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十二 滦阳续录四

【原文】
 
刘香畹言:有老儒宿于亲串家,俄主人之婿至,无赖子也。彼此气味不相入,皆不愿同住一屋,乃移老儒于别室。其婿睨之而笑,莫喻其故也。室亦雅洁,笔砚书籍皆具。老儒于灯下写书寄家,忽一女子立灯下,色不甚丽,而风致颇娴雅。老儒知其为鬼,然殊不畏,举手指灯曰:“既来此,不可闲立,可剪烛。”女子遽灭其灯,逼而对立。老儒怒,急以手摩砚上墨沈,掴其面而涂之,曰:“以此为识,明日寻汝尸,剉而焚之!”鬼“呀”然一声去。次日,以告主人。主人曰:“原有婢死于此室,夜每出扰人;故惟白昼与客坐,夜无人宿。昨无地安置君,揣君耆德硕学,鬼必不出。不虞其仍现形也。”乃悟其婿窃笑之故。此鬼多以月下行院中,后家人或有偶遇者,即掩面急走。他日留心伺之,面上仍墨污狼藉。鬼有形无质,不知何以能受色?当仍是有质之物,久成精魅,借婢幻形耳。《酉阳杂俎》曰:“郭元振尝山居,中夜,有人面如盘,瞚目出于灯下。元振染翰题其颊曰:‘久戍人偏老,长征马不肥。’其物遂灭。后随樵闲步,见巨木上有白耳,大数斗,所题句在焉。”是亦一证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刘香畹说:有个老儒生住在亲戚家,不一会儿主人的女婿也来了,这女婿是个无赖。两人合不来,都不愿意同住在一间屋子里,于是主人让老儒搬到另一间屋子去。女婿斜着眼笑,不知什么缘故。这间屋子也还算雅致整洁,笔砚书籍都有。老儒在灯下给家里写信,忽然一个女子站在灯下,不怎么漂亮,但看上去娴静文雅。老儒知道她是鬼,却一点儿也不怕,抬手指着灯说:“既然到了这里,就不能闲站着,剪剪灯花吧。”女子一下就把灯弄灭了,逼到老儒对面。老儒发怒,急忙用手抹一把砚台上的墨汁,一掌打在鬼脸上涂抹着说:“以这个作为标记,明天找到你的尸体,砍成段烧掉!”鬼“呀”的叫了一声跑了。第二天老儒告诉了主人。主人说:“有个婢女死在这间屋子里,夜里总是出来打扰人;所以只是白天在这里招待客人,晚上就没人住了。昨天没有地方安顿你,认为你年长德高,饱读诗书,鬼不敢出来。不料她还是现形出来。”老儒这才醒悟主人女婿偷着笑的原因。这个鬼月下常在院子里来往,后来有人偶然遇见她,她就掩面急急跑开。过了几天留心观察,她脸上仍然墨迹狼藉。鬼有形状没有实质,不知为什么能沾上颜色?这可能是有实质的怪物,时间长成了精魅,借婢女幻形罢了。《酉阳杂俎》中说:“郭元振曾住在山里,半夜时,有个脸像盘子那么大的人眨着眼睛出现在灯下。元振濡笔在这个人的脸颊上题写道:‘久戍人偏老,长征马不肥。’这个东西一下子就不见了。后来他跟着樵夫在山里散步,看见大树上有个白木耳,有好几个斗那么大,他题的诗句就在木耳上。”这也是一个证据。
 
【原文】
 
乌鲁木齐农家多就水灌田,就田起屋,故不能比闾而居。往往有自筑数椽,四无邻舍,如杜工部诗所谓“一家村”者。且人无徭役,地无丈量,纳三十亩之税,即可坐耕数百亩之产。故深岩穷谷,此类尤多。
 
有吉木萨军士入山行猎,望见一家,门户坚闭,而院中似有十馀马,鞍辔悉具。度必玛哈沁所据,噪而围之。玛哈沁见势众,弃锅帐突围去。众惮其死斗,亦遂不追。入门,见骸骨狼藉,寂无一人,惟隐隐有泣声。寻视,见幼童约十三四,裸体悬窗棂上。解缚问之,曰:“玛哈沁四日前来,父兄与斗不胜,即一家并被缚。率一日牵二人至山溪洗濯,曳归,共脔割炙食,男妇七八人并尽矣。今日临行,洗濯我毕,将就食,中一人摇手止之。虽不解额鲁特语,观其指画,似欲支解为数段,各携于马上为粮。幸兵至,弃去,今得更生。”泣絮絮不止。闵其孤苦,引归营中,姑使执杂役。童子因言其家尚有物埋窖中。营弁使导往发掘,则银币衣物甚多。细询童子,乃知其父兄并劫盗。其行劫必于驿路近山处,瞭见一二车孤行,前后十里无援者,突起杀其人,即以车载尸入深山;至车不能通,则合手以巨斧碎之,与尸及襆被并投于绝涧,惟以马驮货去。再至马不能通,则又投羁绁于绝涧,纵马任其所往,其负之由鸟道归,计去行劫处数百里矣。归而窖藏一两年,乃使人伪为商贩,绕道至辟展诸处卖于市,故多年无觉者。而不虞玛哈沁之灭其门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乌鲁木齐的农家大多临近水源垦田浇灌,房屋就盖在自家田边,所以不能与别人比邻而居。往往自己搭起几根椽子就成了,四周没有邻居,像杜甫诗所说的“一家村”。此地的人不服徭役,土地也不经丈量,只要向官府交纳三十亩地的租税,就可以耕种几百亩。在深山里峡谷中,这一类的农户更多。
 
有驻守吉木萨的军士进山打猎,远远看见一户人家,大门紧闭,院子里却似乎有十几匹马,都配着马鞍和辔头。他们估计此处定被土匪占据,就呐喊着将院子团团围住。土匪见官军人多势众,匆忙丢下锅灶帐篷突围而去。众官军怕土匪狗急跳墙,冒死打斗,也就不再穷追。他们进了院子,只见满地尸骨狼藉,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,只是隐隐约约有啜泣声。循声寻找,只见有个十三四岁的男孩,赤条条地挂在窗棂上。他们给男孩松开绑绳询问,男孩说:“土匪四天前闯来,父亲和哥哥打不过他们,全家都被捆了起来。大概是一天牵着两个人到山里溪边洗干净,再拉回来,割肉烤着吃,全家男女七八口都被吃了。今天他们临走,把我洗了洗,正要吃,其中一人摆着手制止了。我虽然听不懂额鲁特语,看他的手势,像是说要把我分成几段,各自带在马上当干粮。幸亏官军来到,他们才丢下了我跑了,我又活了一回。”男孩一边哭一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。军士们可怜他孤苦伶丁,就把他带回营地,暂且干些杂活儿。男孩告诉众人,说他家的地窖里埋着不少东西。军士们让他带路去挖,挖出了许多钱币和衣物。众人细问男孩,才知道他的父亲和哥哥都是劫盗。他们抢劫时先躲在驿路边的山石后面,看到一两辆车单独赶路,前后十里没有救应,就突然冲出来杀死车上的人,把尸体装进车里推进深山;一直到车子再也没法走,就一起用大斧将车子劈碎,连同尸体、行李一道抛进山涧,只将货物用马驮走。走到马匹也无法通行时,就把马鞍卸下来抛进山涧,放走马,随便它往哪里去,然后人背着货物从险峻的小路回来。这样算下来,离开行劫的地方已经有几百里了。回来后将财物放进地窖藏个一两年,再派人伪装成商贩,绕道到辟展等地在集市上卖掉,所以多年来从未被人发觉。而没料到这次被土匪灭了门。
 
【原文】
 
童子以幼免连坐,后亦牧马坠崖死,遂无遗种。此事余在军幕所经理,以盗已死,遂置无论。由今思之,此盗踪迹诡秘,猝不易缉;乃有玛哈沁来,以报其惨杀之罪。玛哈沁食人无餍,乃留一童子,以明其召祸之由。此中似有神理,非偶然也。盗姓名久忘,惟童子坠崖时,所司牒报记名秋儿云。
 
佃户刘破车妇云:尝一日早起乘凉扫院,见屋后草棚中有二人裸卧。惊呼其夫来,则邻人之女与其月作人也,并僵卧,似已死。俄邻人亦至,心知其故,而不知何以至此。以姜汤灌苏,不能自讳,云:“久相约,而逼仄无隙地。乘雨后墙缺,天又阴晦,知破车草棚无人,遂藉草私会。倦而憩,尚相恋未起。忽云破月来,皎然如昼。回顾棚中,坐有七八鬼,指点揶揄。遂惊怖失魂,至今始醒。”众以为奇。破车妇云:“我家故无鬼,是鬼欲观戏剧,随之而来。”先从兄懋园曰:“何处无鬼?何处无鬼观戏剧?但人有见有不见耳。此事不奇也。”
 
因忆福建囦关公馆, 俗谓之水口。 大学士杨公督浙闽时所重建。值余出巡,语余曰:“公至水口公馆,夜有所见,慎勿怖,不为害也。余尝宿是地,已下键睡。因天暑,移床近窗,隔纱幌视天晴阴。时虽月黑,而檐挂六灯尚未烬。见院中黑影,略似人形,在阶前或坐或卧,或行或立,而寂然无一声。夜半再视之,仍在。至鸡鸣,乃渐渐缩入地。试问驿吏,均不知也。”余曰:“公为使相,当有鬼神为阴从。余焉有是?”公曰:“不然。
 
【翻译】
 
男孩因为年幼被官府免去连坐之罪,后来他在放马时跌下山崖死了,这一家从此绝了种。这件事是我在乌鲁木齐军幕中亲身经历的,因为盗贼已死,就搁置一边不再追究了。今天想起来,这家盗贼行迹诡秘,短时间里不易缉拿;不料来了土匪,也算是惩治了他们的残杀之罪。土匪吃人肉没个够,却留下了一个孩子,让他把自己家遭祸事的缘由向世间披露。这中间似有神理,并非偶然。这家盗贼的姓名,我早已忘记了,只有男孩坠崖时,官府上报的公文中记录了他的名字叫秋儿。
 
佃户刘破车的妻子说:有一天清晨乘着早凉扫院子,看见屋后草棚里有两个人赤裸着躺在那里。她惊呼叫来了丈夫,认出是邻居的女儿和打短工的,二人直僵僵并排躺着,好像死了。不一会儿邻居也来了,心里明白女儿的事,只是不知道怎么会躺卧在这里。大家用姜汤把二人灌醒,这两个人不能再隐瞒私情,说:“很久以前就相约幽会,只是地方太小没有合适的地方。趁着雨后墙塌了一块,天色又阴暗,知道刘破车家草棚里没有人,就垫着乱草幽会。累了就躺着休息,还恋恋不舍着没有起来。忽然云开月出,亮得如同白天。回头看草棚里,却坐着七八个鬼,在指点着嘲笑。于是惊吓得昏了过去,如今才醒来。”大家觉得这事很离奇。刘破车的妻子说:“我家一直没有鬼,鬼是为了看两个人做戏,跟过来的。”先堂兄懋园说:“哪里没有鬼?哪里没有鬼在看人做戏?只不过人有时能看见有时看不见罢了。这事没什么奇怪的。”
 
我因为这件事想起福建的囦关公馆, 当地人称它为“水口”。 这个馆是大学士杨廷璋公任浙闽总督时重建的。有一次我出巡,杨公对我说:“你到了水口公馆,夜里见到什么不要害怕,不害人的。我出巡时曾经住在这个公馆里,夜里已经插上门躺下。因为天热,就把床移到窗下,隔着纱窗察看天晴天阴。当时虽然没有月亮,但是屋檐下挂的六个灯笼还没有熄。只见院里有黑影,有点儿像是人形,在台阶前有的坐着有的躺着,有的站着有的在踱步,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。半夜里再看,黑影还在。一直到鸡叫时,黑影才渐渐缩进地下。问驿吏,都不知有这种事。”我对杨公说:“您是总督兼大学士,应当有鬼神在暗中护从,我哪里会有呢?”杨公说:“不是这样。
 
【原文】
 
仙霞关内,此地为水陆要冲,用兵者所必争。明季唐王,国初郑氏、耿氏,战斗杀伤,不知其几。此其沉沦之魄,乘室宇空虚而窃据;有大官来,则避而出耳。”此亦足证无处无鬼之说。
 
老仆施祥尝曰:“天下惟鬼最痴。鬼据之室,人多不住,偶然有客来宿,不过暂居耳,暂让之何害?而必出扰之。遇禄命重、血气刚者,多自败;甚或符箓劾治,更蹈不测。即不然,而人既不居,屋必不葺,久而自圮,汝又何归耶?”老仆刘文斗曰:“此语诚有理,然谁能传与鬼知?汝毋乃更痴于鬼!”姚安公闻之,曰:“刘文斗正患不痴耳。”
 
祥小字举儿,与姚安公同庚,八岁即为公伴读。数年,始能暗诵《千字文》;开卷乃不识一字。然天性忠直,视主人之事如己事,虽嫌怨不避。尔时家中外倚祥,内倚廖媪,故百事皆井井。雍正甲寅,余年十一,元夜偶买玩物。祥启张太夫人曰:“四官今日游灯市,买杂物若干。钱固不足惜,先生明日即开馆,不知顾戏弄耶?顾读书耶?”太夫人首肯曰:“汝言是。”即收而键诸箧。此虽细事,实言人所难言也。今眼中遂无此人,徘徊四顾,远想慨然。
 
先兄晴湖第四子汝来,幼韶秀,余最爱之,亦颇知读书。娶妇生子后,忽患颠狂。如无人料理,即发不薙,面不盥;夏或衣絮,冬或衣葛,不自知也。然亦无疾病,似寒暑不侵者。呼之食即食,不呼之食亦不索。或自取市中饼饵,呼儿童共食,不问其价,所残剩亦不顾惜。或一两日觅之不得,忽自归。一日,遍索无迹,或云村外柳林内,似仿佛有人。趋视,已端坐僵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仙霞关以内,这儿是水陆要冲,是兵家必争之地。明代唐王以及本朝之初的郑氏、耿氏,都曾经在这里战斗厮杀,死人不计其数。这是沉滞在此地的魂灵,趁屋子空着无人居住就来占据了;有大官来,就都避了出去。”这也足以证明无处没有鬼的说法了。
 
老仆人施祥曾经说:“天下只有鬼最痴。鬼占据的房间,人大多不去住,偶尔有客人来住,不过是临时居住而已,暂时让出来又有什么害处?但鬼一定要出来扰乱客人。遇到禄命旺盛、血气刚强的人,鬼就大多败露坏了自己的事;甚至遭到符箓的劾治,更是在劫难逃。即使不这样,人既然不来居住,房屋一定不再修整,时间一长就坍塌了,鬼又住到哪里去呢?”老仆人刘文斗说:“这话确实很有道理,但是谁能把这话转告给鬼呢?你岂不是比鬼更痴!”姚安公听到这话,说:“刘文斗的毛病就在于不痴。”
 
施祥,小字举儿,与姚安公同年出生,八岁就成为姚安公的伴读。几年后,他才能默诵《千字文》;而打开书本,他还是一个字都不识。但是,他秉性忠直,把主人的事当作自己的事看待,即使遭到怨恨也不退避。当时,家中事务对外依靠施祥,对内依靠廖老太太,所以每件事都井井有条。雍正甲寅年,我十一岁,元宵夜偶尔买了玩具。施祥启禀张太夫人说:“四官人今天游玩灯市时,买了几件杂物。这点儿钱财本来不足惜,只是先生明天就开馆上课,不知四官人是顾得游戏呢,还是顾得读书呢?”太夫人赞同说:“你说得有道理。”就收去玩具锁在箱子里。这虽然是件小事,他却实在是说了别人不好开口的话。现在,我眼前已经没有这个人了,徘徊四顾,遥想过去,感慨万分。
 
我已故兄长晴湖的第四个儿子汝来,小时候聪明伶俐,我最喜欢他,他也很懂得读书。他娶妻生子后,忽然得了癫狂病。如果没人管他,就头发也不理,脸也不洗;夏天可能穿着棉衣,冬天可能穿着单衣,他自己也不知道冷热。不过也没有别的疾病,好像寒暑不侵一样。叫他吃饭就吃,不叫他吃饭他也不要。有时到集市上自己拿饼吃,还叫儿童们一起吃,也不问价钱,剩下的也不顾惜。有时一两天找不到他,忽然又自己回来了。有一天,到处找不到他,有人说村外柳树林里好像有人。跑去一看,他已经端坐着僵硬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其为迷惑而死,未可知也。其或自有所得,托以混迹,缘尽而化去,亦未可知也。忆余从福建归里时,见余犹跪拜如礼,拜讫,卒然曰:“叔大辛苦。”余曰:“是无奈何。”又卒然曰:“叔不觉辛苦耶?”默默退去。后思其言,似若有意,故至今终莫能测之。
 
姚安公言:庐江孙起山先生谒选时,贫无资斧,沿途雇驴而行,北方所谓短盘也。一日,至河间南门外,雇驴未得。大雨骤来,避民家屋檐下,主人见之,怒曰:“造屋时汝未出钱,筑地时汝未出力,何无故坐此?”推之立雨中。时河间犹未改题缺,起山入都,不数月竟掣得是县。赴任时,此人识之,惶愧自悔,谋卖屋移家。起山闻之,召来笑而语之曰:“吾何至与汝辈较。今既经此,后无复然,亦忠厚养福之道也。”因举一事曰:“吾乡有爱莳花者,一夜偶起,见数女子立花下,皆非素识。知为狐魅,遽掷以块,曰:‘妖物何得偷看花!’一女子笑而答曰:‘君自昼赏,我自夜游,于君何碍?夜夜来此,花不损一茎一叶,于花又何碍?遽见声色,何鄙吝至此耶?吾非不能揉碎君花,恐人谓我辈所见,亦与君等,故不为耳。’飘然共去。后亦无他。狐尚不与此辈较,我乃不及狐耶?”
 
后此人终不自安,移家莫知所往。起山叹曰:“小人之心,竟谓天下皆小人。”
 
太原申铁蟾,好以香奁艳体寓不遇之感。尝谒某公未见,戏为无题诗曰:“垩粉围墙罨画楼,隔窗闻拨钿箜篌。分 去声。 无信使通青鸟,枉遣游人驻紫骝。月姊定应随顾兔,星娥可止待牵牛?垂杨疏处雕栊近,只恨珠帘不上钩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或许他是内心迷乱而死,也不可知。或许他是内心已经得道,以混迹人间为假托,缘分尽了就坐化而去,这也无从知晓了。记得我从福建回到老家时,看见我还是按礼节跪拜,拜完突然说:“叔叔太辛苦了。”我说:“这是没办法。”他又突然说:“叔叔不觉得辛苦么?”然后默默地退下去了。后来想起他的话似乎含有深意,所以至今终究不能推测他的死因。
 
姚安公说:庐江人孙起山先生进京城候选时,因为缺少旅费,沿途只能雇毛驴驮东西,北方人称之为“短盘”。一天,他走到河间县城南门外,没有雇到毛驴。突然下起大雨,他就到一户人家的房檐下避雨,那家主人见到他,发怒说:“盖房时你没有出过钱,筑地基时你也没出过力,为什么无缘无故坐在这里?”把他推到雨地里站着。当时,河间县令正属空缺,孙起山到京城,没几个月,就得到了这个职位。赴任时,房主人认出了新县令,惶恐后悔,筹划着卖房子搬家。孙起山听说了,将他召来笑着说:“我怎么至于跟你们计较?现在你经历过这样的事,以后不要再那样了,这也是忠厚养福之道。”还举了个例子说:“我的老家有个人喜欢培植花木,一天夜里,他偶然起身到院子里,发现有几个女子站在花下,一个也不认识。他明白是遇上了狐精,急忙拣起土块砸过去,怒斥道:‘妖精怎么竟敢来偷看我的花!’一个女子笑着答道:‘先生自己白天赏花,我们夜间游玩,对您有何妨碍?我们夜夜来此,花并不因此损伤一茎一叶,对花又有何妨碍?瞧您那种声色俱厉的样子,怎么吝啬到如此地步?我们并非不能揉碎你的花,只是怕外人耻笑我们跟您一般见识,所以才不干这种事。’众女子飘然而去。后来也没发生什么意外。狐精尚且不与这种人计较,我难道还不如狐辈吗?”
 
后来,房主人终究还是心中不安,不知搬到哪里去了。孙起山叹道:“真是小人之见,居然把天下人都看成小人。”
 
太原人申铁蟾喜欢用歌咏妇女的香奁艳体诗寄托怀才不遇的感慨。他求见某公没能见到,就戏作了一首无题诗道:“垩粉围墙罨画楼,隔窗闻拨钿箜篌。分 无声 。无信使通青鸟,枉遣游人驻紫骝。月姊定应随顾兔,星娥可止待牵牛?垂杨疏处雕栊近,只恨珠帘不上钩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殊有玉溪生风致。王近光曰:“似不应疑及织女,诬蔑仙灵。”余曰:“已矣哉,‘织女别黄姑,一年一度一相见,彼此隔河何事无?’元微之诗也。‘海客乘槎上紫氛,星娥罢织一相闻。只应不惮牵牛妒,故把支机石赠君。’李义山诗也。微之之意,在于双文;义山之意,在于令狐。文士掉弄笔墨,借为比喻,初与织女无涉。铁蟾此语,亦犹元、李之志云尔,未为诬蔑仙灵也。至于纯构虚词,宛如实事;指其时地,撰以姓名,《灵怪集》所载郭翰遇织女事, 《灵怪集》今佚。此条见《太平广记》六十八。 则悖妄之甚矣。夫词人引用,渔猎百家,原不能一一核实;然过于诬罔,亦不可不知。盖自庄、列寓言,借以抒意,战国诸子,杂说弥多,谶纬稗官,递相祖述,遂有肆无忌惮之时。如李冘《独异志》诬伏羲兄妹为夫妇,已属丧心;张华《博物志》更诬及尼山,尤为狂吠。 按,张华不应悖妄至此,殆后人依托 。如是者不一而足。今尚流传,可为痛恨。又有依傍史文,穿凿锻炼。如《汉书·贾谊传》有太守吴公‘爱幸之’之语,《骈语雕龙》 此书明人所撰,陈枚刻之,不著作者姓名。 遂列长沙于娈童类中。注曰:‘大儒为龙阳。’《史记·高帝本纪》称母媪在大泽中,太公往视,见有蛟龙其上。晁以道诗遂有‘杀翁分我一杯羹,龙种由来事杳冥’句,以高帝乃龙交所生,非太公子。《左传》有成风私事季友、敬嬴私事襄仲之文。私事云者,密相交结,以谋立其子而已。后儒拘泥‘私’字,虽朱子亦有‘却是大恶’之言。如是者亦不一而足。学者当考校真妄,均不可炫博矜奇,遽执为谈柄也。”
 
从叔梅庵公言:族中有二少年, 此余小时闻公所说,忘其字号;大概是伯叔行也。 闻某墓中有狐迹,夜携铳往,共伏草中伺之,以背相倚而睡。醒则二人之发交结为一,贯穿缭绕,猝不可解;互相牵掣,不能行,亦不能立;稍稍转动,即彼此呼痛。胶扰彻晓,望见行路者,始呼至,断以佩刀,狼狈而返。愤欲往报,父老曰:“彼无形声,非力所胜;且无故而侵彼,理亦不直。侮实自召,又何仇焉?仇必败滋甚。”二人乃止。此狐小虐之使警,不深创之以激其必报,亦可谓善自全矣。然小虐亦足以激怒,不如敛戢勿动,使伺之无迹弥善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这诗很有李商隐的风致。王近光说:“好像不该牵扯到织女,诬蔑神灵。”我说:“算了吧,‘织女别黄姑,一年一度一相见,彼此隔河何事无?’这是元稹的诗。‘海客乘槎上紫氛,星娥罢织一相闻。只应不惮牵牛妒,故把支机石赠君。’这是李商隐的诗。元稹的寓意在于崔莺莺,李商隐的寓意在于令狐绹。文人们舞文弄墨,借题发挥,其实与织女无关。申铁蟾的诗,也和元、李二人的诗差不多,不能说是诬蔑神灵。至于纯属虚构,却像真事一样;指出时间地点,冠以姓名,像《灵怪集》中所载的郭翰遇见织女的事, 《灵怪集》现佚。这一条见于《太平广记》六十八。 就大错特错了。词人引用典故,涉猎许多人的文章书籍,不能一一加以核对;但是过于荒诞的内容,也不能不知道。自从庄子、列子用寓言阐述自己的主张之后,战国时期的诸子杂说更多,后来的谶纬及小说家又相互继承,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。比如李冘的《独异志》诬蔑伏羲兄妹俩是夫妻,已属丧失了理智;张华的《博物志》诬及孔子,更加是野狗狂吠。 按,张华不应如此荒谬,大概是后人依托 。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。如今这些胡说八道的东西还在流传,实在叫人痛恨。还有的人根据史料,穿凿附会。比如《汉书·贾谊传》中有太守吴公‘爱幸之’的话,《骈语雕龙》 此书为明代人所撰写,陈枚刻印,未署作者姓名。 一书便把贾谊归入到娈童之中。还加注释说:‘大儒当了男色。’《史记·高帝本纪》中说刘邦的母亲在大泽中,刘邦的父亲走过去观看,见到有一条蛟龙在她的上面。后来晁以道便有‘杀翁分我一杯羹,龙种由来事杳冥’的诗句,认为刘邦是他母亲与龙交合生出来的,不是刘太公的儿子。《左传》中有成风私事季友、敬嬴私事襄仲的记载。所谓‘私事’,就是私密结交往来,为的是谋求自己的儿子接替王位。后代的儒者只拘泥于‘私’字,连朱熹也有‘这确实是大恶’的话。这样的例子也有很多。作为学者,应当考察核查古代记载的真伪,却不可为了炫耀渊博与新奇,不加辨别就把它当作谈论的资料。”
 
堂叔梅庵公说:我们家族中有两个年轻人, 这是我年幼时听堂叔说的,已忘了他们的字号;大概也是伯叔一辈的人。 听说某个坟墓有狐狸的足迹,夜里携带着鸟枪前往,一道伏在草丛里等着,结果背靠背睡着了。醒来,却发现两人的头发缠在一起,绕成了一团,一时间解不开来;两人互相牵扯着,不能行走,也不能站立;稍微移动一下,就彼此喊痛。就这样两人连结着吵吵闹闹到天亮,望见路上行人,才喊过来,用佩刀割断头发,狼狈地回家。他们愤怒地想去报复狐狸,父亲兄长们说:“它们没有露出形状和声音,不是人力所能战胜的;况且人无故去侵扰它们,道理上也说不过去。你们的侮辱实际上是自己招来的,又有什么仇恨可言呢?报仇必定失败得更为惨重。”二人方才作罢。这是狐狸稍稍戏弄他们使他们警悟,而不严重伤害他们,没有激怒他们必定来复仇,也可谓善于自我保全了。然而,稍稍戏弄也能激起怒火,不如深藏不露,让他们找不到一丝踪影更是上策。
 
【原文】
 
太和门丹墀下有石匮,莫知何名,亦莫知所贮何物。德眘斋前辈 眘斋名德保,与定圃前辈同名。乾隆壬戌进士,官至翰林院侍读。故当时以大德保、小德保别之云。 云:图裕斋之先德,昔督理殿工时,曾开视之。以问裕斋,曰:“信然。其中皆黄色细屑,仅半匮不能满,凝结如土坯。谛审似是米谷岁久所化也。”
 
余谓丹墀左之石阙,既贮嘉种,则此为五谷,于理较近。且大驾卤部中,象背宝瓶,亦贮五谷。盖稼穑维宝,古训相传;八政首食,见于《洪范》。定制之意,诚渊乎远矣。
 
宣武门子城内,如培 者五,砌之以砖,土人云五火神墓。明成祖北征时,用火仁、火义、火礼、火智、火信制飞炮,破元兵于乱柴沟。后以其术太精,恐或为变,杀而葬于是。立五竿于丽谯侧,岁时祭之,使鬼有所归,不为厉焉。后成祖转生为庄烈帝,五人转生李自成、张献忠诸贼,乃复仇也。此齐东之语,非惟正史无此文,即明一代稗官小说,充栋汗牛,亦从未言及斯人斯事也。戊子秋,余见汉军步校董某,言闻之京营旧卒云:“此水平也。京城地势,惟宣武门最低,衢巷之水,遇雨皆汇于子城。每夜雨太骤,守卒即起,视此培,水将及顶,则呼开门以泄之;没顶则门扉为水所壅,不能启矣。今日久渐忘,故或有时阻碍也。其城上五竿,则与白塔信炮相表里。设闻信炮,则昼悬旗、夜悬灯耳。与五火神何与哉!”此言似乎近理,当有所受之。
 
【翻译】
 
太和门的台阶下有个石匣,不知叫什么名,也不知里面装着什么东西。德眘斋先生 眘斋名德保,与定圃前辈同名。乾隆壬戌年进士,官至翰林院侍读。所以当时用大德保与小德保来区别他们。 说:图裕斋的先父曾经负责管理修葺工程,曾经打开看过。我问图裕斋这件事,他说:“确实是这样。里面都是黄色的细末,只有半匣没有装满,凝结在一起像土坯。仔细看好像是粮食放得年岁长了成这样的。”
 
我认为台阶左边的石阙既然是贮放良种的地方,那么这个石匣里装的是粮食,比较合理。况且在圣驾的仪仗中,象背宝瓶里也装着五谷。大约稼穑最珍贵,古训就这么代代相传;周代八种政事中,“食”放在首位,这些见于《尚书·洪范》。规定制度的原意,考虑得确实很深远。
 
北京宣武门子城内,有五个小土丘,外面砌了一层砖围着,当地人说是五火神墓。相传明成祖朱棣北征时,起用火仁、火义、火礼、火智、火信兄弟五人制造飞炮,用这种飞炮在乱柴沟大破元兵。后来,明成祖因为五兄弟造炮技术太精,担心他们作乱,就杀了他们葬在这里。在城门楼边上立了五根竹竿,每年按时祭祀,让他们的鬼魂有所归依,不会成为厉鬼出来作祟。后来,明成祖死后转生为崇祯皇帝,火家五兄弟则转生为李自成、张献忠等流贼,是为了复仇。这是无稽之谈,不但正史上没有这样的文字记载,即便是明代多如充栋汗牛的杂记小说,也从未提及其人其事。戊子年秋,我见到汉军步兵校尉董某,他说曾经听京城军营里的老兵讲:“那五个土堆是京城的水位标志。京城的地势,只有宣武门最低,下雨时街巷的积水与雨水汇集流到宣武门一带。每当夜间雨下得太急时,守城吏卒就起床看五个土堆,如果积水将要没过土堆,就大呼开门放水;如果积水没过了土堆,城门就会被水堵住,无法打开了。如今,人们早已忘记了那五个土堆的作用,致使水流不能及时排出,酿成水患。至于城门楼上的五根竹竿,是与白塔旁的信炮配合使用的。如果听到信炮轰响,那么白天就在竹竿上挂旗子,夜间就挂灯笼。这与五火神有什么关系呢!”这话似乎接近事实,可以接受。
 
【原文】
 
科场拨卷,受拨者意多不惬,此亦人情。然亦视其卷何如耳。壬午顺天乡试,余充同考官, 时阅卷尚不回避本省。 得一合字卷,文甚工而诗不佳。因甫改试诗之制,可以恕论,遂呈荐主考梁文庄公。已取中矣,临填草榜,梁公病其“何不改乎此度”句侵下文“改”字 题为“始吾于人也”四句。 驳落。别拨一合字备卷与余。先视其诗,第六联曰:“素娥寒对影,顾兔夜眠香。” 题为《月中桂》。 已喜其秀逸。及观其第七联曰:“倚树思吴质,吟诗忆许棠。”遂跃然曰:“吴刚字质,故李贺《李凭箜篌引》曰:‘吴质不眠倚桂树,露脚斜飞湿寒兔。’此诗选本皆不录,非曾见《昌谷集》者不知也。华州试《月中桂》诗,举许棠为第一人。棠诗今不传,非曾见王定保《摭言》、计敏夫《唐诗纪事》者不知也。中彼卷之‘开花临上界,持斧有仙郎’,何如中此诗乎!微公拨入,亦自愿易之。”即朱子颖也。
 
放榜后,时已九月,贫无絮衣。蒋心馀素与唱和,借衣与之,乃来见,以所作诗为贽。余丙子扈从时,古北口车马壅塞,就旅舍小憩。见壁上一诗,剥残过半,惟三四句可辨。最爱其“一水涨喧人语外,万山青到马蹄前”二语,以为“云中路绕巴山色,树里河流汉水声”不是过也,惜不得姓名。及展其卷,此诗在焉。乃知针芥契合,已在六七年前,相与叹息者久之。子颖待余最尽礼,殁后,其二子承父之志;见余尚依依有情。翰墨因缘,良非偶尔,何尝以拨房为亲疏哉? 余《严江舟中诗》曰:“山色空濛淡似烟,参差绿到大江边。斜阳流水推篷坐,处处随人欲上船。”实从“万山”句夺胎。尝以语子颖曰:“人言青出蓝,今日乃蓝出于青。”子颖虽逊谢,意似默可。此亦诗坛之佳话,并附录于此 。
 
【翻译】
 
科场中拨卷复查,拿到拨卷的考官心里大多不痛快,这也是人之常情。但是否得中,还要看答卷的水平怎样。乾隆壬午年顺天乡试,我任同考官, 当时阅卷还不回避本省的考生 。阅到一张合字号舍的卷子,此卷的文章很有功底,但是诗写得不怎么样。因为考试制度刚刚改试作诗,我觉得诗作差些还可以谅解,就呈给了主考官梁文庄先生。已经决定录取了,但在填写草榜时,梁公认为此卷中“为什么不改这种制度”一句,和下文的“改”字相矛盾 题为“始吾于人也”四字 。这份卷子就落榜了。另外拨来一份合字号房的卷子给我。先看考生的诗,第六联:“素娥寒对影,顾兔夜眠香。” 题为《月中桂》。 我已喜欢上了诗的秀逸。又看第七联写道:“倚树思吴质,吟诗忆许棠。”我不禁眉飞色舞说:“吴刚的字是质,所以李贺在《李凭箜篌引》中说:‘吴质不眠倚桂树,露脚斜飞湿寒兔。’这首诗在各选本中都没有收录,没有读过《昌谷集》的人不知有这首诗。唐代华州乡试以《月中桂》为题作诗,许棠得了第一名。许棠的诗没有流传下来,如果没有读过王定保的《摭言》、计敏夫的《唐诗纪事》,就不知道这件事。取中那份卷子上的‘开花临上界,持斧有仙郎’诗句,怎么比得上取中这首诗!如果没有你调来这份试卷,我也愿意换成它。”这份卷子的考生就是朱子颖。
 
放榜之后,已是九月了,朱子颖穷得连棉衣也没有。蒋心馀常和他以诗唱和,借了衣服给他穿,他这才能来见我,将自己写的诗当作献礼。我在乾隆丙子年扈从皇上到古北口时,路上车马拥挤,就到旅舍休息。只见墙上有一首诗,已剥落大半,只有三四句尚可辨认。我最喜欢其中“一水涨喧人语外,万山青到马蹄前”两句,认为“云中路绕巴山色,树里河流汉水声”两句也不过如此,只是可惜不知是谁写的。打开朱子颖的诗卷,这首诗就在其中。由此才知彼此在六七年前就已经性情投合了,大家在一起叹息了好久。朱子颖对我极为尊敬,他去世后,两个儿子秉承父志,见了我仍有依依不舍之情。说起来,笔墨因缘实在不是偶然的,怎么能以拨房来定亲与疏的关系呢? 我的《严江舟中诗》写道:“山色空濛淡似烟,参差绿到大江边。斜阳流水推篷坐,处处随人欲上船。”实际上是从“万山”一句脱胎而来的。我曾经对朱子颖说:“人们说青出于蓝,现在却是蓝出于青。”朱子颖尽管谦让,他的意思似乎是默认了。这也是诗坛佳话,一并附录在这里。
 
【原文】
 
先师介野园先生,官礼部侍郎。扈从南巡,卒于路。卒前一夕,有星陨于舟前。卒后,京师尚未知,施夫人梦公乘马至门前,骑从甚都,然伫立不肯入。但遣人传语曰:“家中好自料理,吾去矣。”匆匆竟过。梦中以为时方扈从,疑或有急差遣,故不暇入。觉后,乃惊怛。比凶问至,即公卒之夜也。公屡掌文柄,凡四主会试,四主乡试,其他杂试殆不可缕数。尝有恩荣宴诗曰:“鹦鹉新班宴御园, 按,“鹦鹉新班”不知出典,当时拟问公,竟因循忘之。 摧颓老鹤也乘轩。龙津桥上黄金榜,四见门生作状元。”丁丑年作也。于文襄公亦赠以联曰:“天下文章同轨辙,门墙桃李半公卿。”可谓儒者之至荣。然日者推公之命云:“终于一品武阶,他日或以将军出镇耶!”公笑曰:“信如君言,则将军不好武矣。”及公卒,圣心悼惜,特赠都统。盖公虽官礼曹,而兼摄副都统。其扈从也,以副都统班行,故即武秩进一阶。日者之术,亦可云有验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先师介野园先生任礼部侍郎。扈从皇上南巡时,在路上去世。他去世前的一天晚上,有一颗陨星坠落在船前。去世后,京城还不知道消息,施夫人梦见他骑马到门前,随从很多,可是他勒住马不肯进门。只是派人传话说:“家中好自料理,我走了。”然后匆匆走了。施夫人在梦里认为他正扈从皇上,有急事去处理,没有时间进家门。醒来后才有所担忧。等到凶信报来,才知道就是那天夜里去世的。先生掌握科考大权,曾经四次主持会试,四次主持乡试,主持其他杂试的次数不胜枚举。他曾写过一首《恩荣宴诗》道:“鹦鹉新班宴御园, 按,“鹦鹉新班”不知出自什么典籍,当时打算请教先生,居然拖延以致忘记了。 摧颓老鹤也乘轩。龙津桥上黄金榜,四见门生作状元。”这首诗作于丁丑年。于文襄公也赠了一联道:“天下文章同轨辙,门墙桃李半公卿。”可以说是对文人的最高称誉了。但是算命人推算先生的命运,说:“先生这一生能升到一品武官,以后也可能以将军的身份去镇守一方呢!”先生笑道:“如果确实像你说的那样,那么我这个将军就是不好武的将军了。”他去世后,皇上内心怜惜,特别赠给他都统之衔。先生虽在礼部任职,却兼任副都统一职。他扈从皇上就是用副都统的名义随行的,所以皇上就从武官的品位晋升一级。算命之术,也可以说很灵验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乩仙多伪托古人,然亦时有小验。温铁山前辈 名温敏,乙丑进士,官至盛京侍郎。 尝遇扶乩者,问寿几何。乩判曰:“甲子年华有二秋。”以为当六十二。后二年卒,乃知二秋为二年。盖灵鬼时亦能前知也。又闻山东巡抚国公,扶乩问寿。乩判曰:“不知。”问:“仙人岂有所不知?”判曰:“他人可知,公则不可知。修短有数,常人尽其所禀而已。若封疆重镇,操生杀予夺之权,一政善,则千百万人受其福,寿可以增;一政不善,则千百万人受其祸,寿亦可以减。此即司命之神不能预为注定,何况于吾?岂不闻苏颋误杀二人,减二年寿;娄师德亦误杀二人,减十年寿耶?然则年命之事,公当自问,不必问吾也。”此言乃凿然中理,恐所遇竟真仙矣。
 
族叔育万言:张歌桥之北,有人见黑狐醉卧场屋中。 场中守视谷麦小屋,俗谓之场屋 。初欲擒捕,既而念狐能致财,乃覆以衣而坐守之。狐睡醒,伸缩数四,即成人形。甚感其护视,遂相与为友。狐亦时有所馈赠。一日,问狐曰:“设有人匿君家,君能隐蔽弗露乎?”曰:“能。”又问:“君能凭附人身狂走乎?”曰:“亦能。”此人即恳乞曰:“吾家酷贫,君所惠不足以赡,而又愧于数渎君。今里中某甲甚富,而甚畏讼。顷闻觅一妇司庖,吾欲使妇往应。居数日,伺隙逃出,藏君家;而吾以失妇,阳欲讼。妇尚粗有姿首,可诬以蜚语,胁多金。得金之后,公凭附使奔至某甲别墅中,然后使人觅得。则承惠多矣。”狐如所言,果得多金,觅妇返后,某甲以在其别墅,亦不敢复问。然此妇狂疾竟不愈,恒自妆饰,夜似与人共嬉笑,而禁其夫勿使前。急往问狐,狐言无是理,试往侦之。俄归而顿足曰:“败矣!是某甲家楼上狐,悦君妇之色,乘吾出而彼入也。此狐非我所能敌,无如何矣!”此人固恳不已。狐正色曰:“譬如君里中某,暴横如虎,使彼强据人妇,君能代争乎?”后其妇颠痫日甚,且具发其夫之阴谋。针灸劾治皆无效,卒以瘵死。里人皆曰:“此人狡黠如鬼,而又济以狐之幻,宜无患矣。不虞以狐召狐,如螳螂黄雀之相伺也。古诗曰:‘利旁有倚刀,贪人还自戕。’信矣!”
 
【翻译】
 
乩仙大多伪托古人,然而有时也稍有应验。温铁山前辈 名温敏,乙丑年进士,官至盛京侍郎。 曾经遇到扶乩人,问自己寿命有多长。乩仙判词说:“甲子年华有二秋。”他以为寿数是六十二岁。后来过了两年去世,家人才知道“二秋”是指两年。大概灵鬼有时也能预先知道命运。又听说山东巡抚国公,扶乩请问寿数。乩仙判词说:“不知道。”国公问:“仙人难道还有不知道的事吗?”判词说:“别人的寿数能够知道,您的寿数却不能知道。寿命的长短有定数,一般人只是享尽他所应有的寿数而已。如果是封疆大臣等担负国家重任的人,执掌生杀予夺的大权,一件政事处理得当,那么千百万人都受到他的福惠,寿数就可增加;一件政事处理不当,那么千百万人都受到他的祸害,寿数也就可以减少。这就是司命之神也不能预先注定,何况是我?难道没有听说苏颋误杀两个人,减寿两年;没听说娄师德也误杀两个人,减寿十年吗?既然这样,那么寿数的事,您应当问自己,不必来问我了。”这话讲得确实有道理,恐怕他所遇到的竟然是真神仙了。
 
族叔育万说:张歌桥的北边,有人看见有一只黑狐狸醉倒在场屋里。 场院里看守谷麦的小屋,俗称“场屋”。 开始这个人想捉住它,后来想到狐狸能让人发财,就给狐狸盖上衣服,坐在一边守着。狐狸睡醒后,身体伸缩了几次,就变成了人形。狐狸非常感谢这个人的守护,和他交了朋友。狐狸时常送些礼物给他。有一天他问狐狸:“假如有人藏在你家,你能把他藏起来不暴露么?”狐狸说:“能。”他又问:“你能附在人身上飞跑么?”狐狸说:“能。”他就恳求道:“我家穷极了,你给的这点儿恩惠还不足以维持生计,而亵渎你时常赠我钱财,我又感到惭愧。如今村里的某甲很是富裕,而且怕打官司。不久前听说他要雇一个女人做饭,我想叫妻子去答应下来。做了几天,叫她找机会逃出来藏在你家里;而我就以妻子在某甲家失踪为由说要告官。我妻子还有些姿色,我可以诬赖他见色起意,能迫使他给我一大笔钱。得到钱之后,你就依附在她身上,让她跑到某甲的别墅里,让别人在那里找到她。这样,我就很感激你的恩情了。”狐狸答应了并且照他说的去做,他果然得到了很多钱,他把妻子找了回来,某甲因为他的妻子是在自己的别墅里找到的,也不敢再说什么。不料这个人妻子的疯病竟然好不了,她常常梳妆打扮,夜里好像和人在一起嬉笑,却不让丈夫靠前。这个人急忙去找狐狸,狐狸说没这个道理,亲自前往察看。不一会儿回来跺着脚说:“坏了!这是某甲家楼上的狐狸看上了你的妻子,乘我不在的时候进去迷住了她。这个狐狸我对付不了,这下可没有办法了!”这个人哀求恳请没完没了。狐狸板着脸认真地说:“比如你们村里的某某,凶横暴虐像老虎一样,假如他强占了别人的女人,你能帮别人去理论么?”后来这个人妻子的癫狂病越来越重,还把丈夫的阴谋都揭露了出来。医生针灸、术士镇治都无效,拖了一段时间还是死了。村里的人都说:“这个人像鬼那么狡黠,又有狐狸的幻术帮忙,应该没什么差错了。不料狐狸引来了狐狸,好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样。古诗说:‘利旁倚了一把刀,贪婪的人是自己害自己。’说的一点儿都没错啊!”
 
【原文】
 
门人王廷绍言:忻州有以贫鬻妇者。去几二载,忽自归,云初彼买时,引至一人家。旋有一道士至,携之入山,意甚疑惧。然业已卖与,无如何。道士令闭目,即闻两耳风飕飕。俄令开目,已在一高峰上。室庐华洁,有妇女二十馀人,共来问讯,云此是仙府,无苦也。因问:“到此何事?”曰:“更番侍祖师寝耳。此间金银如山积,珠翠锦绣、嘉肴珍果,皆役使鬼神,随呼立至。服食日用,皆比拟王侯。惟每月一回小痛楚,亦不害耳。”因指曰:“此处仓库,此处庖厨,此我辈居处,此祖师居处。”指最高处两室曰:“此祖师拜月拜斗处,此祖师炼银处。”亦有给使之人,然无一男子也。自是每白昼则呼入荐枕席,至夜则祖师升坛礼拜,始各归寝。惟月信落红后,则净褫内外衣,以红绒为巨绠,缚大木上,手足不能丝毫动;并以绵丸窒口,喑不能声。祖师持金管如箸,寻视脉穴,刺入两臂两股肉内,吮吸其血,颇为酷毒。吮吸后,以药末糁创孔,即不觉痛,顷刻结痂。次日,痂落如初矣。其地极高,俯视云雨皆在下。忽一日狂飚陡起,黑云如墨压山顶,雷电激射,势极可怖。祖师惶遽,呼二十馀女,并裸露环抱其身,如肉屏风。火光入室者数次,皆一掣即返。俄一龙爪大如箕,于人丛中攫祖师去。霹雳一声,山谷震动,天地晦冥。觉昏瞀如睡梦,稍醒,则已卧道旁。询问居人,知去家仅数百里,乃以臂钏易敝衣遮体,乞食得归也。忻州人尚有及见此妇者,面色枯槁,不久患瘵而卒。盖精血为道士采尽矣。据其所言,盖即烧金御女之士,其术灵幻如是,尚不免于天诛;况不得其传,徒受妄人之蛊惑,而冀得神仙,不亦颠哉!
 
【翻译】
 
我的门人王廷绍说:忻州有个人,穷得把老婆卖了。过了不到两年,这个女人忽然自己回了家,说是当初被卖之后,让人带到一户人家。不久来了个道士,带她进了深山,她很害怕。但自己已经被卖了,也没有办法。道士叫她闭上眼睛,刹那间,她听得耳边风声飕飕。不一会儿,道士让她睁开眼睛,她已经站在一座山峰顶上了。峰顶上的房舍屋宇华丽而整洁,里面有二十几个女人,一同来跟她打招呼,说这里是仙府,不会吃苦。她问:“让我到这儿,有什么事?”女人们答道:“轮流侍候祖师睡觉。此处金银堆积如山,珠宝玉器、绫罗绸缎、美味珍馐应有尽有,要用时,尽可以驱使鬼神去办,他们随叫随到。吃穿用度,可以跟王侯比。只是每个月需要经历一次小小的痛苦,也没什么害处。”然后指点着说:“这里是仓库,这里是厨房,这里是我们的住处,这里是祖师的居室。”她们指着最高处的两间屋子说:“这里是祖师拜月、拜北斗的地方,那里是祖师炼银的地方。”这里也有供驱使的仆人,但是没有一个男人。从此以后,女人白天被叫去侍奉祖师,到了夜晚,祖师登坛礼拜,女人们就各自回房就寝。只是在月经来潮之后,祖师扒光她们的衣服,然后用红绒大绳,将她们捆在大圆木上,手脚丝毫不能动转;再用棉团堵住她们的嘴,使她们无法出声。祖师拿着一根筷子一样的金管儿,在女人们身上找寻脉穴,刺入她们的两臂两腿的肉里,吮吸血液,既狠毒又残酷。吸完后,祖师用药末涂在她们的伤口上,立时就不觉得疼了,伤口也立即结了痂。第二天,结的痂脱落,皮肤就完好如初了。这座山峰的峰顶地势极高,俯看云雨都在山峰下面。忽然有一天狂风骤起,墨一般的黑云向山顶压下来,雷光电闪,在空中激烈地喷射,情势十分可怕。祖师惊慌失措,将二十几个女人都叫来赤裸着把他环抱在中间,就像肉体屏风一样。雷光电火几次冲进室内,都近不了他的身,闪了一下就回去了。不一会儿,一只簸箕大的龙爪伸了进来,在人丛中将祖师抓了去。接着,霹雳一声巨响,震动了山谷,天昏地暗。这个女人昏昏沉沉如同在做梦,稍稍清醒后,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路边了。询问当地人,她得知此地离家不过几百里,她用手镯换了几件破衣服遮蔽身体,一路要着饭回到了家里。忻州还有人见过这个女人,她面色枯槁,不久就得痨病而死了。大概她的精血已经被道士采吸一空。根据这女人所说的,可以断定,那个道士是烧金御女的方士,他的法术如此灵通虚幻,尚且不免被天庭诛杀;而那些没有得到真传,仅仅受骗子蛊惑就想成为神仙的人,不是癫狂了吗!
 
【原文】
 
江南吴孝廉,朱石君之门生也。美才夭逝,其妇誓以身殉,而屡缢不能死。忽灯下孝廉形见,曰:“易彩服则死矣。”从其言,果绝。孝廉乡人录其事征诗,作者甚众。余亦为题二律。而石君为作墓志,于孝廉之坎坷、烈妇之慷慨,皆深致悼惜,而此事一字不及。或疑其乡人之粉饰,余曰:“非也。文章流别,各有体裁。郭璞注《山海经》、《穆天子传》,于西王母事铺叙綦详。其注《尔雅·释地》,于‘西至西王母’句,不过曰‘西方昏荒之国’而已,不更益一语也。盖注经之体裁,当如是耳。金石之文,与史传相表里,不可与稗官杂记比,亦不可与词赋比。石君博极群书,深知著作之流别,其不著此事于墓志,古文法也,岂以其伪而削之哉!”余老多遗忘,记孝廉名承绂,烈妇之姓氏,竟不能忆。姑存其略于此,俟扈跸回銮,当更求其事状,详著之焉。
 
【翻译】
 
江南吴举人,是朱石君的门生。才华横溢却不幸早逝,他妻子发誓殉死,几次上吊却没有死。忽然举人在灯下现形说:“换上鲜艳的衣服就能死了。”妻子照他的话去做果然死了。举人的同乡记录下这件事征集题诗,作诗的人很多。我也写了两首律诗。朱石君为他们夫妻写了墓志铭,对他的坎坷不遇,烈妇的慷慨殉情,都深为惋惜,但是对他灯下现形的事只字不提。有人怀疑是他的同乡虚构出来的,我说:“这种看法不对。文章有流派,各有自己的体裁。郭璞注释《山海经》、《穆天子传》,对于西王母的事详细铺叙。他注解《尔雅·释地》时,对‘西至西王母’一句,只写了‘西方昏荒之国’,不再多加解释。因为注释经书的体裁就该这样。刻在鼎碑上的文章和史传相呼应,不能和小说、杂记等同,也不能和词赋相同。朱石君博览群书,非常了解著作体裁和流派的不同,他不把这事写到墓志铭中,是根据古文法则啊,怎么能说是因为那件事不真实而删去不用呢!”我年岁大了健忘,记得吴举人名叫承绂,烈妇的姓名,居然想不起来了。姑且保存这件事的梗概在此,等扈从皇上回京,再进一步考查他们夫妇的事迹,详尽著述出来。
 
【原文】
 
老仆施祥,尝乘马夜行至张白。四野空旷,黑暗中有数人掷沙泥,马惊嘶不进。祥知是鬼,叱之曰:“我不至尔墟墓间,何为犯我?”群鬼揶揄曰:“自作剧耳,谁与尔论理。”祥怒曰:“既不论理,是寻斗也。”即下马,以鞭横击之。喧哄良久,力且不敌;马又跳踉掣其肘。意方窘急,忽遥见一鬼狂奔来,厉声呼曰:“此吾好友,尔等毋造次!”群鬼遂散。祥上马驰归,亦不及问其为谁。次日,携酒于昨处奠之,祈示灵响,寂然不应矣。祥之所友,不过厮养屠沽耳,而九泉之下,故人之情乃如是。
 
门人吴钟侨,尝作《如愿小传》,寓言滑稽,以文为戏也。后作蜀中一令,值金川之役,以监运火药殁于路。诗文皆散佚,惟此篇偶得于故纸中,附录于此。
 
其词曰:如愿者,水府之女神,昔彭泽清洪君以赠庐陵欧明者是也。以事事能给人之求,故有是名。水府在在皆有之,其遇与不遇,则系人之禄命耳。有四人同访道,涉历江海,遇龙神召之,曰:“鉴汝等精进,今各赐如愿一。”即有四女子随行。其一人求无不获,意极适,不数月病且死,女子曰:“今世之所享,皆前生之所积;君夙生所积,今数月销尽矣。请归报命。”是人果不起。又一人求无不获,意犹未已。至冬月,求鲜荔巨如瓜者。女子曰:“谿壑可盈,是不可餍,非神道所能给。”亦辞去。又一人所求有获有不获,以咎女子。女子曰:“神道之力,亦有差等,吾有能致不能致也。然日中必昃,月盈必亏。有所不足,正君之福,不见彼先逝者乎?”是人惕然,女子遂随之不去。又一人虽得如愿,未尝有求。如愿时为自致之,亦蹙然不自安。女子曰:“君道高矣,君福厚矣,天地鉴之,鬼神佑之。无求之获,十倍有求,可无待乎我,我惟阴左右之而已矣。”他日相遇,各道其事,或喜或怅。曰:“惜哉!逝者之不闻也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老仆施祥曾经骑马夜里赶路到张白。四野空旷无人,黑暗里有几个人扬泥沙,马惊叫不往前走。施祥知道是鬼,呵叱道:“我没有进到你们的坟墓,为什么来侵犯我?”群鬼们嘲弄道:“我们自己在玩,谁和你讲道理。”施祥怒道:“既然不讲道理,就是要找架打了。”随即下马,用鞭子横扫。喧哗哄闹了好久,他渐渐支持不住了;马又乱蹦乱跳碍事。正值又急又窘,忽然远远看见一个鬼狂奔过来,厉声叫道:“这是我的好朋友,你们不要乱来!”群鬼都散去了。施祥上马跑了回来,也没来得及问那个鬼是谁。第二天,他带着酒来到昨夜打斗的地方祭奠,祈求鬼魂显示声响,却静悄悄没有回音。施祥的朋友,不过是砍柴、喂马、屠户、卖酒之类的人,但是在九泉之下,还这样念念不忘老朋友的情谊。
 
门人吴钟侨曾经写了《如愿小传》,寓深意于滑稽之中,是一篇游戏文字。后来,他做四川一个县令,正值金川之战,因为监运火药死在路上。他的诗文都已经散佚,只有这一篇偶尔从故纸堆中翻出,附录在此。
 
《如愿小传》这样写道:如愿是水府的女神,以前彭泽湖湖神清洪君赠送庐陵欧明的就是她。因为她事事都能满足别人的请求,所以有“如愿”这个名称。处处都有水府,能否遇上水神,却是由各人的福禄和命运决定的。有四个人一起访道,遍游江海,到处寻觅,遇到龙神召见,龙神说:“鉴于你们精神至诚而有上进心,我现在赐给你们每人一个如愿。”就有四位女子出来随从他们。其中一人任何请求都获得满足,过得极其适意,没过几个月就得病快死了,女子说:“今世的享受,都是前生的积德;你前生的积攒,这几个月已经消耗完了。请让我回去复命吧。”这个人果然去世了。又有一人的请求没有不实现的,却还觉得不满足。到了冬天,他要求如愿弄像瓜那么大的鲜荔枝。女子说:“溪壑可以填满,这个要求却不能满足,这不是神道所能供给的。”她也告辞离开了。另有一人的请求,有实现的,也有未能实现的,他因此责怪女子。女子说:“神道的能力,也有差别,我有能做到和不能做到的事。然而,太阳当空必定要西斜,月亮圆满必定要亏缺。有不能满足的事,正是你的福分,你没有看到那个已经去世的人吗?”这个人惴惴不安,女子就跟随他而不离去。还有一个人虽然得到如愿,却从不曾有什么请求。如愿有时主动替他做点儿事,他也皱起眉头表示不安。女子说:“你的道德高尚,你的福泽深厚,天地明鉴你,鬼神保佑你。没有请求的获取,比有请求的获取高十倍,你可以无须我的帮助,我只在暗地里帮助你而已。”此后,四位如愿相遇,各人说出自己的经历,有的欢喜有的感叹。她们说:“可惜啊!去世的人已听不到这些了!”
 
【原文】
 
此钟侨弄笔狡狯之文,偶一为之,以资惩劝,亦无所不可;如累牍连篇,动成卷帙,则非著书之体矣。
 
郭石洲言:河南一巨室,宦成归里,年六十馀矣,强健如少壮。恒蓄幼妾三四人;至二十岁,则治奁具而嫁之,皆宛然完璧。娶者多阴颂其德,人亦多乐以女鬻之。然在其家时,枕衾狎昵,与常人同。或以为但取红铅供药饵,或以为徒悦耳目,实老不能男,莫知其审也。后其家婢媪私泄之,实使女而男淫耳。有老友密叩虚实,殊不自讳,曰:“吾血气尚盛,不能绝嗜欲。御女犹可以生子,实惧为身后累;欲渔男色,又惧艾猳之事,为子孙羞。是以出此间道也。”此事奇创,古所未闻。
 
【翻译】
 
这是吴钟侨弄笔游戏之文,偶尔为之,用来帮着劝世,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;如果写起来累牍连篇,成本成卷地写,就不是著书应有的体裁了。
 
郭石洲说:河南有个大富豪,为官多年,退休后回到故乡,年纪已经六十多岁了,却身体强壮得像年轻人一样。他身边总是养着三四个小妾;到她们二十多岁时,就置办妆奁把她们嫁出去,这些女子仍然还是处女。娶她们为妻的人都暗中赞颂富翁的美德,一些人家也乐于把女儿卖给他。然而,这些女子在他家时,同床共枕,亲热狎昵,跟平常的夫妇并没有什么不同。有人以为他只是取女子的经血做药饵补养身体;有人认为他不过是为了满足耳目之欲,实际上他已经衰老,早已经丧失性功能,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。后来他家的丫环老婆子私下里将隐情泄露出来,实际上他是鸡奸这些女子。有个老朋友悄悄问他此事的真假,他并不隐讳,坦白地说:“我血气还很旺盛,尚不能断绝色欲。跟女人在一起还能生儿生女,我实在害怕成为身后的累赘;如果渔猎男色,又怕被人骂老公猪,让子孙蒙羞。所以才想出了这么个办法。”此事真可以算是奇异创举,前所未闻。
 
【原文】
 
夫闺房之内,何所不有?床笫事可勿深论。惟岁岁转易,使良家女得再嫁名,似于人有损;而不稽其婚期,不损其贞体,又似于人有恩。此种公案,竟无以断其是非。戈芥舟前辈曰:“是不难断,直恃其多财,法外纵淫耳。昔窦二东之行劫,必留其御寒之衣衾,还乡之资斧,自以为德。此老之有恩,亦若是而已矣。”
 
里有丁一士者,矫捷多力,兼习技击、超距之术。两三丈之高,可翩然上;两三丈之阔,可翩然越也。余幼时犹及见之,尝求睹其技。使余立一过厅中,余面向前门,则立前门外面相对;余转面后门,则立后门外相对。如是者七八度,盖一跃即飞过屋脊耳。后过杜林镇,遇一友,邀饮桥畔酒肆中。酒酣,共立河岸。友曰:“能越此乎?”一士应声耸身过。友招使还,应声又至。足甫及岸,不虞岸已将圮,近水陡立处开裂有纹。一士未见,误踏其上,岸崩二尺许。遂随之坠河,顺流而去。素不习水,但从波心踊起数尺,能直上而不能旁近岸,仍坠水中。如是数四,力尽,竟溺焉。
 
盖天下之患,莫大于有所恃。恃财者终以财败,恃势者终以势败,恃智者终以智败,恃力者终以力败。有所恃,则敢于蹈险故也。田侯松岩于滦阳买一劳山杖,自题诗曰:“月夕花晨伴我行,路当坦处亦防倾。敢因恃尔心无虑,便向崎岖步不平!”斯真阅历之言,可贯而佩者矣。
 
沧州甜水井有老尼,曰慧师父,不知其为名为号,亦不知是此“慧”字否,但相沿呼之云尔。余幼时,尝见其出入外祖张公家。
 
【翻译】
 
若说闺房之中的事,可谓无所不有吧?床上之事,更不可深究。这个富翁年年换女人,让良家女子背上再嫁的名声,好像对人的声誉有损害;但是,他并不延误女子们的婚期,不破坏她们的贞洁之体,又好像对人有恩德。这种公案,还真是无法断定谁是谁非。前辈戈芥舟说:“其中的是非并不难断,这个富翁正是仗着他的财势,钻了律条的空子而纵欲的。当年,大盗窦二东抢劫之后,必定要给受害者留下御寒的衣服、回到家乡的路费,自以为很有德行。这个老家伙的所谓恩德,同窦二东没什么两样。”
 
家乡里有一个叫丁一士的人,动作敏捷力气大,还会搏斗、跳跃的武术。两三丈高的地方能纵身上去;两三丈宽的地方能轻快地一下跳过去。我小时候曾经见到过,请他表演。他叫我站在一个过厅里,我面朝前面,看见他在前面和我相对而立;我转身向后面,又看见他在后面和我相对而立。这样有七八次,他大概是一跃从屋脊上飞跳过去的。后来他到杜林镇碰见了一个朋友,二人在桥边的酒店喝酒。喝到高兴处,二人站在河边。朋友说:“能跳过去么?”他应声身子一耸跳过去了。朋友叫他跳回来,他又跳了回来。脚要踏到岸边时,不料河岸已经坍塌,水边陡岸上立脚的地方已经开裂了。丁一士没看到,一脚踩上去,河岸崩塌二尺多,丁一士也随之掉到河里,顺流而去。他一向不会游泳,只能从水中跃起几尺高,却只能笔直向上而不能向旁边跳上岸,于是又落进水里。这样跳了许多次,力气用完,最终淹死了。
 
天下最大的祸患莫过于有所倚仗。倚仗钱财的因为钱财落败,倚仗势力的因为势力落败,倚仗智谋的因为智谋落败,倚仗气力的因为气力落败。因为有所倚仗就敢于冒险。田松岩在承德买了一根劳山手杖,自题诗道:“月夕花晨伴我行,路当坦处亦防倾。敢因恃尔心无虑,便向崎岖步不平!”这是饱经世故的经验之谈,应当效法并且牢记在心。
 
沧洲甜水井有位老尼姑,叫慧师父,不知道这是她的名字还是她的号,也不知是不是这个“慧”字,只是人们都这么沿习着称呼。我小时候,曾经见到她在外祖父张雪峰先生家出出进进。
 
【原文】
 
戒律谨严,并糖不食,曰:“糖亦猪脂所点成也。”不衣裘,曰:“寝皮与食肉同也。”不衣绸绢,曰:“一尺之帛,千蚕之命也。”供佛面筋必自制,曰:“市中皆以足踏也。”焚香必敲石取火,曰:“灶火不洁也。”清斋一食,取足自给,不营营募化。外祖家一仆妇,以一布为施。尼熟视识之,曰:“布施须用己财,方为功德。宅中为失此布,笞小婢数人,佛岂受如此物耶?”妇以情告曰:“初谓布有数十匹,未必一一细检,故偶取其一。不料累人受箠楚,日相诅咒,心实不安。故布施求忏罪耳。”尼掷还之曰:“然则何不密送原处,人亦得白,汝亦自安耶!”后妇死数年,其弟子乃泄其事,故人得知之。乾隆甲戌、乙亥间,年已七八十矣,忽过余家,云将诣潭柘寺礼佛,为小尼受戒。余偶话前事,摇首曰:“实无此事,小妖尼饶舌耳。”相与叹其忠厚。临行,索余题佛殿一额。余属赵春 代书。合掌曰:“谁书即乞题谁名,佛前勿作诳语。”为易赵名,乃持去,后不再来。近问沧州人,无识之者矣。
 
又,景城天齐庙一僧,住持果成之第三弟子。士人敬之,无不称曰三师父,遂佚其名。果成弟子颇不肖,多散而托钵四方。惟此僧不坠宗风,无大刹知客市井气,亦无法座禅师骄贵气;戒律精苦,虽千里亦打包徒步,从不乘车马。先兄晴湖尝遇之中途,苦邀同车,终不肯也。官吏至庙,待之礼无加;田夫、野老至庙,待之礼不减。多布施、少布施、无布施,待之礼如一。禅诵之馀,惟端坐一室,入其庙如无人者。其行事如是焉而已。然里之男妇,无不曰三师父道行清高。及问其道行安在,清高安在,则茫然不能应。其所以感动人心,正不知何故矣。尝以问姚安公,公曰:“据尔所见,有不清不高处耶?无不清不高,即清高矣。尔必欲锡飞、杯渡,乃为善知识耶?”此一尼一僧,亦彼法中之独行者矣。 三师父涅槃不久,其名当有人知,俟见乡试诸孙辈,使归而询之庙中 。
 
【翻译】
 
她守戒极严,连糖也不吃,说:“糖也是用猪油点成的。”她不穿皮草,说:“穿皮衣服跟吃肉一样。”她也不穿绸绢做的衣服,说:“一尺绸绢,是一千条蚕的性命换来的。”供佛用的面筋,她一定要自己做,说:“市上卖的,加工时都用脚踩。”烧香时一定要用火石打火,说:“灶火不干净。”她的斋饭清淡,自给自足,从来不忙忙碌碌去募化。外祖父家有一位女仆,施舍她一匹布。她仔细审视了布之后认了出来,说:“施舍必须是自己的东西,才能成为功德。府上因为丢了这匹布,有好几个小婢挨了打,佛怎么能接受这样的东西呢?”女仆坦白说:“原先以为有几十匹布,未必能一一点查,所以就拿了一匹。不料连累了别人挨打,天天诅咒,我的心中实在不安。所以布施这匹布忏悔恕罪。”老尼把布扔还她说:“你为什么不悄悄送还原处,这样别人也可以洗清自己,你也可以心安!”女仆死了几年之后,老尼的弟子把这事透露了出来,所以人们才知道。乾隆甲戌、乙亥年间,她已经七八十岁了,有一天她忽然来到我家,说要去潭柘寺拜佛,为小尼姑受戒。我偶然说到前面的事,她摇头说:“实在有这事,是小尼姑们乱说。”在座的无不叹息她的忠厚。临行,她求我为佛殿写一幅匾额。我托赵春 代写。她合掌说:“是谁写的,就请签署谁的名,在佛前不要打诳语。”换上赵春 的名字后,她才拿走了,后来她再也没来过。近来问起沧州人,竟然没有人知道她。
 
又,景城天齐庙有位和尚,是住持僧果成的第三个弟子。士绅们敬重他,都称他为三师父,倒把真名忘了。果成的弟子大多不怎么样,都托钵游食四方。只有这位三师父坚持师祖的作风,他没有名山大刹中知客僧的那种市侩气,也没有法座禅师的那种傲气贵气;他守戒勤苦,即便是千里路程也背着包袱步行,从来不乘车骑马。先兄晴湖曾经在路上遇到他,苦苦邀请他上车,他始终不肯。官员来到庙里,他对待他们的礼节并没有增加;农夫村叟来到庙里,他对待他们的礼节并不减少。布施多的、布施少的、不布施的,他都同样对待。他诵经之馀,端坐在一室之中,以至于来人以为庙里没有人。他的行事也只是如此而已。可是乡里无论男女,没有不说三师父道行清高的。等问到道行表现在哪儿,清高表现在哪儿,人们就茫然回答不上来了。三师父能够感动人心,不知是什么原因。我曾经问姚安公,他说:“据你所见,他有不清高的地方么?没有不清不高的地方,就是清高。你认为必须像飞锡杖行空、乘木杯渡水那样才算是了悟一切的和尚么?”这一尼一僧,也是佛门中独有的志节高行者呵。 三师父涅槃不久,他的姓名应当有人知道,等见到来参加乡试的诸孙辈,让他们回去到庙里打听清楚。
 
【原文】
 
九州之大,奸盗事无地无之,亦无日无之,均不为异也。至盗而稍别于盗,而不能不谓之盗;奸而稍别于奸,究不能不谓之奸,斯为异矣。盗而人许遂其盗,奸而人许遂其奸,斯更异矣。乃又相触立发,相牵立息,发如鼎沸,息如电掣,不尤异之异乎!舅氏安公五章言:有中年失偶者,已有子矣,复买一有夫之妇。幸控制有术,犹可相安。既而是人死,平日私蓄,悉在此妇手。其子微闻而索之,事无佐证,妇弗承也。后侦知其藏贮处,乃夜中穴壁入室。方开箧携出,妇觉,大号有贼,家众惊起,各持械入。其子仓皇从穴出,迎击之,立踣。即从穴入搜馀盗,闻床下喘息有声,群呼尚有一贼,共曳出絷缚。比灯至审视,则破额昏仆者其子,床下乃其故夫也。其子苏后,与妇各执一词。子云“子取父财,不为盗”。妇云“妻归前夫,不为奸”。子云“前夫可再合,而不可私会”。妇云“父财可索取,而不可穿窬”。互相诟谇,势不相下。次日,族党密议,谓涉讼两败,徒玷门风。乃阴为调停,使尽留金与其子,而听妇自归故夫,其难乃平。然已“鼓钟于宫,声闻于外”矣。先叔仪南公曰:
 
“此事巧于相值,天也;所以致有此事,则人也。不纳此有夫之妇,子何由而盗,妇何由而奸哉?彼所恃者,力能驾驭耳。不知能驾驭于生前,不能驾驭于身后也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中国地域广大,通奸偷盗之事无地不发生,无日不发生,都不足为怪。至于偷盗而又有别于偷盗,却不能不称为偷盗;通奸而又有别于通奸,终究不能不称为通奸,那就够奇怪了。偷盗而别人容许他偷盗,通奸而别人容许他通奸,那就更加奇怪了。却又有相互接触立即爆发,相互牵制立刻平息,爆发时如水开了一般强烈,平息时如电闪一样迅速,不是更奇怪了吗!舅舅安五章公说:有一个中年丧偶的男子,已经有儿子了,又买了一个有夫之妇做继室。幸亏他控制有术,还可以相安过日子。不久,这个人去世,他平时的积蓄都由继室掌管。他的儿子听到些风声,就向继母要钱,不过事无佐证,继母不承认。后来,儿子侦探到藏钱的地方,就在夜里挖墙洞进到房间。正当他打开箱子拿了钱准备出去时,被继母发觉,她大喊有贼,家中仆人惊起,各自拿着器械冲进来。儿子仓皇从墙洞里爬出来,被仆人迎面一棒击中,立刻倒在地下。家仆们就从墙洞里爬进房间去搜查别的盗贼,听到床下有喘息声,大家呼喊还有一个贼,一起拉出捆起来。等取来灯烛仔细一看,额头被打破昏倒在地的是儿子,躲在床下的却是以前的丈夫。儿子苏醒之后,与继母各执一词。儿子说“儿子取父亲的钱财,不是偷盗”。继母说“妻子归依前夫,不是通奸”。儿子说“前夫可以再次结合,却不可私下幽会”。继母说“父亲的钱财可以索取,却不可以偷窃”。二人互相责骂,气势不相上下。第二天,族人悄悄商议,认为诉讼则必定两败俱伤,徒然玷污门风。就私下里替他们调解,将父亲留下的钱财都归儿子,听凭继母自己归依前夫,这场风波才平息下去。然而,已经“鼓钟于宫,声闻于外”了。先叔仪南公说:
 
“这件事巧在相互碰上,这是天意;之所以会导致这件事,却是人为。如果不娶这个有夫之妇,儿子怎么会偷盗、继室怎么会通奸?他所倚仗的,是自己能够驾驭继室和儿子。却不知道生前能驾驭,死后却不能驾驭了。”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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