,旧云多鬼。沈丈曰:“无人可问,且寺中觅鬼问之。”径入,绕殿廊呼曰:“鬼兄鬼兄,借问前途水深浅?”寂然无声。沈丈笑曰:“想鬼俱睡,吾亦且小憩。”遂偕奴倚柱睡至晓。此则襟怀洒落,故作游戏耳。
 
阿文成公平定伊犁时,于空山捕得一玛哈沁。诘其何以得活,曰:“打牲为粮耳。”问:“潜伏已久,安得如许火药?”曰:“蜣螂曝干为末,以鹿血调之,曝干,亦可以代火药。但比硝磺力稍弱耳。”又一蒙古台吉云:“鸟铳贮火药铅丸后,再取一干蜣螂,以细杖送入,则比寻常可远出一二十步。”此物理之不可解者,然试之均验。又疡医殷赞庵云:“水银能蚀五金,金遇之则白,铅遇之则化。凡战阵铅丸陷入骨肉者,割取至为楚毒,但以水银自创口灌满,其铅自化为水,随水银而出。”此不知验否,然于理可信。
 
【翻译】
 
又听说有个书生,夜里在廊下散步。忽然遇见一个鬼,就叫过来对它说:“你也曾经做过人,为什么一做了鬼,就不懂做人的道理了呢?哪有深更半夜,不分内外闯进人家庭院的呢?”鬼于是不见了。这就是心里不害怕,因此神智也不昏乱,鬼也就不敢冒犯。还有,故城县沈丰功先生 名鼎勋,是姚安公的同年。 有一次晚上回家时天下雨,路上泥泞难走,他和一个奴仆相互搀扶着行走,看不清道路。经过一座荒废的寺院,过去传说这儿有不少鬼。沈先生说:“这里没人可问路,姑且到寺里找鬼问问。”他进到寺里,绕着殿廊叫道:“鬼兄鬼兄,请问前面道路水深不深?”寺里安安静静一点儿声响都没有。沈先生笑道:“可能鬼都睡了,我也休息一会儿吧。”于是和奴仆倚着柱子睡到天亮。这是沈老先生胸怀潇洒豪爽,故意开开玩笑而已。
 
阿文成公平定伊犁时,在深山空谷里抓到了一个强盗。他问强盗在荒僻的大山里靠什么生活,强盗回答说:“打野兽当做粮食。”阿文成公又问:“你藏匿此地已经很久了,哪来那么多火药?”强盗说:“抓蜣螂晒干后研成细末,用鹿血调和之后,晒干,也可以用来代替火药。只是比硝磺的火药威力要差一些。”还有一位蒙古贵族说过:“在火枪里装上火药铅弹之后,再取一只晒干的蜣螂,用细棍捅进枪膛,这样火药射出的距离可以远一二十步。”这种现象从物理上无法解释,但是每次试验都有效果。又听专治痈疮的医生殷赞庵说:“水银能腐蚀金属,黄金遇上水银会变成白色,铅遇到它会立即熔化。凡是在战场上被铅弹射中的,割肉取铅弹伤员痛苦极了,但是如果用水银从伤口灌满,铅会自然熔化成水,随着水银流出来。”这个办法不知是否灵验,不过从道理来看还是可信的。
 
【原文】
 
田白岩言:有士人僦居僧舍,壁悬美人一轴,眉目如生,衣褶飘飏如动。士人曰:“上人不畏扰禅心耶?”僧曰:“此天女散花图,堵芬木画也。在寺百馀年矣,亦未暇细观。”一夕,灯下注目,见画中人似凸起一二寸,士人曰:“此西洋界画,故视之若低昂,何堵芬木也。”画中忽有声曰:“此妾欲下,君勿讶也。”士人素刚直,厉声叱曰:“何物妖鬼敢媚我!”遽掣其轴,欲就火烧之。轴中絮泣曰:“我炼形将成,一付祝融,则形消神散,前功付流水矣。乞赐哀闵,感且不朽。”僧闻俶扰,亟来视。士人告以故。僧憬然曰:“我弟子居此室,患瘵而死,非汝之故耶?”画不应,既而曰:“佛门广大,何所不容。和尚慈悲,宜见救度。”士怒曰:“汝杀一人矣,今再纵汝,不知当更杀几人。是惜一妖之命,而戕无算人命也。小慈是大慈之贼,上人勿吝!”遂投之炉中。烟焰一炽,血腥之气满室,疑所杀不止一僧矣。后入夜,或嘤嘤有泣声。士人曰:“妖之馀气未尽,恐久且复聚成形。破阴邪者惟阳刚。”乃市爆竹之成串者十馀, 京师谓之火鞭 。总结其信线为一,闻声时骤然爇之,如雷霆砰磕,窗扉皆震,自是遂寂。除恶务本,此士人有焉。
 
有与狐为友者。天狐也,有大神术,能摄此人于千万里外。凡名山胜境,恣其游眺,弹指而去,弹指而还,如一室也。尝云:
 
“惟贤圣所居不敢至,真灵所驻不敢至,馀则披图按籍,惟意所如耳。”一日,此人祈狐曰:“君能携我于九州之外,能置我于人闺阁中乎?”狐问何意,曰:“吾尝出入某友家,预后庭丝竹之宴。其爱妾与吾目成,虽一语未通,而两心互照。但门庭深邃,盈盈一水,徒怅望耳。君能于夜深人静,摄我至其绣闼,吾事必济。”狐沉思良久,曰:“是无不可。如主人在何?”曰:“吾侦其宿他姬所而往也。”后果侦得实,祈狐偕往。狐不俟其衣冠,遽携之飞行。至一处,曰:“是矣。”瞥然自去。此人暗中摸索,不闻人声,惟觉触手皆卷轴,乃主人之书楼也。知为狐所弄,仓皇失措,误触一几倒,器玩落板上,碎声砰然。守者呼:“有盗!”僮仆坌至,启锁明烛,执械入。见有人瑟缩屏风后,共前击仆,以绳急缚。就灯下视之,识为此人,均大骇愕。此人故狡黠,诡言偶与狐方忤,被提至此。主人故稔知之,拊掌揶揄曰:“此狐恶作剧,欲我痛抶君耳。姑免笞,逐出!”因遣奴送归。他日,与所亲密言之,且詈曰:“狐果非人,与我相交十馀年,乃卖我至此。”所亲怒曰:“吾与某交,已不止十馀年,乃借狐之力,欲乱其闺阃。此谁非人耶?狐虽愤君无义,以游戏儆君,而仍留君自解之路,忠厚多矣。使待君华服盛饰,潜挈置主人卧榻下,君将何词以自文?由此观之,彼狐而人,君人而狐者也。尚不自反耶?”此人愧沮而去。狐自此不至,所亲亦遂与绝。郭彤纶与所亲有瓜葛,故得其详。
 
【翻译】
 
田白岩说:有个书生租僧房居住,看见墙壁上挂着一幅美人画,眉眼栩栩如生,衣服皱褶飘拂潇洒,好像会动似的。书生说:“大师不怕干扰修禅的心思吗?”僧人说:“这是天女散花图,是堵芬木画的。在寺院里一百多年了,我也没有工夫细看。”一天晚上,书生在灯下注视这幅画,看见画中的美人仿佛凸起一二寸高,书生说:“这是西洋画,所以看起来好像有高低凹凸,哪里是堵芬木画的呢?”画里忽然有声音说:“这是我想要出来,你不要惊讶。”书生一向刚强正直,厉声呵叱道:“什么妖魔鬼怪敢来迷惑我!”马上抓起画轴,想凑到灯上烧掉。画轴里絮絮叨叨哭着说:“我炼形快要成功了,一旦被烧,形消神散,以前的功力就付之流水了。恳求你可怜我,我一生都会永远感激的。”僧人听到吵闹声,赶快过来看。书生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。僧人忽然醒悟说:“我的弟子住在这间屋子里,得了痨病死了,不是你的原故吗?”画里不回答了,过了一会儿,才说:“佛门包容广大,有什么不能宽容。和尚是慈悲心肠,应该拯救超度我。”书生愤怒地说:“你已经杀死一个人了,今天再放了你,不知道还要杀几个人。可惜一个妖怪的性命,就会害了无数的人命。小慈悲是大慈悲的祸害,大师切勿可惜她!”就把画轴投进火炉。火焰升腾起来,血腥气味满屋,大家疑心这个妖怪杀死的不止一个僧人。后来到了夜里,有时还听到嘤嘤的哭泣声。书生说:“妖怪剩馀的气息还没有散尽,恐怕时间长了会再凝聚成形体。破灭阴邪气息,只有用阳刚之气。”书生就买来成串的鞭炮十几挂, 京城称为火鞭。 把引信结在一起,一听到哭声就突然一下全都点燃,一时像炸雷似的“呯嘭”巨响,窗门都震动了,从此就安静了。去除邪恶一定要从根子上消灭干净,书生就是这样做的。
 
有个人和狐狸是朋友。这是一只天狐,有神通法术,能把这个人摄起到千里万里之外。凡是名胜古迹,任他游玩观赏,弹指间去了,弹指间又回来,好像在一间房子里走动。狐狸曾经说:
 
“只有圣贤住的地方不敢去,真正神仙住的地方不敢去,其馀地方都能按照地图书籍的标示,想到哪里都可以如愿。”一天,这个人请求狐狸说:“你能把我带到九州之外,那么你能把我带到人家的闺阁里去吗?”狐狸问他是什么意思,他说:“我曾经在某个朋家往来出入,参加了在他家后院举行的歌舞宴会。朋友的爱妾和我眉目传情,虽然没有说一句话,但是两个人的心思却互相明白。只是他家宅深大,就像牛郎织女一水相隔,只能怅然相望罢了。你如果能够在夜深人静时把我弄到她的闺房里,我的好事就成了。”狐狸沉思了好久,说:“这没有什么办不到的。如果刚好主人在怎么办?”他说:“等我打听到主人住到别的姬妾那里时我才去。”后来,他果然打听清楚了,请求天狐带他前往。狐狸不等他穿戴好,就马上带着他飞行。到了一个地方说:“是这里了。”转眼就不见了。这个人在黑暗中摸索,听不见人的声音,只是感觉到手触摸到的都是卷轴,原来是主人的书楼。他知道被狐狸耍了,仓皇失措,不小心碰倒了一张案几,器玩落在地板上,发出“砰砰”摔碎的声音。守夜的喊:“有贼!”僮仆一起赶来,打开锁点亮烛火,拿着棍棒进了房间。看见有人瑟缩在屏风后面,一起上前把他打倒,用绳子捆起来。在灯下仔细一看,认出是他,都很吃惊。这个人也很狡猾,撒谎说偶然和狐友闹翻了,被拎到这儿。主人和他很熟悉,拍着手嘲弄他说:“这是狐狸的恶作剧,想要我痛打你罢了。现在暂时免去鞭打,驱逐出境!”于是派奴仆把他送了回去。后来有一天,他和好友悄悄说起这件事,还骂道:“狐狸果然不是人,和我交往了十多年,还这样把我卖了。”好友怒道:“你和某某相交,已经不止十多年,还想借助狐精的力量,勾搭他的妻妾。究竟谁不是人呢?狐狸虽然为你不讲义气而生气,开个玩笑警告你,却还给你留下脱身的后路,这就很忠厚了。假如等你穿得衣冠楚楚,偷偷把你弄到主人的床下,你还有什么借口来解释呢?由此看来,狐精倒是人,你虽然有人的外表却实际上是狐狸。你还不自己反省吗?”这个人惭愧沮丧地走了。从此,狐精不再与他来往,好友也和他断绝了关系。郭彤纶和此人的密友有些交情,所以知道这件事的详细经过。
 
【原文】
 
老儒刘泰宇,名定光,以舌耕为活。有浙江医者某,携一幼子流寓,二人甚相得,因卜邻。子亦韶秀,礼泰宇为师。医者别无亲属,濒死托孤于泰宇。泰宇视之如子。适寒冬,夜与共被。有杨甲为泰宇所不礼,因造谤曰:“泰宇以故人之子为娈童。”泰宇愤恚,问此子知尚有一叔,为粮艘旗丁掌书算。因携至沧州河干,借小屋以居;见浙江粮艘,一一遥呼,问有某先生否。数日,竟得之,乃付以侄。其叔泣曰:“夜梦兄云,侄当归。故日日独坐舵楼望。兄又云:‘杨某之事,吾得直于神矣。’则不知所云也。”泰宇亦不明言,悒悒自归。迂儒拘谨,恒念此事无以自明,因郁结发病死。灯前月下,杨恒见其怒目视。杨故犷悍,不以为意。数载亦死。妻别嫁,遗一子,亦韶秀。有宦室轻薄子,诱为娈童,招摇过市,见者皆太息。泰宇,或云肃宁人,或云任邱人,或云高阳人。不知其审,大抵住河间之西也。迹其平生,所谓殁而可祀于社者欤!此事在康熙中年,三从伯灿宸公喜谈因果,尝举以为戒。久而忘之。戊午五月十二日,住密云行帐,夜半睡醒,忽然忆及,悲其名氏翳如。至滦阳后,为录大略如右。
 
常守福,镇番人。康熙初,随众剽掠,捕得当斩。曾伯祖光吉公时官镇番守备,奇其状貌,请于副将韩公免之,且补以名粮,收为亲随。光吉公罢官归,送公至家,因留不返。从伯祖钟秀公尝曰:“常守福矫捷绝伦,少时尝见其以两足挂明楼雉堞上,倒悬而扫砖线之雪,四周皆净。 剧盗多能以足向上, 手向下,倒抱楼角而登。近雉堞处以砖凸出三寸,四围镶之,则不能登,以足不能悬空也。俗谓之砖线。 持帚翩然而下,如飞鸟落地,真健儿也。”后光吉公为娶妻生子。闻今尚有后人,为四房佃种云。
 
【翻译】
 
老儒生刘泰宇,名定光,以教书为生。有个浙江医生带着个小儿子流落到刘泰宇的村子,两人相处很好,就比邻而居。医生的小儿子聪敏清秀,拜刘泰宇为师。医生没有别的亲属,临终时把儿子托付给刘泰宇。刘泰宇当成了自己的儿子。寒冷的冬夜,两人合盖一条被子。有个叫杨甲的人,刘泰宇一贯看不上,这人造谣说:“刘泰宇把朋友的儿子当娈童。”刘泰宇又气又恨,问孩子,知道他还有个叔叔,为押运粮船的绿旗兵管文书帐目。于是刘泰宇把孩子带到沧州河岸,借了一间小屋住下;见到浙江粮船就一一呼叫,问有位某某先生在不在船上。这样找了几天,还真的找到了孩子的叔叔,把侄子交给了他。孩子的叔叔哭道:“昨夜梦见哥哥说,我侄子要回来了。所以我天天坐在舵楼上望。哥哥还说:‘杨某的事,我要向神申诉。’就不知说的是什么事了。”刘泰宇也不明说,闷闷不乐地自己回来了。老儒生一向迂阔拘谨,总是想着这件事没法洗清自己,结果忧郁成病死了。灯前月下,杨甲经常看见刘泰宇怒目而视。杨甲一向强悍凶暴,也不在乎。过了几年,杨甲也死了。他妻子改嫁,扔下一个儿子,也长得秀丽可爱。有位做官人家的轻薄公子哥儿引诱这个孩子当了娈童,招摇过市,见到的人都叹息。刘泰宇,有人说是肃宁人,有人说是任邱人,有人说是高阳人。不知究竟是哪儿的人,大慨是在河间府以西的地方。考察一下他的生平,就是那种是死后可以在社庙里享祭的人吧!这事发生在康熙年间中期,我的三堂伯灿宸公喜欢谈因果,曾经讲起这件事叫人引以为戒。年长日久,我也忘了。嘉庆戊午年五月十二日,我住在密云的行军帐篷里,半夜醒来,忽然想起这件事,感伤他的名字事迹渐渐被人遗忘。到了滦阳后,就把他的事迹粗略地记录下来。
 
常守福是镇番人。康熙初年,他跟着盗匪掠夺民财,后来被官府抓住,按律当斩。我的曾伯祖光吉公当时正在做镇番守备,欣赏他的相貌,恳求副将韩公免其死罪,又把他补进士兵的名册,发给粮饷,收作自己的亲随。光吉公罢官后,常守福护送主人到家乡,留下来没有返回军营。堂伯祖钟秀公曾说:“常守福身手矫健,小时候曾见他两脚倒挂在明楼女儿墙上,将砖线四周的积雪扫净。 大盗大多数能用脚倒爬墙, 手向下,挟住楼房的拐角爬上去。靠近雉堞的墙上用砖砌出三寸,四周镶起边来,强盗就爬不上了,因为他的脚不能悬空没着力的地方。老百姓把凸出三寸的地方叫“砖线”。 然后,手持扫帚飘然落下,像飞鸟落地一般轻巧,真是身手敏捷。”后来光吉公为常守福娶了妻子,他又有了子女。如今,听说常守福还有后人,是族中四房名下的佃户。
 
【原文】
 
门联唐末已有之,蜀辛寅逊为孟昶题桃符,“新年纳馀庆,嘉节号长春”二语是也。但今以朱笺书之为异耳。余乡张明经晴岚,除夕前自题门联曰:“三间东倒西歪屋,一个千锤百炼人。”适有锻铁者求彭信甫书门联,信甫戏书此二句与之。两家望衡对宇,见者无不失笑。二人本辛酉拔贡同年,颇契厚,坐此竟成嫌隙。凡戏无益,此亦一端。又,董曲江前辈喜谐谑,其乡有演剧送葬者,乞曲江于台上题一额。曲江为书“吊者大悦”四字,一邑传为口实,致此人终身切齿,几为其所构陷。后曲江自悔,尝举以戒友朋云。
 
董秋原言:有张某者,少游州县幕。中年度足自赡,即闲居以莳花种竹自娱。偶外出数日,其妇暴卒。不及临诀,心恒怅怅如有失。一夕,灯下形见,悲喜相持。妇曰:“自被摄后,有小罪过待发遣,遂羁绊至今。今幸勘结,得入轮回,以距期尚数载,感君忆念,祈于冥官,来视君,亦夙缘之未尽也。”遂相缱绻如平生。自此人定恒来,鸡鸣辄去。嬿婉之意有加,然不一语及家事,亦不甚问儿女,曰:“人世嚣杂,泉下人得离苦海,不欲闻之矣。”一夕,先数刻至,与语不甚答,曰:“少迟君自悟耳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门联从唐代末年已经有了,蜀国辛寅逊为孟昶题写在桃符板上的“新年纳馀庆,嘉节号长春”两句就是。不过现在用红纸书写,和以前不同罢了。我的同乡张晴岚贡生,除夕时自己在门口题一副门联:“三间东倒西歪屋,一个千锤百炼人。”刚好有个打铁匠请彭信甫写门联,彭信甫顺手就把这两句写上送给打铁匠。这两户人家房子靠近,门户相对,看到这两副门联的人,没有不笑出声来的。张晴岚和彭信甫本来是辛酉年拔贡生的同榜,情谊相当深厚,却因为这件事有了误会隔阂。凡是戏弄别人都没有好处,这就是个例子。还有,董曲江前辈喜欢开玩笑,他家乡有为送葬演戏的,演戏的人请董曲江给戏台题个匾额。董曲江给他写了“吊者大悦”四个字,一县都相传,成为话柄,以致这个人恨他一生,有次几乎被这个人陷害。后来,董曲江也很后悔,曾经用这件事例来劝诫朋友。
 
董秋原说:有个张某,年轻时在州县衙里当幕僚。中年时估计积下的财富足够养活自己,就闲住在家以养花种竹为乐。他偶然外出几天,他的妻子突然病死了。来不及临终诀别,心中常常若有所失。一天晚上,妻子出现在灯下,张某悲喜交集抱住她。妻子说:“被拘到阴间后,因为有小罪过,等待处置,所以延误到今天。如今结了案,可以进入轮回了,因为离托生还有几年,感念你的怀念之情,向阴间官员请求来看望你,这也是我们前生的缘分还没有尽啊。”于是两人像活着时一样在一起亲热。从此妻子常常在人定时来,鸡鸣时离开。妻子亲热柔顺的情意比以前更加浓烈,却一句也不问家务事,也不大过问儿女的事,还说:“人世喧嚣复杂,亡魂能够离开苦海,不想再听人世的事情了。”一天晚上,她提前几刻钟来了,张某和她说话,她也不肯多回答,只是说:“过一会儿你自己就会明白了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俄又一妇搴帘入,形容无二,惟衣饰差别,见前妇惊却。前妇叱曰:“淫鬼假形媚人,神明不汝容也!”后妇狼狈出门去。此妇乃握张泣。张惝恍莫知所为。妇曰:“凡饿鬼多托名以求食,淫鬼多假形以行媚,世间灵语,往往非真。此鬼本西市娼女,乘君思忆,投隙而来,以盗君之阳气。适有他鬼告我,故投诉社公,来为君驱除。彼此时谅已受笞矣!”问:“今在何所?”曰:“与君本有再世缘,因奉事翁姑,外执礼而心怨望,遇有疾病,虽不冀幸其死,亦不迫切求其生。为神道所录,降为君妾。又因怀挟私愤,以语激君,致君兄弟不甚睦,再降为媵婢。须后公二十馀年生,今尚浮游墟墓间也。”张牵引入帏,曰:“幽明路隔,恐干阴谴,来生会了此愿耳。”呜咽数声而灭。时张父母已故,惟兄别居。乃诣兄具述其事,友爱如初焉。
 
有嫠妇年未二十,惟一子,甫三四岁。家徒四壁,又鲜族属,乃议嫁。妇色颇艳。其表戚某甲,密遣一妪说之曰:“我于礼无娶汝理,然思汝至废眠食。汝能托言守志,而私昵于我,每月给赀若干,足以赡母子。两家虽各巷,后屋则仅隔一墙,梯而来往,人莫能窥也。”妇惑其言,遂出入如外妇。人疑妇何以自活,然无迹可见,姑以为尚有蓄积而已。久而某甲奴婢泄其事。其子幼,即遣就外塾宿。至十七八,亦稍闻繁言。每泣谏,妇不从;狎昵杂坐,反故使见闻,冀杜其口。子恚甚,遂白昼入某甲家,剚刃于心,出于背,而以“借贷不遂,遭其轻薄,怒激致杀”首于官。官廉得其情,百计开导,卒不吐实,竟以故杀论抵。乡邻哀之,好事者欲以片石表其墓,乞文于朱梅崖前辈。梅崖先一夕梦是子,容色惨沮,对而拱立,至是憬然曰:“是可毋作也。不书其实,则一凶徒耳,乌乎表?书其实,则彰孝子之名,适以伤孝子之心,非所以安其灵也。”遂力沮罢其事。是夕,又梦其拜而去。是子也,甘殒其身,以报父仇,复不彰母过以为父辱,可谓善处人伦之变矣。或曰:“斩其宗祀,祖宗恫焉。盍待生子而为之乎?”是则讲学之家,责人无已,非余之所敢闻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不久,又有一个女人掀开门帘进来,和先头进来的妻子一模一样,只是衣服装饰不同,看见先来的妻子,就大惊退后。先来的妻子骂道:“淫鬼假冒别人的相貌媚惑人,神明不会饶了你。”后来的狼狈地逃出门去。这个妻子才拉着张某的手哭泣。张某恍恍惚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。妻子说:“凡是饿鬼,大多假借名字去寻求食物,淫鬼大多变化形象去迷惑引诱人,世间那些好听的话,往往不是真的。这个鬼本来是西街的妓女,趁你思念我,钻空子就来了,是为了盗取你的阳气。正好有别的鬼告诉我,我就向土地神投诉,来这里为你驱逐淫鬼。大概这个时候她正挨鞭打呢!”张某问妻子:“现在何处?”她说:“和你本来有下一生的缘分,因为我侍奉公婆的时候,表面尽情尽礼,心里却怀着埋怨,公婆有病时,虽然不希望他们死去,但也不迫切祈求他们活着。这些被神明记录在案,把我降为你的侍妾。又因为怀着私心发泄私愤,用语言挑动,以致你们兄弟不大和睦,因此再降为你的通房丫头。我要等在你后面二十多年才能投生,现在还在坟墓之间游荡啊。”张某拉妻子上床,她说:“阴阳是两个世界,这样做恐怕遭受冥府的责罚,来生相见再满足你的愿望。”她呜咽几声不见了。当时张某父母已经去世,只有哥哥和他分居。张某到哥哥那儿说了这件事,两人又像以前一样友爱和睦了。
 
有个寡妇不到二十岁,只有个儿子,才三四岁。家穷得什么也没有,家族里又无人依靠,于是打算再嫁。寡妇长得很漂亮。她的表亲某甲暗地里派一个老妈子劝她说:“按照礼法我不能娶你,可是我思念你到了吃不下睡不着的地步。你能假托守节不嫁,暗地里和我相好,我每月给你若干钱,足够养活你们母子。两家虽然不在一个巷子里,不过后屋只隔一道墙,搭上梯子来往,别人不会发现的。”寡妇被他诱惑,私下里让他出出进进,就像是他的外室一样。人们怀疑她靠什么生活,但是没有发现什么疑点,姑且以为她有积蓄而已。时间一长,某甲的奴婢把这事透露出来。她的儿子还小,就被打发到外面私塾里住宿。到了十七八岁时,儿子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。他常常哭着劝说母亲,她不听;反而和某甲亲热调笑坐在一起,故意让儿子听到看到,打算堵住儿子的嘴。儿子气极了,大白天闯入某甲家,用刀从某甲的心窝捅进去,从后背透了出来,他向官府自首说“向某甲借贷未遂,遭到侮辱轻薄,被激怒杀死了他”。官员弄清了事情真相,想方设法开导他说出实情,但是年轻人坚持原口供,最后以故意杀人罪被判抵命。乡邻们同情他,热心人想给他树块碑表彰他,请朱梅崖先生写碑文。在这前一晚,朱先生梦见那个年轻人,他神色惨淡,拱手站在他面前,这时朱先生忽然醒悟:“这碑文不能写。不实事求是写,年轻人不过是个凶犯,怎么还能表彰?如果实事求是写,却是表彰了孝子的名,而伤了孝子的心,这怎么能安慰地下的灵魂?”于是极力劝阻不树碑。这天晚上,朱梅崖先生又梦见年轻人来拜谢而去。那个年轻人,甘心舍弃自己的性命为父亲雪耻,又不张扬母亲的过失而辱没父亲的名声,可以说是善于处理人伦之间的变故了。有人说:“这个年轻人断了宗嗣后代,令祖宗痛心。何不等生了儿子之后再去报仇?”这就是道学家的腔调了,对别人的要求无穷无尽,不是我敢听到的。
 
【原文】
 
小人之谋,无往不福君子也。此言似迂而实信。李云举言其兄宪威官广东时,闻一游士性迂僻,过岭干谒亲旧,颇有所获。归装襆被衣履之外,独有二巨箧,其重四人乃能舁,不知其何所携也。一日,至一换舟处,两舷相接,束以巨绳,扛而过。忽四绳皆断如刃截,訇然堕板上。两箧皆破裂,顿足悼惜。急开检视,则一贮新端砚,一贮英德石也。石箧中白金一封,约六七十两,纸裹亦绽。方拈起审视,失手落水中。倩渔户没水求之,仅得小半。方懊丧间,同来舟子遽贺曰:“盗为此二箧,相随已数日,以岸上有人家,不敢发。吾惴惴不敢言。今见非财物,已唾而散矣。君真福人哉!抑阴功得神佑也?”
 
【翻译】
 
小人所施的计谋,没有一条不是为君子造福的。这话听起来似乎有点儿迂,但确实是这样。李云举说:他哥哥宪威在广东做官时,听说有个四处飘游求学的书生,性情迂腐而孤僻,路过岭南时,拜见亲戚朋友,颇有收获。归来时除了铺盖衣物之外,还带回了两只大箱子,要四个人才能搬动,不知里面装着什么。一天,到了一个换船的地方,两船的船舷靠在一起,士子命人用粗绳捆好箱子,抬到那条船上去。忽然四根绳子断裂开来,断头像是被刀砍过的一样,两只箱子“砰”地掉在船板上。两只箱子都摔裂了,士子心疼得直跺脚。急忙打开箱子检查,原来一只箱子里放的是崭新的端砚,另一只箱子装的是英德石。装英德石的箱子里有白银一封,用纸包裹着,大约有六七十两,纸包已经摔破了。士子拈起银子来查点,不小心失手掉入河中。他急忙求渔民入水打捞,只捞上了一小半。正懊丧时,同来的一位船工突然向他道喜说:“强盗们为这两只箱子,已经跟踪您几天了,因为岸边有人家,他们才没敢动手。我心里一直惴惴不安,又不敢说出来。刚才强盗们见箱子里不是财物,吐了唾沫散去了。您真是有福之人哪!大概是您平日积了阴德得到了神灵的保佑?”
 
【原文】
 
同舟一客私语曰:“渠有何阴功,但新有一痴事耳。渠在粤日,尝以百二十金托逆旅主人买一妾,云是一年馀新妇,贫不举火,故鬻以自活。到门之日,其翁姑及婿俱来送,皆羸病如乞丐。临入房,互相抱持,痛哭诀别。已分手,犹追数步,更絮语。媒妪强曳妇人,其翁抱数月小儿向渠叩首曰:‘此儿失乳,生死未可知。乞容其母暂一乳,且延今日,明日再作计。’渠忽跃然起曰:‘吾谓妇见出耳。今见情状,凄动心脾,即引汝妇去,金亦不必偿也。古今人相去不远,冯京之父,吾岂不能为哉!’竟对众焚其券。不知乃主人窥其忠厚,伪饰己女以绐之。倘其竟纳,又别有狡谋也。同寓皆知,渠至今未悟,岂鬼神即录为阴功耶?”又一客曰:“是阴功也。其事虽痴,其心则实出于恻隐。鬼神鉴察亦鉴察其心而已矣。今日免祸,即谓缘此事可也。彼逆旅主人,尚不知究竟何如耳。”先师又聃先生,云举兄也。谓云举曰:“吾以此客之论为然。”
 
余又忆姚安公言:田丈耕野西征时,遣平鲁路守备李虎,偕二千总,将三百兵出游徼,猝遇额鲁特自间道来。二千总启虎曰:“贼马健,退走必为所及。请公率前队扼山口,我二人率后队助之。贼不知我多寡,犹可以守。”虎以为然,率众力斗。二千总已先遁,盖绐虎与战,以稽时刻,虎败,则去已远也。虎遂战殁。后荫其子先捷如父官。此虽受绐而败,然受绐适以成其忠。故曰,小人之谋,无往不福君子也。此言似迂而实确。
 
【翻译】
 
同船的一位客人悄悄说:“他有什么阴德,只不过刚刚干了一件傻事。他在广州时,曾经花一百二十两银子托旅店主人买了个妾,据说是个刚结婚一年的新媳妇,因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,才卖了她,让家里人有条活路。过门那天,她的公婆和丈夫都来送别,一个个病病弱弱像乞丐一样。临进屋时他们竟然相互搂抱着痛哭告别。分手之后,她又回身追出几步,絮絮叨叨嘱咐个不停。媒婆强拉硬拽女人进屋,她的公公抱着个几个月的婴儿跪着向书生磕头说:‘这孩子一旦断奶,生死就难以预料了。求您允许他母亲再喂一次奶,让他今天能活命,明天再另作打算了。’书生忽然一跃而起,说:‘我以为她是被你们赶出来的。现在看见这种情况,凄惨得让人心痛,你们马上把媳妇带回去,钱我也不要了。古人今人相去不远,宋代冯京之父能做到的事,难道我就做不到么!’他还真的当众焚烧了卖身契。他根本没想到是旅店主人看他忠厚,把自己的女儿伪装了一番哄骗他。倘若他真的买下了那个女子,旅店主人还有更狡猾的招数。跟书生同住的人都知道这件事的底细,只有他至今还蒙在鼓里,难道鬼神会把这种事录为阴德吗?”另一个客人说:“说起来,此事还应该算是他积的阴德。事情虽然做得傻,他却是真的出于恻隐之心。鬼神鉴察,重点还是鉴察人的心灵而已啊。今天,他能够免除祸患,可以说就是这件事的缘故。那个旅店主人,还不知会落个什么下场呢。”我的老师李又聃先生,是李云举的兄长。他对李云举说:“我认为这个客人说得对。”
 
我又想起姚安公说的一件事:田耕野先生带兵西征时,曾经派遣平鲁路守备李虎偕同两位千总,率领三百名军士出外巡察,突然遭遇格鲁特人从小路偷袭。两位千总向李虎报告说:“贼人马匹强健,我军撤退,必然会被他们追上。请您率领前队守住山口,我二人率后队相助。贼人弄不清我军兵力有多少,也许能守住。”李虎认为此话有理,率前队兵士奋力与敌人搏斗。就在李虎与敌人交战之际,两个千总已经先逃走了,原来他们骗李虎与敌人作战,拖延时间,李虎战败时,他们早就溜得没影儿了。李虎终于战死。后来,李虎的儿子袭了父亲的官爵,做了平鲁路守备。李虎虽因为受人欺骗而战败,但是这种欺骗也成全了他成为一代忠良。所以说,小人所施的计谋,没有一条不是为君子造福的。这话虽然看起来迂腐,不过确实是这样。
 
【原文】
 
云举又言:有人富甲一乡,积粟千馀石。遇岁歉,闭不肯粜。忽一日,征集仆隶,陈设概量,手书一红笺,榜于门曰:“岁歉人饥,何心独饱?今拟以历年积粟,尽贷乡邻,每人以一石为律。即日各具囊箧赴领,迟则粟尽矣。”附近居民,闻声云合,不一日而粟尽。有请见主人申谢者,则主人不知所往矣。惶遽大索,乃得于久 敝屋中,酣眠方熟,人至始欠伸。众惊愕掖起,于身畔得一纸曰:“积而不散,怨之府也;怨之所归,祸之丛也。千家饥而一家饱,剽劫为势所必至,不名实两亡乎?感君旧恩,为君市德。希恕专擅,是所深祷。”不省所言者何事。询知始末,太息而已。然是时人情汹汹,实有焚掠之谋。得是博施,乃转祸为福。此幻形之妖,可谓爱人以德矣。所云“旧恩”,则不知其故。或曰:“其家园中有老屋,狐居之数十年,屋圮乃移去。意即其事欤?”
 
小时闻乳母李氏言:一人家与佛寺邻。偶寺廊跃下一小狐,儿童捕得,絷缚鞭棰,皆慑伏不动。放之则来往于院中,绝不他往。与之食则食,不与之食亦不敢盗;饥则向人摇尾而已。呼之似解人语,指挥之亦似解人意。举家怜之,恒禁儿童勿凌虐。一日,忽作人语曰:“我名小香,是钟楼上狐家婢。偶嬉戏误事,因汝家儿童顽劣,罚受其蹂躏一月。今限满当归,故此告别。”问:“何故不逃避?”曰:“主人养育多年,岂有逃避之理?”语讫,作叩额状,翩然越墙而去。时余家一小奴窃物远飏,乳母因说此事,喟然曰:“此奴乃不及此狐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李云举又说:有个全乡最富的人,积攒了一千多石粮食。遇上荒年,关着仓门不肯售粮。突然有一天,富人把仆人们召集来,摆出升斗量器,写了一张红纸,贴在大门口,说:“荒年人人饥饿,我怎么能安心一个人吃饱?现在准备把历年积存的粮食,全部借给同乡邻里,每人限借一石。即日开始,各人自备口袋箩筐来领取,迟到粮食就分光了。”附近的居民,听到消息都涌来,不到一天,粮食分光了。有人请求拜见主人,表示感谢,主人却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。大家惊慌起来,到处寻找,从一间关闭很久的破房子中找到了,睡得正香,有人来才打呵欠伸懒腰。大家很惊讶地把他扶起来,在他身边看到一张纸,上面写着:“积存而不散发,是怨恨的根源;怨恨集中,灾祸就丛生了。千家饥饿,一家饱食,必然引来抢掠,这不是名利两空么?我感谢你旧日的恩德,现在为你买取德行。希望你宽恕我的专权擅自做主,这是我最大的希望。”大家都不清楚纸上讲的什么事。富人查问分粮的全过程,只有叹气的份儿了。但是,当时人们情绪焦躁纷乱,确实有放火抢掠的想法。富人因为广为分送粮食,才转祸为福。这个变成富人模样的妖怪,可以说是用德行来爱护这个富人了。所说的“旧时的恩德”,却不知道是什么事。有人说:“富人家的院子里有间老屋,狐精住了几十年,到老屋倒塌才离开。大概是指这件事吧?”
 
小时候听乳母李氏说:一户人家和佛寺相邻。一天佛寺廊殿上突然跳下来一只小狐狸,被儿童们捉住了,用绳子绑住鞭子抽棍子打,小狐都趴在地上不动。放开它就在院子中来来往往,决不到别处跑,给它食物就吃,不给也不敢偷;饿了就向人摇尾巴。叫它好像懂得人的语言,指示它做什么好像也懂得人的意思。全家人都很喜欢它,总是禁止儿童虐待它。一天,它忽然说起了人话:“我名叫小香,是钟楼上狐家的婢女。有一次因为玩耍误事,又因为你们家的孩子顽皮捣蛋,主人就罚我被虐待一个月。现在期限到了,应当回去,因此向你们告别。”问它:“为什么不逃避?”它说:“主人养育我多年,哪有逃避的道理?”说完,做出叩头的样子,然后轻巧地翻墙走了。当时我家一个小奴仆偷了东西远走高飞了,乳母说了这个故事,叹息说:“这个小奴仆还不如这只小狐狸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陈云亭舍人言:其乡深山中有废兰若,云鬼物据之,莫能修复。一僧道行清高,径往卓锡。初一两夕,似有物窥伺。僧不闻不见,亦遂无形声。三五日后,夜有野叉排闼入,狰狞跳掷,吐火嘘烟。僧禅定自若。扑及蒲团者数四,然终不近身;比晓,长啸去。次夕,一好女至,合什作礼,请问法要。僧不答,又对僧琅琅诵《金刚经》,每一分讫,辄问此何解。僧又不答。女子忽旋舞,良久,振其双袖,有物簌簌落满地,曰:“此比散花何如?”且舞且退,瞥眼无迹。满地皆寸许小儿,蠕蠕几千百,争缘肩登顶,穿襟入袖。或龁啮,或搔爬,如蚊虻虮虱之攒咂;或抉剔耳目,擘裂口鼻,如蛇蝎之毒螫。撮之投地,爆然有声,一辄分形为数十,弥添弥众。左支右绌,困不可忍,遂委顿于禅榻下。久之苏息,寂无一物矣。僧慨然曰:“此魔也,非迷也。惟佛力足以伏魔,非吾所及。浮屠不三宿桑下,何必恋恋此土乎?”天明,竟打包返。余曰:“此公自作寓言,譬正人之愠于群小耳。然亦足为轻尝者戒。”云亭曰:“仆百无一长,惟平生不能作妄语。此僧归路过仆家,面上血痕细如乱发,实曾目睹之。”
 
老仆刘廷宣言:雍正初,佃户张璜于褚寺东架团焦 俗谓之团瓢,“焦”字音转也。二字出《北齐书》本纪。 守瓜,夜恒见一人,行步迟重,徐徐向西北去。一夕,偶窃随之,视所往,见至一丛冢处,有十馀女鬼出迓,即共狎笑媟戏。知为妖物,然似是蠢蠢无所能,乃藏火铳于团焦,夜夜伺之。一夜,又见其过。发铳猝击,訇然仆地。秉火趋视,乃一翁仲也。次日,积柴燔为灰,亦无他异。至夜,梦十馀妇女罗拜,曰:“此怪不知自何来,力猛如罴虎。凡新葬女鬼,无老少皆遭胁污;有枝拒者,登其坟顶,踊跃数四,即土陷棺裂,无可栖身。故不敢不从,然饮恨则久矣。今蒙驱除,故来谢也。”后有从高川来者,云石人洼冯道墓前 冯道,景城人,所居今犹名相国庄,距景城二三里。墓则在今石人洼。余幼时见残缺石兽、石翁仲尚有存者,县志云不知道墓所在,盖承旧志之误也 。忽失一石人,乃知即是物也。是物自五代至今,始炼成形,岁月不为不久;乃甫能幻化,即纵凶淫,卒自取焚如之祸。与邵二云所言木偶,其事略同,均可为小器易盈者鉴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中书舍人陈云亭说:他家乡的深山里有座破庙,说是被鬼类占据着,没有人能修复。一个和尚道行清高,径自住进寺里。刚去的一两夜,好像有什么怪物来偷看。和尚好像不闻不见,这个怪物没有显形也没出声。三五天后,夜间有夜叉推门闯进来,面目凶恶又窜又跳,吐火喷烟。和尚静坐自若。夜叉多次扑到他坐的蒲团边,却始终近不了身;天亮后,夜叉长啸一声离开了。第二天晚上,来了个美女,合掌行礼,向和尚请问佛经的意思。和尚不答,她又对着和尚琅琅念诵《金刚经》,她每念一段,就问这一段是什么意思。和尚还是不回答。美女忽然旋转着舞起来,舞了好久,一抖双袖,里面有东西“簌簌”落了满地,她说:“这比天女散花怎样?”她一边舞着一边后退,转眼不见了。只见满地都是一寸左右的小孩,蠕动着有几千几百个,争着沿着和尚的肩膀爬上头顶,或从衣襟、袖子钻进去。或者乱啃乱咬,或者爬来爬去,好像蚊虻虮虱聚堆叮咬;有的还扒眼睛耳朵,撕嘴、拉鼻子,好像是蛇、蝎螫人。抓住它往地上一扔,还发出一声爆响,一个又分裂成几十个,越来越多。和尚左右挣持,一夜疲劳,终于支持不住,于是瘫在禅床下。过了好久他才醒来,已经安安静静一个小人也没有了。和尚感慨地说:“这是魔,不是迷人的妖物。只有佛力才足以降伏魔,这不是我所能的。僧人不在同一棵桑树下住三夜,我何必依恋这里呢?”天亮径自打包回去了。我说:“这是陈先生自己编的寓言,比喻正人君子受到众多小人的欺负。但这也足以让那些贸然采取行动的人引以为戒。”陈云亭说:“我什么长处也没有,唯有一生不说谎。这个和尚回来时路过我家,脸上的血痕细如乱发,我确实亲自看到过。”
 
老仆人刘廷宣说:雍正初年,我家的佃户张璜在褚寺东边的地头上架了座瓜棚 当地百姓叫作“团瓢”,“瓢”是“焦”字的转音。“团焦”二字,出于《北齐书》本纪。 看守瓜田,每到夜间,他总是能看见一个人,脚步沉重,缓缓向西北方向走去。一天夜里,张璜偷偷地跟上那个人,看他究竟去哪儿,只见他走进一片坟地,十几个女鬼出来迎接他,在一起互相调笑淫乱游戏。张璜知道此人是妖物,不过似乎蠢笨无能,于是在瓜棚里藏了火枪,每天夜里等着。一夜,又看到那个人从瓜棚外走过。张璜突然开枪射击,那个人轰然倒地。张璜点着火把上前去看,原来竟是坟墓前的石像。第二天,他堆起柴禾将石像烧成了灰,也没有发生什么意外。到了夜里,张璜梦见几十名妇女围成圈儿向他跪拜,说:“这个怪物不知从何而来,力气大得像熊像虎。凡是新死的女鬼,无论老少都遭到他的威胁和污辱;谁敢抗拒不从,他就登上坟头,蹦跳几次,弄得坟堆塌陷,棺木破裂,坟墓的主人无处栖身。因此,没人敢违拗他,大家忍气吞声很久了。如今,承蒙您为我们除了这个祸根,所以特来相谢。”后来,有个人从高川来,说是石人洼的冯道墓前 冯道是景城人,所住的地方现在还叫“相国庄”,距离景城二三里。冯道墓在现在的石人洼。我小时候看到残缺的石兽、石翁仲还有存在的,县志上说不知道冯道墓在什么地方,原来是继承旧志书上的失误。 忽然丢了个石人,才知道正是这怪物。这家伙从五代到现在,刚刚修炼成形,时间不能说不久;但是,他刚刚能够幻化,就放纵自己逞凶纵淫,最终自取烧身之祸。这件事与前面邵二云焚烧木偶的事大致相同,都可以使那些能量有限却容易狂妄的人引以为戒。
 
【原文】
 
外叔祖张公蝶庄家有书室,颇轩敞。周以回廊,中植芍药三四十本,花时香过邻墙。门客闵姓者,携一仆下榻其中。一夕就枕后,忽外有女子声曰:“姑娘致意先生。今日花开,又值好月,邀三五女伴借一赏玩,不致有祸于先生。幸勿开门唐突,足见雅量矣。”闵噤不敢答,亦不复再言。俄微闻衣裳 声,穴窗纸视之,无一人影;侧耳谛听,时似喁喁私语,若有若无,都不辨一字。跼蹐枕席,睡不交睫。三鼓以后,似又闻步履声。俄而隔院犬吠,俄而邻家犬亦吠,俄而巷中犬相接而吠。近处吠止,远处又吠,其声迢递向东北,疑其去矣。恐忤之招祟,不敢启户。天晓出视,了无痕迹,惟西廊尘上似略有弓弯印,亦不分明,盖狐女也。外祖雪峰公曰:“如此看花,何必更问主人?殆闵公莽莽有伧气,恐其偶然冲出,致败人意耳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外叔祖张蝶庄先生家里有间书房,很宽敞。周围是回廊,院子里种了芍药花三四十株,开花时香气飘过邻居的墙头。有个门下清客姓闵,带着一个仆人住在书房里。有一天晚上刚躺下,忽然窗外有女子的声音说:“姑娘向先生致意。今日花开,又碰上好月色,我邀请了三五个女友来赏花,不会给先生带来什么灾祸的。请不要冒失开门,就显出你的雅量了。”闵先生吓得不敢回答,女子也不再说话。不久,听到有轻轻的衣服摩擦的声音,闵先生把窗纸抠了个小洞看,不见人影;侧耳仔细听,好像有人悄悄说话,若有若无,一个字都听不清楚。闵先生局促不安躺在床上,怎么也睡不着。三更以后,似乎又听到脚步声。不久,隔壁院子狗吠,接着邻家的狗也吠,随后街巷的狗都跟着吠叫起来。近处的狗吠声停止了,远处的狗吠声又响起来,吠声逐渐向东北方面传递过去,估计走远了。又怕得罪怪物会招来灾祸,不敢打开房门。到天亮时出门察看,什么痕迹也没有,只有西廊尘土上,似乎有弓鞋印,也不很分明,大概是狐女。外祖父雪峰先生说:“这样去看花,何必再问主人呢?大概闵先生有点儿毛毛躁躁的习气,狐女怕他偶然间冲了出去,败坏赏花玩月的兴趣罢了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沧州有董华者,读书不成,流落为市肆司书算。复不能善事其长,为所排挤。出以卖药卜卦自给,遂贫无立锥。一母一妻,以缝纴浣濯佐之,犹日不举火。会岁饥,枵腹杜门,势且俱毙。闻邻村富翁方买妾,乃谋于母,将鬻妇以求活。妇初不从。华告以失节事大,致母饿死事尤大,乃涕泗曲从,惟约以倘得生还,乞仍为夫妇,华亦诺之。妇故有姿,富翁颇宠眷,然枕席时有泪痕。富翁固问,毅然对曰:“身已属君,事事可听君所为。至感忆旧恩,则虽刀锯在前,亦不能断此念也。”适岁再饥,华与母并为饿殍。富翁虑有变,匿不使知。有一邻妪偶泄之,妇殊不哭,痴坐良久,告其婢媪曰:“吾所以隐忍受玷者,一以活姑与夫之命,一以主人年已七十馀,度不数年,即当就木;吾年尚少,计其子必不留我,我犹冀缺月再圆也。今则已矣!”突起开楼窗,踊身倒坠而死。此与前录所载福建学院妾相类。然彼以儿女情深,互以身殉,彼此均可以无恨。此则以养姑养夫之故,万不得已而失身,乃卒无救于姑与夫,事与愿违,徒遭玷污,痛而一决,其赍恨尤可悲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沧州有个董华,读书不成,流落为店铺里的算账先生。却又没有能好好发挥自己的长处,受人排挤。从店铺里出来后靠卖药算命维持生活,穷得没有立锥的地方。他的母亲和妻子,靠缝补浆洗来帮衬家用,还是常常揭不开锅。正遇上这一年闹饥荒,全家人都饿得闭门不出,看样子都要饿死。董某听说邻村富翁要买妾,就和母亲商量,打算卖了妻子求活路。妻子开始时不肯。董华告诉她说失去贞节事大,让母亲饿死了事情更大,她才满脸是泪同意了,只是要求倘若活着回来,仍然和他做夫妻,董华也答应了。董妻相貌漂亮,富翁很宠爱她,不过枕席上总有泪痕。富翁追问,她毅然回答说:“我的身子已经属于你了,什么事都会听任你的。但是,说到怀念旧时夫妻恩爱,心中留有感情,即使刀锯放在我面前,我也不能割断这种怀念。”遇上又一年饥荒,董华和母亲都饿死了。富翁担心变故,隐瞒着不让董妻知道。邻居一个老婆子偶然把消息透露出来,她一声也不哭,呆坐了很久,告诉身边的婢女老妈子说:“我之所以忍受屈辱,一是为了救婆婆和丈夫的命,二是因为主人已经七十多岁,料想过不了几年就该死了;我年纪还轻,估计主人的儿子肯定不会留下我,我还希望缺月能够重圆。如今一切都完了!”说完打开楼窗,头朝下跳楼而死。这和前面《滦阳消夏录》所载福建学使所买的妾殉情的事差不多。但是那个妾因为男女情深,相互以身殉情,彼此都可以无遗憾了。这个故事是因为要养活婆婆、丈夫的原故,万不得已才卖身,最后事实与愿望相违,却无法救助婆婆丈夫,事与愿违,白白身受玷污,沉痛地决绝,她怀抱的怨恨就更加令人悲伤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余十岁时,闻槐镇一僧, 槐镇即《金史》之槐家镇,今作“淮镇”,误也。 农家子也,好饮酒食肉。庙有田数十亩,自种自食,牧牛耕田外,百无所知。非惟经卷法器,皆所不蓄,毗卢袈裟,皆所不具;即佛龛香火,亦在若有若无间也。特首无发,室无妻子,与常人小异耳。一日,忽呼集邻里,而自端坐破几上,合掌语曰:“同居三十馀年,今长别矣。以遗蜕奉托可乎?”溘然而逝,合掌端坐仍如故,鼻垂两玉箸,长尺馀。众大惊异,共为募木造龛。舅氏安公实斋居丁家庄,与相近,知其平日无道行,闻之不信。自往视之,以造龛未竟,二日尚未敛,面色如生,抚之肌肤如铁石。时方六月,蝇蚋不集,亦了无尸气,竟莫测其何理也。
 
喀喇沁公丹公 号益亭,名丹巴多尔济,姓乌梁汗氏,蒙古王孙也。 言:内廷都领侍萧得禄,幼尝给事其邸第。偶见一黑物如猫,卧树下,戏击以弹丸。其物甫一转身,即巨如犬。再击,又一转身,遂巨如驴。惧不敢复击。物亦自去。俄而飞瓦掷砖,变怪陡作。知为狐魅,惴惴不自安。或教以绘像事之,其祟乃止。后忽于几上得钱数十,知为狐所酬,始试收之,秘不肯语。次日,增至百文。自是日有所增,渐至盈千。旋又改为银一铤,重约一两。亦日有所增,渐至一铤五十两。巨金不能密藏,遂为管领者所觉。疑盗诸官库,搒掠讯问,几不能自白。然后知为狐所陷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我十岁时,听说槐镇有个和尚, 槐镇即《金史》的槐家镇,现在写成“淮镇”,是错误的。 是农家子弟,他喜欢喝酒吃肉。庙里有几十亩地,他自己种自己吃,除了放牛种地,什么也不懂。不但是经卷法器,就连僧帽、袈裟也没有;就是佛龛香火也在似有似无之间。只是他头上没有头发,屋子里没有妻子,跟普通人有一点儿小小的不同。有一天,他忽然把乡亲们都找来,自己则端坐在破几上,合掌说道:“和大家一起住了三十多年,今天要永别了。把我的遗体后事托付给大家,可以么?”说完就去世了,他依然合掌端坐,鼻子里垂下两条鼻涕,有一尺多长。大家感到很惊异,一起为他募集木材建造佛龛。我的舅舅安实斋公住在丁家庄,离这个村很近,知道这个和尚平时没有什么道行,听说了这事不相信。亲自去看,因为建造佛龛没有完工,和尚遗体停了两天还没入殓,但是面色像活着时一样,摸了摸肌肤,像铁石一样冰冷坚硬。当时正值六月份,苍蝇蚊虫都不往尸体上叮,周围一点儿死尸的气味也没有,始终想不出是什么道理。
 
喀喇沁公丹公 号益亭,名丹巴多尔济,姓乌梁汗氏,是蒙古王族后代。 说:内廷都领侍萧得禄,小时候曾经在他的府邸做事。有一次,萧得禄偶然见到一个黑家伙趴在树下,大小像只猫,他开玩笑用弹弓打。那个东西一转身,就变得像狗一样大。他再打,那家伙又一转身,立刻变得像驴一样大了。他不敢再用弹弓打。那个东西也溜走了。不一会儿忽然瓦石乱飞作起怪来。他知道自己遇上的是狐精,心里惴惴不安。有人教他,让他依照那怪物的样子画一幅图供奉起来,就不再作怪了。后来他忽然发现桌上放着几十文钱,知道是狐精酬谢的,就试探着收藏起来,谁也不告诉。第二天,钱增加到上百文。此后,每天都有所增加,渐渐超过了一千文。转眼又变成了一锭银子,约一两多重。银子也一天天增加,渐渐加到五十两一锭。这么多的银子无法秘密收藏,终于被管家发现。管家疑心他偷盗了官库的银两,便严刑拷问,他几乎说不清银子的来历。萧得禄这才明白,自己被狐精陷害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夫飞土逐肉, “断竹续竹,飞土逐肉”,《吴越春秋》载陈音所诵古歌,即弹弓之始也。 儿戏之常。主人知之,亦未必遽加深责;狐不能畅其志也。饵之以利,使盈其贪壑,触彼祸罗,狐乃得适所愿矣。此其设阱伏机,原为易见;徒以利之所在,遂令智昏。反以为我礼即虔,彼心故悦。委曲自解,致不觉堕其彀中。昔夫差贪句践之服事,卒败于越;楚怀贪商於之六百,卒败于秦;北宋贪灭辽之割地,卒败于金;南宋贪伐金之助兵,卒败于元。军国大计,将相同谋,尚不免于受饵。况区区童稚,乌能出老魅之阴谋哉,其败宜矣!
 
又举一近事曰:“有刑曹某官之仆夫,睡中觉有舌舔其面。举石击之,踣而毙。烛视,乃一黑狐,剥之,腹中有一小人首,眉目宛然,盖所炼婴儿未成也。翌日,为主人御车归。狐凭附其身,举凳击主人,且厉声陈其枉死状。盖欲报之而不能,欲假手主人以鞭笞泄其愤耳。此二狐同一复仇,余谓此狐之悍而直,胜彼狐之阴而险也。
 
丹公又言:科尔沁达尔汗王一仆,尝行路拾得二毡囊,其一满贮人牙,其一满贮人指爪。心颇诧异,因掷之水中。旋一老妪仓皇至,左顾右盼,似有所觅,问仆曾见二囊否。仆答以未见。妪知为所毁弃,遽大愤怒,折一木枝奋击仆。仆徒手与搏,觉其衣裳柔脆,如蓪草之心;肌肉虚松,似莲房之穰。指所抠处,辄破裂,然放手即长合如故。又如抽刀之断水。互斗良久,妪不能胜,乃舍去。临去顾仆詈曰:“少则三月,多则三年,必褫汝魄!”然至今已逾三年,不能为祟,知特大言相恐而已。此当是炼形之鬼,取精未足,不能凝结成质,故仍聚气而为形。其蓄人牙爪者,牙者骨之馀,爪者筋之馀,殆欲合炼服饵,以坚固其质耳。
 
【翻译】
 
飞土逐肉, “断竹续竹,飞土逐肉”,是《吴越春秋》记载的陈音所读诵的古歌,就是弹弓最初的样子 。如果说用弹弓射击动物,本来是孩子们常玩的游戏,主人知道了,也未必会过分责怪;狐精就不可能如愿陷害。先用小利引诱他上钩,逐渐满足他的贪心,让他自己触发祸端,狐精也就如愿以偿了。狐精设的陷阱,本来很容易识破;只是因为萧得禄贪财,才利令智昏。他却以为自己心意虔诚,以礼相待而感动了狐精。由于不正确的判断,不知不觉掉进了陷阱。当年,吴王夫差贪图勾践的服从侍奉,最终败给越国;楚怀王贪图商於六百里的土地,最终败给秦国;北宋贪图灭辽之后辽国将割让土地,最终败于金人;南宋贪图借助元攻打金人,最终败于元军。战略构想和国家大计,将相同谋,尚且不免上当受骗。何况一个小孩子,怎么能逃脱老狐狸设置的圈套,他的失败,实在是理所当然的。
 
丹公又举出最近发生的一件事说:“刑部某官员有个仆人,一次睡觉时,觉得有舌头舔他的脸。他抄起一块石头打过去,那个东西倒在地上死了。他点上蜡烛来看,原来是一只黑狐狸,剥皮时发现狐狸的肚子里面有个小人的脑袋,眉眼俱全,原来这只狐狸已修炼成了婴儿模样,只是还没有完全成形。第二天,他为主人驾车回家,被狐精附了体,举起凳子向主人打去,并厉声陈述自己死得如何冤枉。这是黑狐狸想报仇却无能为力,打算借主人之手鞭打这位仆人以泄私愤。这两只狐狸同样都是在报仇,我觉得这只黑狐狸强悍而直爽,比起前面那只阴险狡猾的狐狸来,要强得多了。
 
丹公又说:科尔沁达尔汗王的一个仆人,赶路时捡到两只毡囊,其中一只装满人的牙齿,另一只装满人的指甲。仆人很是惊讶,就扔到了水里。很快看到一个老太婆神色仓皇地跑过来,左顾右盼,好像在寻找什么,还问仆人有没有见过两只毡囊。仆人回答说没有看见过。老太婆猜想一定是被仆人扔掉了,立刻大为愤怒,折了一根树枝用力打仆人。仆人空手与她对打,只感觉得她的衣服柔软脆弱,像蓪草的草心;肌肉又虚又松,像莲蓬的包瓤。仆人手指抠到她的地方马上裂开,但是放手之后立即凝合起来像原来一样。又像抽刀断水。相互搏斗了很久,老太婆不能取胜,才放开仆人离去。临走前还回头骂仆人说:“少则三个月,多则三年,我一定捉拿你的灵魂!”然而,到现在已经超过三年了,老太婆也不能作什么怪,可知她只是讲大话恐吓仆人而已。老太婆应当是炼形的鬼,取得的精血不够,不能凝结成有实质的形体,所以仍然凝聚气息成为形体。她收集人的牙齿指甲,因为牙是骨头的剩馀,指甲是筋的剩馀,大概是想合起来炼制成药服食,用以充实坚固她的实质罢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田侯松岩言:今岁六月,有扈从侍卫和升,卒于滦阳。马兰镇总兵爱公星阿,与和亲旧,为经理棺衾,送其骨归葬。一夕如厕,缺月微明。见一人如立烟雾中,问之不言,叱之不动。爱公故能视鬼,凝神谛审,乃和之魂也。因拱而祝曰:“昔敛君时,物多不备,我力绵薄,君所深知。今形见,岂有所责耶?”不言不动如故。又祝曰:“闻殁于塞外者,不焚路引,其鬼不得入关。曩偶忘此,君毋乃为此来耶?”魂即稽首至地,倏然而隐。爱公为具牒于城隍,后不复见。
 
又,扈从南巡时,与爱公同寓江宁承天寺,规模宏壮,楼阁袤延,所住亦颇轩敞。一日,方共坐,忽楼窗六扇无风自开,俄又自阖。爱公视之,曰:“有一僧坐北牖上,其面横阔,须鬑鬑如久未剃,目瞪视而项微偻,盖缢鬼也。”以问寺僧,僧不能讳,惟怪何以识其貌,疑有人泄之。不知爱公之自能视也。又偶在船头,戏拈篙刺水。忽掷篙却避,面有惊色。怪诘其故,曰:“有溺鬼缘篙欲上也。”
 
戊午年八月,宴蒙古外藩于清音阁,爱公与余连席。余以松岩所语叩之,云皆不妄。然则随处有鬼,亦复如人。此求归之鬼,有系恋之心,开窗之鬼,有争据心;缘篙之鬼,有竞斗心。
 
【翻译】
 
田松岩说:今年六月,有个随从侍卫叫和升的死在滦阳。马兰镇总兵爱星阿先生跟他是熟人,替和升置办棺材寿衣,送他的遗骨回去下葬。一天晚上爱星阿公上厕所,残月不是很亮。他看见一个人好像站在烟雾之中,问他不答,叱呵也不动。爱公平常能看见鬼,仔细审视,原来是和升的魂。于是拱手而祝道:“先前安葬你时,很多物品都未齐备,我财力单薄,你是知道的。你今天显形是来责备我么?”鬼魂还是不说不动。爱公又说:“听说死在塞外的人,不焚烧通行证就进不了关。我偶然忘了这事,莫非你是为这事来的?”鬼磕头到地,转眼不见了。爱公到城隍庙里呈文祷告,从此和升的鬼魂没再出现。
 
又,田松岩随从圣驾南巡时,和爱公一起住在江宁的承天寺里。承天寺规模雄伟,楼阁极多,居室也很宽敞。一天,正在一起坐着,六扇楼窗忽然无风自开,不一会儿又自己关上了。爱公看了说:“有个和尚坐在北窗上,他脸盘很宽,满脸毛乎乎的胡子好像好久没有剃了;眼睛直瞪着,脖子有点儿弯,原来是个吊死鬼。”问庙里的和尚,和尚不能隐瞒,奇怪他怎么能知道吊死鬼的长相,怀疑是有人泄露出去的。他不知道爱公自己能看见鬼。还有一回在船头上,爱公拿着竹篙拨水玩。忽然扔了篙后退,满脸惊恐之色。田松岩问怎么了,他说:“有个淹死鬼沿着竹篙要爬上来。”
 
嘉庆戊午年八月,朝廷在清音阁宴请蒙古外藩使节,我和爱公连席作陪。我问他田松岩说的这些事情,他说这都是真的。可见到处有鬼,就像处处有人一样。那个要入关的鬼是依恋家乡,坐在窗上的鬼有争占屋子的心思,沿着篙往上爬的鬼有竞争打斗的心思。
 
【原文】
 
其得失胜负、喜怒哀乐,更当一一如人。是胶胶扰扰,地下尚无了期。释氏讲忏悔解脱,圣人之法,亦使有所归而不为厉,其深知鬼神之情状矣。子贡曰:“大哉死乎,君子息焉!”庄周曰:“嗟来桑扈乎!而已反其真。”特就耳目所及言之耳。
 
【翻译】
 
它们的得失胜负、喜怒哀乐,也都像人一样。这种纷扰争斗的状况在地下也没有终了之时。佛家讲忏悔解脱,圣人也认为要使鬼有所归附,这样它就不会出来作怪了,可见圣人对神鬼的情况有深刻了解。子贡说:“最大的事情就是死吧,君子可以休息了!”庄周说:“哎呀,桑扈!你已经反璞归真了。”这是就自己所见所闻来谈论死的问题。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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