阅微草堂笔记

《阅微草堂笔记》一书为纪昀晚年所作,写于乾隆五十四年(1789)至嘉庆三年(1798)之间。全书共二十四卷,1196则,包括《滦阳消夏录》、《如是我闻》、《槐西杂志》、《姑妄听之》和《滦阳续录》5种。《阅微草堂笔记》整部作品恬淡古雅,质朴简洁,无论是写人还是叙事,皆着墨不多,不过粗陈梗概,点到为止,但极有章法,颇见情致,其弟子盛时彦对此也有概括:“叙述剪裁,贯穿映带,如云容水态,迥出天机。”恰如鲁迅所言,“立法甚严,举其体要,则在尚质黜,追踪晋宋”。
卷八 如是我闻二
【原文】
 
先叔仪南公言:有王某、曾某,素相善。王艳曾之妇,乘曾为盗所诬引,阴贿吏毙于狱。方营求媒约,意忽自悔,遂辍其谋。拟为作功德解冤,既而念佛法有无未可知,乃迎曾父母妻子于家,奉养备至。如是者数年,耗其家资之半。曾父母意不自安,欲以妇归王。王固辞,奉养益谨。又数年,曾母病。王侍汤药,衣不解带。曾母临殁,曰:“久荷厚恩,来世何以为报乎?”王乃叩首流血,具陈其实,乞冥府见曾为解释。母慨诺。曾父亦手作一札,纳曾母袖中曰:“死果见儿,以此付之。如再修怨,黄泉下无相见也。”后王为曾母营葬,督工劳倦,假寐圹侧。忽闻耳畔大声曰:“冤则解矣。尔有一女,忘之乎?”惕然而寐,遂以女许嫁其子。后竟得善终。
 
以必不可解之冤,而感以不能不解之情,真狡黠人哉!然如是之冤犹可解,知无不可解之冤矣。亦足为悔罪者劝也。
 
从兄旭升言:有丐妇甚孝其姑,尝饥踣于路,而手一盂饭不肯释,曰:“姑未食也。”自云初仅随姑乞食,听指挥而已。一日,同栖古庙,夜闻殿上厉声曰:“尔何不避孝妇,使受阴气发寒热?”一人称手捧急檄,仓卒未及睹。又闻叱责曰:“忠臣孝子,顶上神光照数尺。尔岂盲耶?”俄闻鞭捶呼号声,久之乃寂。次日至村中,果闻一妇馌田,为旋风所扑,患头痛。问其行事,果以孝称。自是感动,事姑恒恐不至云。
 
【翻译】
 
已故叔父仪南公说:王某、曾某,一向是好朋友。王某喜欢上了曾某的妻子,趁着曾某被强盗诬告,暗中贿赂狱吏把曾某弄死在监狱里。王某正打算请媒人说合娶曾某的妻子,忽然后悔起来,就放弃了原来的计划。打算作功德来解除冤仇,又一想佛法有无尚不可确知,于是他把曾某的父母妻子迎请到家里,奉养得十分周到。就这样过了好几年,耗费了他一半的家财。曾某的父母意下不能安心,想让寡媳嫁给王某。王某竭力推辞,奉养更加殷勤。又过了几年,曾某的母亲病了。王某侍奉汤药,衣不解带。曾某母亲临死时,说:“长久承受厚恩,来世用什么来报答呢?”王某把头磕出了血,详细陈述了实情,恳求她到阴间见到曾某的时候,代为解释。曾某的母亲慷慨地答应了。曾某的父亲也写了一封亲笔信,塞进曾母的袖子里说:“死后如果真的见到了儿子,把这个交给他。如果再要结怨,黄泉之下就不要相见了。”后来王某替曾母料理丧葬,督工辛劳困倦,在墓穴的旁边打了个盹儿。忽然听到耳边大声说:“冤仇就化解了吧。可你有一个女儿,忘记了吗?”王某顿时惊醒,过后就把女儿许嫁给了曾某的儿子。后来王某竟然得到善终。
 
本来是肯定解不开的冤仇,却用不能不解开的情意来感动对方,真是一个狡诈的人啊!但是,像这样的冤仇都可以解开,可见没有解不开的冤仇。这个故事也足以用来劝勉那些愿意悔过的人。
 
堂兄旭升说:有个要饭的女人,对婆婆很孝顺,曾饿倒在路旁,手里捧着的一碗饭不肯吃一口,说:“婆婆还没有吃。”她说,当初跟随婆婆讨饭,只是听婆婆的吩咐行事。有一天,她们住在一座古庙里,半夜里,忽然听见殿堂上有人厉声说:“你为什么不避开孝妇,让她受了阴气得了病?”另一人说手里拿着紧急檄文,急急忙忙的没有看见她。又听到斥责道:“忠臣孝子,头顶上必定有几尺高的神光照耀。你难道是瞎子,没有看见吗?”不一会儿,传来棍棒打在人身上的声音和呼号喊痛的声音,好久才安静下来。第二天,她们进了村,果然听说有个女子到田里送饭时被旋风吹着了,患了头痛病。问起这个人的日常为人,果真是以孝著称。要饭的女人因此深深感动,侍奉婆婆常常唯恐照顾不周。
 
【原文】
 
旭升又言:县吏李懋华,尝以事诣张家口。于居庸关外,夜失道,暂憩山畔神祠。俄灯火晃耀,遥见车骑杂遝,将至祠门。意是神灵,伏匿庑下。见数贵官并入祠坐,左侧似是城隍,中四五座则不识何神。数吏抱簿阵案上,一一检视。窃听其语,则勘验一郡善恶也。
 
一神曰:“某妇事亲无失礼,然文至而情不至。某妇亦能得姑舅欢,然退与其夫有怨言。”一神曰:“风俗日偷,神道亦与人为善。阴律孝妇延一纪,此二妇减半可也。”佥曰:“善。”俄一神又曰:“某妇至孝而至淫,何以处之?”一神曰:“阳律犯淫罪止杖,而不孝则当诛。是不孝之罪,重于淫也。不孝之罪重,则能孝者福亦重。轻罪不可削重福,宜舍淫而论其孝。”一神曰:“服劳奉养,孝之小者;亏行辱亲,不孝之大者。小孝难赎大孝,宜舍孝而科其淫。”一神曰:“孝,大德也,非他恶所能掩;淫,大罚也,非他善所能赎。宜罪福各受其报。”侧坐者磬折请曰:“罪福相抵可乎?”神掉首曰:“以淫而削孝之福,是使人疑孝无福也;以孝而免淫之罪,是使人疑淫无罪也。相抵恐不可。”一神隔坐言曰:“以孝之故,虽至淫而不加罪,不使人愈知孝乎?以淫之故,虽至孝而不获福,不使人愈戒淫乎?相抵是。”一神沉思良久曰:“此事出入颇大,请命于天曹可矣。”语讫俱起,各命驾而散。
 
【翻译】
 
旭升又说:县吏李懋华,曾经有事到张家口去。在居庸关外,夜间迷了路,就近到山旁神庙里歇脚。不一会儿,门外灯火辉煌,远远的车马嘈杂,眼看就要到庙门。他猜想是神灵到了,就伏身藏在廊庑下面。只见几位贵官模样的人一道走进祠堂落座,左边的似乎是城隍,中间的四五位就不知道是什么神了。几个小吏抱着册簿摊在桌上,诸神一一查看。李懋华偷听他们说些什么,原来是勘验某郡百姓的善恶。
 
一位神灵说:“某个妇人事奉公婆从来不失礼节,不过只是礼节上做到了孝顺,却不是出自真心。某个妇人也能讨得公婆欢心,可是背地里就向丈夫发泄怨恨。”一位神灵说:“现在世风日下,人情日薄,神道也讲究与人为善。阴间律例规定孝妇延寿十二年,这两个妇人减去一半,延寿六年就可以了。”众神都说:“好。”不一会儿,一位神灵又说:“某个妇人奉事极孝,可是又极其淫荡,如何处置呢?”一位神灵说:“按阳世法律,犯淫罪只是打板子,而不孝则要杀头。可见不孝罪重于淫罪。因为不孝的罪名重,所以能行孝的人福分也就大。轻罪不能抵削大福,应该免去她的淫罪,只是按照她的孝行酌情加福。”一位神灵说:“侍奉赡养老人,这只是孝的小节;品行不端辱没公婆的名声,这却是不孝的大节。小孝的功绩不能抵消大不孝的罪过,应该不论她的孝顺,只是按照她淫行酌情论罪。”一位神灵说:“孝是一种大功德,不是其他罪恶所能掩盖的;淫是一种大罪恶,也不是其他善行所能抵消的。应该各有所报,因为淫罪受恶报,因为孝德受善报。”坐在边上的那位神灵恭敬地弓着腰请示说:“罪和福是否可以相抵呢?”刚刚说话的神灵扭头对他说:“因为淫行削夺孝顺的福分,那就会使人怀疑孝顺了却得不到福;用孝行来免除淫行的罪过,又会使人怀疑淫乱也是无罪的。罪福相抵恐怕不行。”一位神灵隔着座位说:“由于孝的原因,就是达到至淫的程度也不加罪,这不就使人更加懂得应该孝顺了吗?由于淫的原因,就是达到至孝的程度也不加福,这不就使人更加懂得应该戒淫了吗?罪福相抵比较妥当。”另一位神灵沉思了好久,说:“这件事的处理,关系重大,还是请示上天后再决定吧。”话音一落,众神全部站起身来,各自登车离开神庙。
 
【原文】
 
李故老吏,娴案牍,阴记其语,反复思之,不能决。不知天曹作何判断也。
 
董曲江言:陵县一嫠妇,夏夜为盗撬窗入,乘其睡污之。醒而惊呼,则逸矣。愤恚病卒,竟不得贼之主名。越四载馀,忽村民李十雷震死。一媪合掌诵佛曰:“某妇之冤雪矣。当其呼救之时,吾亲见李十逾墙出。畏其悍而不敢言也。”
 
西城将军教场一宅,周兰坡学士尝居之。夜或闻楼上吟哦声,知为狐,弗讶也。及兰坡移家,狐亦他徙。后田白岩僦居,数月狐乃复归。白岩祭以酒脯,并陈祝词于几曰:“闻此蜗庐,曾停鹤驭。复闻飘然远引,似桑下浮图。鄙人匏系一官,萍飘十载,拮据称贷,卜此一廛。数夕来咳笑微闻,似仙舆复返。岂鄙人德薄,故尔见侵?抑夙有因缘,来兹聚处欤?既承惠顾,敢拒嘉宾!惟冀各守门庭,使幽明异路,庶均归宁谧,异苔不害于同岑。敬布腹心,伏惟鉴烛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李懋华是一位阅历很深的老吏,十分娴熟狱案文牍,他暗中记下了众神的发言,反复掂量,怎么也没能决断出应该如何处理这个众神没能处理的问题。不知上天将会对此作何判断。
 
董曲江说:邻县有一个寡妇,夏天的一个晚上,有个贼撬开她家的窗户跳了进来,趁她熟睡的时候把她奸污了。她惊醒后呼救,贼人逃跑了。后来寡妇怨愤交加病死了,至死不知道到底是谁干的。四年多后,村子有个叫李十的人忽然被雷劈死。有个老妇人合掌念佛说:“寡妇的冤仇总算报了。当时她呼救的时候,我亲眼看见李十跳墙逃出来的。只是怕他强横行凶,没敢说出来。”
 
西城将军教场有一处住宅,周兰坡学士曾经居住过。夜里有时听到楼上吟诵的声音,他知道是狐精,并不惊讶。等到周兰坡搬家,狐精也搬往别处。后来田白岩租下这处住房,住了几个月,狐精也回来了。田白岩用酒和干肉祭祀,并把向狐精致意的文章放在桌上,文章说:“听说这简陋的住处,曾经停留过仙家的车驾。又听说飘然远去,如沙门佛子云游四方。鄙人如同系着的匏瓜,微末一官,就像浮萍的漂泊,到现在已经十年,手头拮据,向人借贷,才租了这一处住房。这几个晚上,隐隐约约听到咳嗽和笑声,似乎仙家的车驾回来了。难道是鄙人的德行浅薄,所以受到侵扰?抑或是过去有缘分,来这里相聚呢?既然承蒙惠顾,怎敢拒绝嘉宾!只是希望各守门庭,让阴阳两界能够相安无事,就像不同种类的苔藓长在一座山上互不妨碍。恭敬地陈述心腹之言,请予以明察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次日楼前飘堕一帖云:“仆虽异类,颇悦诗书雅,不欲与俗客伍。此宅数十年皆词人栖息,惬所素好,故挈族安居。自兰坡先生恝然舍我,后来居者,目不胜驵侩之容,耳不胜歌吹之音,鼻不胜酒肉之气。迫于无奈,窜迹山林。今闻先生山虇之季子,文章必有渊源,故望影来归,非期相扰。自今以往,或检书獭祭,偶动芸签;借笔鸦涂,暂磨 眼。此外如一毫陵犯,任先生诉诸明神。愿廓清襟,勿相疑贰。”末题“康默顿首顿首”。从此声息不闻矣。白岩尝以此帖示客,斜行淡墨,似匆匆所书。
 
或曰:“白岩托迹微官,滑稽玩世,故作此以寄诙嘲。寓言十九,是或然欤?”然此与李庆子遇狐叟事大旨相类,不应俗人雅魅,叠见一时,又同出于山左。或李因田事而附会,或田因李事而推演?均未可知。传闻异词,姑存其砭世之意而已。
 
一故家子,以奢纵撄法网。殁后数年,亲串中有召仙者,忽附乩自道姓名,且陈愧悔。既而复书曰:“仆家法本严,仆之罹祸,以太夫人过于溺爱,养成骄恣之性,故蹈陷阱而不知耳。虽然,仆不怨太夫人。仆于过去生中,负太夫人命,故今以爱之者杀之,隐偿其冤。因果牵缠,非偶然也。”观者皆为太息。夫偿冤而为逆子,古有之矣。偿冤而为慈母,载籍之所未睹也。然据其所言,乃凿然中理。
 
宛平何华峰,官宝庆同知时,山行疲困,望水际一草庵,投之暂憩。榜曰“孤松庵”,门联曰:“百鸟多情留我住,青山无语看人忙。”有老僧应门,延入具茗,颇香洁,而落落无宾主意。室三楹,亦甚朴雅,中悬画佛一轴,有八分书题曰:“半夜钟磬寂,满庭风露清。琉璃青黯黯,静对古先生。”不署姓名,印章亦模糊不辨。旁一联曰:“花幽防引蝶,云懒怯随风。”亦不题款。指问:“此师自题耶?”漠然不应,以手指耳而已。归途再过其地,则波光岚影,四顾萧然,不见向庵所在。从人记遗烟筒一枝,寻之,尚在老柏下。竟不知是佛祖是鬼魅也。华峰画有《佛光示现卷》,并自记始未甚悉。华峰殁后,想已云烟过眼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第二天,楼前飘下来一张帖子说:“在下虽然是异类,却很喜爱正统的诗书,不愿与俗客为伍。这所宅子几十年来都是文人雅士的寄居之所,恰巧与我素来爱好相投合,所以携带家族安然住下。自从兰坡先生舍我而去,后来居住的人,我实在是眼睛看不惯他们那种市侩的容貌,耳朵听不惯他们歌舞笙箫吵闹的声音,鼻子受不了他们酒肉污浊的气息。迫于无奈,逃到了山林里。如今得知您是山虇先生的小儿子,您的文章必有渊源,所以追随您的踪迹归来,不是有意相扰。从今以后,可能有时会翻翻您如同獭祭一般的书稿,偶尔动动书签;也许借您的笔墨纸砚写写画画。除此之外,如果有一丝一毫的侵犯,任凭先生诉之于神明。我的心愿已经表白清楚,请不要猜忌疑心。”末了题“康默顿首顿首”。从此不再听到声音了。田白岩曾经把这张帖子给客人看,上面字行倾斜,墨色浅淡,像是匆匆书写的。
 
有人说:“田白岩身为小官,滑稽玩世,故意编造此事,诙谐嘲弄。这十有八九是寓言,是这样吧?”然而这件事与李庆子遇狐叟的事情大意相类似,不愿与俗人为伍的文雅精怪,几乎同时出现,又同出于山东。是李因田的事情而穿凿附会,还是田因李的事情而敷衍演变?都不可知。传闻总会有不同的说法,姑且保存它针砭世事的意思,也就罢了。
 
有个世家子弟,因为奢侈骄纵触犯了法网。死了几年之后,亲戚当中有人扶乩,他忽然附乩自己道出姓名,并且陈述惭愧和懊悔之情。过后又写道:“我家的家法本来严格,在下之所以遭受杀身之祸,是因为太夫人过于溺爱,养成骄奢任性的习性,所以自投陷阱还不知道。即使如此,我也不怨恨太夫人。因为我在前世,欠了太夫人一条命,所以她用溺爱的方式害死我,暗中报冤。因果牵连缠绕,并不是偶然的。”观看的人都为此叹息。因为报冤而做逆子,这是从古以来就有的。因为报冤而做慈母,这是书上的记载所没有看到过的。但是据他所说的,还是确凿而合乎情理。
 
宛平县人何华峰,官居宝庆同知时,一天在山道间行走,疲惫困乏,望见溪边有一间草庵,就到那里休息一下。只见门上匾额题为“孤松庵”,门联写道:“百鸟多情留我住,青山无语看人忙。”有位老僧迎出门来,请他入庵落座,并备了茶水,茶香清洌;主人却淡淡的,毫无热情待客的意思。何华峰见三间庭堂很是朴素典雅,墙中间上悬一轴佛像,用隶书题道:“半夜钟磬寂,满庭风露清。琉璃青黯黯,静对古先生。”未署姓名,印章也模糊不清。旁边一副对联,题道:“花幽防引蝶,云懒怯随风。”也未题款。何华峰指着画联问老僧:“这是师父自己题的吗?”老僧漠然不语,只用手指指耳朵。何华峰归途再经此地,却只见波光涟滟,雾气蒸腾,四处冷落荒凉,哪里有过去茅庵的影子。仆人忽然想起曾在此丢失一支烟管,找了找,发现仍在古柏下。最终不知这个老僧是佛祖,还是鬼魅。他画有《佛光示现卷》,并且详细记载事情的经过。他死后,想来那幅画和题记也如烟云般消散了吧。
 
【原文】
 
族兄次辰言:其同年康熙甲午孝廉某,尝游嵩山,见女子汲溪水。试求饮,欣然与一瓢;试问路,亦欣然指示。因共坐树下语,似颇涉翰墨,不类田家妇。疑为狐魅,爱其娟秀,且相款洽。女子忽振衣起曰:“危乎哉!吾几败。”怪而诘之。赧然曰:“吾从师学道百馀年,自谓此心如止水。师曰:‘汝能不起妄念耳,妄念故在也。不见可欲故不乱,见则乱矣。平沙万顷中,留一粒草子,见雨即芽。汝魔障将至,明日试之,当自知。’今果遇君,问答留连,已微动一念;再片刻则不自持矣。危乎哉!吾几败。”踊身一跃,直上木杪,瞥如飞鸟而去。
 
次辰又言:族祖征君公讳炅,康熙己未举博学鸿词,以天性疏放,恐妨游览,称疾不预试。尝至登州观海市,过一村塾小憩。见案上一旧端砚,背刻狂草十六字,曰:“万木萧森,路古山深;我坐其间,写《上堵吟》。”侧书“惜哉此叟”四字,盖其号也。问所自来,塾师云:“村南林中有厉鬼,夜行者遇之辄病。一日,众伺其出,持兵仗击之,追至一墓而灭。因共发掘,于墓中得此砚。吾以栗一斗易之也。”案,《上堵吟》乃孟达作。是必胜国旧臣,降而复叛,败窜入山以死者。生既进退无据,殁又不自潜藏,取暴骨之祸。真顽梗不灵之鬼哉!
 
【翻译】
 
族兄次辰说:有个人,跟他一同在康熙甲午年被举为孝廉,这人曾经游历嵩山,看见一个女子正在溪边打水。就试探着向她讨水喝,女子很痛快地给了他一瓢;又试着问路,她也爽快地予以指示。于是他和她坐在树下交谈,女子似乎读过一些书,不像是农家女子。他疑心是狐魅,却又爱恋她俏丽风雅,而且谈得融洽。忽然女子拂衣而起,说:“太危险了!我几乎前功尽弃!”他有些奇怪,问她怎么了。女子羞红了脸说:“我随师父学道已有一百多年了,自以为心如止水。师父说:‘你不起邪念,可邪念仍在你心里。只是看不到你想要的,心才不乱,等你看到了,心也就乱了。就像万顷平沙之中留下一粒草籽,有雨水就会发芽。你的魔障将至,明天检验一下,你自己就会明白的。’今天果然遇见你,问答间已有所留恋,心神也微微动摇了;再过片刻,恐怕就不能自持了。真是太危险了,我差点儿坏了事!”说完耸身一跃,直上树梢,转眼间已如飞鸟一般远去了。
 
次辰又说:同族的祖父征君公名讳叫炅,康熙己未年进博学鸿词科,由于天性疏放,担心从政妨碍他游山玩水,他连科举考试都称病不去考。有一天,他想到登州看海市,途中在一所村塾歇脚。他看见桌案上有一方端砚,背后刻着十六个狂草字:“万木萧森,路古山深;我坐其间,写《上堵吟》。”侧面书着“惜哉此叟”四个字,大概是名号吧。他向村塾先生问这方端砚的来历,先生说:“从前,村子南面树林里面有一个恶鬼,夜里过往的行人只要碰到它,就会生病。有一天,众人候着,它一出来,就用手持武器棍棒追打,追到一座坟墓前,那个恶鬼就不见了。大家掘了那座坟,在墓中挖到了这方端砚。我用一斗粟米把它换了来。”据考证,《上堵吟》为孟达所作。这个亡国之臣,投降魏后又背叛魏,失败后逃进山林,直到死去。孟达活着时候,就进退无常,死后也不知道销声匿迹,才招致暴露骸骨的祸患。可见这真是一个又蠢又不顺服、顽固不化的鬼魂。
 
【原文】
 
海之有夜叉,犹山之有山魈,非鬼非魈,乃自一种类,介乎人物之间者也。刘石庵参知言:诸城滨海处,有结寮捕鱼者。一日,众皆棹舟出,有夜叉入其寮中,盗饮其酒,尽一罂,醉而卧。为众所执,束缚捶击,毫无灵异,竟困踣而死。
 
族侄贻孙言:昔在潼关,宿一驿。月色满窗,见两人影在窗上,疑为盗;谛视,则腰肢纤弱,鬟髻宛然,似一女子将一婢。穴纸潜觑,乃不睹其形。知为妖魅,以佩刀隔棂斫之。有黑烟两道,声如鸣镝,越屋脊而去。虑其次夜复来,戒仆借鸟铳以俟。夜半果复见影,乃二虎对蹲。与仆发铳并击,应声而灭。自是不复至。疑本游魂,故无形质;阳光震炼,消散不能聚矣。
 
献县王生相御,生一子,有抱之者,辄空中掷与数十钱。知县杨某自往视,乃掷下白金五星。此子旋夭亡,亦无他异。或曰:“王生倩作戏术者搬运之,将托以箕敛。”或曰:“狐所为也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海上有夜叉,犹如山里有山魈;不过夜叉既不是鬼也不是魅,而是另一个种类,介于人和动物之间。参知刘石庵说:诸城县靠近海边的地方,有搭个小棚子住在那里的捕鱼人。一天,众人驾船出海捕鱼,有个夜叉到棚子里,偷喝渔人的酒,喝完一坛,结果醉倒在地。众渔人回来,逮住夜叉,捆起来打,夜叉一点儿没有显出有什么灵异,竟然困顿倒地死掉了。
 
同族的侄子贻孙说:过去在潼关时,曾住在一个驿站里。月色满窗时分,见窗纸上有两个人影,先以为是贼盗;仔细看,却见腰肢纤弱,好像挽着发髻,似乎是一女子带着一个婢女。他捅破窗纸向外偷看,却什么也看不见。于是心知是鬼魅,抽出佩刀隔窗劈去。人影立时化为两道黑烟,声如响箭般越过屋脊而去。贻孙怕她们第二天夜里还会来,吩咐仆人借来火铳以防万一。第二天半夜,果然黑影出现了,原来是两只老虎,面对面蹲着。他们一起用火铳射击,两只老虎应声消失了。此后,就再也没有来过。估计那个影子原本是游魂,所以没有形状实体,碰到火铳闪光震动照耀,消散以后就不能再聚合了。
 
献县的书生王相御生了个儿子,每当有人去抱宝宝时,天空中就掉下几十文钱。知县杨某听到这件事后,也亲自去抱了一下,这一次,天空中掉下的是白银五钱。不久这个孩子夭折了,死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奇异之处。有人说:“那是王生请来耍魔术的在玩弄搬运术,只不过是想用这种方法收敛钱财。”有人却说:“那是狐狸精作怪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是皆不可知。然居官者遇此等事,即确有鬼凭,亦当禁治,使勿荧民听,正不必论其真妄也。
 
李又聃先生言:雍正末年,东光城内忽一夜家家犬吠,声若潮涌。皆相惊出视,月下见一人披发至腰,衰衣麻带,手执巨袋,袋内有千百鹅鸭声,挺立人家屋脊上,良久又移过别家。次日,凡所立之外,均有鹅鸭二三只,自檐掷下。或烹而食,与常畜者味无异,莫知何怪。后凡得鹅鸭之家,皆有死丧,乃知为凶煞偶现也。先外舅马公周箓家,是夜亦二鸭。是岁,其弟靖逆同知庚长公卒。信又聃先生语不谬。
 
顾自古至今,遭丧者恒河沙数,何以独示兆于是夜?是夜之中,何以独示兆于是地?是地之中,何以独示兆于数家?其示兆皆掷以鹅鸭,又义何所取?鬼神之故,有可知有不可知,存而不论可矣。
 
道士王昆霞言:昔游嘉禾,新秋爽朗,散步湖滨。去人稍远,偶遇宦家废圃。丛篁老木,寂无人踪。徒倚其间,不觉昼寝。
 
梦古衣冠人长揖曰:“岑寂荒林,罕逢嘉客;既见君子,实慰素心。幸勿以异物见摈。”心知是鬼,姑诘所从来。曰:“仆耒阳张湜,元季流寓此邦,殁而旋葬。爱其风土,无复归思。园林凡易十馀主,栖迟未能去也。”问:“人皆畏死而乐生,何独耽鬼趣?”曰:“死生虽殊,性灵不改,境界亦不改。山川风月,人见之,鬼亦见之;登临吟咏,人有之,鬼亦有之。鬼何不如人?且幽深险阻之胜,人所不至,鬼得以魂游;萧寥清绝之景,人所不睹,鬼得以夜赏。人且有时不如鬼。彼夫畏死而乐生者,由嗜欲撄心,妻孥结恋,一旦舍之入冥漠,如高官解组,息迹林泉,势不能不戚戚。不知本住林泉者,耕田凿井,恬熙相安,原无所戚戚于中也。”问:“六道轮回,事有主者,何以竟得自由?”曰:“求生者如求官,惟人所命。不求生者如逃名,惟己所为。苟不求生,神不强也。”又问:“寄怀既远,吟咏必多。”曰:“兴之所至,或得一联一句,率不成篇。境过即忘,亦不复追索。偶然记忆,可质高贤者,才三五章耳。”因朗吟曰:“残照下空山,暝色苍然合。”昆霞击节。又吟曰:“黄叶—”甫得二字,忽闻噪叫声,霍然而寤,则渔艇打桨相呼也。再倚柱暝坐,不复成梦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都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。而当官的遇到这类事情,即使发现确有鬼怪在作祟,也应严令禁止,不要让它惑乱民众的视听,更不必去讨论它的真假是非。
 
李又聃先生说:雍正末年,东光城里,有一夜忽然家家狗叫,声音像潮水汹涌。人们都惊慌地出来观望,月光下看见一个人头发披到腰间,穿着丧服,系着麻带,手里拿着一只大袋子,袋子里有千百只鹅鸭的声音,挺身直立在一户人家的屋脊上,过了好久,又移到另一家。第二天,凡是昨夜他站立过的地方,都有两三只鹅或鸭,是从屋檐上掷下来的。有的人煮来吃了,味道同平常畜养的没有什么差别,不知道是什么怪事。后来凡是得到鹅鸭的人家,都有死丧的事,才知道是凶煞神偶尔出现。我岳父马周箓公家,这天夜里也得到两只鸭子。这一年,他的弟弟、任靖逆同知的庚长公亡故。可见李又聃先生的话确实说得不错。
 
不过,从古到今,遭遇丧事的像恒河里的沙一样不可胜数,为什么独独在这天夜里显示征兆?这一夜之中,为什么独独在这个地方显示征兆?这个地方为什么独独在几家显示征兆?显示征兆,都是把鹅鸭掷下来,这又是什么意思?鬼神行事的缘由,有的可知,有的不可知,姑且留存而不议论它好了。
 
道士王昆霞说:昔日游历嘉禾,正值初秋,天气爽朗,就在湖滨散步。走到稍稍偏远的地方,偶尔进到了一处官宦人家的废园。园中都是丛生的竹子和老树,荒寂无人。漫步其间,大白天的,竟不知不觉困倦了打起盹来。
 
王昆霞恍恍惚惚在梦中看见一个人,穿戴着古时候衣帽,向自己作了一个长揖道:“静僻的荒林之中,难见您这样的嘉宾;见到君子,真是满足了我的心愿。请不要因为我是异类而拒绝我。”王昆霞知道是鬼,问他的来历。那人说:“我本是耒阳县的张湜,元末流落至此,死后就葬在这里。因为深深喜爱此地的风土,就不想再回去了。这个园林曾先后换过十几位主人,可我仍旧迟迟不肯离去。”王昆霞问:“人都是怕死而喜欢活着,你为什么独独酷爱鬼趣呢?”他答:“对于一个人来说,生死虽不同,但性情却不会改变,精神境界也不会改变。山川风月,人能见,鬼也能见;登高远望吟诵,人可以,鬼也可以。鬼又怎么不如人呢?况且幽深险阻的胜境,人到不了,鬼却可以去游历;寂寥清绝的佳景,人看不到,而鬼却可以深夜赏玩。有时,人还是不如鬼的。那些怕死乐生的人,因嗜好欲望而乱了心神,又眷恋妻儿,一旦抛舍这些,进入冥冥之中,就如同为官者被罢职,隐遁山林,势必心中凄然。他们不知道本来住在山林泉石之中的人,平素耕田凿井,恬淡安适,心里原本就没有什么忧伤。”王昆霞又问:“世间六道轮回,其中各有主事的神明,你又怎么竟得以如此逍遥自在呢?”他回答说:“求生就如同求官,只好听从各人的命运。不求生的就像逃避名声,可以听凭自己所为。假若真不想转生,神明也不会强求。”王昆霞又问:“既然足下的胸襟如此高远,那吟咏之作一定很多了。”他回答说:“兴之所至,也偶得一联半句,但大都不成篇幅。境过就忘,也不再追寻求索。偶然还记得,可以拿来向高明的贤士求教的,也只是三五章而已。”继而朗声吟道:“残照下空山,暝色苍然合。”王昆霞击节称赞,他又吟:“黄叶—”刚吟了这两字,忽然听到吵闹呼叫声,王昆霞突然惊醒,原来是渔父划着小船互相呼唤的声音。他再靠着树闭眼打盹,却再不能入梦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昆霞又言:其师精晓六壬,而不为人占。昆霞为童子时,一日早起,以小札付之,曰:“持此往某家借书。定以申刻至,先期后期皆笞汝。”相去七八十里,竭蹶仅至。则某家兄弟方阋墙。启视其札,惟小字一行曰:“借《晋书·王祥传》一阅。”兄弟相顾默然,斗遂解,盖其弟正继母所生云。
 
嘉峪关外有戈壁,径一百二十里,皆积沙无寸土。惟居中一巨阜,名“天生墩”,戍卒守之。冬积冰,夏储水,以供驿使之往来。初,威信公岳公钟琪西征时,疑此墩本一土山,为飞沙所没,仅露其顶。既有山,必有水。发卒凿之,穿至数十丈,忽持锸者皆堕下。在穴上者俯听之,闻风声如雷吼,乃辍役。穴今已圮,余出塞时,仿佛尚见其遗迹。
 
【翻译】
 
道士王昆霞又说:他的师傅精通六壬之术,可是从不给别人占卜。他还是个孩子时,一天师傅起得很早,把一个小纸条交给他,说:“拿着这个纸条到某家去借书。一定要在申刻准时到达,提前错后,回来我要打你。”离借书的人家七八十里,他跑得跌跌撞撞才勉强按时到达。一进门,这家兄弟二人正在打架。他们打开纸条看,只有一行小字:“借《晋书·王祥传》一阅。”兄弟互相看了看对方,都沉默了,于是争斗也就化解,原来他家的弟弟正是继母所生的。
 
嘉峪关外有一块戈壁滩,穿越过去长达一百二十里,都是积沙,没有一点儿土。中央有座名叫“天生墩”的大土山,戍边的将士就驻守在这里。冬天堆积冰雪,夏天储存水,以供往来的驿使用。当初,威信公岳钟琪西征时,猜想这是座土山岗,只因为飞沙掩盖,如今才只露出顶部。既然有山,必定就有水。于是命令士卒开凿水井,打到几十丈深时,忽然拿铁铣挖土的士兵纷纷掉了下去。趴在洞口往下听,只听到里面雷鸣般的风声,于是他命令停止开凿。那个洞穴如今已毁,等我出关时,依稀还能看出它的遗迹。
 
【原文】
 
案,佛氏有地水风火之说。余闻陕西有迁葬者,启穴时,棺已半焦。茹千总大业亲见之。盖地火所灼。又献县刘氏,母卒合葬,启穴不得其父棺。迹之,乃在七八步外,倒植土中。先姚安公亲见之。彭芸楣参知亦云,其乡有迁葬者,棺中之骨攒聚于一角,如积薪然。盖地风所吹也。是知大气斡运于地中,阴气化水,阳气则化风化火。水土同为阴类,一气相生,故无处不有。阳气则包于阴中,其微者,烁动之性为阴所解;其稍壮者,聚而成硫黄、丹砂、礜石之属;其最盛者,郁而为风为火。故恒聚于一所,不处处皆见耳。
 
伊犁城中无井,皆出汲于河。一佐领曰:“戈壁皆积沙无水,故草木不生。今城中多老树,苟其下无水,树安得活?”乃拔木就根下凿井,果皆得泉,特汲须修绠耳。知古称雍州土厚水深,灼然不谬。徐舍人蒸远曾预斯役,尝为余言。此佐领可云格物。蒸远能举其名,惜忘之矣。后乌鲁木齐筑城时,鉴伊犁之无水,乃卜地通津以就流水。余作是地杂诗,有曰:“半城高阜半城低,城内清泉尽向西。金井银床无用处,随心引取到花畦。”记其实也。然或雪消水涨,则南门为之不开。
 
【翻译】
 
根据考证,佛教有地水风火的说法。我也听说,陕西有人迁葬,打开墓穴,棺材已有一半被烤焦。千总茹大业就亲眼见过此事。大概是地火烧灼的。我还听说,献县有个刘氏,母亲死后儿子为父母合葬,挖开墓穴却找不到父亲的棺材。顺着痕迹找,却在七八步外,发现土里倒插着那副棺材。这件事先父姚安公亲眼看见了。官居参知的彭芸楣也讲过这样的一件事,在他家乡有个人迁葬,发现棺木中的骸骨都聚在一角,好像堆起的柴垛。那也是地风刮过的原故。因此可知,大气在地中运转时,阴气化成水,阳气化为风化为火。水土同为阴类,本是一气相生,因此无处不有。而阳气包含在阴气中,阳气较弱的,烁动之性被阴气化解;稍为强壮的,则聚合成硫黄、丹砂、礜石这样的东西;最强盛的阳气,则郁集化为风火。所以地水风火总是聚集在同一个地方,不是到处都能看见的。
 
伊犁城里没有水井,人们都出城到河里汲水。有个佐领说:“戈壁都是堆积的沙子,没有水,所以草木不生。现今城里有许多老树,假如下面没有水,树怎么能活?”于是拔起老树,顺着树根往下凿井,果然挖到了泉水,只是汲水的绳索要用长一点儿的罢了。可见古代人说雍州土厚水深,显然是不错的。舍人徐蒸远曾经参与这件事,有一次对我说起过。这个佐领可以算得上懂得推究事物的原理。徐蒸远能说出他的姓名,可惜我已经忘记了。后来乌鲁木齐修筑城池时,借鉴伊犁以前没有水的情况,选择地形开通河道,靠近水源。我的乌鲁木齐杂诗中有诗道:“半城高阜半城低,城内清泉尽向西。金井银床无用处,随心引取到花畦。”记载的就是当时的实情。但是如果雪消水涨,城的南门就不能开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又北山支麓,逼近谯楼,登冈顶关帝祠戏楼,则城中纤微皆见。故余诗又曰:“山围芳草翠烟平,迢递新城接旧城。行到丛祠歌舞处,绿氍毹上看棋枰。”巴公彦弼镇守时,参将海起云请于山麓坚筑小堡,为犄角之势。巴公曰:“汝但能野战,殊不知兵。北山虽俯瞰城中,然敌或结栅,可筑炮台仰击。火性炎上,势便而利,地势逼近,取准亦不难。彼决不能屯聚也。如筑小堡于上,兵多则地狭不能容,兵少则力弱不能守。为敌所据,反资以保障矣。”诸将莫不叹服。因记伊犁凿井事,并附录之。
 
乌鲁木齐,泉甘土沃,虽花草亦皆繁盛。江西蜡五色毕备,朵若巨杯,瓣葳蕤如洋菊。虞美人花大如芍药。大学士温公以仓场侍郎出镇时,阶前虞美人一丛,忽变异色,瓣深红如丹砂,心则浓绿如鹦鹉,映日灼灼有光;似金星隐耀,虽画工设色不能及。公旋擢福建巡抚去。余以彩线系花梗,秋收其子,次岁种之,仍常花耳。乃知此花为瑞兆,如扬州芍药偶开金带围也。
 
辛彤甫先生记异诗曰:“六道谁言事杳冥,人羊转毂迅无停。三弦弹出边关调,亲见青骡侧耳听。”康熙辛丑,馆余家日作也。初,里人某货郎,逋先祖多金不偿,且出负心语。先祖性豁达,一笑而已。一日午睡起,谓姚安公曰:“某货郎死已久,顷忽梦之,何也?”俄圉人报马生一青骡。咸曰:“某货郎偿夙逋也。”先祖曰:“负我偿者多矣,何独某货郎来偿?某货郎负人亦多矣,何独来偿我?事有偶合,勿神其说,使人子孙蒙耻也。”然圉人每戏呼某货郎,辄昂首作怒状;平生好弹三弦,唱边关调,或对之作此曲,辄耸耳以听云。
 
【翻译】
 
又,北山旁支的山脚,逼近城门的瞭望楼,登上山冈顶上的关帝祠戏楼,城里的一切就都能看得清清楚楚。所以我的乌鲁木齐杂诗中又说:“山围芳草翠烟平,迢递新城接旧城。行到丛祠歌舞处,绿氍毹上看棋枰。”巴彦弼公镇守这里时,参将海起云请求在山脚下修筑一个坚固的小堡垒,形成互相声援的掎角之势。巴公说:“你只擅长在旷野里交战,并不知道兵法。这座山可以俯视城中,敌人如果在山上构结栅栏,就可以筑起炮台仰击。火性向上燃烧,地形对我方便利,地势逼近,瞄准也不难,他们决不能屯结聚集。如果修小碉堡,兵多了地方狭小不能容纳,兵少了力量薄弱不能守卫。如果被敌人所占据,反而为他们提供了据点。”众将领无不感叹佩服。因为记伊犁凿井的事情,一并把这件事附带记了下来。
 
乌鲁木齐,泉水甘甜土地肥沃,即便是花草,也都长得很繁茂。江西腊梅花色纷繁,花朵如同大酒杯,花瓣丰满得像洋菊。虞美人花大如芍药。大学士温福公以仓场侍郎的身份镇守这里时,台阶前有一丛虞美人花,颜色忽然改变,花瓣深红如朱砂,花心呈鹦鹉绿,在阳光照射下,熠熠生辉,似乎金星闪烁,忽隐忽现,画工也难绘出如此颜色。不久温公升任福建巡抚。我用彩色丝线系在花梗上,秋天收下种子,来年种下,花色却又和普通的一样了。这才明白,这花是作为吉兆出现的,就如同扬州的芍药,偶然开几朵金带围一样。
 
辛彤甫先生写过一首记异诗:“六道谁言事杳冥,人羊转毂迅无停。三弦弹出边关调,亲见青骡侧耳听。”这是康熙辛丑年时他在我家教书时写的。早先,乡里有个货郎,欠了先祖不少钱,不但没还钱,还说了许多负心话。我先祖性情豁达,一笑了之。有个中午,先祖午睡起来,对先父说:“我刚才忽然梦到那个死了很久的货郎,这是为什么呢?”过了不久,马夫来报说马生了一头青骡。众人就说:“这肯定是货郎转生的,他来偿还过去欠的帐。”先祖说:“欠我帐的人很多,为什么只有他来偿还呢?那个货郎欠了许多人的债,又为何单单只来偿还给我呢?万事都有巧合,你们不要乱说,以免让他的子孙蒙受耻辱。”然而,每当马夫开玩笑用货郎的名字叫那头青骡的时候,它就会仰起头,露出一副生气的样子;那个货郎生前就好弹三弦,吟唱边关曲调,每当有人对青骡吟唱边关曲调时,它就耸起耳朵倾听。
 
【原文】
 
古书字以竹简,误则以刀削改之,故曰刀笔。黄山谷名其尺牍曰刀笔,已非本义。今写讼牒者称刀笔,则谓笔如刀耳,又一义矣。余督学闽中时,一生以导人诬告戍边。闻其将败前,方为人构词,手中笔爆然一声,中裂如劈;恬不知警,卒及祸。又,文安王岳芳言:其乡有构陷善类者,方具草,讶字皆赤色。视之,乃血自毫端出。投笔而起,遂辍是业,竟得令终。余亦见一善讼者,为人画策,诬富人诱藏其妻。富民几破家,案尚未结;而善讼者之妻,真为人所诱逃,不得主名,竟无所用其讼。
 
天道乘除,不能尽测。善恶之报,有时应,有时不应,有时即应,有时缓应,亦有时示以巧应。余在乌鲁木齐时,吉木萨报遣犯刘允成,为逋负过多,迫而自缢。余饬吏销除其名籍,见原案注语云:“为重利盘剥,逼死人命事。”
 
乌鲁木齐巡检所驻,曰呼图壁。呼图译言鬼,呼图壁译言有鬼也。尝有商人夜行,暗中见树下有人影,疑为鬼,呼问之。曰:“吾日暮抵此,畏鬼不敢前,特结伴耳。”因相趁共行,渐相款洽。其人问:“有何急事,冒冻夜行?”商人曰:“吾夙负一友钱四千,闻其夫妇俱病,饮食药饵恐不给,故送往还。”是人却立树背,曰:“本欲崇公,求小祭祀。今闻公言,乃真长者。吾不敢犯公,愿为公前导可乎?”不得已,姑随之。凡道路险阻,皆预告。俄缺月微升,稍能辨物。谛视,乃一无首人。栗然却立,鬼亦奄然而灭。
 
【翻译】
 
古时写字用竹简,有错就用刀削改,所以叫“刀笔”。黄庭坚把自己的书信集称为“刀笔”,已经不是本义了。如今写讼状的人叫“刀笔”,意思是指他们的笔如同刀子,这又是一个含义了。我在福建任督学时,有个人因为唆使别人诬告,被发配到边疆。听说在他败露之前,正在写讼词给别人罗织罪名,手中的笔砰然从中间爆裂开,像刀劈的一样;可他仍不以为警戒,终于招来祸殃。又有,文安人王岳芳说:他家乡有人设计陷害好人,正在起草诉状,不料字忽然成了红色。细看时,才见那血是从笔端流出来的。他吓得扔掉笔忽地站起身,之后不再以此为业了,最后得了善终。我也见到过一个善写诉状的人,诬陷一个富人引诱藏匿自己的妻子。那个富人几乎因此破产,案子也没能了结;而那个善写诉状的人,自己的老婆却真的被人拐走了,而且还无从得知拐主的姓名,他的诉状最终一无所用。
 
天道乘除消长,人们不能完全推测。善恶的报应,有时应验,有时不应验,有时立即应验,有时长久之后应验,也有时用巧妙的方式应验。我在乌鲁木齐时,吉木萨报告,流放的遣犯人刘允成,因为欠债过多,被迫上吊自杀。我命令胥吏在名册中销除他的姓名,看见原来案卷有注语道:“为重利盘剥,逼死人命事。”
 
乌鲁木齐巡检官的驻地,名叫“呼图壁”。“呼图”的汉语意思是鬼,“呼图壁”的汉语意思是有鬼。一次,有个商人夜间赶路,昏暗中见树下有人影,猜疑是鬼,就呼喝着问是什么人。树下人说:“我傍晚到了这儿,害怕有鬼不敢往前走,正是要等有人来结伴同行的。”于是两个就互相壮胆往前走,一路说说话,渐渐谈得融洽起来。那个人问:“你有什么急事,要冒着严寒夜间赶路?”商人说:“我过去欠了一位朋友四千钱,听说他们夫妇全都病了,恐怕饮食医药都有困难,所以要前往送还。”那个人一听,退步站在树背后,说:“我本想作怪害你,求得点儿小祭祀。现在听你这样说,你还是一位真正的仁义长者。我不敢侵犯你,愿意为你做向导引路,可以吗?”商人迫不得已,只好跟着他走。一路上,凡是遇到险阻,商人都能听到预告。不一会儿,残缺的月亮渐渐升起,随后也就稍能辨清景物了。商人仔细一看,给他带路的原来是个没有头的人。他毛骨悚然,后退几步站着,这时,带路鬼也忽然消失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冯巨源官赤城教谕时,言赤城山中一老翁,相传元代人也。巨源往见之,呼为仙人。曰:“我非仙,但吐纳导引,得不死耳。”叩其术。曰:“不离乎《丹经》,而非《丹经》所能尽,其分刌节度,妙极微芒。苟无口诀真传,但依法运用,如检谱对弈,弈必败;如拘方治病,病必殆。缓急先后,稍一失调,或结为痈疽,或滞为拘挛;甚或精气瞀乱,神不归舍,竟至于颠痫。是非徒无益已也。”问:“容成、彭祖之术,可延年乎?”曰:“此邪道也,不得法者,祸不旋踵;真得法者,亦仅使人壮盛。壮盛之极,必有决裂横溃之患。譬如悖理聚财,非不骤富,而断无终享之理。公毋为所惑也。”又问:“服食延年,其法如何?”曰:“药所以攻伐疾病,调补气血,而非所以养生。方士所饵,不过草木金石。草木不能不朽腐,金石不能不消化。彼且不能自存,而谓借其馀气,反长存乎?”又问:“得仙者,果不死欤?”曰:“神仙可不死,而亦时时可死。夫生必有死,物理之常。炼气存神,皆逆而制之者也。逆制之力不懈,则气聚而神亦聚;逆制之力或疏,则气消而神亦消。消则死矣。如多财之家,勤俭则常富,不勤不俭则渐贫;再加以奢荡,则贫立至。彼神仙者,固亦兢兢然恐不自保,非内丹一成,即万劫不坏也。”巨源请执弟子礼。曰:“公于此道无缘,何必徒荒其本业?不知其已。”巨源怅然而返。
 
【翻译】
 
冯巨源任赤城教谕时,说赤城山中有个老翁,相传是元代人。他去拜见,称他为仙人。老翁说:“我不是神仙,只是懂些吐纳导引之术,才得以不死。”冯巨源询问他的道术。老翁说:“按照《丹经》,但又不完全依靠《丹经》,根据自己所需分解内容把握节奏,极为微妙。假如没有口诀真传,只是按照说明运用,就像靠棋谱对弈,必败无疑;如同拘泥于药方治病,病人必定危险。其中的缓急先后,稍微一点儿失调,有的郁结了就成毒疮,有的凝滞了造成痉挛;甚至有的会精气紊乱,神不守舍,以至疯癫。这就不仅仅是无益的问题了。”冯巨源又问:“容成、彭祖的方术,可以延年益寿吗?”老翁道:“那是邪道,人的修炼不得其法,立即身受祸害;得其法的,也仅仅能使人强壮一些。强壮到极点,必定会有意想不到的大祸患。就如逆天悖理聚敛钱财,不是不能迅速致富,但最终绝不可能安享长久。您不要被这些迷惑了。”冯巨源又问:“服食丹药,这种方法怎么样呢?”老翁说:“丹药是用来攻下去火治疗疾病,调补气血的,并不是用来养生的。方士们服食的,不过是些草木金石。草木不能不腐朽,金石不能不销熔。它们尚且不能长存,又怎能借助它们的馀气而长存呢?”冯巨源又问:“成仙的人果真能不死吗?”老翁说:“神仙可以不死,但也时时会死。生必有死,这是万物的常理。修炼精气而得以保存住神,是逆向控制死亡的办法。控制的力量不松懈,那么精气就凝聚,神也就凝聚;控制的力量一旦松懈,那么精气就会消散,神也就消散了。神气消散,人也就死了。就像有钱人家,勤俭就能长久富裕,不勤俭就会逐渐贫困;如果再加上奢侈放荡,就会很快贫穷。那些神仙们也是战战兢兢的,唯恐不能自保,并不是内丹一经炼成,就一劳永逸万劫不坏了。”冯巨源请求做他的弟子。老翁说:“您于此道无缘,又何必因为涉足此间而荒废了本业呢?还是不学为好。”冯巨源怅然而返。
 
【原文】
 
景州戈鲁斋为余述之,称其言皆笃实,不类方士之炫惑云。
 
先姚安公言:有扶乩治病者,仙自称芦中人。问:“岂伍相国耶?”曰:“彼自隐语,吾真以此为号也。”其方时效时不效,曰:“吾能治病,不能治命。”
 
一日,降牛丈希英, 姚安公称牛丈字作此二字音,未知是此二字否。牛丈讳,娶前母安太夫人之从妹。 家,有乞虚损方者。仙判曰:“君病非药所能治,但遏除嗜欲,远胜于草根树皮。”又有乞种子方者。仙判曰:“种子有方,并能神效。然有方与无方同,神效亦与不效同。夫精血化生,中含欲火,尚毒发为痘,十中必损其一二。况助以热药,抟结成胎,其蕴毒必加数倍。故每逢生痘,百不一全。人徒于夭折之时,惜其不寿;而不知未生之日,已先伏必死之机。生如不生,亦何贵乎种耶?此理甚明,而昔贤未悟。山人志存济物,不忍以此术欺人也。”其说中理,皆医家所不肯言,或真灵鬼凭之欤!
 
又闻刘季箴先生尝与论医。乩仙曰:“公补虚好用参。夫虚证种种不同,而参之性则专有所主,不通治各证。以藏府而论,参惟至上焦中焦,而下焦不至焉。以荣卫而论,参惟至气分,而血分不至焉。肾肝虚与阴虚,而补以参,庸有济乎?岂但无济,亢阳不更煎铄乎?且古方有生参熟参之分,今采参者得即蒸之,何处得有生参乎?古者参出于上党,秉中央土气,故其性温厚,先入中官。今上党气竭,惟用辽参,秉东方春气,故其性发生,先升上部。即以药论,亦各有运用之权。愿公审之。”季箴极不以为然。
 
【翻译】
 
景州的戈鲁斋为我讲了这事,称那个老翁话都很实在,不像方士的迷惑之词。
 
先父姚安公说:从前有个人用扶乩治病,乩仙自称“芦中人”。有人问:“难道您是伍子胥相国吗?”乩仙说:“那是他用过的暗语,我是真的以此为号。”乩仙的药方,有时见效,有时不见效。乩仙说:“我能治病,不能治命。”
 
有一天,这个乩仙降坛到牛希英老丈家, 姚安公称牛老先生的字是这两个字的读音,不知道是不是这两个字。牛老先生名讳,娶前母安太夫人的堂妹。 有人向他求治疗虚亏的药方。他说:“你的病不是医药能够治好的,只要您戒除嗜好欲念,远比服用草根树皮什么的都好。”又有人乞求助孕的药方。乩仙说:“助孕自然有药方,并能见神效。然而从根本来说,有药方和无药方一样,有神效与无神效也一样。胎儿本是精血化生,其中就包含有欲火,尚且假如积毒生成了痘,十个中有一两个会夭折。何况有人还要用热药相助,使之抟结成胎,其中所包含的毒就会增加几倍。所以这样的孩子凡是得了天花的,百人中无一人能幸存。人们只知道在孩子夭折时,痛惜他命不长;却不知道在他未生之时,就留下了必定夭亡的祸根。其实这种孩子生下来还不如不出生,你又何必对助孕如此重视呢?这个道理本来很明白,可惜过去的贤士们都不知道。我立志普救万物,不忍心用此术去蒙骗别人。”他的说法切中事理,是许多医学家不肯明说的,或许真有神灵,依附在乩坛上!
 
我又听说刘季箴先生曾经与他谈论过医道。乩仙说:“您喜欢用人参去补虚亏。虚亏之症有许多种,而人参治疗虚症也是有针对性的,并不能包治百病。就脏腑而言,人参的力量只能到上焦、中焦,却不能到达下焦。从血液循环、元气周流来说,人参的药力只能到达气分,达不到血分。那些肾虚和阴亏的人,用人参滋补,怎么会有好处呢?非但没有帮助,阳气偏盛的症象会更加灼热炽盛了吧?况且,古时药方中有生参和熟参的区别,如今的人参,采到手就立刻被蒸熟了,哪里还有生参呢?古时候人参产在上党,秉有中央的土气,所以药性温厚,先入中焦。如今上党的土气已经衰弱,只好用辽参,而辽参兼有东方春气,因此药性发生时,先到上部。即使以药而论,也是各有所用的。但愿您能慎重使用。”刘季箴却很不以为然。
 
【原文】
 
余不知医,并附录之,待精此事者论定焉。
 
歙人蒋紫垣,流寓献县程家庄,以医为业。有解砒毒方,用之十全。然必邀取重资,不满所欲,则坐视其死。一日暴卒,见梦于居停主人曰:“吾以耽利之故,误人九命矣。死者诉于冥司,冥司判我九世服砒死。今将赴转轮,赂鬼卒得来见君,以此方奉授。君能持以活一人,则我少受一世业报也。”言讫,泣涕而去曰:“吾悔晚矣!”其方以防风一两研为末,水调服之而已,无他秘药也。又闻诸沈丈丰功曰:“冷水调石青,解砒毒如神。”沈丈平生不妄语,其方当亦验。
 
老儒刘挺生言:东城有猎者,夜半睡醒,闻窗纸淅淅作响,俄又闻窗下窸窣声,披衣叱问。忽答曰:“我鬼也。有事求君,君勿怖。”问其何事。曰:“狐与鬼自古不并居,狐所窟穴之墓,皆无鬼之墓也。我墓在村北三甲许,狐乘我他往,聚族据之,反驱我不得入。欲与斗,则我本文士,必不胜。欲讼诸土神,即幸而得申,彼终亦报复,又必不胜。惟得君等行猎时,或绕道半里,数过其地,则彼必恐怖而他徒矣。然倘有所遇,勿遽殪获,恐事机或泄,彼又修怨于我也。”猎者如是言。后梦其来谢。夫鹊巢鸠据,事理本直。然力不足以胜之,则避而不争;力足以胜之,又长虑深思而不尽其力。不求幸胜,不求过胜,此其所以终胜欤!孱弱者遇强暴,如此鬼可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我不懂医道,就一同记下来,等待精通此道的人来论定。
 
安徽歙县人蒋紫垣,客居在献县程家庄,以行医为业。有解砒毒的方子,从没有失过手。但是蒋紫垣开价极高,不能满足他的要求,就眼看着人死去。一天蒋紫垣突然暴亡,之后托梦给他的房东说:“我因为贪图重利,耽误了九条人命。死者告到阴曹,阴曹判我九辈子都服砒霜而死。现在我马上要转入轮回,我贿赂了鬼卒来见您,奉送这个方子。您能用来救活一个人,我就少受一世的报应。”说完,痛哭着边走边说:“我后悔晚了!”那个方子是用防风一两,研为细末,用水调服而已,没有其他神秘的药物。又听沈丰功老丈说:“用冷水调石青解砒毒简直神奇。”沈老丈平生从不乱说,他的方子应当也是灵验的。
 
老儒刘挺生说:东城有个猎户,半夜睡醒,忽然听见窗纸“淅淅”作响,不一会儿,又听到窗下有窸窸窣窣的声音,披衣起来喝问。外面答道:“我是鬼。有事向您求助,请千万不要害怕。”猎户问有什么事。鬼说:“狐与鬼自古不同居,狐狸住的墓穴都是没有鬼的。我的坟在村北三里多地外,狐狸趁我出门不在家,就聚族占据了我的住处,反而把我驱赶得进不了门。本来想争斗,可我是个儒生,一定打不赢的。又想告到土神那里,但即便侥幸能够申冤,它们终究还是要报复,最终还是等于没有打赢官司。只希望您在打猎时,或者能绕道半里,从那里经过几次,它们就必定惊恐,搬到别处去。但是,倘若您遇到它们,请不要立即捕杀,恐怕泄露了消息,它们又要怨恨我。”猎户按他的话办了。后来又梦见他来道谢。好比是喜鹊的巢穴被斑鸠所占据了,喜鹊讨回自己的巢,理由本来是正当的。然而,气力若不足以制胜,就退避,不争斗;气力若足以制胜,又深思熟虑而不竭尽全力。不求侥幸制胜,不求胜之过分,这就是那个鬼最终得胜的原因吧!弱者遇到强暴时,像这个鬼一样做就可以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舅氏张公健亭言:沧州牧王某,有爱女撄疾沉困。家人夜入书斋,忽见其对月独立花阴下,悚然而返。疑为狐魅托形,嗾犬扑之,倏然灭迹。俄室中病者语曰:“顷梦至书斋看月,意殊爽适。不虞有猛虎突至,几不得免。至今犹悸汗。”知所见乃其生魂也。医者闻之,曰:“是形神已离,虽卢扁莫措矣。”不久果卒。
 
闽有方竹,燕山之柿形微方,此各一种也。山东益都有方柏,盖一株偶见,他柏树则皆不方。余八九岁时,见外祖家介祉堂中有菊四盎,开花皆正方,瓣瓣整齐如裁剪。云得之天津查氏,名黄金印。先姚安公乞其根归,次岁花渐圆,再一岁则全圆矣。或曰:“花原常菊,特种者别有法。如靛浸莲子,则花青;墨揉玉簪之根,则花黑也。”是或一说欤!
 
家奴宋遇病革时,忽张目曰:“汝兄弟辈来耶?限在何日?”既而自语曰:“十八日亦可。”时一讲学者馆余家,闻之哂曰:“谵语也。”届期果死。又哂曰:“偶然耳。”申铁蟾方与共食,投箸太息曰:“公可谓笃信程朱矣!”
 
奇节异烈,湮没无传者,可胜道哉。姚安公闻诸云台公曰:“明季避乱时,见夫妇同逃者,其夫似有腰缠。一贼露刃追之急。妇急回身屹立,待贼至,突抱其腰。贼以刃击之,血流如注,坚不释手。比气绝而仆,则其夫脱去久矣。惜不得其名姓。”又闻诸镇番公曰:“明季,河北五省皆大饥,至屠人鬻肉,官弗能禁。有客在德州、景州间,入逆旅午餐,见少妇裸体伏俎上,绷其手足,方汲水洗涤。恐怖战悚之状,不可忍视。客心悯恻,倍价赎之;释其缚,助之著衣,手触其乳。少妇艴然曰:‘荷君再生,终身贱役无所悔。然为婢媪则可,为妾媵则必不可。吾惟不肯事二夫,故鬻诸此也。君何遽相轻薄耶?’解衣掷地,仍裸体伏俎上,瞑目受屠。屠者恨之,生割其股肉一脔。哀号而已,终无悔意。惜亦不得其姓名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舅父张健亭公说:沧州的长官王某,有个爱女重病缠身,卧床不起。家人夜里到书房去,忽然见她一个人站在花阴下对着月亮,顿时吓得毛骨悚然,连忙回到房间。家人怀疑是狐魅假冒小姐的形貌,就放出狗扑去,看花的人忽然就不见了。不一会儿屋里的病人说:“刚才梦见到书斋赏月,感觉特别舒畅。不料有只猛虎突然扑来,几乎没有逃脱。至今还吓得心跳出冷汗。”家人一听,才知道自己刚才看见的是小姐的魂。医生听说了此事,说:“这是形神已经分离,就是卢城的扁鹊也没有办法了。”这个女孩果然不久就去世了。
 
福建有方形竹子,燕山的柿子形状稍微显得方正,这是所属大类中的另外一个种类。山东益都有方形柏树,只是偶然发现一棵,其他的都不是方形。我在八九岁时,看见外祖父家介祉堂中有四盆菊花,花都是正方形的,花瓣片片整齐得像裁剪过一样。外祖父说,这是他从天津的查某那里弄来的,名叫“黄金印”。先父姚安公要了根须回来种,第二年,花就稍稍变圆了,再一年,花就完全圆了。有人说:“这花本是通常的菊花,只是种的人另有办法。比如用靛青浸泡莲子,则花为靛青色;用墨揉玉簪的根,则花为黑色。”这也是一种说法吧!
 
我家有个奴仆叫宋遇,病危时,他忽然睁开眼说:“你们兄弟都来了吗?我的期限是哪一天啊?”随后他又自言自语地说:“十八号也可以。”当时,有一个道学先生在我家讲学,听了这件事,就讥笑地说:“这是生病说胡话。”但宋遇真的在十八号死了。道学先生又讥笑地说:“这还是偶然碰到的。”当时申铁蟾正和他一同进餐,丢下筷子叹气说:“您可真算得是笃信程朱理学了!”
 
异常节烈而湮没了姓名的人,简直不可胜数。姚安公听云台公讲:“明末躲避战乱时,见到一对夫妇一同逃难,丈夫像是带了些钱。一个盗贼拔出刀追得很急。妇人忽然回转挺身站立,等着盗贼追到,突然抱住他的腰。盗贼用刀砍她,妇人血流如注,就是坚决不撒手。等她气绝扑倒在地,她丈夫已经脱身逃去很久了。可惜不知道她的姓名。”又从镇番公那里听说:“明末,河北五省都闹大饥荒,以至于把人杀了卖肉,官府也不能禁止。有个客人在德州、景州接壤的地方,到馆子里吃午饭,看到一个年轻女人裸体趴在砧板上,手脚被捆住,有人正在打水洗刷。那个女人害怕得浑身颤抖的情状,让人不忍心看。客人可怜她,付了双倍的钱把她赎了下来;客人解开捆她的绳子,帮她穿衣服时,手碰到了她的乳房。女人气愤地说:‘承蒙您让我再生,终身做低贱的差使也没有什么懊悔的。但是我能做婢女仆妇,必定不能做侍妾。我就是因为不肯再嫁,才被卖到这里。您为什么突然轻薄我呢?’说完就脱去衣服扔到地上,仍然裸体趴到了砧板上,闭上眼睛等着屠宰。屠夫恼恨她,活生生地割下她大腿上的一块肉。她只是哀号呼叫而已,始终没有后悔的意思。可惜也不知道她的姓名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肃宁王太夫人,姚安公姨母也。言其乡有嫠妇,与老姑抚孤子,七八岁矣。妇故有色,媒妁屡至,不肯嫁。会子患痘甚危,延某医诊视。某医遣邻妪密语曰:“是症吾能治。然非妇荐枕,决不往。”妇与姑皆怒谇。既而病将殆,妇姑皆牵于溺爱,私议者彻夜,竟饮泣曲从。不意施治已迟,迄不能救,妇悔恨投缳殒。人但以为痛子之故,不疑有他。姑亦深讳其事,不敢显言。俄而某医死,俄而其子亦死,室弗戒于火,不遗于缕。其妇流落入青楼,乃偶以告所欢云。
 
余布衣萧客言:有士人宿会稽山中,夜闻隔涧有讲诵声。侧耳谛听,似皆谈古训诂。次日,越涧寻访,杳无踪迹。徘徊数日,冀有所逢。忽闻木杪人语曰:“君嗜古乃尔,请此相见。”回顾之顷,石室洞开,室中列坐数十人,皆掩卷振衣,出相揖让。士人视其案上,皆诸经注疏。居首坐者拱手曰:“昔尼山奥旨,传在经师;虽旧本犹存,斯文未丧;而新说叠出,嗜古者稀。先圣恐久而渐绝,乃搜罗鬼录,征召幽灵。凡历代通儒,精魂尚在者,集于此地,考证遗文;以次转轮,生于人世,冀递修古学,延杏坛一线之传。子其记所见闻,告诸同志,知孔孟所式凭,在此不在彼也。”士人欲有所叩,倏似梦醒,乃倚坐老松之下。
 
【翻译】
 
肃宁的王太夫人,是先父姚安公的姨母。她说她家乡有个寡妇,与婆婆一起抚养孤儿,孩子有七八岁了。那个寡妇长得漂亮,媒人屡屡登门,但她不肯再嫁。不料她儿子出天花,病情危急,请某医生医治。某医生委托邻居老妇人悄悄对寡妇说:“这病我能治,但除非她陪我睡觉,不然我决不肯去。”寡妇和婆婆都生气地痛骂某医生。不久,孩子的病情十分危险了,寡妇与婆婆因为溺爱孩子,悄悄商议了一个通宵,寡妇哭着曲从了医生。想不到医治已迟,最后孩子还是没有救过来,寡妇怨愤交加,自缢身亡。人们只以为她是痛失孩子而上吊,没怀疑还有其他原因。婆婆对此事也很忌讳,没有明说。不久,那个某医生死了,不久,他的儿子也死了,医生家的房子又失了火,烧得什么也没剩下。他的妻子流落到青楼当了妓女,偶尔把这事告诉了相好的。
 
我的布衣朋友萧客说:有个读书人住在会稽山中,夜里隔着山涧听见对面有讲诵的声音。他侧耳细听,似乎都是解释古书的字义。第二天,他到山涧对面寻访,杳无人迹。一连转悠了几天,希望能够找到讲诵训诂的人。忽然听到树梢有人说:“先生这么爱好古学,那就请到此相见吧。”他回头一看,只见石室门大开,里面排坐着几十个人,都合上书本站起身来整整衣服,出来行礼,请他进去。读书人看到书案上都是儒家的经文注疏。坐在首座的人对他拱手说:“当初孔圣人删定六经的奥妙大义,由历代经师向下传授;虽然故本依然存在,文章还没有遗失;可是新的解说层出不穷,爱好古学的人越来越少。先圣担心时代久远古学逐渐绝迹,于是搜罗鬼录,征召幽灵。凡是历代通晓古今、学识渊博的儒者,只要灵魂还存在,就都集中到这里,作考证遗文的研究活动;然后按次序转生于人世,希望古学有人传授,孔圣人的学问得以延续。请先生记住来这里的见闻,回去后告诉志同道合的人们,让他们知道孔孟之学的根据在这里,而不是在他们那里。”读书人还想请教一些问题,却忽然醒来,原来是坐在老松树下。
 
【原文】
 
萧客闻之,裹粮而往。攀萝扪葛,一月有馀,无所睹而返。此与朱子颖所述经香阁事,大旨相类。或曰:“萧客喜谈古义,尝撰《古经解钩沉》,故士人投其所好以戏之。”是未可知。或曰:“萧客造作此言,以自托降生之一。”亦未可知也。
 
姚安公官刑部日,同官王公守坤曰:“吾夜梦人浴血立,而不识其人,胡为乎来耶?”陈公作梅曰:“此君恒恐误杀人,惴惴然如有所歉,故缘心造象耳。本无是鬼,何由识其为谁?且七八人同定一谳牍,何独见梦于君?君勿自疑。”佛公伦曰:“不然。同事则一体,见梦于一人,即见梦于人人也。我辈治天下之狱,而不能虑天下之囚。据纸上之供词,以断生死,何自识其人哉?君宜自儆,我辈皆宜自儆。”姚安公曰:“吾以佛公之论为然。”
 
吕太常含辉言:京师有富室娶妇者,男女并韶秀,亲串皆望若神仙。窥其意态,夫妇亦甚相悦。次日天晓,门不启。呼之不应,穴窗窥之,则左右相对缢。视其衾,已合欢矣。婢媪皆曰:“是昨夕已卸妆,何又着盛服而死耶?”异哉,此狱虽皋陶不能听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萧客听说了这件事,就带上干粮赶到那里寻找。他攀援藤萝,跋山涉水,找了一个多月,什么也没看到,只好返回。这与朱子颖讲的经香阁一事大体相同。有人说:“萧客喜欢谈论经书的古义,曾撰写《古经解钩沉》一书,因此那个人投其所好,故意编出这件事捉弄他。”这也不是不可能。还有人说:“是萧客本人编了这番话,用来伪托他自己就是历代大儒之一转生。”这种说法也无法证实。
 
姚安公在刑部任职时,有一天他的同僚王守坤公说:“昨天夜里我梦见一个人浑身都是血站在面前,但我又不认识他,他这是为什么来的呢?”陈作梅公说:“因为您常常担心误杀了人,心里总是忐忑不安存有歉意,所以心里才造成了这种幻象。本来就没有这样的鬼,您又怎么认得它呢?况且七八个人同时审断一桩案例,为什么只有您梦到呢?您不要多虑。”佛伦公却说:“不是你说的那样。大家同事就是同一个整体,一人梦见,就像人人梦见一样。我们在判定天下的刑案,却不能考虑到天下囚犯的命运。只是根据纸上的供词,来判断一个人是生是死,又怎么能认识那个人呢?您应当自警,我们也都应该自警。”姚安公说:“我认为佛公言之有理。”
 
太常寺卿吕含辉说:京城里有个富人家娶媳妇,新郎新娘相貌俊美,亲戚们看他们简直像神仙一样的人物。悄悄看他们的神态,夫妻彼此也都很喜欢对方。第二天天亮,房门不开。喊他们也不答应,众人在窗纸上抠一个洞向里面看,发现两人面对面上了吊。看看床上的被褥,已经同床合欢了。婢女仆妇都说:“昨天晚上已经卸了妆的,为什么又穿戴整齐而死呢?”奇怪呵,这个案件即使虞舜时的司法官皋陶也是不能审察的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里胥宋某,所谓东乡太岁者也。爱邻童秀丽,百计诱与狎。为童父所觉,迫童自缢。其事隐密,竟无人知。一夕,梦被拘至冥府,云为童所诉。宋辩曰:“本出相怜,无相害意。死由尔父,实出不虞。”童言:“尔不相诱,我何缘受淫?我不受淫,何缘得死?推原祸本,非尔其谁?”宋又辩曰:“诱虽由我,从则由尔。回眸一笑,纵体相就者谁乎?本未强干,理难归过。”冥官怒叱曰:“稚子无知,陷尔机阱。饵鱼充馔,乃反罪鱼耶?”拍案一呼,栗然惊寤。
 
后官以贿败,宋名丽案中,祸且不测。自知业报,因以梦备告所亲。逮及狱成,乃仅拟城旦。窃谓梦境无凭也。比三载释归,则邻叟恨子之被污,乘其妇独居,饵以重币,已见金夫不有躬矣。宋畏人多言,竟惭而自缢。然则前之幸免,岂非留以有待,示所作所受,如影随形哉!
 
旧仆邹明言:昔在丹阳县署,夜半如厕。过一空屋,闻中有男女媟狎声,以为内衙僮婢,幽会于斯。惧为累,潜踪而返。后月夜复闻之,从窗隙窃窥,则内衙无此人;又时方冱冻,乃裸无寸缕。疑为妖魅,于窗外轻嗽。倏然灭迹。偶与同伴语及,一火夫曰:“此前官幕友某所居。幕友有雕牙秘戏像一盒,腹有机轮,自能运动。恒置枕函中,时出以戏玩。
 
【翻译】
 
乡间有个小吏宋某,号称“东乡太岁”。他喜欢邻居家男孩长得清秀,千方百计引诱奸污了他。孩子的父亲察觉后,逼迫孩子上吊自尽了。这件事很隐秘,竟然无人知晓。一天晚上,宋某梦见自己被抓到冥府,说是因为那个孩子告了状。宋某分辩道:“我本来就是喜欢你,并没有想害你的意思。你是你父亲逼死的,我实在是没有预料到。”孩子说:“你不引诱我,我又怎么会被你淫污呢?我不被淫污,又怎么会死呢?推究这场祸事的由来,不是你又是谁?”宋某又辩解:“就算是我引诱,可顺从不顺从在你。回眸一笑、纵身投到我怀里的是谁呢?我本来就没有强迫你,按道理不应该归咎于我。”冥官怒叱道:“幼子无知,才陷入你的圈套。就像钓鱼设了诱饵,怎么反而怪罪鱼呢?”冥官拍着桌子大叫一声,宋某惊醒过来。
 
后来宋某的长官受贿事情败露,宋某也受到牵连,无法预料会有怎样的祸患。宋某自知报应到了,把那个梦遍告亲朋好友。等到结案,却只被判去筑城四年。他暗想,看来做梦也是不足为凭的。等他服了三年刑被释放回乡,却得知邻居老翁因为怨恨儿子被污辱,趁宋某妻子独自在家,重金引诱,宋某的妻子早就卖身相就了。宋某畏惧人们的闲言碎语,最终羞愧地上吊死了。看起来前一次似乎是免了灾祸,实际上是阴间特意留着后来报应,这样来显示一个人做什么就会有什么样的报应,如影随形一样啊!
 
我以前的一个仆人邹明说:从前,他在丹阳县署,有次半夜到厕所去。经过一间空屋子时,听到屋内有男女寻欢做爱的声音,以为是内衙的家僮婢女在屋内幽会。他害怕受到连累,就悄悄地回了自己的房间。后来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,他又听到了屋内的声音,就从窗缝向里面偷看,却发现并不是内衙的人;而且当时天寒地冻,他们却都一丝不挂。他怀疑是妖魅,就轻轻咳嗽一声。屋里的人应声消失了。他偶尔跟同伴说到这件事,一个伙夫说:“这是前任长官某位幕友住过的房子。这个幕友有一盒牙雕的秘戏偶像,玩偶的肚子里有机关,能自己活动。他平日放在枕头里,时常拿出来玩弄。
 
【原文】
 
一日失去,疑为同事者所藏。后终无迹。岂此物为祟耶?”遍索室中,迄不可得。以不为人害,亦不复追求。殆常在茵席之间,得人精气,久而幻化欤!
 
外祖雪峰张公家,牡丹盛开。家奴李桂,夜见二女凭阑立。其一曰:“月色殊佳。”其一曰:“此间绝少此花,惟佟氏园与此数株耳。”桂知是狐,掷片瓦击之,忽不见。俄而砖石乱飞,窗棂皆损。雪峰公自往视之,拱手曰:“赏花韵事,步月雅人,奈何与小人较量,致杀风景?”语讫寂然。公叹曰:“此狐不俗。”
 
佃户张九宝言:尝夏日锄禾毕,天已欲暝,与众同坐田塍上。见火光一道如赤练,自西南飞来,突堕于地,乃一狐,苍白色。被创流血,卧而喘息,急举锄击之,复努力跃起,化火光投东北去。后牵车贩鬻至枣强,闻人言某家妇为狐所媚,延道士刻治,已捕得封罂中。儿童辈私揭其符,欲视狐何状。竟破罂飞去。问其月日,正见狐堕之时也。此道士咒术可云有验,然无奈 稚之窃窥。古来竭力垂成,而败于无知者之手,类如斯也夫。
 
老仆刘琪言:其妇弟某,尝独卧一室,榻在北牖。夜半觉有手扪,疑为盗。惊起谛视,其臂乃从南牖探入,长殆丈许。某故有胆,遽捉执之。忽一臂又破棂而入,径批其颊,痛不可忍。方回手支拒,所捉臂已掣去矣。闻窗外大声曰:“尔今畏否?”方忆昨夕林下纳凉,与同辈自称不畏鬼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一天丢了,他怀疑是被同事藏了起来。后来再也没有找到。难道是这盒秘戏偶像成了精吗?”人们搜遍了整个房间,也没找到什么;认为这玩意儿不害人,就没有再找。大概是这盒秘戏偶像常在褥席之间,得了人的精气,时间久了就通灵幻化了吧!
 
外祖父张雪峰公家,牡丹盛开。家奴李桂夜里看见两个女子靠着栏杆站着。其中一个说:“月色很美。”另一个说:“这种花这里绝少,只有佟氏园和这里有几株罢了。”李桂知道是狐狸精,就掷了一片瓦打过去,女子忽然不见了。不一会儿,砖头石块乱飞,窗棂都被砸坏了。张雪峰公亲自前往察看,拱手施礼说:“赏花是风雅的事情,在月下散步是高雅的人,为什么和小人较量,弄得大煞风景?”说完,四周就寂静无声了。张公叹息说:“这个狐精不俗。”
 
佃户张九宝说:夏天的一个下午,他给禾苗锄完草,天也快黑了,就和大家一同坐在田埂上。忽然看见一道火光像赤练一般从西南飞来,突然坠落到地上,却是一只灰白色的狐狸。见狐狸受了伤,鲜血直流,卧在地上喘息,他急忙举起锄头去打,只见那只狐狸又奋力跳跃起来,化作一团火光向东北方向去了。后来,张九宝拉车到枣强去卖货,听人说某家的女子被狐狸迷惑了,请道士来驱治,都已经把狐狸逮住了封在瓶子里。却不料孩子们偷偷地揭开符封,想看看狐狸到底是什么样子。那只狐狸竟然打破了瓶子,飞走了。他问起这件事的时间,正是那只狐狸堕落的时候。这个道士符咒的法术可以说有效验了,但是道士对幼稚无知的孩子偷看却无可奈何。自古以来,竭尽全力,眼看一件事就要成功,却败在无知者手里,往往就像这件事一样。
 
老仆刘琪说:他的妻弟,曾经独自一人住一间屋子,床在北窗下。半夜时觉得有只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,怀疑是小偷。惊讶地起身细看,只见胳膊是从南窗探进来的,几乎有一丈多长。他素来有胆量,就立即抓住这只胳膊不放。忽然又有一只胳膊破窗而入,打他的耳光,痛得受不了。他回手抵挡时,被抓住的那只手已经抽了回去。他听到有声音在窗外大声道:“如今你怕鬼了吧?”他这才记起昨晚在树下纳凉时,对同伙说过不怕鬼。
 
【原文】
 
鬼何必欲人畏?能使人畏,鬼亦复何荣?以一语之故,寻衅求胜,此鬼可谓多事矣。裘文达公尝曰:“使人畏我,不如使人敬我。敬发乎人之本心,不可强求。”惜此鬼不闻此语也。
 
宗室瑶华道人言:蒙古某额驸尝射得一狐,其后两足着红鞋,弓弯与女子无异。又沈少宰云椒言:李太仆敬堂,少与一狐女往来。其太翁疑为邻女,布灰于所经之路。院中足印作兽迹,至书室门外,则足印作纤纤样矣。某额驸所射之狐,了无他异。敬堂所眷之狐,居数岁别去。敬堂问:“何时当再晤?”曰:“君官至三品,当来迎。”此语人多知之。后来果验。
 
外叔祖张公雪堂言:十七八岁时,与数友月夜小集。时霜蟹初肥,新 亦熟,酣洽之际,忽一人立席前。着草笠,衣石蓝衫,蹑镶云履,拱手曰:“仆虽鄙陋,然颇爱把酒持螯。请附末坐可乎?”众错愕不测,姑揖之坐。问姓名,笑不答,但痛饮大嚼,都无一语。醉饱后,蹶然起曰:“今朝相遇,亦是前缘。后会茫茫,不知何日得酬高谊。”语讫,耸身一跃,屋瓦无声,已莫知所在。视椅上有物粲然,乃白金一饼,约略敌是日之所费。或曰仙也,或曰术士也,或曰剧盗也。余谓剧盗之说为近之。小时见李金梁辈,其技可以至此。又闻窦二东之党, 二东,献县巨盗。其兄曰大东,皆逸其名,而以乳名传。他书记载,或作“窦尔敦”,音之转耳。 每能夜入人家,伺妇女就寝,胁以刃,禁勿语,并衾褥卷之,挟以越屋数十重。晓钟将动,仍卷之送还。被盗者惘惘如梦。一夕失妇家伏人于室,俟其送还,突出搏击。乃一手挥刀格斗,一手掷妇于床上,如风旋电掣,倏已无踪。殆唐代剑客之支流乎?
 
【翻译】
 
鬼何必要让人害怕它们呢?能叫人害怕,鬼又有什么荣耀呢?因为一句话的缘故,就寻衅求胜,这个鬼真是太多事了。裘文达公说:“让人怕我不如让人敬我。尊敬应该是发自人的本心,不是可以强求的。”可惜那个鬼没听到过这些话。
 
宗室皇族瑶华道人说:蒙古某个额驸曾经射到一只狐狸,两只后脚还穿着红鞋,鞋子弓形小巧,与缠足女子的小鞋完全一样。还有,少宰沈云椒说:太仆李敬堂,年轻时曾经与一个狐女暗中来往。他的祖父起初怀疑她是邻居的女儿,在她所经过的路上撒上了灰。结果,院子里的脚印是野兽的足迹,到书房门外时才变成纤纤女子的足迹。那个额驸猎获的狐狸,一点儿没有任何怪异。李敬堂眷恋的狐女,过了几年才辞别而去。李敬堂问:“何时才能再相见?”狐女说:“等您升官到了三品,我会来相迎。”这话许多人都知道,后来果然应验了。
 
外叔祖张雪堂公说:十七八岁时,与几个朋友月夜小聚。当时秋蟹刚刚长肥,新稻米酿的酒也可以喝了,众人正在酣饮,忽然有一个人站在席前。他头戴草笠,穿着石蓝色衣衫,脚登镶云靴,拱手施礼道:“我虽鄙陋,但颇爱饮酒吃蟹。请问坐在末座可以吗?”众人惊愕,不知是什么人,姑且还礼让他坐下。问及姓名,他微笑不答,只是痛饮大嚼而已,始终不说一句话。酒足饭饱,忽地站起,说:“今日相聚,也是前缘。后会之期茫茫,不知何日能报答这番高谊。”说完耸身一跃,大家都没有听到屋瓦的响声,就已经不知所往了。众人发现椅子上有个东西发亮,原来是一锭银子,大概与今夜这顿酒席的花费相当。有人说他是仙人,有人说他是术士,有人说他是大盗。我认为大盗的可能性大。小时候见到的李金梁等人,他们的武功能有这个程度。又听说窦二东的同伙, 二东,是献县的大盗。他的哥哥叫大东,兄弟的名字都已佚失,而以乳名相传。别的书上记载,或者作“窦尔墩”,一音之转罢了。 往往能在夜里进到人家里,偷看到女人睡下后,威胁她们不让出声,连同被子卷起来,挟着越过数十重房屋而去。等到晨钟快敲响的时候,仍用被子卷着送回来。被盗者迷迷糊糊如在梦中。一天夜里,丢了妇女的人家埋伏在屋里,等盗贼送还妇女的时候,突然出来搏斗。强盗用一手挥刀格斗,一手把妇人扔到床上,如同风驰电掣般,一转眼就无影无踪了。他们大概是唐代剑客的支流吧?
 
【原文】
 
奇门遁甲之书,所在多有,然皆非真传。真传不过口诀数语,不著诸纸墨也。德州宋清远先生言:曾访一友, 清远曾举其姓名,岁久忘之。清远称雨后泥泞,借某人一驴骑往。则所居不远矣。 友留之宿,曰:“良夜月明,观一戏剧可乎?”因取凳十馀,纵横布院中,与清远明烛饮堂上。二鼓后,见一人逾垣入,环转阶前,每遇一凳,辄蹒跚,努力良久乃跨过。始而顺行,曲踊一二百度;转而逆行,又曲踊一二百度。疲极踣卧,天已向曙矣。友引至堂上,诘问何来。叩首曰:“吾实偷儿,入宅以后,惟见层层皆短垣,愈越愈不能尽,窘而退出,又愈越愈不能尽,故困顿见擒,死生惟命。”友笑遣之。谓清远曰:“昨卜有此偷儿来,故戏以小术。”问:“此何术?”曰:“奇门法也。他人得之恐召祸,君真端谨,如愿学,当授君。”清远谢不愿。友太息曰:“愿学者不可传,可传者不愿学,此术其终绝矣乎!”意若有失,怅怅送之返。
 
有故家子,日者推其命大贵,相者亦云大贵,然垂老官仅至六品。一日扶乩,问仕路崎岖之故。仙判曰:“日者不谬,相者亦不谬,以太夫人偏爱之故,削减官禄至此耳。”拜问:“偏爱诚不免,然何至削减官禄?”仙又判曰:“礼云继母如母,则视前妻之子当如子;庶子为嫡母服三年,则视庶子亦当如子。而人情险恶,自设町畦,所生与非所生,厘然如水火不相入。私心一起,机械万端。小而饮食起居,大而贷财田宅,无一不所生居于厚,非所生者居于薄,斯已干造物之忌矣。甚或离间谗构,密运阴谋,诟谇嚣陵,罔循礼法,使罹毒者吞声,旁观者切齿,犹哓哓称所生者之受抑。鬼神怒视,祖考怨恫,不祸遣其子,何以见天道之公哉?且人之受享,只有此数,此赢彼缩,理之自然。既于家庭之内,强有所增;自于仕宦之途,阴有所减。子获利于兄弟多矣,物不两大,亦何憾于坎坷乎?”其人悚然而退。
 
【翻译】
 
奇门遁甲这一种术数的书,现在虽有很多,但都不是真传。真传不过是几句口诀,不需要写到纸上。德州的宋清远先生说:他曾经去拜访他的一位朋友, 清远曾经说了姓名,年岁长久我忘了。清远说下雨后道路泥泞,是借了某人的一头驴子骑着去的。那么看起来这个朋友住得不远。 朋友留他住一晚,说:“今夜的月光真好,看一出戏怎么样?”接着朋友搬出十几条凳子,纵横排放在院子里,然后点着蜡烛在堂上与宋清远饮酒。二更后,他们看见一个人翻墙进来,在台阶前四面打转,每碰到一条凳子。就摇摇晃晃跌跌撞撞,费很大的劲儿才跨过去。开始他是顺行,向上跳一两百次才跨过一条凳子;后来又逆行,又是向上跳一两百次才跨过一条凳子。到后来,弄得疲惫不堪,倒在地上,这时天已快亮了。朋友把他带到堂上,审问他的来历。那个人磕着头说:“我是小偷,进来后只看见层层矮墙,越跳越没有尽头;我应付不了想退出去,也是越跳越没有尽头,弄得精疲力尽,只好随您处置了。”朋友笑着打发他走了。朋友对宋清远说:“昨天我就算到这个小偷要来,因此用小法术耍耍他。”宋清远又问:“这是什么法术呢?”他回答说:“是奇门术。别人去学恐怕招祸,你是个正直谨慎的人,如果愿意学的话,我一定传授给你。”宋清远谢绝了。朋友叹息说:“愿学的人不能传,能传的人不愿学,这门法术岂不是要灭绝了!”朋友十分失望,茫然若失地送宋清远回来了。
 
有一个旧家子弟,阴阳先生推算他是大贵之命,相面的也说应当大贵,但是他到老,官也只做到了六品。有一天扶乩,他问仕途崎岖不平的缘故。乩仙下判语说:“占卜的没错,相面的也没错,只是因为太夫人偏爱的缘故,削减官职禄位到了这一步罢了。”他又拜问:“偏爱的确难免,但何至于削减官职禄位?”乩仙又判道:“礼书上说,继母就像母亲,那么看待前妻的儿子,应当像自己的儿子;妾生的儿子为嫡母穿丧服三年,那么看待妾生的儿子也应当像自己的儿子。而人情险恶,自己设立种种阻碍,把自己生的和别人生的看得像水火那样不相容。私心一起,奸诈欺骗种种花样就来了。小到饮食起居,大到资产田宅,没有一样不是自己生的孩子所得优厚,别人生的孩子所得菲薄,这已经触犯造物主的忌讳了。甚至还离间构谗陷害,暗地里搞阴谋,责骂吵闹气焰嚣张,不遵礼法,让遭受毒害的忍气吞声,让旁观者切齿痛恨,还喋喋不休说自己生的受了委屈。鬼神愤怒地看着,祖先怨恨悲痛,这样的情况,不降祸责罚她的儿子,怎么显示天道的公正呢?而且人能享受的,数量是固定的,这里富足了,那里就短缺,这个道理很自然。既然你在家庭里,依赖强势增加了福分;那么仕途就暗暗有削减。你从兄弟那里占的利益多了,万事不能两全,仕途上有些坎坷你还遗憾什么呢?”那个人惊讶惶恐退下。
 
【原文】
 
后亲串中一妇闻之,曰:“悖哉此仙!前妻之子,恃其年长,无不吞噬其弟者;庶出之子,恃其母宠,无不凌轹其兄者。非有母为之撑拄,不尽为鱼肉乎?”姚安公曰:“是虽妒口,然不可谓无此事也。世情万变,治家者平心处之可矣。”
 
族祖黄图公言:顺治康熙间,天下初定,人心未一。某甲阴为吴三桂谍,以某乙骁健有心计,引与同谋。既而枭獍伏诛,鲸鲵就筑,亦既洗心悔祸,无复逆萌。而来往秘札,多在乙处。书中故无乙名,乙胁以讦发,罪且族灭。不得已以女归乙,赘于家。乙得志益骄,无复人理,迫淫其妇女殆遍,乃至女之母不免;女之幼弟才十三四,亦不免。皆饮泣受污,惴惴然恐失其意。甲抑郁不自聊,恒避于外。一日,散步田间,遇老父对语。
 
【翻译】
 
后来亲戚当中一个女人听到了说:“这个乩仙真是大错!前妻的儿子,依仗他年长,没有不想一口吞掉他弟弟的;妾生的儿子,倚仗他母亲受宠爱,没有不想压倒兄长的。要不是有母亲替他支撑抵拒,不就成了人家砧板上的鱼肉了吗?”姚安公说:“这虽然是妒忌的话,但不能说没有这种事情。世情万般变化,治家的人公平对待就可以了。”
 
族祖黄图公说:顺治、康熙年间,天下初定,民心还没安定下来。有个某甲暗中给吴三桂做间谍,因为某乙强健勇猛又很有谋略,就招某乙做了同谋。不久,吴三桂被诛杀,他手下的干将们也全部落网处死。某甲决定洗心革面,不再谋逆朝廷。可是,他与某乙的往来密信,很多都在某乙那里。密信中没有乙的姓名,乙就用这些密信威胁甲说是要告发,如果真要告发,甲的罪行是要灭族的。甲迫不得已,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乙,招乙做了上门女婿。乙得志更加骄横,根本不顾伦理人道,胁迫奸淫甲家的女性,所有妇女几乎被他淫遍,连岳母也没有幸免,甚至才十三四岁的妻弟也没有逃过乙的奸淫。全家老小都忍泪受辱,还每天惴惴不安,唯恐他不顺心。甲抑郁忧闷,实在过不下去,常常一个人躲避出去。有一天,他在田间散步,遇到一个老翁和他交谈。
 
【原文】
 
怪附近村落无此人。老父曰:“不相欺,我天狐也。君固有罪,然乙逼君亦太甚,吾窃不平。今盗君秘札奉还。彼无所挟,不驱自去矣。”因出十馀纸付甲。甲验之良是,即毁裂吞之,归而以实告乙。乙防甲女窃取,密以铁瓶瘗他处。潜往检视,果已无存。乃踉跄引女去。女日与诟谇,旋亦仳离。后其事渐露,两家皆不齿于乡党,各携家远遁。
 
夫明季之乱极矣,圣朝荡涤洪炉,拯民水火。甲食毛践土已三十馀年,当吴山桂拒命之时,彼已手戮桂王,断不得称楚之三户。则甲阴通三桂,亦不能称殷之顽民。即阖门骈戮,亦不为冤。乙从而污其闺帏,较诸荼毒善良,其罪似应末减,然乙初本同谋,罪原相埒;又操戈挟制,肆厥凶淫,罪实当加甲一等。虽后来食报,无可证明,天道昭昭,谅必无幸免之理也。
 
姚安公读书舅氏陈公德音家。一日早起,闻人语喧阗。曰客作张珉,昨夜村外守瓜田,今早已失魂不语矣。灌救百端,至夕乃苏。曰:“二更以后,遥见林外有火光,渐移渐近。比至瓜田,乃一巨人,高十馀丈,手执烛笼,大如一间屋。立团焦前,俯视良久。吾骇极晕绝,不知其何时去也。”或曰罔两,或曰当是主夜神。案,《博物志》载主夜神咒曰“婆珊婆演底”,诵之可以辟恶梦,止恐怖。不应反现异状,使人恐怖。疑罔两为近之。
 
姚安公又言:一夕,与亲友数人,同宿舅氏斋中。已灭烛就寝矣,忽大声如巨炮,发于床前,屋瓦皆震。满堂战栗,噤不能语,有耳聋数日者。时冬十月,不应有雷霆;又无焰光冲击,亦不似雷霆。公同年高丈尔玿曰:“此为鼓妖,非吉征也。主人宜修德以禳之。”德音公亦终日栗栗,无一事不谨慎。是岁家有缢死者,别无他故。殆戒惧之力欤!
 
【翻译】
 
甲很奇怪,附近的村子并没有这么个老翁。老翁说:“实不相瞒,我是天狐。先生固然有罪,然而乙也逼人太甚了,我私下里很是不平。现在把密信偷来,奉还给你。他再没有什么可以要挟你的了,您不赶,他自己也会走的。”说完,拿出十几张纸交给甲。甲一看,正是他写的密信,立即撕碎,吞下肚去,回家后,把实情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乙。原来,乙为了防止甲女偷密信,已经把密信藏在铁瓶中,埋在一个没人知道的隐蔽地方。听甲这样说,不大相信,自己偷偷前去检查,密信果然没有了。乙慌慌张张地带着甲的女儿离开了甲家。甲的女儿天天和乙争吵辱骂,很快就离开了乙。后来,甲乙的事情逐渐泄露出去,两家都被乡亲们看不起,各自携家远逃外地。
 
明朝末年乱到极点,清朝平定乱世,把百姓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。甲蒙受君恩已经三十多年,吴三桂抗拒朝命时反戈杀了桂王,绝对称不上是秦朝热爱故国的楚之三户。甲暗通吴三桂,也称不上周代留恋故国的殷之顽民。甲就是全家伏诛,也不算冤枉。乙乘机污辱甲家全家每一个人,罪恶似乎并不应该轻于祸害善良人家;可是,乙当初本来就是甲的同谋,罪恶与甲是相等的;乙又捏着把柄挟制甲,放肆奸淫,实际上应该罪加一等。虽然乙后来得到什么恶报还不清楚,但是天道昭昭,谅他必无幸免之理。
 
姚安公曾在舅父陈德音公家读书。一天早起,听见人声喧哗。有人说,短工张珉,昨夜在村外看守瓜田,今早已经昏迷不醒。经过千方百计救治,晚上才苏醒。他说:“二更后,我远远看见树林外有火光,越移越近。等它到了瓜园,才发现是个巨人,有十多丈高,提的灯笼有一间屋那么大。它站在窝棚前,俯看了好久。我吓破胆昏了过去,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离开的。”有人说是魍魉,有人说是主夜之神。据考证,《博物志》记载有主夜神的咒语是“婆珊婆演底”,吟诵它就可以避免恶梦,不再害怕。因此主夜之神不应当一反常态,让人害怕。我估计是魍魉。
 
姚安公又说:一天晚上他和几个亲友住在舅父的房间里。已经灭烛就寝了,忽然一声巨响,如同大炮一般,是从床前发出的,屋瓦都震动了。满屋的人都吓得发抖,说不出话来,还有人耳聋了好几天。时值冬季十月,不应该有雷霆;又没有电光冲击,也不像是雷霆。姚安公同榜取中的高尔玿老丈说:“这是鼓妖,不是吉兆。主人应勤修德行,以求禳除。”德音公也终日战战兢兢,没有一事不谨慎。这年除了家里有一个人上吊之外,并无其他变故。大概这是他小心戒备的缘故吧!
 
【原文】
 
姚安公闻先曾祖润生公言:景城有姜三莽者,勇而戆。一日,闻人说宋定伯卖鬼得钱事,大喜曰:“吾今乃知鬼可缚。如每夜缚一鬼,唾使变羊,晓而牵卖于屠市,足供一日酒肉赀矣。”于是夜夜荷梃执绳,潜行墟墓间,如猎者之伺狐兔,竟不能遇。即素称有鬼之处,佯醉寝以诱致之,亦寂然无睹。一夕,隔林见数磷火,踊跃奔赴;未至间,已星散去。懊恨而返。如是月馀,无所得,乃止。盖鬼之侮人,恒乘人之畏。三莽确信鬼可缚,意中已视鬼蔑如矣,其气焰足以慑鬼,故鬼反避之也。
 
益都朱天门言:有书生僦住京师云居寺,见小童年十四五,时来往寺中。书生故荡子,诱与狎,因留共宿。天晓,有客排闼入。书生窘愧,而客者无睹。俄僧送茶入,亦若无睹。书生疑有异,客去,拥而固问之。童曰:“公勿怖,我实杏花之精也。”书生骇曰:“子其魅我乎?”童曰:“精与魅不同。山魈厉鬼,依草附木而为祟,是之谓魅。老树千年,英华内聚,积久而成形,如道家之结圣胎,是之谓精。魅为人害,精则不为人害也。”问:“花妖多女子,子何独男?”曰:“杏有雌雄,吾故雄杏也。”又问:“何为而雌伏?”曰:“前缘也。”又问:“人与草木安有缘?”惭沮良久,曰:“非借人精气,不能炼形故也。”书生曰:“然则子仍魅我耳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姚安公听先曾祖父润生公说:景城有叫姜三莽的,勇猛而戆直。有一天听人说宋定伯卖鬼得钱的故事,非常高兴,说:“我现在才知道鬼是可以捆绑的。如果每天夜里捆一个鬼,吐口唾沫让它变成羊,清早牵着卖给屠宰场,足够一天酒肉的开销了。”于是夜夜背着木棒拿着绳子,悄悄行走在墓地间,就像打猎的等候狐狸、兔子那样,却始终碰不到鬼。就是向来说是有鬼的地方,他假装酒醉躺着引鬼前来,也一点儿声息也没有。一天夜里,他隔着树林看见几点磷火,就跳着跑着过去;还没有到那里,磷火已经四散而去。他只好懊恼愤恨地回来。这么一个多月,什么都没有捉到,才罢手。大概鬼欺侮人,经常是趁人害怕。姜三莽确信鬼能逮住,心里已经不把鬼当回事了,他的气焰足以慑服鬼怪,所以鬼反而躲避他了。
 
益都的朱天门讲:有个书生借居在京城的云居寺里,见到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时常往来。书生以前是个浪荡子,就引诱男孩跟他亲热,留他同宿。天亮时,有个客人推门进来。书生很尴尬,但客人似乎什么也没看到。不一会儿僧人送茶来,也像是没有看到男孩。书生因此疑心这个男孩的来历,等客人离开,就抱住男孩子追问。男孩说:“您不要害怕,我其实是杏花精。”书生惊恐地问:“你是鬼来害我吗?”童子说:“精和鬼不一样。山魈、厉鬼,依附草木作祟,那才叫鬼。千年的老树,英华内聚,时间长了化为人形,就像道家所说的凝聚了精、气、神而怀孕一样,这样的叫成了精。鬼害人,精是不害人的。”书生问:“花妖多半是女子,为什么唯独你是男子呢?”童子说:“杏有雌雄,我是雄杏。”书生又问:“你为什么像女人那样呢?”童子说:“那是前缘。”书生问:“人与草木之间会有前缘吗?”童子惭愧忸怩了好一会儿,说:“不借助人的精气,我是不能修炼成人形的。”书生说:“这么说来你还是在害我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推枕遽起。童亦艴然去。此书生悬崖勒马,可谓大智慧矣。其人盖天门弟子,天门不肯举其名云。
 
申铁蟾,名兆定,阳曲人。以庚辰举人官知县,主余家最久。庚戌秋,在陕西试用,忽寄一札与余诀。其词恍惚迷离,抑郁幽咽,都不省为何语。而铁蟾固非不得志者,疑不能明也。未几,讣音果至。既而见邵二云赞善,始知铁蟾在西安,病数月。病愈后,入山射猎,归而目前见二圆物如球,旋转如风轮,虽瞑目亦见之。如是数日,忽爆然裂,二小婢从中出,称仙女奉邀。魂不觉随之往。至则琼楼贝阙,一女子色绝代,通词自媒。铁蟾固谢,托以不惯居此宅。女子薄怒,挥之出,霍然而醒。越月馀,目中见二圆物如前,爆出二小婢亦如前,仍邀之往。已别搆一宅,幽折窈 颇可爱。问:“此何地?”曰佛桑,请题堂额。因为八分书“佛桑香界”字。女子再申前请。意不自持,遂定情。自是恒梦游。久而女子亦昼至,禁铁蟾勿与所亲通。遂渐病。病剧时,方士李某以赤丸饵之,呕逆而卒。其事甚怪,始知前扎乃得心疾时作也。
 
铁蟾聪明绝特,善诗歌,又工八分,驰骋名场,翛然以风流自命。与人交,意气如云,邮筒走天下。中年忽慕神仙,遂生是魔障,迷罔以终。妖以人兴,象由心造。才高意广,翻以好异陨生,其可惜也夫。
 
【翻译】
 
他立即推开枕头起来,那个童子也不高兴地离开了。这个书生能悬崖勒马,可以说很明智。他是朱天门的弟子,因此朱天门不肯说他的名字。
 
申铁蟾,名兆定,阳曲人。乾隆庚辰年中举人,官任知县,在我家门下最久。乾隆庚戌年秋天,他在陕西试用,忽然写来一封信与我诀别。信中的言词恍惚迷离,抑郁幽咽,我都看不懂他说了些什么。申铁蟾并不是坎坷不得志,因此这封信让我非常疑惑,猜不透其中的缘故。不久,果然传来了他的死讯。过后见到太子赞善邵二云,这才知道申铁蟾在西安病了几个月。病愈后,进山射猎,回来后总能见到两个圆的东西,像球,像风轮一样旋转,就是闭上眼睛也能看到。这样过了几天,忽然圆物爆裂,从里面出来两个小婢女,声称奉仙女之命前来请他。他的魂魄不知不觉地就随两个小婢女去了。到了地方,只见琼楼贝阙,非常壮丽,宫中有位绝代佳人,寒暄问候之后亲口向他提亲。申铁蟾执意谢绝,托词是住不惯这种房屋。美女看上去微微发怒,挥手让他出来,他猛然醒了。过了一个多月,圆球又像以前一样出现了,又像前一次那样爆裂出两个小婢女,又来邀请他。这次来到一处新建的住宅,小小巧巧,曲折幽深,特别可爱。他问: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女子回答是佛桑,并请他题写堂额。他用八分体书写了“佛桑香界”四个字。女子再次提出议婚,他不能自持,与女子定了情。从此以后,经常梦游佛桑。时间一久,女子白天也来,还禁止他与亲友来往。就这样,申铁蟾的病渐渐加重。病危时,方士李某给他吃驱除邪鬼的药丸,结果呕吐而死。这件事情非常奇怪,我才知道申铁蟾的信,是在他得心病的时候写的。
 
申铁蟾聪明绝顶,多才多艺,既擅长写诗,又精通书法,因此驰名儒林官场,俊朗飘逸以风流自命。与人交往,潇洒如流云,书信遍天下。到了中年忽然羡慕神仙,才得了这样的怪病,恍恍惚惚丧生了。妖魅因人而发生,幻象由心而造就。才情高,追求广,反而因为好奇而送了命,实在可惜。
 
【原文】
 
崔庄旧宅,厅事西有南北屋各三楹,花竹翳如,颇为幽僻。先祖在时,奴子张云会夜往取茶具,见垂鬟女子,潜匿树下,背立向墙隅。意为宅中小婢于此幽期,遽捉其臂,欲有所挟。女子突转其面,白如傅粉,而无耳目口鼻。绝叫仆地。众持烛至,则无睹矣。或曰旧有此怪,或曰张云会一时目眩,或曰实一黠婢,猝为人阻,弗能遁,以素巾幕面,伪为鬼状以自脱也。均未知审。然自此群疑不释,宿是院者恒凛凛,夜中亦往往有声。盖人避弗居,斯狐鬼入之耳。又宅东一楼,明隆庆初所建。右侧一小屋,亦云有魅。虽不为害,然婢媪或见之。姚安公一日检视废书,于簏下捉得二獾。佥曰:“是魅矣。”姚安公曰:“獾弭首为童子缚,必不能为魅。然室无人迹,至使野兽为巢穴,则有魅也亦宜。斯皆空穴来风之义也。”后西厅析属从兄坦居,今归从侄汝侗。楼析属先兄晴湖,今归侄汝份。子姓日繁,家无隙地,魅皆不驱自去矣。
 
甲与乙相善,甲延乙理家政。及官抚军,并使佐官政,惟其言是从。久而资财皆为所干没,始悟其奸,稍稍谯责之。乙挟甲阴事,遽反噬。甲不胜愤,乃投牒诉城隍。夜梦城隍语之曰:“乙险恶如是,公何以信任不疑?”甲曰:“为某事事如我意也。”神喟然曰:“人能事事如我意,可畏甚矣。公不畏之而反喜之,不公之绐而绐谁耶?渠恶贯将盈,终必食报。若公则自贻伊戚,可无庸诉也。”此甲亲告姚安公者。事在雍正末年。甲滇人,乙越人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崔庄的纪氏旧宅,厅堂以西有南屋北屋各三间,屋前花竹荫翳,十分幽静。先祖在时,奴仆张云会半夜去取茶,看见一个垂鬟女子,隐藏在树下,对墙站立着。他以为是婢女在这里幽会,就捉住她的胳膊,想要挟她。那个女子忽然回头,只见她的脸白得像涂了粉,却没有眼耳鼻口。张云会惨叫一声,顿时扑倒在地。众人拿着蜡烛赶来,却没有看见什么。有人说以前就有这种妖怪,有人说张云会一时眼花,有人说那是个狡猾的婢女,突然被人捉住,不能逃脱,就用白丝巾遮住脸,扮成鬼的样子以便逃脱。都不能确定实情。但是从此大家的疑心不能消除,住在这个院子里的人都战战兢兢的,夜里也时常听到声响。大概人们远远地避开了,狐鬼就乘虚而入。宅东又有一楼,是明隆庆初年所建。右侧一间小屋,也听说有鬼。虽然不害人,但仆婢们也偶然能碰见。姚安公有一天翻检旧书,在书箱下面捉住了两只獾。众人都说:“这一定是那个鬼魅了。”姚安公说:“獾老老实实地让孩子捆绑,绝不可能是它们作的怪。屋子里没有人迹,以至于野兽把它当作巢穴,那么有鬼魅也是自然的。这就是所谓空穴来风的意思了。”后来,西厅分给堂兄纪坦居住,如今归了堂侄纪汝侗。楼房分给了兄长纪晴湖,如今归了侄子纪汝份。子侄们日益增多,家中再无空闲之处,鬼魅也都不用驱赶自己离开了。
 
甲同乙相处得很友善,甲就请乙主管家里各种大小事务。甲做到了巡抚,也让乙辅佐官府的政务,对乙,甲是言听计从。久而久之,甲发现自己的钱财都被乙吞没,才醒悟乙的奸诈刁钻,稍稍斥责了乙。乙利用甲的隐私要挟,马上反咬一口。甲实在气不过,就写了诉状投到城隍那里。夜里,甲梦见城隍对他说:“乙险恶到这样,您为什么信任不疑?”甲说:“因为他事事都称我的心意。”城隍叹息着说:“别人能够事事如自己的心意,就是可怕得很了。你不怕他,反而喜爱他,他不骗你又去骗谁呢?他恶贯满盈,终究必然要受到报应。而你则是自招灾祸,可以不必投诉。”这是甲亲口告诉姚安公的,这事发生在雍正末年。甲是云南人,乙是浙东人。
 
【原文】
 
《杜阳杂编》记李辅国香玉辟邪事,殊怪异,多疑为小说荒唐。然世间实有香玉。先外祖母有一苍玉扇坠,云是曹化淳故物,自明内府窃出。制作朴略,随其形为双螭纠结状。有血斑数点,色如熔蜡。以手摩热,嗅之作沉香气;如不摩热,则不香。疑李辅国玉,亦不过如是,记事者点缀其词耳。先太夫人尝密乞之,外祖母曰:“我死则传汝。”后外祖母殁,舅氏疑在太夫人处,太夫人又疑在舅氏处。卫氏姨母曰:“母在时佩此不去身。殆携归黄壤矣。”侍疾诸婢皆言殓时未见。因此又疑在卫氏姨母处。今姨母久亡,卫氏式微已甚,家藏玩好,典卖略尽,终未见此物出鬻。竟不知其何往也。
 
有客携柴窑片磁,索数百金,云嵌于胄,临阵可以辟火器。然无由知确否。余曰:“何不绳悬此物,以铳发铅丸击之。如果辟火,必不碎,价数百金不为多;如碎,则辟火之说不确,理不能索价数百金也。”鬻者不肯,曰:“公于赏鉴非当行,殊杀风景。”急怀之去。后闻鬻于贵家,竟得百金。夫君子可欺以其方,难罔以非其道。炮火横冲,如雷霆下击,岂区区片瓦所能御?且雨过天晴,不过泑色精妙耳,究由人造,非出神功,何断裂之馀,尚有灵如是耶?余作《旧瓦砚歌》有云:“铜雀台址颓无遗,何乃剩瓦多如斯?文士例有好奇癖,心知其妄姑自欺。”柴片亦此类而已矣。
 
嘉峪关外有阔石图岭,为哈密、巴尔库尔界。阔石图,译言碑也。有唐太宗时侯君集平高昌碑,在山脊。守将砌以砖石,不使人读,云读之则风雪立至,屡试皆不爽。盖山有神,木石有精,示怪异以要血食,理固有之。巴尔库尔又有汉顺帝时裴岑破呼衍王碑,在城西十里海子上,则随人拓摹,了无他异。惟云海子为冷龙所居,城中不得鸣夜炮,鸣夜炮则冷龙震动,天必奇寒。是则不可以理推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《杜阳杂编》记载了李辅国香玉辟邪的事,特别怪异,人们大多猜疑这件事是小说荒唐的虚构。可是,世间确实有香玉。我外祖母有一个青玉扇坠,据说是曹化淳的旧物,从明朝内府里偷出来的。玉坠的做工朴素简略,随着玉的自然形状雕刻成两条螭龙互相缠结的样子。上面有几点血斑,颜色如同熔化的蜡油。用手摩热玉坠,拿到鼻前嗅,就能闻到沉香气味;如果不摩热,就没有香味。我怀疑李辅国的香玉,也不过如此,只是记事的人故弄玄虚夸张而已。一次,先太夫人悄悄向外祖母要这个玉坠,外祖母说:“我死以后就传给你。”后来外祖母去世,舅父怀疑玉坠在太夫人手里,太夫人又怀疑在舅父手里。卫家姨母说:“母亲生前佩戴这个玉坠,从来没有离过身。可能是带到土里了。”可是,侍奉疾病的婢女们都说入殓时没见玉坠。因此,又怀疑玉坠落在了卫家姨母手里。现在卫家姨母早已去世,卫氏家境败落得很惨,家藏的古物器玩,全部典卖一空,一直没见那个玉坠卖出去。最终也不知到了哪里。
 
有人拿着一片柴窑的磁片,要卖几百两银子,说嵌在盔甲里,打仗时可以避开火器。但无从得知是否确实。我说:“为什么不用绳子把它悬挂起来,用火铳射击。如果能避火器,必定不碎,要价几百两银子也不为多;如果碎了,那避火的说法就是假的了,当然不能索价几百。”那个人不肯,说:“你在赏鉴方面是个外行,这话真煞风景。”急急忙忙揣起磁片走了。后来听说卖给一个富贵人家,最终得了一百两银子。君子可能被冠冕堂皇的道理骗了,却不会被没有道理的事情欺骗。炮火横飞,就像雷霆下击,难道区区一个瓦片就能抵挡吗?柴窑著名的雨过天晴色彩,不过是着色精妙而已,但终究是人造的,并非出自神功,又为什么在断裂之后,尚且还有这般威力呢?我作了一首《旧瓦砚歌》说:“铜雀台址颓无遗,何乃剩瓦多如斯?文士例有好奇癖,心知其妄姑自欺。”柴窑磁片也属于此类情况。
 
嘉峪关外有一座阔石图岭,是哈密和巴尔库尔的边界。阔石图的汉语意思是“碑”。山脊上有唐太宗时侯君集平定高昌后立的碑。守将用砖石把碑砌了起来,让人读不到碑文,说读了碑文会立刻风雪交加,每次试都很灵验。大概山神木石有精灵,显示怪异现象向人索要祭祀,这种道理原本是有的。巴尔库尔岭上还有汉顺帝时裴岑击破呼衍王后树的碑,碑在城西十里处的大湖边上,任人临摹,并没有任何异常。只是听说大湖是冷龙呆的地方,夜里城中不得鸣炮,鸣夜炮就会惊动冷龙,天气必定立刻奇冷。这就不知是怎么回事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李老人,不知何许人,自称年已数百岁,无可考也。其言支离荒杳,殆前明醒神之流。曩客先师钱文敏公家,余曾见之。符药治病,亦时有小验。文敏次子寓京师水月庵,夜饮醉归,见数十厉鬼遮路,因发狂自劙其腹。余偕陈裕斋、倪馀疆往视,血肉淋漓,仅存一息,似万万无生理。李忽自来舁去,疗半月而创合。人颇以为异。然文敏公误信祝由,割指上疣赘,创发病卒,李疗之竟无验。盖符箓烧炼之术,有时而效,有时而不效也。先师刘文正公曰:“神仙必有,然必非今之卖药道士;佛菩萨必有,然必非今之说法禅僧。”斯真千古持平之论矣。
 
杨主事頀,余甲辰典试所士也。相法及推算八字五星,皆有验。官刑部时,与阮吾山共事。忽语人曰:“以我法论,吾山半月内当为刑部侍郎。然今刑部侍郎不缺员,是何故耶?”次日堂参后,私语同官曰:“杜公缺也。”既而杜凝台果有伊犁之役。一日,仓皇乞假归,来辞余。问:“何匆遽乃尔?”曰:“家惟一子侍老父,今推子某月当死,恐老父过哀,故急归耳。”是时尚未至死期。后询其乡人,果如所说,尤可异也。余尝问以子平家谓命有定,堪舆家谓命可移,究谁为是。对曰:“能得吉地即是命,误葬凶地亦是命,其理一也。”斯言可谓得其通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李老人,不知道他的来历,自称年纪已有几百岁,也没法考证。他的言谈零零碎碎玄妙虚妄不着边际,大概是明代所说的“醒神”一类人。以前他借住在钱文敏公家,我曾经见过他。他用符咒之术治病,有时也有些效果。钱文敏公的次子住在京师水月庵,夜里喝醉了回家,路上看见几十个厉鬼拦路,因而发狂割开了自己的肚子。我和陈裕斋、倪馀疆去看,只见他血肉淋漓,奄奄一息,看样子万万救不活了。李老人忽然自己来把他抬去,治疗半月,伤口竟然愈合了。人们十分惊异。钱文敏公误信了符咒治病,割手指上的痈疮,结果伤口感染发病最后去世了,李老人为他治疗竟然没有效果。大概符咒烧炼之类的方术有时见效,有时无效。先师刘文正公说:“神仙是一定有的,但绝对不是如今的卖药道士;佛和菩萨是一定有的,但绝对不是今天的说法禅僧。”这真是千古持平的评论了。
 
主事杨頀,是我甲辰年主持考试时取中的士子。他的相法以及推算八字五星都很灵验。他在刑部做官时,同阮吾山共事。有一天忽然对人说:“依我的推算,吾山半个月内应当任刑部侍郎。但是现今刑部侍郎的名额不缺,这是什么缘故呢?”第二天刑部例会后,他私下对同僚说:“杜公的官位空出来了。”过后杜凝台果然有谴谪戍守伊犁的事。有一天,他仓促地请假,来向我告辞。问:“为什么如此匆忙?”答:“家里只有一个儿子侍奉老父,如今推算儿子某月去世,恐怕老父过于哀痛,所以赶紧回去。”这时候还没有到他儿子死的日期。后来询问他家乡的人,果然就像他说的那样,这特别令人惊奇。我曾经问他,徐子平说命有定数,看风水的说命可以改变,究竟是谁说得对。他回答说:“能得到吉祥的地方就是命,误葬在凶险的地方也是命,道理是一样的。”这话说明他已经融会贯通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昌吉遣犯彭杞,一女年十七,与其妻皆病瘵。妻先殁,女亦垂尽。彭有官田耕作,不能顾女,乃弃置林中,听其生死。呻吟凄楚,见者心恻。同遣者杨熺语彭曰:“君大残忍,世宁有是事!我愿舁归疗治,死则我葬,生则为我妻。”彭曰:“大善。”即书券付之。越半载,竟不起。临殁,语杨曰:“蒙君高义,感沁心脾。缘伉俪之盟,老亲慨诺,故饮食寝处,不畏嫌疑;搔仰抚摩,都无避忌。然病骸憔悴,迄今未能一荐枕衾,实多愧负。若殁而无鬼,夫复何言;若魂魄有知,当必有以奉报。”呜咽而终。杨涕泣葬之。葬后,夜夜梦女来,狎昵欢好,一若生人;醒则无所睹。夜中呼之,终不出;才一交睫,即驰服横陈矣。往来既久,梦中亦知是梦,诘以不肯现形之由。曰:“吾闻诸鬼矣,人阳而鬼阴,以阴侵阳,必为人害。惟睡则敛阳而入阴,可以与鬼相见。神虽遇而形不接,乃无害也。”此丁亥春事,至辛卯春四年矣。余归之后,不知其究竟如何。
 
夫卢充金碗,于古尝闻;宋玉瑶姬,偶然一见。至于日日相觌,皆在梦中,则载籍之所希睹也。
 
有孟氏媪清明上冢归,渴就人家求饮。见女子立树下,态殊婉娈,取水饮媪毕,仍邀共坐,意甚款洽。媪问其父母兄弟,对答具有条理。因戏问:“已许嫁未?我为汝媒。”女面 避入,呼之不出。时已日暮,乃不别而行。越半载,有媪子议婚者,询知即前女,大喜过望,急促成之。于归后,媪抚其肩曰:“数月不见,汝更长成矣。”女错愕不知所对。细询始末,乃知女十岁失母,鞠于外氏五六年,纳币后始迎归。媪上冢时,原未尝至家也。女家故小姓,又颇窘乏,非媪亲见其明慧,姻未必成。不知是何鬼魅,托形以联其好;又不知鬼魅何所取义,必托形以联其好。事有不可理推者,此类是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昌吉的流放犯彭杞,有个十七岁的女儿,女儿与妻子都得了痨病。妻子去世了,女儿也病得不行了。彭杞自己耕种官田,照顾不了女儿,就把她扔在林子里,任凭她自生自灭。彭女痛苦呻吟,凄惨悲凉,见到的人心里都很难过。同时被流放的犯人杨熺对彭杞说:“你太残忍了,世间哪有这样的事!我愿意把她抬回去治病,如果死了就由我埋葬,如果治好了我就娶她为妻。”彭杞说:“那就太好了。”于是当场立了字据交付给杨熺。杨熺将彭女接回去半年,到底还是没能治好她的病。彭女临终前对杨熺说:“承蒙郎君的高义厚恩,感激之情沁透心脾。因为缔结了伉俪盟约,老父亲口答应我和你成为夫妻,所以半年来饮食起居没有避嫌,抚摩搔痒都没有躲开。可是,我病体憔悴,至今没有做一天真夫妻,辜负你太多,实在是惭愧。如果人死了没有鬼魂,也就罢了;如果灵魂有知,我必定报答你。”说完呜咽着去世了。杨熺也很伤心,流着泪埋葬了她。从此以后,他每夜都梦见彭女前来,与他亲密合欢,就像活人一样;醒来以后,却什么都看不见。他夜间呼唤彭女,彭女始终不出现;刚一闭眼入睡,她就宽衣解带躺在身边。时间一长,梦里的杨熺也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了,就问她不肯现形的原因。彭女说:“我听阴间的许多鬼说,人属阳,鬼属阴,阴气侵凌阳气,必定给人造成祸害。只有人在入睡的时候,才敛阳入阴,可以与鬼魂相见。这时活人的灵魂与鬼接触,但身体不接触,对人没有害处。”这是丁亥年春天的事,到辛卯年春已经四年。我返回京城后,就不知后来怎么样了。
 
卢充金碗的故事,在古代曾有传闻;宋玉瑶姬,也只是偶然一见。至于日日相逢,又都在梦中,这在文献记载中是很罕见的。
 
有个姓孟的老太太清明上坟回来,路上口渴了,就到附近一户人家要水喝。她看见有个女子站在树下,性情温顺相貌漂亮,女子端水让老妇喝完,还请她一起坐下,看上去很热情。老太太问她父母兄弟的情况,女子对答有条有理。于是老太太开玩笑说:“有婆家了么?要不,我给你做媒吧。”女子红着脸躲进屋里,叫也不出来。这时天快黑了,老太太也来不及等女孩出来向她辞行就走了。半年后,有人为老太太的儿子做媒,问过才知道正是老太太见到过的那个女子,老太太大喜过望,极力促成尽快办了婚事。女子嫁过来后,老太太抚摸着她的肩膀说:“几个月不见,你真的长成大姑娘了。”女子却一脸惊讶不知如何回答。老太太刨根问底,才得知这女子十岁丧母,寄养在外祖父家五六年,直到收了聘礼后才回家。老太太上坟时,她还没回家呢。这女子本来出身小户人家,家境十分贫寒,要不是老太太亲眼看到她聪明贤惠,这桩婚事未必能成。不知是什么鬼魅,变成人形,做好事联姻;也不知那个鬼是为了什么,幻化成女孩的形状来给两家联姻。世上总有些事说不出道理来,就像这件事一样。
 
【原文】
 
交河苏斗南,雍正癸丑会试归。至白沟河,与一友遇于酒肆中。友方罢官,饮酣后,牢骚抑郁,恨善恶之无报。适一人褶裤急装,系马于树,亦就对坐。侧听良久,揖其友而言曰:“君疑因果有爽耶?夫好色者必病,嗜博者必贫,势也;劫财者必诛,杀人者必抵,理也。同好色而禀有强弱,同嗜博而技有工拙,则势不能齐;同劫财而有首有从,同杀人而有误有故,则理宜别论。此中之消息微矣。其间功过互偿,或以无报为报;罪福未尽,或有报而不即报。毫厘比较,益微乎微矣。君执目前所见,而疑天道之难明,不亦颠乎?且君亦何可怨天道,君命本当以流外出身,官至七品。以君机械多端,伺察多术,工于趋避,而深于挤排,遂削减为八品。君迁八品之时,自谓以心计巧密,由九品而升,不知正以心计巧密,由七品而降也。”固附耳密语,语讫,大声曰:“君忘之乎?”友骇汗浃背,问何以能知。微笑曰:“岂独我知,三界孰不知?”掉头上马,惟见黄尘滚滚然,斯须灭迹。
 
【翻译】
 
交河的苏斗南,雍正癸丑年会试回来。在白沟河与一个朋友在酒店里相遇。朋友刚刚罢官,酒酣耳热,大发牢骚诉说抑郁,抱怨为善为恶没有报应。刚巧一个身着骑马装的人,把马系在树上,也在对面坐着。听了很久,向那个朋友拱手行礼说道:“您怀疑因果报应不灵吗?好色的人必然生病,嗜赌的人必然贫穷,这就是大势所趋;抢劫钱财的人必然受惩罚,杀人者必然抵命,这是常理。同样好色但身体素质有强有弱,同样好赌但技术有优有劣,那么结果就不一样;同样抢劫财物,有为首的有胁从的,同样杀人,有误杀人的有故意杀人的,那么判断时理应分别对待。其中的差别极其细微。其中有的功和过相抵,或者以没有报应作为报应;罪没有受尽或者福没有享尽,也许有报应但不立即报应。几乎是一毫一厘加以比较,这就更加细致了。您只凭眼前所见到的,就怀疑天道的难明,不是很荒谬吗?而且您又怎么可以埋怨天道,您的命本来是九品以下出身,官做到七品。因为您诡计多端,见风使舵,趋炎附势,熟悉排挤之道,于是削减为八品。您升八品的时候,自以为心思细巧,由九品而升,却不知正是因为心思过于细密,由七品而降到八品的。”这人又附着朋友的耳边密语,说完了大声道:“您忘了吗?”朋友惊得汗流浃背,问怎么会知道。这人微笑地回答说:“哪里只是我知道,三界之中谁不知道?”说完掉转头上马,只见黄尘滚滚,转眼就不见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乾隆壬戌、癸亥间,村落男妇往往得奇疾。男子则尻骨生尾,如鹿角,如珊瑚枝。女子则患阴挺,如葡萄,如芝菌。有能医之者,一割立愈,不医则死。喧言有妖人投药于井,使人饮水成此病,因以取利。内阁学士永公,时为河间守,或请捕医者治之,公曰:“是事诚可疑,然无实据。一村不过三两井,严守视之,自无所施其术。倘一逮问,则无人复敢医此证,恐死者多矣。凡事宜熟虑其后,勿过急也。”固不许。患亦寻息。郡人或以为镇定,或以为纵奸。
 
后余在乌鲁木齐,因牛少价昂,农颇病。遂严禁屠者,价果减。然贩牛者闻牛贱,皆不肯来。次岁牛价乃倍贵。驰其禁,始渐平。又深山中盗采金者,殆数百人。捕之恐激变,听之又恐养痈。因设策断其粮道,果饥而散出。然散出之后,皆穷为盗,巡防察缉,竟日纷纭。经理半载,始得靖。乃知天下事但知其一,不知其二,多有收目前之效而贻后日之忧者。始服永公“熟虑其后”一言,真“瞻言百里”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乾隆壬戌、癸亥年间,某个村落往往有人得怪病。男子尾骨后长尾巴,像鹿角、珊瑚枝。女子是阴部长出东西,像葡萄、灵芝菌。有会治这种病的,只要割除长出来的东西,病就痊愈了,不治,人就会死。有传闻说,是妖人在井里投了药,让人饮用后生出这种病症,趁机谋取暴利。内阁学士永公当时任河间太守,有人请他下令逮捕医病之人审问,永公说:“这种事实在令人怀疑,但并无实据。一村中不过两三口井,如果严加守护,自然就无法施展邪术。倘若逮捕查问,就再没有人敢治病了,恐怕死的人会更多。凡事应当认真考虑后果,千万不要操之过急。”他坚决不同意抓人。怪病不久也就平息了。郡中有人认为他处事稳健,有人认为他放纵奸人。
 
后来我在乌鲁木齐时,因为牛少价贵,农民非常忧虑。于是下令严禁杀牛,牛价果然下降了。但是牛贩听说牛贱,都不肯来了。第二年,牛价又涨了一倍。解除禁令后,价格才渐渐趋平。又有人在深山里盗采金矿,大概有几百人。逮捕他们吧,唯恐激起叛乱,放任吧,又怕养痈遗患。于是设计断了他们的粮道,果然盗金者因为饥饿而散去。但是他们不久又都因为走投无路做起了强盗,官府巡查缉拿,整天忙得不亦乐乎。整治了半年,才得以安定。由此可知,对天下事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,只顾眼前一时的效果,就会留下以后的忧患。我这才佩服永公“凡事应当认真考虑后果”这句话,真是高瞻远瞩。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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