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七 如是我闻一

【原文】
 
曩撰《滦阳消夏录》,属草未定,遽为书肆所窃刊,非所愿也。然博雅君子,或不以为纰谬,且有以新事续告者,因补缀旧闻,又成四卷。欧阳公曰:“物尝聚于所好。”岂不信哉!缘是知一有偏嗜,必有浸淫而不自已者。天下事往往如斯,亦可以深长思也。辛亥七月二十一日题。
 
太原折生遇兰言:其乡有扶乩者,降坛大书一诗曰:“一代英雄付逝波,壮怀空握鲁阳戈。庙堂有策军书急,天地无情战骨多。故垒春滋新草木,游魂夜览旧山河。陈涛十郡良家子,杜老酸吟意若何?”署名曰“柿园败将”。皆悚然知为白谷孙公也。柿园之役,败于中旨之促战,罪不在公。诗乃以房琯车战自比,引为己过。正人君子之用心,视王化贞辈偾辕误国,犹百计卸责于人者,真三光之于九泉矣。大同杜生宜滋,亦录有此诗,“空握”作“辜负”,“春滋”作“春添”,“意若何”作“竟若何”,凡四字不同。盖传写偶异,大旨则无殊也。
 
许南金先生言:康熙乙未,过阜城之漫河。夏雨泥泞,马疲不进,息路旁树下。坐而假寐,恍惚见女子拜,言曰:“妾黄保宁妻汤氏也,在此为强暴所逼,以死捍拒,卒被数刃以死。
 
【翻译】
 
以前我撰写过一本《滦阳消夏录》,还没定稿就被书坊偷印了,其实这不是我的初衷。但那些博学端雅之士,有的并不认为这部书稿有什么错漏,并且还有人告诉我新的故事,于是我将自己的旧闻也增加进去,又写了四卷。记得欧阳修说过:“物尝聚于所好。”难道不是这样的么!由此可知一个人一旦有了偏爱,就会沉浸其中自已停不下来。天下的事往往是这样,也是应该常常深思的。乾隆辛亥年七月二十一日题。
 
太原书生折遇兰说:他的家乡有人扶乩,降临乩坛的神仙用大字写诗道:“一代英雄付逝波,壮怀空握鲁阳戈。庙堂有策军书急,天地无情战骨多。故垒春滋新草木,游魂夜览旧山河。陈涛十郡良家子,杜老酸吟意若何?”署名叫“柿园败将”。乩坛旁的人都惊恐地知道是孙传庭显灵。柿园的这一次战役,失败原因是皇帝催促作战,罪责不在孙公。诗中以房琯的车战用来自比,引为自己的过错。看看正人君子的用心,再看王化贞之流战败误国,还千方百计把责任推卸给别人,差距真好比日月星之光和九泉的阴幽了。大同书生杜宜滋也抄录有这首诗,只是“空握”写作“辜负”,“春滋”写作“春添”,“意若何”作“竟若何”,共有四个字不同。大概传写中偶有差异,大意则没有差别。
 
许南金先生说:康熙乙未年,他路经阜城县的漫河。当时夏雨连绵,道路泥泞,人马疲惫不堪,在路旁树下歇息。他坐着打了个盹儿,恍恍惚惚见一个女子来拜,说:“我是黄保宁的妻子汤氏,在此地遭暴力逼迫,我以死抗拒,最后挨了几刀被杀死。
 
【原文】
 
官虽捕贼骈诛,然以妾已被污,竟不旌表。冥官哀其贞烈,俾居此地,为横死诸魂长,今四十馀年矣。夫异乡丐妇,踽踽独行,猝遇三健男子,执缚于树,肆行淫毒,除骂贼求死,别无他术。其啮齿受玷,由力不敌,非节之不固也。司谳者诃责无已,不亦冤乎?公状貌似儒者,当必明理,乞为白之。”梦中欲询其里居,霍然已醒。后问阜城士大夫,无知其事者;问诸老吏,亦不得其案牍。盖当时不以为烈妇,湮没久矣。
 
京师某观,故有狐。道士建醮,醵多金。蒇事后,与其徒在神座灯前,会计出入,尚阙数金。师谓徒干没,徒谓师误算,盘珠格格,至三鼓未休。忽梁上语曰:“新秋凉爽,我倦欲眠,汝何必在此相聒?此数金,非汝欲买媚药,置怀中,过后巷刘二姐家,二姐索金指镮,汝乘醉探付彼耶?何竟忘也?”徒转面掩口。道士乃默然敛簿出。剃工魏福,时寓观内,亲闻之。言其声咿咿呦呦,如小儿女云。
 
旱魃为虐,见《云汉》之诗,是事出经典矣。《山海经》实以女魃,似因诗语而附会。然据其所言,特一妖神耳。近世所云旱魃,则皆僵尸。掘而焚之,亦往往致雨。夫雨为天地之合,一僵尸之气焰,竟能弥塞乾坤,使隔绝不通乎?雨亦有龙所作者,一僵尸之技俩,竟能驱逐神物,使畏避不前乎,是何说以解之?又狐避雷劫,自宋以来,见于杂说者不一。夫狐无罪欤,雷霆克期而击之,是淫刑也,天道不如是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官府虽然将强盗全都捕杀了,但因为我已经被玷污,所以不予表彰。阴曹官吏可怜我的贞烈,派我居住此地,作为死于非命冤魂的首领,至今已经四十馀年了。一个来自异乡的要饭女人,艰难地独自行走,突然遭遇三个强健男子,被捆绑在树上肆意奸淫,除了痛骂贼人以求速死之外,别无其他办法。我咬着牙遭受玷污,是由于不敌贼人暴力,而非节操不坚贞。掌管断案的官吏对我苛求不止,岂不是太冤枉我了吗?看您的相貌像是有学问的人,一定事理分明,请求您为我申冤。”梦里,许先生还想询问女子的乡里住处,却忽然醒来。后来询问阜城县士大夫们,都不知这件事;向老吏打听,也没有找到有关此事的案卷。大概是因为没有把她作为烈妇,而人和事早已经湮没了。
 
京城的某个道观里,一直住着狐精。有一次,有个道士设场做法事,募集了许多钱。法事完毕后,道士在神座灯前跟徒弟结算账目,发现缺了几两银子。师父说是徒弟私吞了,徒弟说是师父算错了,算盘珠子打得“格格”响,一直到三更天还没有算完。忽然听到梁上有声音说:“初秋凉爽,我困倦了想要睡,你们何必这样吵吵闹闹?这几两银子,不是你想买春药,就把它藏在怀里,后来你到后巷的刘二姐家,她向你要金戒指,当时你醉了,信手从怀里掏出来塞给她了么?怎么忘记了?”徒弟听后转过脸掩口而笑。道士无话可说,收起账簿就走了。当时剃头师傅魏福也正住在这座道观里,亲耳听到了这番话。他说那个声音咿咿呦呦的,好像是小孩子说话一样。
 
旱魃作祟造成旱灾,见于《诗经》中的《云汉》一诗,可以说是出自经典的了。《山海经》把旱魃看作女性,似乎是从《诗经》中的诗句附会出来的。然而,据上述经典所言,旱魃专指一个妖神罢了。近世所说的旱魃,却都是僵尸。把僵尸挖掘出来焚烧掉,就往往导致下雨。可是,雨是由天地二气的结合产生的,一具僵尸的气焰就能塞满乾坤,使天地二气隔绝不通吗?雨也有龙兴而成的,一具僵尸的伎俩就能驱逐神物,使龙畏惧回避不再前来,这又如何解释呢?还有,狐躲避雷击的事情,从宋代以来就经常见于各种杂说记载。如果狐没有罪过,雷霆按期出击,那就是滥用刑罚,天道不应该这样。
 
【原文】
 
狐有罪欤,何时不可以诛,而必限以某日某刻,使先知早避?即一时暂免,又何时不可以诛,乃过此一时,竟不复追理?是佚罚也,天道亦不如是也。是又何说以解之?偶阅近人《夜谈丛录》,见所载焚旱魃一事、狐避劫二事,因记所疑,俟格物穷理者详之。
 
虎坊桥西一宅,南皮张公子畏故居也,今刘云房副宪居之。中有一井,子、午二时汲则甘,馀时则否,其理莫明。或曰:“阴起午中,阳生子半,与地气应也。”然元气昆仑,充满大地,何他井不与地气应,此井独应乎?西土最讲格物学,《职方外纪》载其地有水,一日十二潮,与晷漏不差秒忽。有欲穷其理者,构庐水侧,昼夜测之,迄不能喻,至恚而自沉。此井抑亦是类耳!
 
张读《宣室志》曰:俗传人死数日,当有禽自柩中出,曰煞。太和中,有郑生者,网得一巨鸟,色苍,高五尺馀,忽无所见。访里中民讯之,有对者曰:“里中有人死,且数日,卜者言,今日煞当去。其家伺而视之,有巨鸟色苍,自柩中出。君所获果是乎?”此即今所谓煞神也。徐铉《稽神录》曰:彭虎子少壮,有膂力,尝谓无鬼神。母死,俗巫诫之曰:“某日殃煞当还,重有所杀,宜出避之。”合家细弱,悉出逃隐,虎子独留不去。夜中有人推门入,虎子惶遽无计,先有一瓮,便入其中,以板盖头。觉母在板上,有人问:“板下无人耶?”母曰:“无。”此即今所谓回煞也。俗云殇子未生齿者,死无煞;有齿者即有煞。巫觋能预克其期。家奴孙文举、宋文皆通是术。
 
【翻译】
 
如果狐有罪过,何时不可诛杀,为什么要必定限制在某日某刻,让其预先得知提前躲避呢?即使是一时侥幸躲过,又何时不可诛杀,为什么过了规定时刻竟不再追究?这显然是失于刑罚,天道不应该这样。又该怎样解释呢?偶尔翻阅近人所著的《夜谈丛录》,见到其中焚烧旱魃一事、狐狸避劫二事,于是记下我个人的疑问,等待穷究事物道理的先生们详细解释。
 
北京虎坊桥西有一处住宅,是南皮张子畏先生的故居,现在由左副都御使刘云房住着。宅院里有一口井,在子时、午时两个时辰打出来的水,是甜的,其他时间就不甜,不知是什么缘故。有人说:“这是由于阴气正午生起,阳气在夜里十二点时生起,阴阳二气与地气感应的缘故。”然而昆仑连接着天地,元气充满天地之间,为什么其他井并不与地气感应,唯独这口井与地气相感应呢?西洋人最讲究格物学,《职方外纪》记载,某地的水一天之内十二次涨潮,其时间与十二时辰分秒不差。有个人想要探究其中的道理,就在水边搭了棚子,日夜观测,始终未能弄明白,他怨愤至极投水而死。这口井或许也属于这一类吧!
 
张读著的《宣室志》中说:民间传说人死几天后,会有鸟从灵柩中出来,叫“煞”。太和年间,有个姓郑的人用网捕到一只大鸟,羽毛苍灰,高五尺馀,鸟忽然就不见了。他询问村里的人,有人告诉他:“村里有个人死了几天,巫师说今天煞要离去。这家人偷偷查看,看见有一只毛色苍灰的大鸟从灵柩中飞出来。你捕到的也许就是这只鸟?”这就是现在所说的煞神。徐铉的《稽神录》中记载:彭虎子年轻气盛力气大,曾经说世上没有鬼神。他的母亲死了,巫师告诫他说:“某一天祸煞要回来,要有大的杀伤,应当离家躲避。”于是全家老幼都离开家躲藏起来,彭虎子独自留在家里没走。夜里真的有人推门进来,彭虎子惊慌失措,看见有个瓮便跳进去,用板盖住口子。他觉得母亲坐在板上,有声音问:“板下有没有人?”母亲答:“没有。”这就是现在所说的回煞。据民间传说,夭亡的孩子没长牙齿,死了不会有煞;长了牙死后便有煞。巫师能预先算出回煞的日期。我的奴仆孙文举、宋文都通晓这种巫术。
 
【原文】
 
余尝索视其书,特以年月日时干支推算,别无奇奥。其某日逢某凶煞,当用某符禳解,则诡词取财而已。或有室庐逼仄,无地避煞者,又有压制之法,使伏而不出,谓之斩殃,尤为荒诞。然家奴宋遇妇死,遇召巫斩殃,迄今所居室中,夜恒作响,小儿女亦多见其形。似又不尽诬矣。天地之大,何所不有;幽明之理,莫得而穷。不必曲为之词,亦不必力攻其说。
 
人死者,魂隶冥籍矣。然地球圆九万里,径三万里,国土不可以数计,其人当百倍中土,鬼亦当百倍中土。何游冥司者,所见皆中土之鬼,无一徼外之鬼耶?其在在各有阎罗王耶?顾郎中德懋,摄阴官者也。尝以问之,弗能答。人不死者,名列仙籍矣。然赤松、广成,闻于上古,何后代所遇之仙,皆出近世?刘向以下之所记,悉无闻耶?岂终归于尽,如朱子之论魏伯阳耶?娄真人近垣,领道教者也。尝以问之,亦弗能答。
 
里人阎勋,疑其妻与表弟通,遂携铳击杀其表弟。复归而杀妻,剚刃于胸,格格然如中铁石,迄不能伤。或曰:“是鬼神愍其枉死,阴相之也。”然枉死者多,鬼神何不尽阴相欤?当由别有善行,故默邀护佑耳。
 
景州申君学坤,谦居先生子也。纯厚朴拙,不坠家风。信道学甚笃,尝谓从兄懋园曰:“曩在某寺,见僧以福田诱财物,供酒肉赀。因著一论,戒勿施舍。夜梦一神,似彼教所谓伽蓝者,与余侃侃争曰:‘君勿尔也。以佛法论,广大慈悲,万物平等。彼僧尼非万物之一耶?施食及于鸟鸢,爱惜及于虫鼠,欲其生也。此辈借施舍以生,君必使之饥而死,曾视之不若鸟鸢虫鼠耶?其间破坏戒律,自堕泥犁者,诚比比皆是。然因有枭鸟,而尽戕羽族;因有破獍,而尽戕兽类,有是理耶?以世法论,田不足授,不能不使百姓自谋食。彼僧尼亦百姓之一种,募化亦谋食之一道耳。必以其不耕不织为蠹国耗民,彼不耕不织而蠹国耗民者,独僧尼耶?君何不一一著论禁之也?且天下之大,此辈岂止数十万。一旦绝其衣食之源,羸弱者转乎沟壑,姑勿具论;桀黠者铤而走险,君何以善其后耶?昌黎辟佛,尚曰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。君无策以养,而徒朘其生,岂但非佛意,恐亦非孔孟意也。驷不及舌,君其图之。’余梦中欲与辩,倏然已觉,其语历历可忆。公以所论为何如?”
 
【翻译】
 
我曾经将他们的书要来看,只不过是以年月日干支来推算,没有什么其他奥妙之处。书里的“某日逢某凶煞,当用某符禳解”,不过是编造谎言,骗取钱财罢了。也有的人家居室狭窄,没有躲避煞的地方,巫师便又有压制之法,制伏“煞”叫它出不来,叫做“斩殃”,这就更加荒诞了。然而,我的家奴宋遇妻子死后,请巫师斩殃,他住的地方,至今夜里经常发出响声,小孩儿也有不少见到过煞的形状的。这似乎又不完全是瞎说。天地之大,什么事没有;阴间和阳间的事理,无法穷尽。不必迎合这种说法,也不必下大力气批驳这种说法。
 
死了的人,灵魂隶属阴间的名册。但是地球圆周九万里,直径三万里,各国的疆土不可以用数量来计算,那里的人口应当百倍于中土,鬼也应当百倍于中土。为什么游历过阴司的,所见到的都是中土的鬼,没有一个边界之外的鬼呢?其所在的地方各自有阎罗王吗?郎中顾德懋,兼任阴间的官职。我曾经问起过他,他也回答不了。不死的那些人,名字列入仙人的名册。但是赤松子、广成子,他们名传于上古时代,为什么后代所遇到的仙人,都出于近世?难道刘向以后所记载的,都无声无息呢?难道是最终归于消失,就像朱子所说的魏伯阳那样的人一样?真人娄近垣,是管领道教的,我曾经问起过他,他也不能解答。
 
乡间有个叫阎勋的,怀疑自己的妻子与表弟通奸,就用火枪杀死了表弟。又回家想杀死妻子,可是刀刃向妻子胸部刺去,就像刺在铁石上一样“格格”响,始终没有刺伤。有人说:“这是鬼神可怜她冤枉,暗中保护她。”可是,冤死的人多了,为什么鬼神不全都暗中保护呢?一定是她做了别的什么好事,才会有神灵暗中保护。
 
景州人申学坤,是申谦居先生之子。为人纯良厚道,质朴率真,不失家传的风度。他笃信道学,曾经对堂兄懋园说:“从前在某寺庙,见一个和尚用劝人从善以得福田的办法诱骗财物,供自己吃喝挥霍。因而写了一篇文章,劝诫别人不要向僧人施舍。夜里梦见一位神,像是佛教所说的伽蓝,与我侃侃争辩说:‘您不要这样。以佛法而论,佛门广大慈悲,认为万物平等。那些僧尼不也是万物之一吗?施食物给那些鸟类,爱惜之心也给予虫蚁老鼠之类,是为了让它们生存下去。僧尼们凭借施舍而生存,您却一定要让他们饥饿而死,不是把他们看得连鸟兽虫鼠都不如了吗?僧尼之中,破坏戒律、自己弄得要下地狱的,当然随处都有。但是因为有枭鸟,就杀尽鸟类;因为有破獍,就灭绝所有兽类,哪有这种道理呢?以世法而论,田地不足以分给每个人,不能不叫百姓自谋生路。那些僧尼也是百姓之一,他们募捐化缘也是谋生的一种手段。如果非得认为僧尼不耕不织就是害国耗民的话,那么不耕不织而害国耗民的人何止僧尼呢?您为何不一一写文章禁止他们?况且天下之大,这类人何止数十万。一旦断了他们衣食的来源,体弱的将会填埋沟壑之中,这暂且不说;凶恶狡猾的人则铤而走险,您将怎样收拾局面?韩愈排斥佛教,但是还说鳏寡孤独废疾者可以养起来。您没有办法养民,却只是剥夺他们的生路,这不仅不符合佛义,恐怕也不符合孔孟之道。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,请您认真去想想这个道理。’我在梦中想要和他争辩,忽然已经醒来,神的话历历在耳。您认为他这番议论如何?”
 
【原文】
 
懋园沉思良久曰:“君所持者正,彼所见者大。然人情所向‘匪今斯今’,岂君一论所能遏?此神刺刺不休,殊多此一争耳。”
 
同年金门高,吴县人。尝夜泊淮扬之间,见岸上二叟相遇,就坐水次草亭上。一叟曰:“君近何事?”一叟曰:“主人避暑园林,吾日日入其水阁,观活秘戏图。百媚横生,亦殊可玩。其第五姬尤妖艳。见其与主人剪发为誓,约他年燕子楼中作关盼盼;又约似玉箫再世,重侍韦皋。主人为之感泣。然偶闻其与母窃议,则谓主人已老,宜早储金帛,为琵琶别抱计也。君谓此辈可信乎?”相与太息久之。一叟又曰:“闻其嫡甚贤,信乎?”一叟掉头曰:“天下之善妒人也,何贤之云!夫妒而嚣争,是为渊驱鱼者也。此妇于妾媵之来,弱者抚之以恩,纵其出入冶游,不复防制,使流于淫佚。其夫自愧而去之。强者待之以礼,阳尊之与己匹,而阴导之与夫抗,使养成骄悍,其夫不堪而去之。有二术所不能饵者,则密相煽搆,务使参商两败者,又多有之。幸不即败,而一门之内,诟谇时闻,使其夫入妾之室则怨语愁颜,入妻之室乃柔声怡色。其去就不问而知矣。此天下之善妒人也,何贤之云!”
 
【翻译】
 
懋园沉思了好久说:“您持理公正,他见解博大。然而人情世态正如《诗经》所说‘不是今天才如此,自古以来就如此’,岂是您一番议论所能遏止的?这个神喋喋不休,更是多此一举。”
 
与我同年进士的金门高是吴县人。他曾经泊船在淮扬之间,看到岸上有两个老人相遇,在岸边的草亭中坐了下来。一个说:“近来你做些什么?”另一个说:“我的主人在园林避暑,我每天进水阁去看活生生的秘戏图。那真是百媚横生,很值得赏玩。那位五姨太尤其妖艳。她与主人剪发为誓,相约来生在燕子楼当关盼盼;又约定要像玉箫那样转世后再侍奉韦皋。主人都被她感动得哭了。然而偶然间听到她与她母亲私下议论时说,主人已老,应当早些储备金银财物,作好改嫁的打算。您认为这类人可信吗?”说完后两个老人一起叹息了好久。后来一个又问道:“听说您主人的妻子非常贤惠,是真的吗?”另一个扭过脸去说:“那是天底下最善于妒忌人的妇人,有什么贤惠呢!因为妒忌而相互之间争吵不休,就像为渊驱鱼。这位嫡妻对新来的妾,弱者施以恩惠,放纵她们冶游放荡,不加限制,让她们淫乱荒糜。这样她丈夫就会感到羞愧把她们打发走。对于强者就以礼相待,表面上让她们和自己平起平坐,暗中引导她们与主人对抗,养成她们骄横的脾气,主人受不了就会赶她们走。如果这两种手段都不能得逞,就暗地里挑拨她们,让她们两败俱伤,这类事也经常发生。即使有幸没有两败俱伤的,但在同一个房子里也吵骂不断,使得主人进入妾的房间,只见怨语愁颜,而进入妻子的房间,感受到的是柔声细语和颜悦色。那么主人常去哪里就不言自明了。这样的妇人是天下最善于妒忌的,还有什么贤惠可言呢!”
 
【原文】
 
门高窃听所言,服其中理,而不解其日入水阁语。方凝思间,有官舫鸣钲来,收帆欲泊。二叟转瞬已不见,乃悟其非人也。
 
先兄晴湖曰:“饮卤汁者,血凝而死,无药可医。里有妇人饮此者,方张皇莫措,忽一媪排闼入,曰:‘可急取隔壁卖腐家所磨豆浆灌之。卤得豆浆,则凝浆为腐而不凝血。我是前村老狐,曾闻仙人言此方也。’语讫不见。试之果得苏。刘涓子有鬼遗方,此可称狐遗方矣。”
 
客作秦尔严,尝御车自李家洼往淮镇,遇持铳击鹊者,马皆惊逸。尔严仓皇堕车下,横卧辙中,自分无生理,而马忽不行。抵暮归家,沽酒自庆,灯下与侪辈话其异。闻窗外人语曰:“尔谓马自不行耶?是我二人掣其辔也。”开户出视,寂无人迹。明日,因赍酒脯,至堕处祭之。先姚安公闻之,曰:“鬼如此求食,亦何恶于鬼!”
 
里人王五贤, 幼时闻呼其字是此二音,不知即此二字否也。 老塾师也。尝夜过古墓,闻鞭朴声,并闻责数曰:“尔不读书识字,不能明理,将来何事不可为?至上干天律时,尔悔迟矣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金门高听到这里,佩服他们言之有理,但不明白那老人每日到水阁去是什么意思。正在思考时,有条官船鸣锣驶来,要收帆停泊。两位老人转眼不见了,这时他才知道他们不是人类。
 
先兄睛湖说:“饮卤汁的人,血凝固而死,没有药能救治。乡里有个女人喝了卤汁,家里人正慌慌张张不知如何是好,忽然一个老妇人推门进来说:‘赶快到隔壁卖豆腐的人家取来磨好的豆浆给她灌下去。卤水遇到豆浆,就将卤水凝成豆腐,血就不凝固了。我是前村的老狐狸,曾听仙人说过这个方子。’说完就不见了。用这个方子一试,女人果然被救活了。南朝刘涓子有一副药方叫鬼遗方,这个药方可称狐遗方了。”
 
雇工秦尔严,曾经驾车从李家洼前往淮镇,碰到有人拿火铳打鸟鹊,把马惊得狂奔起来。秦尔严慌慌张张坠落车下,横躺在车辙中,自料活不成了,但是马突然停了下来不跑了。晚上回到家,买酒自己庆贺,灯下和同伴谈起这件怪事。听到窗外有人说话道:“你说马是自己不跑了吗?是我们两人扯住了辔绳呵。”开门出去观看,屋外寂然没有人迹。于是第二天带着酒肉,到坠车的地方祭奠。先父姚安公听到这件事,说:“鬼这样求食,鬼又有什么可恨的!”
 
村里人王五贤, 幼年时听到叫他的字是这两个音,不知道是否就是这两个字。 是个教私塾的老先生。有一次,他夜间经过古墓,听到鞭子抽棍子打的声音,还听到斥责数落说:“你不读书识字,不能明白道理,将来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呢?等到触犯天条的时候,你再后悔就晚了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谓深更旷野,谁人在此教子弟。谛听,乃出狐窟中。五贤喟然曰:“不图此语闻之此间。”
 
先叔仪南公,有质库在西城。客作陈忠,主买菜蔬。侪辈皆谓其近多馀润,宜飨众,忠讳无有。次日,箧钥不启,而所蓄钱数千,惟存九百。楼上故有狐,恒隔窗与人语,疑所为。试往叩之,果朗然应曰:“九百钱是汝雇值,分所应得,吾不敢取,其馀皆日日所干没,原非汝物。今日端阳,已为汝买粽若干,买酒若干,买肉若干,买鸡鱼及瓜菜果实各若干,并泛酒雄黄,亦为买得,皆在楼下空屋中。汝宜早烹炮,迟则天暑,恐腐败。”启户视之,累累具在。无可消纳,竟与众共餐。此狐可谓恶作剧,然亦颇快人意也。
 
“亥”有“二”首“六”身,是拆字之权舆矣。汉代图谶,多离合点画。至宋谢石辈,始以是术专门,然亦往往有奇验。乾隆甲戌,余殿试后,尚未传胪,在董文恪公家,偶遇一浙士,能拆字。余书一“墨”字。浙士曰:“龙头竟不属君矣。‘里’字拆之为二甲,下作四点,其二甲第四乎?然必入翰林。四点‘庶’字脚,‘士’‘吉’字头,是庶吉士矣。”后果然。
 
又,戊子秋,余以漏言获谴,狱颇急,日以一军官伴守。一董姓军官云能拆字。余书“董”字使拆。董曰:“公远戍矣。是千里万里也。”余又书“名”字。董曰:“下为‘口’字,上为‘外’字偏旁,是口外矣。日在西为‘夕’,其西域乎?”问:“将来得归否?”曰:“字形类‘君’,亦类‘召’,必赐环也。”问:“在何年?”曰:“‘口’为‘四’字之外围,而中缺两笔,其不足四年乎?今年戊子,至四年为辛卯,‘夕’字‘卯’之偏旁,亦相合也。”果从军乌鲁木齐,以辛卯六月还京。盖精神所动,鬼神通之;气机所萌,形象兆之。与揲蓍灼龟,事同一理,似神异而非神异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他想更深夜静的,又是在旷野之中,是谁在教育子弟。仔细一听,原来声音出于狐狸居住的洞穴之中。王五贤感叹地说:“没有料到,这样的话竟然在这里听到。”
 
过世的叔父仪南公,在西城开有一个当铺。雇了个短工陈忠负责买菜什么的。他的同伴们说他近来得了不少外快,应该请客,陈忠不承认。第二天,陈忠发现,自己的钱箱并没有打开过,积蓄的数千钱却只剩下了九百。听说有个狐精住在楼上,经常隔窗和人说话,陈忠怀疑是它干的。就试着恭恭敬敬问它,狐精果然高声回答说:“箱子里的那九百钱是你应得的工钱,我不敢拿,其馀的钱都是你每天采购私吞的,原本不属于你。今天是端午节,我已经替你买了若干粽子,若干酒、肉、鸡、鱼及瓜果蔬菜,另外还买了雄黄酒,都放在楼下那间空房里。你还是早点儿做出来给大家吃吧,天热,迟了会腐坏变质的。”陈忠打开空房子门一看,果然食物全都堆放在屋里。他一个人吃不了,没办法,最后还是和大家一起吃了。这个狐精真会恶作剧,不过倒也大快人心。
 
“亥”字以“二”为字首,以“六”为字身,这是拆字法的初始。汉代预言吉凶征兆的图谶,大多是分离或者合并文字的点点画画。到了宋代谢石等这一代,才专门用此卜筮之术,但往往有奇异的灵验。乾隆甲戌年,我参加殿试后,还未张榜,在董文恪先生家里,偶遇一个能测字的浙江人。我写了个“墨”字。那个人说:“状元不会属于您了。‘里’字拆开是二甲,下边是四点,您大概是二甲第四名吧?不过您一定会进入翰林院。四点是‘庶’字脚,‘士’字是‘吉’字头,您要做庶吉士了。”后来,果真是这样。
 
乾隆戊子年秋季,我因泄漏消息而获罪,案情很严重,每天都有个军官看守我。其中一个姓董的军官说能拆字算卦。我写一个“董”字让他拆。他说:“您将被发配远方了。这‘董’字是千里万里的意思呵。”我又写了一“名”字。他说:“下边是‘口’字,上边是‘外’字偏旁,这次发配是在口外。‘夕’字又是太阳偏西的意思,莫非是西域?”我问:“将来能回来吗?”他说:“‘名’字与‘君’字相像,也像‘召’字,一定会让您回来的。”我问:“在哪一年?”他说:“‘口’字是‘四’字的外围,而中间缺少两笔,大概不到四年就会回还吧?今年是乾隆戊子年,四年后为辛卯年,‘夕’字是‘卯’字的偏旁,也相合。”果然,我从军乌鲁木齐,在辛卯年六月还京。大概精神有所动,鬼神便相通;气机萌发,形象便有了预兆。这与分蓍草、烧龟甲以定凶吉的道理一样,看起来神秘而并不神秘。
 
【原文】
 
医者胡宫山,不知何许人。或曰:“本姓金,实吴三桂之间谍。三桂败,乃变易姓名。”事无左证,莫之详也。余六七岁时及见之,年八十馀矣,轻捷如猿猱,技击绝伦。尝舟行,夜遇盗,手无寸刃,惟倒持一烟筒,挥霍如风,七八人并刺中鼻孔仆。然最畏鬼,一生不敢独睡。言少年尝遇一僵尸,挥拳击之,如中木石,几为所搏,幸跃上高树之顶。尸绕树踊距,至晓乃抱木不动。有铃驮群过,始敢下视。白毛遍体,目赤如丹砂,指如曲钩,齿露唇外如利刃。怖几失魂。又尝宿山店,夜觉被中蠕蠕动,疑为蛇鼠。俄枝梧撑拄,渐长渐巨,突出并枕,乃一裸妇人。双臂抱持,如巨 束缚,接吻嘘气,血腥贯鼻,不觉晕绝。次日得灌救,乃苏。自是胆裂,黄昏以后,遇风声月影,即惴惴却步云。
 
南皮令居公,在州县幕二十年,练习案牍,聘币无虚岁。拥赀既厚,乃援例得官,以为驾轻车就熟路也。比莅任,乃愦愦如木鸡;两造争辩,辄面 语涩,不能出一字;见上官,进退应对,无不颠倒,越岁馀,遂以才力不及劾。解组之日,梦蓬首垢面人长揖曰:“君已罢官,吾从此别矣。”霍然惊醒,觉心境顿开。贫无归计,复理旧业,则精明果决,又判断如流矣。所见者其夙冤耶?抑即昌黎所送之穷鬼耶?
 
【翻译】
 
行医的胡宫山,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历的人。有人说:“他本来姓金,实际上是吴三桂的间谍。吴三桂失败,才改名换姓。”这种说法没有旁证,无法了解清楚。我六七岁时还见到过他,年纪八十多岁了,轻便敏捷像猿猴一样,搏斗的技巧无与伦比。他曾经有一次乘船途中,夜里遇到强盗,手无寸铁,只是倒提着一支烟筒,挥舞起来呼呼生风,七八个人都被他打中了鼻子扑倒在地上。但是他最怕鬼,一生不敢一个人睡觉。他说年轻时曾经遇到一个僵尸,挥拳打去,就像打在木头上石头上,几乎被它抓住,幸亏跳上高高的树顶。僵尸绕着树上蹿下跳,到天亮才抱住树木不动。直到有响着铃铛的马帮经过,他才敢向下察看。只见那个僵尸满身的白毛,眼睛红得像朱砂,手指像弯曲的钩子,牙齿露在嘴唇外面像快刀。他害怕得几乎掉了魂。他又曾经有一次住在山间的旅店里,夜里觉得被子里蠕蠕而动,疑心是蛇鼠之类。一会儿,这个东西像树枝一样撑起来,越长越大,从被窝里拱出来与他并枕而卧,原来是一个裸体妇人。她双臂抱住他,就像粗大的绳子捆绑着他,女人亲他的嘴,朝他嘘气,血腥味直灌鼻子,他不知不觉昏死过去。第二天被人灌救,才苏醒过来。从此,他吓破了胆,黄昏以后,有一点儿风声月影,就吓得往后退。
 
南皮县令居 公,在州县做过二十年幕僚,对案牍公文和官场应酬十分熟悉,年年都能收到聘金从没有空过。拥有了雄厚的资金,他也就按惯例捐了官,自以为是驾轻车走熟路,做起官来必定得心应手。等到赴任以后,却头脑昏昏、呆若木鸡;诉讼双方争辩,他总是面红耳赤,言语羞涩,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;见到上级官员,进退应对,总是颠三倒四。过了一年多,就以才力不能胜任被弹劾免职了。罢官这天,他梦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向他施礼长揖,说:“您已经罢官,我从此就告别了。”猛然惊醒,顿时觉得心境开朗起来。因为穷得回不了家,又重操旧业,却又恢复到以前的精明果决,又能判断顺畅如流水。他所梦见的人,究竟是他前生的冤家?还是韩昌黎所送的穷鬼呢?
 
【原文】
 
裘文达公言:官詹事时,遇值日,五鼓赴圆明园。中途见路旁高柳下,灯火围绕,似有他故。至则一护军缢于树,众解而救之。良久得苏,自言过此暂憩,见路旁小室中有灯光,一少妇坐圆窗中招我。逾窗入,甫一俯首,项已被挂矣。盖缢鬼变形求代也。此事所在多有,此鬼乃能幻屋宇,设绳索,为可异耳。又先农坛西北文昌阁之南, 文昌阁俗曰高庙。 汇有积水,亦往往有溺鬼诱人。余十三四时,见一人无故入水。已没半身,众噪而挽之,始强回。痴坐良久,渐有醒意。问:“何所苦而自沉?”曰:“实无所苦。但渴甚,见一茶肆,趋往求饮。犹记其门悬匾额,粉板青字,曰对瀛馆也。”命名颇有文义,谁题之、谁书之乎?此鬼更奇矣。
 
山东刘君善谟,余丁卯同年也。以其黠巧,皆戏呼曰“刘鬼谷”。刘故诙谐,亦时以自称,于是鬼谷名大著,而其字若别号,人转不知。乾隆辛未,僦校尉营一小宅。田白岩偶过闲话。四顾慨然曰:“此凤眼张三旧居也,门庭如故,埋香黄土已二十馀年矣。”刘骇然曰:“自卜此居,吾数梦艳妇来往堂庑间,其若人乎?”白岩问其状,良是。刘沉思久之,拊几曰:“何物淫鬼,敢魅刘鬼谷!果现形,必痛抶之。”白岩曰:“此妇在时,真鬼谷子,捭阖百变,为所颠倒者多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裘文达公说:他在詹事府任职时,一次他当班值日,五更时去圆明园。路上看到道边一棵大柳树下,灯火环绕,好像有什么事。到跟前一看,原来是一个护军在树上自缢,大伙儿把他解救下来。过了好久,他苏醒了,说路过此处歇息一会儿,看见路旁小屋中有灯火,一个少妇在圆窗内坐着,招呼我。我从窗子跳进去,刚低下头,脖子就被挂住了。这大概是吊死鬼变了形找替身吧。这类事有很多,而这个吊死鬼还能变幻屋室,设下绳索,确实与众不同。先农坛西北、文昌阁之南, 文昌阁俗称高庙。 有积水汇聚,也常常有溺死鬼引诱人。我十三四岁时,看见一个人无缘无故跳进水里。水已经淹没了半个身体,大家叫喊着拉他,才强迫他上了岸。他痴痴呆呆坐了很久,慢慢清醒了。有人问:“你有什么苦处非要寻死?”他回答:“没什么苦处。只是很渴,看见一个茶馆,想喝点儿茶就赶过去要喝的。还记得那门上悬挂一块匾,粉板青字,写着‘对瀛馆’。”名字很雅致,是谁起的名、谁书写的呢?这个鬼更是奇异。
 
山东有个叫刘善谟的先生,是乾隆丁卯年和我一起考中的。由于他聪慧灵巧,人们都戏称他为“刘鬼谷”。刘先生本来就诙谐,再加上自己也常以刘鬼谷自称,于是鬼谷的声名远扬,他的真名倒像是别号,不为人所知了。乾隆辛未年,他在珠市口南校尉营租了一座小宅院。田白岩偶尔也到那儿去闲聊。田白岩看了四周后,慨叹地说:“这里原是凤眼张三的住宅,门庭虽如旧,那位美女却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。”刘善谟惊骇地说:“自从我居住到这里,我多次梦见一个漂亮女子在屋檐下走动,难道就是她?”田白岩询问了那个妇人的外貌,果然是她。刘善谟沉思良久,拍着几案说:“那个淫鬼是什么东西,竟敢冒犯我刘鬼谷!等她现了形,我一定要痛打她一顿。”田白岩告诉他说:“这个美妇在世时,真可算得是个鬼谷子,手段高明,被她的妖冶弄得神魂颠倒的不知有多少。
 
【原文】
 
假鬼谷子何足云!京师大矣,何必定与鬼同住?”力劝之别徙。余亦尝访刘于此,忆斜对戈芥舟宅约六七家,今不能指其处矣。
 
史太常松涛言:初官户部主事时,居安南营,与一孀妇邻。一夕盗入孀妇家,穴壁已穿矣,忽大呼曰:“有鬼!”狼狈越墙去。迄不知其何所见也。岂神或哀其茕独,阴相之欤?又戈东长前辈一日饭罢,坐阶下看菊,忽闻大呼曰:“有贼!”其声喑呜,如牛鸣盎中,举家骇异。俄连呼不已,谛听乃在庑下炉坑内。急邀逻者来,启视,则儽然一饿夫,昂首长跪。自言前两夕乘暗阑入,伏匿此坑,冀夜深出窃。不虞二更微雨,夫人命移腌虀两瓮置坑板上,遂不能出。尚冀雨霁移下,乃两日不移。饥不可忍,自思出而被执,罪不过杖;不出则终为饿鬼,故反作声自呼耳。其事极奇,而实为情理所必至。录之亦足资一粲也。
 
河间府吏刘启新,粗知文义。一日问人曰:“枭鸟、破獍是何物?”或对曰:“枭鸟食母,破獍食父,均不孝之物也。”刘拊掌曰:“是矣。吾患寒疾,昏懵中魂至冥司,见二官连几坐。一吏持牍请曰:‘某处狐为其孙啮杀,禽兽无知,难责以人理。今惟议抵,不科不孝之罪。’左一官曰:‘狐与他兽有别。已炼形成人者,宜断以人律;未炼形成人者,自宜仍断以兽律。’右一官曰:“不然。禽兽他事与人殊,至亲属天性,则与人一理。先王诛枭鸟、破獍,不以禽兽而贷也。宜仍科不孝,付地狱。’左一官首肯曰:‘公言是。’俄吏抱牍下,以掌掴吾,悸而苏。所言历历皆记,惟不解枭鸟、破獍语。窃疑为不孝之鸟兽,今果然也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你这个假鬼谷子岂在她话下!京城这么大,你还是另找一处吧,何必一定要与鬼同住呢?”力劝他搬到别处去住。我曾经也到过刘善谟那里,记得斜对过儿戈芥舟的宅院有六七家,但现在不能指出确切的地点了。
 
太常寺卿史松涛说:刚担任户部主事时,住在安南营,与一个寡妇相邻。一天晚上,盗贼想进寡妇家,在墙壁上凿洞已经凿穿了,忽然大声呼叫道:“有鬼!”狼狈地跳过墙头逃走了。至今不知道他见到了什么。难道神也哀怜寡妇孤独无依,暗中佑助她吗?还有,戈东长前辈有一天吃完饭,坐在台阶下赏看菊花,忽然听到有大声呼叫道:“有贼!”声音沉闷,就像牛埋头在瓮中叫,全家惊异极了。不一会儿,连叫不停,仔细一听,是在廊屋下的炉坑里。赶紧叫巡逻的人来,打开一看,是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,抬着头跪着。自己说前两天乘天黑进来,伏在这个坑里,想等到夜深的时候出来偷东西。不料二更天下起小雨,夫人让人把两瓮腌菜搬在坑板上,这下出不来了。还希望雨止天晴会把腌菜搬下去,过了两天也没有搬。饿得受不了,想想出来被抓住,不过挨棒打;不出来,就要成饿鬼了,所以反而自己呼叫捉贼。这事情很离奇,但又在情理之中。记录下来,也足以供人一笑。
 
河间府小吏刘启新,能大略看懂文章。有一天,他问别人:“枭鸟、破獍是什么东西?”有人回答说:“枭鸟吃它母亲,破獍吃它父亲,都是不孝的动物。”刘启新拍手说:“对了。我得了伤寒,在昏迷中,灵魂到了阴曹,看见两位冥官并排坐着办公。一个小吏手持案卷请示说:‘某处的狐狸被它孙子咬死,禽兽无知,难以用人理来要求它。现在只能考虑抵命,而不能以不孝治罪了。’左边的官员说:‘狐狸与其他兽类有区别。已经修炼成人形的,应当按人的法律判处;未修炼成人形的,就仍然按禽兽来断案。’右边的官员说:‘不能这样。禽兽在其他方面与人不同,亲情爱心则是天性,与人同样。先王杀枭鸟、破獍,并不因为是禽兽就宽恕它们。因此应以不孝罪,把狐孙打进地狱。’左边的官员点头说:‘你说得很对。’过了不久,小吏抱着案卷退下,用手打我耳光,我吓醒了。他们所讲的话历历在耳,只是不明白枭鸟、破獍是什么意思。我猜测它们是不孝的鸟兽,果然是这样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案,此事新奇,故阴府亦烦商酌。知狱情万变,难执一端。据余所见,事出律例之外者。一人外出,讹传已死。其父母因鬻妇为人妾。夫归,迫于父母,弗能讼也。潜至娶者家,伺隙一见,竟携以逃。越岁缉获,以为非奸,则已别嫁;以为奸,则本其故夫。官无律可引也。
 
又,劫盗之中,别有一类,曰赶蛋。不为盗,而为盗之盗。每伺盗外出,或袭其巢,或要诸路,夺所劫之财。一日互相格斗,并执至官。以为非盗,则实强掠;以为盗,则所掠乃盗赃。官亦无律可引也。
 
又,有奸而怀孕者,决罚后,官依律判生子还奸夫。后生子,本夫恨而杀之。奸夫控故杀其子。虽有律可引,而终觉奸夫所诉,有理无情;本夫所为,有情无理。无以持其平也。不知彼地下冥官,遇此等事,又作何判断耳?
 
丰宜门外风氏园古松,前辈多有题咏。钱香树先生尚见之,今已薪矣。何华峰云:相传松未枯时,每风静月明,或闻丝竹。一巨公偶游其地,偕宾友夜往听之。二鼓后,有琵琶声,似出树腹,似在树杪。久之,小声缓唱曰:“人道冬夜寒,我道冬夜好。绣被暖如春,不愁天不晓。”巨公叱曰:“何物老魅,敢对我作此淫词!”戛然而止。俄登登复作,又唱曰:“郎似桃李花,妾似松柏树。桃李花易残,松柏常如故。”巨公点首曰:“此乃差近风雅。”馀音摇曳之际,微闻树外悄语曰:“此老殊易与,但作此等语言,便生欢喜。”拨剌一响,有如弦断。再听之,寂然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按,这种事很新奇,所以阴府也很费斟酌。可知案情千变万化,很难偏执一端。据我所见,还有超出律条规范之外的。有一个人离家外出,讹传已经死了。于是他的父母把儿媳卖给别人做妾。丈夫回家后,知道是父母卖了妻子,不能打官司。就偷偷地到娶自己妻子的人家里,等着机会见了一面,竟然带着妻子逃了。过了一年又被抓获,认为这事不是通奸吧,女方已经另嫁别人了;定为通奸吧,男方又是女方原来的丈夫,官府没有律条可以援引使用。
 
再有,劫盗之中,别有一种类型,叫“赶蛋”。这种人不抢劫别人而专抢劫盗贼抢来的东西。他们每每等到盗贼出外抢劫之机,要么袭击盗贼的巢穴,要么在路上抢夺盗贼劫得的财物。有一天彼此格斗起来,一同被执送到官府。认为他们不是强盗吧,他们确实强抢了他人;把他们定为强盗吧,可他们抢夺的又是盗贼的赃物。官府也没有律条可以援引定案。
 
还有,女人因通奸而有了孕,断案处罚之后,官府依法判孩子出生后归奸夫。后来孩子生出来了,丈夫愤恨杀了孩子。奸夫控告他故意杀害自己的孩子。虽然有法可依,但总觉得奸夫所控告的有理而无情,丈夫所做的有情而无理。这类案子没法公平判决。不知那些阴府官员遇到此类事情,又会做怎样的判断呢?
 
京城丰宜门外的风家园的古松很著名,前辈们多有题诗咏叹。钱香树先生还亲眼见过古松,现在已经砍掉当柴火烧了。何华峰说:相传古松没有枯死时,每当风清月明,就时常听到音乐。一次,有个王公大臣偶然来到风家园,夜间和宾客朋友到古松下听传说中的丝竹演奏。二更以后,开始传来琵琶声,像是出自古松的树干里,又好像是从树梢上飘来。弹奏了好久,细细的女声缓缓地随着琵琶曲唱道:“人道冬夜寒,我道冬夜好。绣被暖如春,不愁天不晓。”王公大臣叱骂说:“是什么老妖精,敢对我唱这种淫词!”乐声戛然而止。一会儿,琴弦又“登登”地弹了起来,唱道:“郎似桃李花,妾似松柏树。桃李花易残,松柏常如故。”王公大臣点着头说:“这还比较接近风雅。”馀音飘荡之际,隐隐约约听到树外有人悄悄说话:“这位老人家容易对付,只是这样唱,他便欢喜了。”忽听“拨剌”一声响,就像断了琴弦。再听下去,就寂静无声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佃户卞晋宝,息耕陇畔,枕块暂眠。朦胧中闻人语曰:“昨官中有何事?”一人答曰:“昨勘某人继妻,予铁杖百。虽是病容,尚眉目如画,肌肉如凝脂。每受一杖,哀呼宛转,如风引洞箫,使人心碎。吾手颤不得下,几反受鞭。”问者太息曰:“惟其如是之妖媚,故蛊惑其夫,荼毒前妻儿女,造种种恶业也。”晋宝私念,是何官府,乃用铁杖?欲起问之。欠伸拭目,乃荒烟蔓草,四顾阒然。
 
故城贾汉恒言:张二酉、张三辰,兄弟也。二酉先卒,三辰抚侄如己出,理田产,谋婚娶,皆殚竭心力。侄病瘵,经营医药,殆废寝食。侄殁后,恒忽忽如有失。人皆称其友爱。越数岁,病革,昏瞀中自语曰:“咄咄怪事!顷到冥司,二兄诉我杀其子,斩其祀,岂不冤哉!”自是口中时喃喃,不甚可辨。一日稍苏,曰:“吾知过矣。兄对阎罗数我曰:‘此子非不可化诲者,汝为叔父,去父一间耳。乃知养而不知教,纵所欲为,恐拂其意。使恣情花柳,得恶疾以终。非汝杀之而谁乎?’吾茫然无以应也,吾悔晚矣。”反手自椎而殁。三辰所为,亦末俗之所难,坐以杀侄,《春秋》责备贤者耳。然要不得谓二酉苛也。
 
平定王执信,余己卯所取士也。乞余志其继母墓。称母生一弟,曰执蒲,庶出一弟,曰执璧。平时饮食衣服,三子无所异;遇有过,责詈箠楚,亦三子无所异也。贤哉!数语尽之矣。
 
钱遵王《读书敏求记》载:赵清常殁,子孙鬻其遗书,武康山中,白昼鬼哭。聚必有散,何所见之不达耶?明寿宁侯故第在兴济,斥卖略尽,惟厅事仅存。后鬻其木于先祖。拆卸之日,匠者亦闻柱中有泣声。千古痴魂,殆同一辙。余尝与董曲江言:“大地山河,佛氏尚以为泡影,区区者复何足云。我百年后,倘图书器玩,散落人间,使赏鉴家指点摩挲曰:‘此纪晓岚故物。’是亦佳话,何所恨哉!”曲江曰:“君作是言,名心尚在。余则谓消闲遣日,不能不借此自娱。至我已弗存,其他何有?任其饱虫鼠,委泥沙耳。故我书无印记,砚无铭识,正如好花朗月,胜水名山,偶与我逢,便为我有,迨云烟过眼,不复问为谁家物矣。何能镌号题名,为后人作计哉!”所见尤洒脱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佃户卞晋宝,在田垄边休息,枕着土块小睡了一会儿。朦胧中听到有人问:“昨天官府里发生了什么事?”另一个回答说:“昨天审查某人的后妻,判罚她一百铁杖。虽然她满脸病态,但眉目依旧如画,肌肤如凝脂。每打她一铁杖,她发出婉转的哀叫声,好像轻风吹来洞箫声,让人听得心碎。我的手发软,下不了手,差点儿反而被鞭子抽。”问话人叹息说:“正因为她如此妖媚动人,才迷惑了她的丈夫,残害前妻的儿女,犯下了种种罪孽。”卞晋宝心想,这是什么官府,怎么用铁杖打人?正想起身去问。等他伸腰揉眼一看,只见荒烟野草,四周一片寂静。
 
故城的贾汉恒说:张二酉、张三辰,是兄弟俩。张二酉先死,张三辰抚育侄儿如同自己亲生的一样,管理田产,谋划婚娶,都是尽心竭力。侄儿生了痨病,张三辰料理医药,几乎废寝忘食。侄儿死后,张三辰经常恍恍惚惚,若有所失。人们都称道他的友爱。过了几年,张三辰病情危重,昏迷中自言自语说:“咄咄怪事!刚才到阴司,二哥控告我杀了他的儿子,断了他的香火,岂不是冤枉啊!”从此口中经常喃喃地说着,听不太清楚说什么。一天,张三辰稍稍清醒,说:“我知道错了。兄长朝着阎罗王数落我说:‘这孩子不是不可以感化教诲的,你做叔父,离父亲只差着一点儿罢了。却只知道养育而不知道教育,放纵他为所欲为,总怕违背他的意愿。使得他恣意任情寻花问柳,染上难以医治的恶病。不是你杀了他又是谁呢?’我茫茫然无以回答,我后悔也晚了。”张三辰反手捶打着自己去世了。张三辰所做的,在低下的习俗风气中已经是难能可贵,判以杀侄的罪,这是《春秋》责备贤者的意思。但是不能说张二酉苛刻。
 
平定的王执信,是我在乾隆己卯年取中的举人。他请我为他的继母写墓志。他说继母生了一个弟弟叫执蒲,庶出的一个弟弟叫执璧。平时饮食衣服,三个儿子没有什么差异;责骂鞭打,也是三个儿子没有什么差异。贤惠啊!这几句话已经说尽了。
 
钱遵王《读书敏求记》记载:赵清常死后,他的藏书全都被子孙卖了,在武康山里,白天就能听见鬼的哭声。有聚必有散,怎么就这么不达观呢?明代寿宁侯的故宅在兴济,早已被拆卖得差不多,只剩下了一个厅堂。后来又把厅堂的木料卖给我的先祖。拆卸的时候,工匠也听到厅柱里有哭泣声。千古痴魂的反应,大概如出一辙。我曾经对董曲江说:“大地山河,佛家也以为是泡影,区区一点点东西又何足道。百年以后,如果我的图书器物古玩,散落在人间,鉴赏家能指点抚摩着说:‘这是纪晓岚的故物。’也是一段佳话,还有什么遗憾的呢!”董曲江说:“您说这样的话,还有一种求名的心思。我却认为,活着时需要消闲打发日子,不能不借用各种器物供自己娱乐。至于死后,我本人都已经不存在了,其他还有什么意义呢?生前用过的东西,可以任其喂虫子喂老鼠,丢进泥沙里。因此,我的书没有印章记录,砚石也没有铭刻留文,恰似好花明月,山水名胜,偶然与我相逢,便属于我所有,等云烟过眼,就不再问属于谁家所有了。为什么一定要刻什么号、题什么名,为后来人作打算呢!”他的见识更为超脱潇洒。
 
【原文】
 
职官奸仆妇,罪止夺俸,以家庭暱近,幽暧难明。律意深微,防诬蔑反噬之渐也。然横干强迫,阴谴实严。
 
戴遂堂先生言:康熙末,有世家子挟污仆妇。仆气结成噎膈。时妇已孕,仆临殁,以手摩腹曰:“男耶?女耶?能为我复仇耶?”后生一女,稍长,极慧艳。世家子又纳为妾,生一子。文园消渴,俄夭天年。女帷簿不修,竟公庭涉讼,大损家声。十许年中,妇缟袂扶棺,女青衫对簿,先生皆目见之,如相距数日耳。岂非怨毒所钟,生此尤物以报哉?
 
遂堂先生又言:有调其仆妇者,妇不答。主人怒曰:“敢再拒,箠汝死。”泣告其夫。方沉醉,又怒曰:“敢失志,且剚刃汝胸。”妇愤曰:“从不从皆死,无宁先死矣。”竟自缢。
 
【翻译】
 
在职官员奸污仆人的妻子,处罚不过取消俸禄而已,这是因为主仆经常生活在一起,难免亲昵,关系暧昧难以判明是非。律法从细微深远处着想,就是防止产生诬陷或反咬一口的风气滋生。但是如果强逼奸污,阴曹的处罚是很重的。
 
戴遂堂先生说:康熙末年,有个世家子要挟奸污了仆人的妻子。仆人怨气郁结,得了噎膈绝症。当时仆人的妻子已经怀孕,仆人临死前用手摸着妻子的腹部说:“男孩?女孩?能为我复仇吗?”后来妻子生了个女儿,长大后又聪明又漂亮。世家子又把这个女儿纳为妾,生了个儿子。但世家子得了消渴病,不久就死了。这个妾却淫乱不已,终于闹到打官司的地步,大损世家名声。十几年中,世家子的夫人身着丧服,扶棺送葬,他的妾身着青衫,对簿公堂,戴先生都亲眼看到了,好像发生在几天之前的事。这岂不是那位被奸污的女子怨愤积聚,而生出这么一个女儿来报仇的吗?
 
戴遂堂先生又说:有个主人调戏仆人的妻子,那个女人不答应。主人生气地说:“你敢拒绝,我打死你。”女人哭着告诉了丈夫。当时丈夫正烂醉着,也生气地说:“你敢失节,我用刀扎死你。”她悲愤地说:“屈从不屈从都是一死,不如先死了吧。”竟然自缢身亡。
 
【原文】
 
官来勘验,尸无伤,语无证,又死于夫侧,无所归咎,弗能究也。然自是所缢之室,虽天气晴明,亦阴阴如薄雾;夜辄有声如裂帛。灯前月下,每见黑气,摇漾似人影,即之则无。如是十馀年,主人殁,乃已。未殁以前,昼夜使人环病榻,疑其有所见矣。
 
乌鲁木齐军吏邬图麟言:其表兄某,尝诣泾县访友。遇雨,夜投一废寺。颓垣荒草,四无居人,惟山门尚可栖止,姑留待霁。时云黑如墨,暗中闻女子声曰:“怨鬼叩头,求赐纸衣一袭,白骨衔恩。”某怖不能动,然度无可避,强起问之。鬼泣曰:“妾本村女,偶独经此寺,为僧所遮留。妾哭詈不从,怒而见杀。时衣已尽褫,遂被裸埋,今百馀年矣。虽在冥途,情有廉耻。身无寸缕,愧见神明。故宁抱沉冤,潜形不出。今幸逢君子,傥取数翻彩楮,剪作裙襦,焚之寺门,使幽魂蔽体,便可愬诸地府,再入转轮。惟君哀而垂拯焉。”某战栗诺之,泣声遂寂。后不能再至其地,竟不果焚。尝自谓负此一诺,使此鬼茹恨黄泉,恒耿耿不自安也。
 
于道光言:有士人夜过岳庙,朱扉严闭,而有人自庙中出。知是神灵,膜拜呼上圣。其人引手掖之曰:“我非贵神,右台司镜之吏,赍文簿到此也。”问:“司镜何义?其业镜也耶?”
 
【翻译】
 
官府前来验尸,尸体上没有伤痕,死者说的话没有旁证,又是死在丈夫身边,无法归罪于谁,追究不下去。然而,从此之后,女人自杀的那间屋子,即便天气晴朗,也是阴森森的像是有薄雾飘浮;到了夜里就发出声响,如同撕扯布帛。灯前月下,每每可以看到黑气摇荡,像人影一样,走近去看,却什么也没有。就这么过了十几年,主人死后才消停。主人临死之前,白天黑夜派人环绕床前守着,怀疑他看到了什么。
 
乌鲁木齐的军吏邬图麟说:他的表兄,有一次到泾县去访友。在途中遇上了一场雨,夜里只好投宿到一座废弃的寺庙。这座破庙围墙已经倒塌,庙里到处都是野草,四周也没有人居住,只有庙门前能坐下来歇会儿,他想姑且待在这儿,等雨停了再赶路。当时伸手不见五指,只听到黑暗中有一个女子的声音说:“我这个怨鬼给您叩头,请您送给我一身纸衣,我会记住您的恩德。”表兄吓得一动也不敢动,但估计无可躲避,勉强起身来问她的身世。女鬼哭着说:“我本来是个乡下姑娘,有一次偶然独自经过这里,被庙里的和尚拦截留下来。我哭着骂着不从,和尚发怒把我杀了。当时我的衣服被全部扒光,就全身赤裸着给埋了,到现在有一百多年了。虽然在地府,还是有廉耻之心的。现在我身上一丝不挂,愧见神明。所以我宁可心怀冤屈,潜藏着不出来。今天有幸能遇到君子,如果您能给我找几张彩纸剪成衣服,在庙门前焚烧,让我遮遮身子,我就可以到地府去诉说冤屈,转世投胎了。希望您哀怜我,救救我吧。”表兄战战兢兢答应了她的要求,她的哭声才停止。但是,表兄身上没有彩纸,后来也没有机会再到那里去,一直没有焚烧纸衣。他曾自己说有负于这个女鬼,让她带着遗憾含冤于黄泉之下,因此一直耿耿于怀,心里不得安宁。
 
于道光说:有个读书人夜里经过岳庙,红色的大门紧紧地关闭着,却有人从庙里出来。他知道这是神灵,就合掌加额,长跪而拜,呼叫上圣。那人伸手扶住他说:“我不是高贵的神道,是右台司镜的小吏,到这里送文案册簿。”问:“司镜是什么意思?是业镜吗?”
 
【原文】
 
曰:“近之,而又一事也。业镜所照,行事之善恶耳。至方寸微暧,情伪万端,起灭无恒;包藏不测,幽深邃密,无迹可窥,往往外貌麟鸾,中韬鬼蜮,隐慝未形,业镜不能照也。南北宋后,此术滋工,涂饰弥缝,或终身不败。故诸天合议,移业镜于左台,照真小人;增心镜于右台,照伪君子。圆光对映,灵府洞然:有拗捩者,有偏倚者,有黑如漆者,有曲如钩者,有拉杂如粪壤者,有溷浊如泥滓者,有城府险阻千重万掩者,有脉络屈盘左穿右贯者,有如荆棘者,有如刀剑者,有如蜂虿者,有如狼虎者,有现冠盖影者,有现金银气者;甚有隐隐跃跃,现秘戏图者。而回顾其形,则皆岸然道貌也。其圆莹如明珠,清澈如水晶者,千百之一二耳。如是者,吾立镜侧,籍而记之,三月一达于岳帝,定罪福焉。大抵名愈高则责愈严,术愈巧则罚愈重。春秋二百四十年,瘅恶不一,惟震夷伯之庙,天特示谴于展氏,隐慝故也。子其识之。”士人拜受教,归而乞道光书额,名其室曰“观心”。
 
有歌童扇上画鸡冠,于筵上求李露园题。露园戏书绝句曰:“紫紫红红胜晚霞,临风亦自弄夭斜。枉教蝴蝶飞千遍,此种原来不是花。”皆叹其运意双关之巧。露园赴任湖南后,有扶乩者,或以鸡冠请题,即大书此诗。余骇曰:“此非李露园作耶?”乩忽不动,扶乩者狼狈去。颜介子叹曰:“仙亦盗句。”或曰:“是扶乩者本伪托,已屡以盗句败矣。”
 
从兄坦居言:昔闻刘馨亭谈二事。其一,有农家子为狐猸,延术士劾治。狐就擒,将烹诸油釜。农家子叩额乞免,乃纵去。后思之成疾,医不能疗。狐一日复来,相见悲喜。狐意殊落落,谓农家子曰:“君苦相忆,止为悦我色耳,不知是我幻相也。见我本形,则骇避不遑矣。”欻然扑地,苍毛修尾,鼻息咻咻,目睒睒如炬,跳掷上屋,长嗥数声而去。农家子自是病痊。此狐可谓能报德。其一亦农家子为狐媚,延术士劾治。法不验,符箓皆为狐所裂。将上坛殴击,一老媪似是狐母,止之曰:“物惜其群,人庇其党。此术士道虽浅,创之过甚,恐他术士来报复。不如且就尔婿眠,听其逃避。”此狐可谓能虑远。
 
【翻译】
 
答:“差不多,但又是另一件事。业镜所照,是判断人们做过的事情性质是善是恶。至于人们内心细微的隐曲,真诚与虚伪,万种头绪,起灭无常;还有包藏着的难以测量的心思,幽深细密,找不到可以窥看的途径,往往外貌像麒麟鸾凤那般高贵,心里却掩藏着鬼蜮伎俩,这一类人的隐恶没有露出形迹,业镜就照不见。南北宋以后,人们伪装内心的技术更加工巧,掩饰弥补,有人竟然终身都不败露。所以众天神合议,把业镜移到左台,照真小人;增设心镜在右台,照伪君子。两个镜子圆光相对映照,人们的内心就清清楚楚照出来了:有固执的,有偏心的,有黑如漆的,有曲如钩的,有拉杂如粪土的,有混浊如泥污的,有心机深险千遮万挡的,有脉络盘曲左穿右贯的,有像荆棘的,有像刀剑的,有像蜂和蝎子的,有像狼虎的,有现出做官的冠服和车盖的,有现出金银珠宝形状的;甚至有隐隐约约现出男女秘戏图的。而回顾人们的外形,却都是神态庄严的道学家的面貌。内心圆润光亮像明珠,清澈像水晶的,千百个人中只有一两个罢了。这些情况,我站立在镜的旁边,都记录下来,三个月送给岳帝一次,由岳帝决定降罪或赐福。大约是名声愈高就责备愈严,心术愈巧就惩罚愈重。春秋二百四十年,其中值得憎恨的坏人坏事不止一处,上天却只用雷击夷伯的庙,特别表示对展氏的谴责,是因为他隐匿了罪恶。你要记住。”士人敬受教诲,回来后恳求于道光书写匾额,把自己的居室命名为“观心”。
 
有个歌童的扇面上画有鸡冠花,在筵席上他请李露园题字。李露园戏书绝句,诗写道:“紫紫红红胜晚霞,临风亦自弄夭斜。枉教蝴蝶飞千遍,此种原来不是花。”大家都赞叹这首绝句在运意上有一语双关之妙。李露园赴任湖南后,我遇到一个扶乩者,有人以“鸡冠”为题请求扶乩者写诗,扶乩者用大字书写了这首鸡冠诗。我惊异地说:“这不是李露园写的吗?”乩忽然不动,扶乩者狼狈逃走。颜介子感叹道:“乩仙也盗用他人诗句。”有人说:“这个扶乩者本来是假托的,经常因为剽窃句子而败露。”
 
我的堂兄坦居说:曾经听过刘馨亭讲过两个故事。一个故事讲的是,有位农家子弟,因为被狐精媚惑,家人请来一个道士捉拿。狐精被捉住后,道士正要放到油锅里煎死。农家子弟叩头请求赦免,于是把狐精放了。后来,由于农家子想念狐精想得生了病,医治无效。一天,狐精又来了,农家子悲喜交集,但狐精的态度很冷漠,它对农家子说:“你为我苦苦相思,只是喜欢我的容貌而已,不知道这容貌是我的幻相。你如果看见我的本来面貌,就会害怕得躲都来不及。”它突然扑倒在地,长尾巴、苍灰色毛,鼻孔气息咻咻,一双眼睛像火光跳动不定,跳到屋顶上,长号了几声跑了。从此农家子弟病就好了。这个狐精可算是能够以德报德的。还有一个故事,讲的也是一位农家子被狐精所媚惑,家人延请术士惩治。但法术不灵,连符都被狐精弄破了。狐精正要上法坛去殴打术士,一个像狐母的老妇人制止了,说:“动物要保护自己的同伴,人也庇护他们的同类。这个术士法术虽浅,如果对他伤害过分,恐怕其他术士要来报复。你不如暂且陪着你丈夫睡一觉,让术士逃了吧。”这个狐精可以说是深谋远虑。
 
【原文】
 
康熙癸巳,先姚安公读书于厂里, 前明土贡澄浆砖,此地砖厂故址也。 偶折杏花插水中。后花落,结二杏如豆,渐长渐巨,至于红熟,与在树无异。是年逢万寿恩科,遂举于乡。王德安先生时同住,为题额曰“瑞杏轩”。此庄后分属从弟东白。乾隆甲申,余自福建归,问此匾,已不存矣。拟倩刘石庵补书,而代葺此屋,作记刻石龛于壁,以存先世之迹。因循未果,不识何日偿此愿也。
 
先姚安公言:雍正初,李家洼佃户董某父死,遗一牛,老且跛,将鬻于屠肆。牛逸,至其父墓前,伏地僵卧,牵挽鞭箠皆不起,惟掉尾长鸣。村人闻是事,络绎来视。忽邻叟刘某愤然至,以杖击牛曰:“渠父堕河,何预于汝?使随波漂没,充鱼鳖食,岂不大善?汝无故多事,引之使出,多活十馀年。致渠生奉养,病医药,死棺敛,且留此一坟,岁需祭扫,为董氏子孙无穷累。
 
【翻译】
 
康熙癸巳年,先父姚安公读书于厂里, 前明土贡澄浆砖,这里是砖厂的旧址。 偶尔折了杏花插在水里。后来花落,结了两枚像豆那样大小的杏子,渐渐长大,以至长到红熟,跟在树上没有什么两样。这一年正逢祝贺万寿开设恩科,姚安公中了举人。王德安先生当时与先父同住,为先父的房间题写匾额叫“瑞杏轩”。这个庄园后来分给了堂弟东白。乾隆甲申年,我从福建回来,问起这个匾,已经不存在了。打算请刘石庵补写,还打算代为修葺这所房屋,写一篇记,刻在石头上嵌在墙壁里,用来保存先世的遗迹。后来拖延下来没有办成,不知道哪一天能够实现这个愿望。
 
先父姚安公说:雍正初年,李家洼佃户董某的父亲死了,留下一头牛,老而且跛,董某打算卖给屠宰场。牛逃到董某父亲坟前,伏地僵卧,牵拉鞭打都不起来,只是摇着尾巴长叫。村里人听说此事,络绎不绝地前来观看。忽然邻居刘老头儿愤然走上前,用拐杖打着牛说:“他父亲掉到河里,与你有何关系?假如让他随波漂流,喂了虾蟹鱼鳖,岂不是大好事?你无故多事,拉着他上岸,让他多活十几年。让他儿子对父亲活着奉养,病了医治,死了买棺材入殓,还留下了这座坟,每年都要祭扫,成为董氏子孙无穷无尽的牵累。
 
【原文】
 
汝罪大矣,就死汝分,牟牟者何为?”盖其父尝堕深水中,牛随之跃入,牵其尾得出也。董初不知此事,闻之大惭,自批其颊曰:“我乃非人!”急引归。数月后,病死,泣而埋之。此叟殊有滑稽风,与东方朔救汉武帝乳母事竟暗合也。
 
姨丈王公紫府,文安旧族也。家未落时,屠肆架上一豕首,忽脱钩落地,跳掷而行。市人噪而逐之,直入其门而止。自是日见衰谢,至 粥不供。今子孙无孑遗矣。此王氏姨母自言之。又姚安公言:亲表某氏家, 岁久忘其姓氏,惟记姚安公言此事时,称曰汝表伯。 清晓启户,有一兔缓步而入,绝不畏人,直至内寝床上卧。因烹食之。数年中死亡略尽,宅亦拆为平地矣。是皆衰气所召也。
 
王菊庄言:有书生夜泊鄱阳湖,步月纳凉,至一酒肆,遇数人,各道姓名,云皆乡里。因沽酒小饮,笑言既洽,相与说鬼。搜异抽新,多出意表。
 
一人曰:“是固皆奇,然莫奇于吾所见矣。曩在京师,避嚣寓丰台花匠家,邂逅一士共谈。吾言此地花事殊胜,惟墟墓间多鬼可憎。士曰:‘鬼亦有雅俗,未可概弃。吾曩游西山,遇一人论诗,殊多精诣,自诵所作,有曰“深山迟见日,古寺早生秋”,又曰“钟声散墟落,灯火见人家”,又曰“猿声临水断,人语入烟深”,又曰“林梢明远水,楼角挂斜阳”,又曰“苔痕侵病榻,雨气入昏灯”,又曰“鸺鹠岁久能人语,魍魉山深每昼行”,又曰“空江照影芙蓉泪,废苑寻春蛱蝶魂”,皆楚楚有致。方拟问其居停,忽有铃驮琅琅,欻然灭迹。此鬼宁复可憎耶?’吾爱其脱洒,欲留共饮。
 
【翻译】
 
你的罪责大了,死是应当的,哞哞乱叫什么?”原来当年董某的父亲掉进深水里,牛跟着跳进水,董父拉着牛尾才上了岸。董某开始时不知此事,听说了这事非常惭愧,自己打着嘴巴说:“我真不是人!”急忙拉着牛回家。几个月后牛病死,董某哭着把它埋了。这个刘老头儿很有些滑稽风格,与东方朔救汉武帝乳母的故事竟然暗暗相合。
 
姨夫王紫府,他家原来是文安县的大族。家境没有衰落时,肉店架子上的一个猪头,忽然脱钩落地,跳着往前走。街上的人呼喊着追赶,猪头径直进到姨夫家才停下来。从此王家日渐衰落,以致连粥都吃不上。现在子孙后代也没有了。这是王氏姨母自己说的。先父姚安公也说:某表亲家, 年代长了,忘了这一家的姓氏,只记得姚安公说这件事的时候,说是表伯父。 一天清晨开门,有只兔子缓步而入,一点儿不怕人,径直走到卧室床上卧下。接着表亲家人把它杀了炖着吃了。几年当中他家人死得差不多了,屋宅也拆为平地。这些怪物都是衰败之气招来的。
 
听王菊庄说:有个书生夜里在鄱阳湖边泊船,他在月下散步纳凉,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家酒店,碰到几个人,他们各自说了姓名,一番自我介绍后,才知道彼此都是同乡。于是他们一起买酒小酌,谈笑融洽,一起讲起鬼故事来。他们纷纷搜罗奇闻轶事,大多在意料之外。
 
一个人说:“这些怪异故事固然新奇,可没有比我所见到的更奇异。从前,我在京城丰台的一个花匠家住,邂逅一个读书人,攀谈起来。我说,这里的花养得很好,只是坟墓间有鬼,太可恨了。读书人说:‘鬼也有雅俗之分,不可一概否定。我从前游西山时,碰到一个人,谈论诗文,他很多精辟见解。他吟诵自己的诗,如“深山迟见日,古寺早生秋”,“钟声散墟落,灯火见人家”,“猿声临水断,人语入烟深”,“林梢明远水,楼角挂斜阳”,“苔痕侵病榻,雨气入昏灯”,“鸺鹠岁久能人语,魍魉山深每昼行”,“空江照影芙蓉泪,废苑寻春蛱蝶魂”等诗句,都很有情致。我正想问他住在哪里,忽然听到驮铃琅琅作响,这人忽然就不见了。这鬼难道可恨吗?’我喜欢这位读书人的洒脱,就想留他共饮。
 
【原文】
 
其人振衣起曰:‘得免君憎,已为大幸,宁敢再入郇厨?’一笑而隐。方知说鬼者即鬼也。”
 
书生因戏曰:“此诚奇绝,古所未闻。然阳羡鹅笼,幻中出幻,乃辗转相生,安知说此鬼者,不又即鬼耶?”数人一时色变,微风飒起,灯光黯然,并化为薄雾轻烟,濛濛四散。
 
庚午四月,先太夫人病革时,语子孙曰:“旧闻地下眷属,临终时一一相见。今日果然。幸我平生尚无愧色。汝等在世,家庭骨肉,当处处留将来相见地也。”姚安公曰:“聪明绝特之士,事事皆能知,而独不知人有死;经纶开济之才,事事皆能计,而独不能为死时计。使知人有死,一切作为必有索然自返者;使能为死时计,一切作为必有悚然自止者。惜求诸六合之外,失诸眉睫之前也!”
 
一南士以文章游公卿间。偶得一汉玉璜,质理莹白,而血斑彻骨,尝用以镇纸。一日,借寓某公家。方灯下搆一文,闻窗隙有声,忽一手探入。疑为盗,取铁如意欲击。见其纤削如春葱,瑟缩而止。穴纸窃窥,乃一青面罗刹鬼,怖而仆地。比苏,则此璜已失矣。疑为狐魅幻形,不复追诘。后于市上偶见,询所从来。辗转经数主,竟不能得其端绪。久乃知为某公家奴伪作鬼装所取。董曲江戏曰:“渠知君是惜花御史,故敢露此柔荑。使遇我辈粗材,断不敢自取断腕。”余谓此奴伪作鬼装,一以使不敢揽执,一以使不复追求。又灯下一掌破窗,恐遭捶击,故伪作女手,使知非盗;且引之窥见恶状,使知非人,其运意亦殊周密。盖此辈为主人执役,即其钝如椎;至作奸犯科,则奇计环生,如鬼如蜮。大抵皆然,不独此一人一事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读书人抖抖衣服站了起来说:‘能不让您憎恶已经是大幸了,怎么敢麻烦您下厨呢?’说着一笑就不见了。我才知道那个说鬼的人原来也是鬼。”
 
书生听了,开玩笑说:“这些奇异的事前所未闻。然而,正如阳羡的鹅笼,幻中生幻,能辗转相生,怎么知道你这个说鬼的人,不就是鬼呢?”没想到这几个人一下子都变了脸色。忽然起了一阵风,灯光也变得昏暗,那些人化作薄雾轻烟,一下子就散去了。
 
庚午年四月,先母太夫人病情危重时,对子孙说:“旧时听说地下家眷,临终的时候能一一相见。今天果然如此。幸亏我平生处事严谨,面对他们还不至于羞愧。你们好好过着,家庭骨肉之间,应当处处为将来相见留些馀地。”姚安公说:“聪明卓绝的人士,事事都能知道,而独独不知道人有死的时候;经纶满腹、开创济世的人才,事事都能够筹划,而独独不能够为自己死的时候筹划。倘使知道人有死的时候,觉得必定有一切作为意兴索然自己回头的;倘使能够为死的时候筹划,觉得必定有一切作为所戒惧自己停止的。可惜人们往往求之于天地上下四方之外,而失之于眼前啊!”
 
一位南方的读书人,因为文章写得好与公卿交往。他偶尔得到一个汉代的玉璜,质理莹白,血斑浸彻了玉骨,曾用来做镇纸。一天,他借住在某公家。夜晚,正在灯下构思文章,闻听窗缝间有声响,忽然一只手伸了进来。他怀疑是盗贼,拿起铁如意想打。可是见到这只手又白又嫩,手指就像春天的葱白,不忍下手,又缩回铁如意来。他把窗纸抠开一个小洞,向外偷看,只见窗外站着一个青面罗刹鬼,顿时吓昏倒地。等他苏醒以后,书案上的玉璜已经不翼而飞了。他怀疑是狐鬼幻形,也没有再追查。后来,他在街市上偶然又见到了那个血斑玉璜,问卖主是哪里得到的。问知的情况是已经转易数主,无从寻出头绪。又过了很长时间,他才知道当年玉璜丢失的真相,原来是那个某公的家奴伪装成鬼偷走的。董曲江开玩笑说:“他知道你是一位惜花御史,舍不得打美女,所以敢伸出一只白嫩纤手。假设遇到我们这等粗人,他绝不敢去冒断腕的危险。”我认为这个家奴伪装成鬼,有两个明显的用意:一是使物主不敢当场捉贼,二是让物主不想事后追究。还有,如果灯下一掌破窗,去取玉璜,必定遭到捶击,所以要伪装成少女纤手,造成不是盗贼的假象;而且,用这种方式引诱他隔窗看见鬼的形状,造成不是人而是鬼的假象,其用心可说是太周密了。这种人为主人做事,迟钝得像棒槌;至于作奸犯科,就能奇计环生,如鬼如蜮,机灵得很。家奴大体都是如此,不仅是这一个人一件事。
 
【原文】
 
朱竹坪御史尝小集阎梨村尚书家。酒次,竹坪慨然曰:“清介是君子分内事。若恃其清介以凌物,则殊嫌客气不除。昔某公为御史时,居此宅,坐间或言及狐魅,某公痛詈之。数日后,月下见一盗逾垣入。内外搜捕,皆无迹。扰攘彻夜,比晓,忽见厅事上卧一老人,欠伸而起曰:‘长夏溽暑, “长夏”字出黄帝《素问》,谓六月也。王太仆注:“读上声。”杜工部“长夏江村事事幽”句,皆读平声,盖注家偶未考也。 偶投此纳凉,致主人竟夕不安,殊深惭愧。’一笑而逝。盖无故侵狐,狐以是戏之也。岂非自取侮哉!”
 
朱天门家扶乩,好事者多往看。一狂士自负书画,意气傲睨,旁若无人,至对客脱袜搔足垢,向乩哂曰:“且请示下坛诗。”乩即题曰:“回头岁月去骎骎,几度沧桑又到今。曾见会稽王内史,亲携宾客到山阴。”众曰:“然则仙及见右军耶?”乩书曰:“岂但右军,并见虎头。”狂生闻之,起立曰:“二老风流,既曾亲睹,此时群贤毕至,古今人相去几何?”又书曰:“二公虽绝艺入神,然意存冲挹,雅人深致,使见者意消;与骂座灌夫,自别是一流人物。离之双美,何必合之两伤?”众知有所指,相顾目笑。回视狂生,已着袜欲遁矣。此不识是何灵鬼,作此虐谑。惠安陈舍人云亭,尝题此生《寒山老木图》曰:“憔悴人间老画师,平生有恨似徐熙。无端自写荒寒景,皴出秋山鬓已丝。”“使酒淋漓礼数疏,谁知侠气属狂奴。他年倘续《宣和谱》,画史如今有灌夫。”乩所云“骂座灌夫”,当即指此。又不识此鬼何以知此诗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御史朱竹坪曾到阎梨村尚书家小聚。饮酒间,朱竹坪感慨地说:“清廉耿介本来是君子分内之事。但如果自以为清廉耿介就可以欺凌他人,就虚妄偏激了。过去某公做御史时,就住在这所房子里,闲谈中偶言及狐狸精媚人的事,某公痛骂狐精。几天后,某公在月下见一个小偷跳墙进来。令人内外搜捕,却不见形迹。忙乱了一夜,到天亮,忽然看见厅上躺着个老人,欠身而起说:‘长夏潮湿闷热, “长夏”一词出于黄帝《素问》,是说六月份。王太仆注:“读上声。”杜工部“长夏江村事事幽”句,都读平声,大概是注家偶然失考。 偶然到这所宅院里纳凉,致使主人一夜不安,深感惭愧。’一笑就不见了。某公无缘无故侵犯狐精,因此狐精就戏弄他。这岂不是自找羞辱吗!”
 
有个叫朱天门的人,他家里扶乩求神,好事者纷纷前去观看。其中有个狂妄的读书人以自己的书画自负,态度非常狂傲,旁若无人,以至于当着众人面,脱袜抠脚上的积垢,嘲笑乩仙说:“请出示你的下坛诗。”乩坛上立即写道:“回头岁月去骎骎,几度沧桑又到今。曾见会稽王内史,亲携宾客到山阴。”大家议论说:“这样说来您看见过王右军啦?”乩坛上写道:“岂止见过王右军,还见过顾恺之呢。”狂妄的读书人听到这里,站起来说:“王右军、顾恺之两位先生都是风流盖世的,既然您说曾亲眼见到了,那么当着现在有许多的贤人在场,您就说说古今贤人相差多少吧?”乩神又写道:“两位先生虽然技艺绝顶,但却非常谦虚,大有雅人风度,见到他们的人都会收敛自己意气;同骂座的灌夫相比,当然是完全不同的人物了。把这两类人物分开来谈就很好,又何苦非要扯在一起,既坏了古代贤人的名声,又伤了你这样的现代贤人呢?”旁人听到这番话,知道他有所指,相互看着笑。回头再去看狂士,他已经穿好袜子要溜了。这不知是何方灵鬼,这么戏弄他。惠安舍人陈云亭曾经为这位狂士的《寒山老木图》题过诗,诗是这样写的:“憔悴人间老画师,平生有恨似徐熙。无端自写荒寒景,皴出秋山鬓已丝。”“使酒淋漓礼数疏,谁知侠气属狂奴。他年倘续《宣和谱》,画师如今有灌夫。”原来乩坛诗所说的“骂座灌夫”指的就是这首诗。还有,不知道这个灵鬼是怎么知道这首诗的。
 
【原文】
 
舅氏张公梦征言:儿时闻沧州有太学生,居河干。一夜,有吏持名刺叩门,言新太守过此,闻为此地巨室,邀至舟相见。适主人以主人以会葬宿姻家,相距十馀里。阍者持刺奔告,亟命驾返,则舟已行。乃饬车马,具贽币,沿岸急追。昼夜驰二百馀里,已至山东德州界。逢人询问,非惟无此官,并无此舟,乃狼狈而归。惘惘如梦者数日。或疑其家多赀,劫盗欲诱而执之,以他出幸免。又疑其视贫亲友如仇,而不惜多金结权贵,近村故有狐魅,特恶而戏之。皆无左证。然乡党喧传,咸曰:“某太学遇鬼。”先外祖雪峰公曰:“是非狐非鬼亦非盗,即贫亲友所为也。”斯言近之矣。
 
俗传鹊蛇斗处为吉壤,就斗处点穴,当大富贵,谓之龙凤地。余十一二岁时,淮镇孔氏田中,尝有是事,舅氏安公实斋亲见之。孔用以为坟,亦无他验。余谓鹊以虫蚁为食,或见小蛇啄取;蛇蜿蜒拒争,有似乎斗,此亦物态之常。必当日曾有地师为人卜葬,指鹊蛇斗处是穴,如陶侃葬母,仙人指牛眠处是穴耳。后人见其有验,遂传闻失实,谓鹊蛇斗处必吉。然则因陶侃事,谓凡牛眠处必吉乎?
 
【翻译】
 
舅舅张梦征公说:小时候听说沧州有个太学生,住在河边。一天晚上,有个小吏持名帖叩门,说新太守路过此地,听说这家是本地豪族,邀主人到舟中相见。恰逢太学生因参加葬礼住在姻亲家,离家有十馀里地。看门人拿着名帖奔去通报,太学生急忙命人驾车返回,船却已经开走了。于是太学生叫人收拾了车马准备了厚礼,沿着河岸急追。一昼夜奔跑了二百多里,已经到山东德州地界。逢人便问,结果不但没人知道这个什么新太守,而且连船也没看见,于是狼狈而归。他好几天迷迷惘惘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。有人怀疑,是因为太学生家有钱财,盗贼想诱他出来劫持他,因为他出门在外而幸免。又有人怀疑,是他视贫穷亲友如仇人,而不惜重金结交权贵,靠近村子原来就有狐精,因为厌恶这些而戏弄他。这些都没有证据。然而乡间都传言:“太学生遇到鬼了。”我过世的外祖父张雪峰先生说:“这不是狐不是鬼也不是强盗,而是穷亲友们干的。”这话比较符合实际。
 
民间传说鹊蛇争斗的地方是吉祥之地,在争斗的地方安葬亡故的亲人,子孙就会大富大贵,这样的地方叫“龙凤地”。我十一二岁时,淮镇孔家田中曾经有过鹊蛇争斗这样的事,舅舅安实斋公亲眼见到过。孔家用这块地筑坟,也没有什么效验。我认为,鹊鸟以虫蚁为食,有时见到小蛇就去啄;蛇游动着挣扎,有点儿像争斗,这也是事物所常有的情态。所谓龙凤地的说法,必定是当时曾经有看风水的人替人家选择葬地,指着鹊蛇争斗的地方说就是这里;就像陶侃葬母,仙人指着牛躺卧的地方说就是那儿了。后人见到有应验,就传闻失实,说凡是鹊蛇争斗的地方必定吉祥。这样说起来,那么因为陶侃的事情,就可以说凡是牛躺卧的地方都必然吉祥了吗?
 
【原文】
 
庆云、盐山间,有夜过墟墓者,为群狐所遮,裸体反接,倒悬树杪。天晓人始见之,掇梯解下。视背上大书三字,曰“绳还绳”,莫喻其意。久乃悟二十年前,曾捕一狐倒悬之,今修怨也。胡厚庵先生仿西涯新乐府,中有《绳还绳》一篇曰:“斜柯三丈不可登,谁蹑其杪如猱升?谛而视之儿倒绷,背题字曰绳还绳。问何以故心懵腾,恍然忽省蹶然兴,束缚阿紫当年曾。旧事过眼如风灯,谁期狭路遭其朋。吁嗟乎!人妖异路炭与冰,尔胡肆暴先侵陵?使衔怨毒伺隙乘。吁嗟乎!无为祸首兹可惩。”即此事也。
 
刘香畹言:沧州近海处,有牧童年十四五,虽农家子,颇白皙。一日,陂畔午睡醒,觉背上似负一物,然视之无形,扪之无质,问之亦无声。怖而返,以告父母,无如之何。数日后,渐似拥抱,渐似抚摩,既而渐似梦魇,遂为所污。自是媟狎无时,而无形无质无声,则仍如故。时或得钱物果饵,亦不甚多。
 
邻塾师语其父曰:“此恐是狐,宜藏猎犬,俟闻媚声时排闼嗾攫之。”父如所教。狐噭然破窗出,在屋上跳掷,骂童负心。塾师呼与语曰:“君幻化通灵,定知世事。夫男女相悦,感以情也。然朝盟同穴,夕过别船者,尚不知其几。至若娈童,本非女质,抱衾荐枕,不过以色为市耳。当其傅粉熏香,含娇流盼,缠头万锦,买笑千金,非不似碧玉多情,回身就抱。迨富者赀尽,贵者权移,或掉臂长辞,或倒戈反噬,翻云覆雨,自古皆然。萧韶之于庾信,慕容冲之于苻坚,载在史册,其尤著者也。其所施者如彼,其所报者尚如此。
 
【翻译】
 
庆云、盐山之间,有个人夜间经过坟地,被一群狐狸拦住去路,剥光衣服,反绑起来,倒悬在树梢上。天亮以后,人们才发现,于是搬来梯子,将他解救下来。人们发现他背上写着“绳还绳”三个大字,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。过了许久,这人才悟出自己二十年前曾捉过一只狐,当时也是倒悬起来,所以才有今日的报复。胡厚庵先生模仿李西涯新乐府的诗中有一篇名叫《绳还绳》的写道:“斜柯三丈不可登,谁蹑其杪如猱升?谛而视之儿倒绷,背题字曰绳还绳。问何以故心懵腾,恍然忽省蹶然兴,束缚阿紫当年曾。旧事过眼如风灯,谁期狭路遭其朋。吁嗟乎!人妖异路炭与冰,尔胡肆暴先侵陵?使衔怨毒伺隙乘。吁嗟乎!无为祸首兹可惩。”说的就是这件事。
 
刘香畹说:沧州近海的地方有个牧童,十四五岁,虽然是农家孩子,却长得白白净净。一天,在河边斜坡上午睡醒来,感觉背上好像压着个东西,看去却什么也没有,摸也摸不到,问又不回答。他恐慌地回家,告诉了父母,父母也不知如何是好。几天之后,牧童渐渐感到怪物在拥抱他,抚摸他,渐渐地好像梦魇了一样,终于被怪物玷污了。从此后,怪物不时地淫戏狎昵牧童,但仍然无形无影无声。怪物有时给牧童一些钱物果饵,但不多。
 
邻居一位私塾先生告诉牧童的父亲说:“这恐怕是狐精,你在家藏一只猎犬,听到淫声浪语时,放狗破门而入去咬。”牧童的父亲照办了。狐精狂叫着破窗而出,在屋上跳着脚骂牧童负心。私塾先生对狐精说:“你能幻化通灵,一定懂得世事。男女间相互爱慕,是以情互相感动。然而早上发誓生同寝死同穴,晚上却到了别人船上说同样的话,这种人不知有多少。至于娈童,本来不是女子之身,与人同床共枕,不过是出卖色相。当他扑粉熏香含着娇羞眉目送情,得到万端锦绣作赏赐,玩弄者用千金来买笑,也像小家碧玉那样多情,投靠他人怀抱。当有钱人财尽,显贵者权力丧失,就会一甩胳膊永远离开,甚至调转枪头反咬一口,翻手为云,覆手为雨,自古以来都是这样。萧韶对待庾信,慕容冲对待苻坚的事已载入史册,这都是非常有名的。庾信、苻坚那样施恩,尚且得到如此回报。
 
【原文】
 
然则与此辈论交,如抟沙作饭矣。况君所赠,曾不及五陵豪贵之万一,而欲此童心坚金石,不亦颠乎?”语讫寂然。
 
良久,忽闻顿足曰:“先生休矣,吾今乃始知吾痴。”浩叹数声而去。
 
姜白岩言:有士人行桐柏山中,遇卤簿前导,衣冠形状,似是鬼神。暂避林内,舆中贵官已见之,呼出与语,意殊亲洽。因拜问封秩。曰:“吾即此山之神。”又拜问:“神生何代?冀传诸人世,以广见闻。”曰:“子所问者人鬼,吾则地祇也。夫玄黄剖判,融结万形。形成聚气,气聚藏精,精凝孕质,质立含灵,故神祇与天地并生。惟圣人通造化之原,故燔柴、瘗玉,载在六经。自稗官琐记,创造鄙词,曰刘、曰张,谓天帝有废兴,曰吕、曰冯,谓河伯有夫妇,儒者病焉。紫阳崛起,乃以理诘天,并皇矣之下临,亦斥为乌有,而鬼神之德,遂归诸二气之屈伸矣。夫木石之精,尚生夔罔;雨土之精,尚生羊。岂有乾坤斡运,元气鸿洞,反不能聚而上升,成至尊之主宰哉!观子衣冠,当为文士。试传吾语,使儒者知圣人飨报之由。”士人再拜而退。然每以告人,辄疑以为妄。余谓此言推鬼神之本始,植义甚精。然自白岩寓言,托诸神语耳。赫赫灵祇,岂屑与讲学家争是非哉?
 
【翻译】
 
如果说到这些人的交情,就像是要把泥沙抟起来做饭那样荒唐。况且你送给人家的,还不及有钱人给的万分之一,却想让牧童的心坚如金石,你不是太糊涂了么?”说完,屋上就寂静无声了。
 
好久,忽听狐精顿着脚说:“先生别再讲了,我现在才知道我太痴心了。”狐精长叹几声就离开了。
 
姜白岩说:有个书生在桐柏山赶路,忽然遇到个车队,有仪仗队做前导,看他们的衣冠形状,像是鬼神。他马上拐进树林里躲了起来,但是车里的贵官已经看到了他,叫他出来说话,态度很亲切。书生上前去拜问对方怎么称呼。贵官说:“我就是这座山的山神。”书生又拜问他:“是哪个朝代的神?想告诉世人,增长见识。”贵官说:“你要打听的是人与鬼之间的事,但我是地神。自从开天辟地之后,混沌之气融结成万物的形体。有形体就能聚集元气,聚集元气就能潜藏精华,精华凝结孕育内质,内质坚实就蕴含灵通,所以神灵和天地是相生并存的。只有圣人才会通晓天地造化的原理,因此才将祭天时燔柴、祭山时瘗玉这些礼仪记载在六经里。自从小说杂记一类的野史出现后,就编造出了不少陈词滥调,说某神姓刘姓张啦,说天帝有兴废之变化啦,说河伯姓吕姓冯啦,竟然还说成有夫有妇的,儒士对此十分不满。宋代朱熹的学说崛起,用‘理’来阐释天,把《诗经·皇矣》中‘皇矣上帝,临下有赫’的说法都给否定了,而把鬼神的存在归之于阴阳二气的相互作用。那么,木石的精气还能生出夔和魍魉这样山林中的精怪;雨土的精气都能生出 羊这样土里的怪物;乾坤运转、元气弥漫无际,怎么反倒不能聚万物之精气而上升,成为至尊的主宰呢!我看你的衣着是个文人学士。请帮我传话,让儒家学者懂得圣人为报功德而祭飨、尊崇上天的缘由。”书生拜了又拜才退下。但是他每次将这个经历告诉给别人,别人都说他是痴人说梦话,没有人相信。我认为用这话去推论鬼神的始末,寓意深刻。但这不过是姜白岩的寓言,假托鬼神的话罢了。赫赫神灵,哪会愿意去跟讲学家争论这些是非呢?
 
【原文】
 
裘编修超然言:丰宜门内玉皇庙街,有破屋数间,锁闭已久,云中有狐魅。适江西一孝廉与数友过夏, 唐举子下第后,读书待再试,谓之过夏。 取其地幽僻,僦舍于旁。一日,见幼妇立檐下,态殊妩媚,心知为狐。少年豪宕,意殊不惧。黄昏后,诣门作礼,祝以媟词。夜中闻床前窸窣有声,心知狐至,暗中举手引之。纵体入怀,遽相狎昵,冶荡万状,奔命殆疲。比月上窗明,谛视乃一白发媪,黑陋可憎,惊问:“汝谁?”殊不愧赧,自云:“本城楼上老狐,娘子怪我饕餮而慵作,斥居此屋,寂寞已数载。感君垂爱,故冒耻自献耳。”孝廉怒,搏其颊,欲缚箠之。撑拄摆拨间,同舍闻声,皆来助捉。忽一脱手,已琤然破窗遁。次夕,自坐屋檐,作软语相唤。孝廉诟詈,忽为飞瓦所击。又一夕,揭帷欲寝,乃裸卧床上,笑而招手。抽刃向击,始泣骂去。惧其复至,移寓避之。登车顷,突见前幼妇自内走出。密遣小奴访问,始知居停主人之甥女,昨偶到街买花粉也。
 
琴工钱生 以鼓琴客裘文达公家,滑稽善谐戏。因面有癜风,皆呼曰钱花脸。来往数年,竟不能举其里居名字也。 言:一选人居会馆,于馆后墙缺见一妇,甚有姿首,衣裳故敝,而修饰甚整洁。意颇悦之。馆人有母年五十馀,故大家婢女,进退语言,均尚有矩度,每代其子应门。料其有干才,赂以金,祈谋一晤。对曰:“向未见此,似是新来。姑试侦探,作万一想耳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翰林院编修裘超然说:丰宜门内玉皇庙街有几间破屋,封锁关闭已经很久,说是里面有狐精。正巧江西一个举人同几个朋友过夏, 唐代参加科举考试的士子下第以后,读书等待再次考试,叫做“过夏”。 看中这个地方僻静,就在旁边租了房屋住下。一天,他看见一个小娘子立在屋檐下,神态很是妩媚,心里猜想是狐狸精。因为自己年轻豪气旺盛,心里一点儿都不惧怕。黄昏以后,他走到门前行礼,说了一些轻薄挑逗的话。当天夜里,他听到床前有窸窸窣窣的声音,知道狐狸精到了,暗中举起手拉她上来。她就纵身投入怀抱,亲昵狎戏,她万般淫荡,弄得举人筋疲力尽。等到月光照亮了窗户,举人仔细一看,床上竟是一个白发老妇人,又黑又丑,面目可憎,吃惊地问:“你是谁?”老妇人一点儿也不羞愧,自己说:“我本是城楼上的老狐,娘子怪我贪吃懒做,把我赶到这个破屋子里,寂寞了好几年了。感念您的垂爱,所以不顾羞耻自己献身。”举人恼怒地搧她的耳光,想捆起来鞭打。两个人正撕扯着,同屋的人听到声音,都来帮着捕捉。忽然一脱手,老狐“琤”的一声破窗逃走。第二天晚上,老狐还坐在屋檐头,捏着嗓子打情骂俏呼唤。举人怒骂,忽然被飞来的瓦片击中。又一天晚上,举人揭开帐子要想睡觉,竟然看到老狐赤身裸体躺在床上,笑着招手。举人抽刀要砍她,老狐才哭骂着走了。举人害怕她再来,只好换了住处。搬家时刚登上车,突然看见前些天见到的小娘子从屋里走出来。暗暗派遣小奴打听,才知道是房东的外甥女,前几天偶尔到街上买花粉的。
 
琴师钱生 因为擅长奏琴客居在裘文达公的家里,为人滑稽,善于诙谐戏谑。因为脸上有白癜风的斑点,都称他“钱花脸”。来往了几年,竟然未能知道他的乡里住处和名字。 说:有位候补官员住在会馆,在会馆后墙缺口看见个少妇,很有些姿色,衣服破旧,但是收拾得很干净。心里很爱慕她。会馆房东的老母年纪五十多了,原来是大户人家的婢女,进退应答都还有些规矩,每每替儿子应酬。候补官猜想她能办事,用钱贿赂她,请她谋划与那个少妇约会。老妇人说:“我从未见过这女子,好像是新来的。姑且试着问问,官人别抱太大希望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越十许日,始报曰:“已得之矣。渠本良家,以贫故,忍耻出此。然畏人知,俟夜深月黑,乃可来。乞勿秉烛,勿言勿笑,勿使僮仆及同馆闻声息,闻钟声即勿留。每夕赠以二金足矣。”选人如所约,已往来月馀。一夜,邻弗戒于火,选人惶遽起,僮仆皆入室救囊箧。一人急搴帐曳茵褥,訇然有声,一裸妇堕榻下,乃馆人母也。莫不绝倒。
 
盖京师媒妁最奸黠,遇选人纳媵,多以好女引视,而临期阴易以下材,觉而涉讼者有之。幕首入门,背灯障扇,俟定情后始觉,委曲迁就者亦有之。此媪狃于乡风,竟以身代也。然事后访问四邻,墙缺外实无此妇。或曰魅也。裘文达公曰:“是此媪引致一妓,炫诱选人耳。”
 
安氏从舅善鸟铳,郊原逐兔,信手而发,无得脱者。所杀殆以千百计。一日,遇一兔,人立而拱,目炯炯如怒。举铳欲发,忽炸而伤指,兔已无迹。心知为兔鬼报冤,遂辍其事。又尝从禽晚归,渐已昏黑。见小旋风裹一物,火光荧荧,旋转如轮。举铳中之,乃秃笔一枝,管上微有血渍。明人小说载牛天锡供状事,言凡物以庚申日得人血,皆能成魅。是或然欤!
 
奴子王廷佑之母言:青县一民家,岁除日,有卖蓪草花者,叩门呼曰:“伫立久矣,何花钱尚不送出耶?”诘问家中,实无人买花。而卖者坚执一垂髫女子持入。正纷扰间,闻一媪急呼曰:“真大怪事,厕中敝帚柄上,竟插花数朵也。”取验,果适所持入。乃锉而焚之,呦呦有声,血出如缕。此魅即解化形,即应潜养灵气,何乃作此变异,使人知而歼除,岂非自取其败耶?天下未有所成,先自炫耀;甫有所得,不自韬晦者,类此帚也夫!
 
【翻译】
 
过了十几天,老妇人才来报告:“已经说好了。少妇本是良家女子,因为家里穷,忍着羞耻干这事。她怕人知道,等夜深月黑才可来。切勿点灯,别说话别笑,别让仆人及同馆人听到声音,钟声响了就让她走。每夜给二两银子就够了。”候补官员按她说的办,这么往来了一个多月。有天夜里,邻居不小心失火,候补官员惊慌起床,仆人都跑进来抢救行囊书箧。一个仆人急忙拉开床帷,拽主人的被褥,“嘭”地一声响,一个赤身裸体的妇人掉落床下,原来是房东的老母。大家无不笑弯了腰。
 
原来京城里的媒婆最是奸诈狡黠,碰到有候补官人想要纳妾,引见的多半是美女,到时候就暗中调换丑女,常常有发觉以后去打官司的事情。有的女子蒙着头入门,有的背着灯光,有的用扇子挡着脸,等完事后才发现真相,受骗的只好委曲迁就,这样的事也常有。这个老妇人熟悉这种风俗,却是以自身替代。候补官员事后访问四邻,围墙缺口外并没有什么少妇住在那里。有人说这是狐精。裘文达先生说:“这是老妇人招来的妓女,用来诱惑候补官员罢了。”
 
堂舅安某擅长用鸟枪,在荒野里追逐野兔,随手射击,没有一只兔子能够逃脱。他杀的野兔,恐怕要以千百来计算了。一天,他遇到一只野兔,像人一样立起来向他拱爪,目光炯炯像是发怒。安某举枪要打,忽然枪管炸裂,伤了手指,再看野兔,已经不见踪影。他心知这是兔鬼前来报仇,从此就不打野兔了。还有一次,他出外捕猎,回家时天色已经昏黑。看见刮来一股小旋风,小旋风中裹着一样东西,火光荧荧,像车轮一样旋转。他举鸟枪射中,原来是一支秃笔,笔管上微微带着点儿血渍。明人小说中记载了牛天锡供状的故事,说凡是物品,如果在庚申这天沾上人血,都能成精。也许是这样吧!
 
奴仆王廷佑的母亲说:青县有户农家,除夕那天,有一个卖蓪草花的人敲着门大喊:“我站了很长时间,买花的钱怎么还不送出来啊?”主人听到后,查问家中人谁去买过花,都说没有。卖花人却坚持说有一个扎着头发却没有盘髻的女子拿了花走进去。正在纷纷扰扰间,只听到一个老妇人大喊:“真是大怪事,厕所中的破扫帚把上插着几朵花。”拿来一看,果然是从卖花人那里拿来的花。于是主人命人把扫帚弄断烧掉,只听到这扫帚发出“呦呦”的声音,还渗出缕缕血迹。既然鬼怪能变化形态,就应潜养灵气,为什么要做这种变怪的事,让人发觉而消灭它,这不是自取灭亡吗?天下那些未有所成,而先要自我炫耀;刚有所得就不能自己收敛隐藏的,大概就像这把破扫帚啊!
 
【原文】
 
外祖雪峰张公家奴子王玉善射。尝自新河携盐租返,遇三盗,三矢仆之,各唾面纵去。一日,携弓矢夜行,见黑狐人立向月拜,引满一发,应弦饮羽。归而寒热大作。是夕,绕屋有哭声曰:“我自拜月炼形,何害有汝?汝无故见杀,必相报恨。汝未衰,当诉诸司命耳。”数日后,窗棱上铿然有声,愕眙惊问。闻窗外语曰:“王玉我告汝:我昨诉汝于地府,冥官检籍,乃知汝过去生中,负冤讼辩,我为刑官,阴庇私党,使汝理直不得申,抑郁愤恚,自刺而死。我堕身为狐,此一矢所以报也。因果分明,我不怨汝。惟当时违心枉拷,尚负汝笞掠百馀。汝肯发愿免偿,则阴曹销籍,来生拜赐多矣。”语讫,似闻叩额声。王叱曰:“今生债尚不了了,谁能索前生债耶?妖鬼速去,无扰我眠。”遂寂然。世见作恶无报,动疑神理之无据,乌知冥冥之中,有如是之委曲哉?
 
雍正甲寅,余初随姚安公至京师。闻御史某公性多疑。初典永光寺一宅,其地空旷。虑有盗,夜遣家奴数人,更番司铃柝;犹防其懈,虽严寒溽暑,必秉烛自巡视,不胜其劳。别典西河沿一宅,其地市廛栉比,又虑有火,每屋储水瓮,至夜铃柝巡视,如在永光寺时,不胜其劳。更典虎坊桥东一宅,与余邸隔数家。见屋宇幽邃,又疑有魅。先延僧诵经,放焰口,钹鼓琤琤者数日,云以度鬼。复延道士设坛召将,悬符持咒,钹鼓琤琤者又数日,云以驱狐。宅本无他,自是以后,魅乃大作,抛掷砖瓦,攘窃器物,夜夜无宁居。婢媪仆隶,因缘为奸,所损失无算,论者皆谓妖由人兴。居未一载又典绳匠胡同一宅。去后不通闻问,不知其作何设施矣。姚安公尝曰:“天下本无事,庸人自扰之。”其此公之谓乎?
 
【翻译】
 
外祖父张雪峰公家的奴仆王玉擅长射箭。曾经从新河带着盐租返回,碰到三个强盗,他连发三箭射倒三个人,往三人脸上唾了唾沫放他们走了。有一天,他带着弓箭夜里赶路,看见一只黑狐像人一样站立向月而拜,就拉满弓箭射去,黑狐应声中箭。回来以后,他大发寒热。晚上,有绕着房屋的哭声,说:“我自己拜月修炼形体,对你有什么妨害?无缘无故被杀害,我一定要报复。可恨你还没有衰败,我应当向司命之神申诉了。”几天以后,窗棂上发出“铿铿”的声音,王玉惊骇地瞪着窗户问是谁。听到窗外说话道:“王玉,我告诉你:我昨天到阴间去告你,冥官检查簿册,才知道你过去的一生中含冤告状申辩,我当时是执掌刑法的官,暗中庇护私党,让你理由正当却得不到申冤昭雪,抑郁愤恨,自杀身亡。我被罚今生成为狐狸,你那一箭就是报仇的。因果分明,我不怨你。只是当日违心冤枉你拷打你,还欠着你一百多鞭。你肯发愿免于偿还,那么阴司就可以在簿册上注销,我来生多多拜谢你的恩赐。”说完,好像有叩头的声音。王玉呵叱说:“今生的债还未了结,谁还能够讨前生的债呢?妖鬼快走,不要打扰我睡觉。”窗外立即寂然无声了。世上的人看到作恶的没有受到报应,就怀疑神理没有根据,哪里知道在冥冥之中有像这样的曲折呢?
 
雍正甲寅年,我第一次随先父姚安公到京城。听说御史某公性情多疑。他最初租住宣武门外永光寺一所住宅,这个地方空旷。他担心有盗贼,夜里派几个家奴,轮流打更敲梆子;他还怕打更人松懈,即便是严寒酷暑,也一定秉烛亲自巡视,不胜劳苦。又租住崇文门外西河沿一处住宅,这个地方店铺林立,他又怕有火灾,在每间房里备上水缸,还像以前那样夜里亲自巡视,就如同住在永光寺时那样不胜其劳。又租住虎坊桥东一宅,与我家只隔了几户人家。他见房屋幽静深邃,又疑心有鬼。先是请僧人诵经,放焰口超度亡灵,钹鼓声“琤琤哐哐”响了好几天,说是超度鬼魂。又请道士设法坛,招神将,念咒挂符,又是好几天钹鼓琤琤,说是驱赶狐魅。这座屋宅本来没什么,自此后却真的闹鬼了,扔砖瓦,偷器皿,夜夜不得安宁。婢媪仆人们借此机会偷拿东西,损失的钱财无法计算,人们议论说这鬼魅是人为的。住了不到一年,他又租住绳匠胡同中一宅。他离开后,没通信息,不知他又搞什么防范措施了。先父姚安公曾说:“天下本无事,庸人自扰之。”难道说的是某御史这种人吗?
 
【原文】
 
钱塘陈乾纬言:昔与数友泛舟至西湖深处,秋雨初晴,登寺楼远眺。一友偶吟“举世尽从忙里老,谁人肯向死前休”句,相与慨叹。
 
寺僧微哂曰:“据所闻见,盖死尚不休也。数年前,秋月澄明,坐此楼上,闻桥畔有诟争声,良久愈厉。此地无人居,心知为鬼。谛听其语,急遽搀夺,不甚可辨,似是争墓田地界。俄闻一人呼曰:‘二君勿喧,听老僧一言可乎?夫人在世途,胶胶扰扰,缘不知此生如梦耳。今二君梦已醒矣,经营百计,以求富贵,富贵今安在乎?机械万端,以酬恩怨,恩怨今又安在乎?青山未改,白骨已枯,孑然惟剩一魂。彼幻化黄粱,尚能省悟;何身亲阅历,反不知万事皆空?且真仙真佛以外,自古无不死之人;大圣大贤以外,自古亦无不消之鬼。并此孑然一魂,久亦不免于澌灭。顾乃于电光石火之内,更兴蛮触之兵戈,不梦中梦乎?’语讫,闻呜呜饮泣声,又闻浩叹声曰:‘哀乐未忘,宜乎其未齐得丧。如斯挂碍,老僧亦不能解脱矣。’遂不闻再语,疑其难未已也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钱塘人陈乾纬说:过去他与几位朋友到西湖深处泛舟,秋雨初晴,登上寺楼向远方眺望。一位朋友偶尔吟诵出诗句“举世尽从忙里老,谁人肯向死前休”,众人都慨叹起来。
 
寺里一位僧人微微冷笑说:“据我的所闻所见,人死后还有仍然不肯罢休的。几年前,一个秋月明亮的夜晚,我坐在这楼上,听见桥旁有辱骂争吵声,吵了很长时间,越吵越厉害。此地没人居住,我心知是鬼在争吵。仔细听他们吵些什么,由于你争我抢吵得很激烈,分辨不太清楚,只是听出似乎是在争夺坟墓地界。不一会儿听到另有一人喊着说:‘两位先生不要吵,能听老僧说一句话否?人在世间,忙忙乱乱,那是由于不知道人生如梦而已。可现在二位的梦应该醒了,苦心经营,千方百计,求取富贵,富贵如今在哪里呢?机巧之心万种,用来酬恩报怨,恩怨如今又在哪里呢?青山没有改变,白骨已经干枯,只剩了孤零零的魂魄。那个做了黄粱一梦的人,还能够醒悟;为什么两位已经亲身阅历的,反而不懂万事皆空这个道理呢?况且,真仙真佛以外,自古以来没有不死的人;大圣大贤以外,自古以来也没有不灭的鬼。连同这样孤零零的一个灵魂,长久以后也不免于消失。为什么还要在电光石火般的瞬间,像蜗牛角上的蛮氏、触氏两国之间兵戎相见地争斗,你们岂不是在做着梦中之梦吗?’说完,只听呜呜的哭泣声。
 
【原文】
 
乾纬曰:“此自师粲花之舌耳。然默验人情,实亦为理之所有。”
 
陈竹吟尝馆一富室。有小女奴,闻其母行乞于道,饿垂毙,阴盗钱三千与之。为侪辈所发,鞭箠甚苦。富室一楼,有狐借居,数十年未尝为祟。是日女奴受鞭时,忽楼上哭声鼎沸。怪而仰问,同声应曰:“吾辈虽异类,亦具人心。悲此女年未十岁,而为母受箠,不觉失声。非敢相扰也。”主人投鞭于地,面无人色者数日。
 
竹吟与朱青雷游长椿寺,于鬻书画处,见一卷擘窠书曰:“梅子流酸溅齿牙,芭蕉分绿上窗纱。日长睡起无情思,闲看儿童捉柳花。”款题“山谷道人”。方拟议真伪,一丐者在旁睨视,微笑曰:“黄鲁直乃书杨诚斋诗,大是异闻。”掉臂竟去。青雷讶曰:“能作此语,安得乞食?”竹吟太息曰:“能作此语,又安得不乞食!”余谓此竹吟愤激之谈,所谓名士习气也。聪明颖隽之士,或恃才兀傲,久而悖谬乖张,使人不敢向迩者,其势可以乞食;或有文无行,久而秽迹恶声,使人不屑齿录者,其势亦可以乞食。是岂可赋《感士不遇》哉!
 
一宦家子,资巨万。诸无赖伪相亲昵,诱以冶游,饮博歌舞。不数载,炊烟竟绝,颔以终。病革时,语其妻曰:“吾为人蛊惑以至此,必讼诸地下。”越半载,见梦于妻曰:“讼不胜也。冥官谓妖童倡女,本捐弃廉耻,借声色以养生;其媚人取财,如虎豹之食人,鲸鲵之吞舟也。然人不入山,虎豹乌能食?舟不航海,鲸鲵乌能吞?汝自就彼,彼何尤焉?惟淫朋狎客,如设阱以待兽,不入不止;悬饵以钓鱼,不得不休。是宜阳有明刑,阴有业报耳。”
 
接着,又听到那个自称老僧的人长叹一声说:‘喜怒哀乐到现在还没忘记,难怪你们不能把得和失看成一回事。这样挂念尘世利害,老僧也不能帮二位解脱了。’以后再没听见说话声,可能他们的纠葛还没结束吧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陈乾纬说:“这是大师巧妙的生花之舌编出来的。然而体察人情,确实也合乎情理。”
 
陈竹吟曾经在一个富人家教书。这家有一个小女奴听说她母亲沿街乞讨,快饿死了,就暗地里偷了三千钱给母亲。结果被同伴们告发,主人把她打得很苦。富人家的一间楼房,有狐精在上面住了几十年,从来没有为祸作祟。这一天,小女奴挨鞭子抽打时,楼上忽然哭声嘈杂像是开了锅。主人感到奇怪,抬头问怎么了,只听上面齐声回答说:“我辈虽然是异类,也有人心。这个女孩年纪还不到十岁,就为了母亲挨打,觉得伤心,不觉失声痛哭。不是故意打扰你。”主人把鞭子丢在地上,一连有好几天都面无人色。
 
陈竹吟和朱青雷同游长椿寺,在卖书画的地方看见一卷正楷大字写的条幅:“梅子流酸溅齿牙,芭蕉分绿上窗纱。日长睡起无情思,闲看儿童捉柳花。”落款为“山谷道人”。两人正在议论其真伪,一个乞丐在旁斜眼一看,微微笑着说:“黄庭坚竟然书写杨诚斋的诗,真是奇闻。”说完甩手走了。朱青雷惊讶地说:“能说出这样的话,怎么会要饭呢?”陈竹吟叹息说:“能说出这样的话,又怎么能不要饭呢?”我认为这是陈竹吟愤激之语,是所谓的名士习气罢了。聪明灵秀的士人,有的依仗才华,傲慢而不能随俗,这么下去就变得悖谬常理,乖僻得使别人不敢接近,这样长久下去就只能去乞讨;有的有文才而没有品德,时间长了形迹污秽,声名败坏,使人不屑挂齿,这种人长久下去也只能成为乞丐。此类人怎么配作《感士不遇赋》呢!
 
从前有一个官宦子弟,家财万贯。一些无赖就假装与他亲近,引诱他到青楼妓院玩乐冶游,喝酒赌博,迷恋歌舞。没几年,竟然穷得揭不开锅,病饿而死了。病重时,他对妻子说:“我被人迷惑到了这样的地步,到地府后,一定要去控告他们。”过了半年,他托梦给妻子,说:“我败诉了。判官说,那些妖童娼女,本来就是不要廉耻的人,他们倚靠声色来求取生存,他们就像虎豹要吃人、鲸鱼要吞船那样,获取别人钱财。然而,人不到山里,虎豹怎么会吃你?船不到海里去航行,又怎么会被鲸鱼吞掉呢?是你自己到那种地方去的,他们有什么错?只是那些邪淫亲近的狐朋狗友,事先为你设下陷阱,直到你进入他们的圈套为止;这又像悬饵钓鱼,鱼不上钩是不罢休的。因此阳间有明确的刑律,阴间有报应,这些人是逃不过去的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又闻有书生昵一狐女,病瘵死。家人清明上冢,见少妇奠酒焚楮钱,伏哭甚哀。其妻识是狐女,遥骂曰:“死魅害人,雷行且诛汝,尚假慈悲耶?”狐女敛衽徐对曰:“凡我辈女求男者,是为采补;杀人过多,天律不容也。男求女者,是为情感;耽玩过度,以致伤生。正如夫妇相悦,成疾夭折,事由自取。鬼神不追理其衽席也,姊何责耶?”此二事足相发明也。
 
干宝《搜神记》载马势妻蒋氏事,即今所谓走无常也。武清王庆垞曹氏,有佣媪充此役。先太夫人尝问以冥司追摄,岂乏鬼卒,何故须汝辈。曰:“病榻必有人环守,阳光炽盛,鬼卒难近也。又或有真贵人,其气旺;有真君子,其气刚,尤不敢近。又或兵刑之官,有肃杀之气;强悍之徒,有凶戾之气,亦不能近。惟生魂体阴而气阳,无虑此数事,故必携之以为备。”语颇近理,似非村媪所能臆撰也。
 
河间一旧家,宅上忽有乌十馀,哀鸣旋绕,其音甚悲,若曰“可惜!可惜!”知非佳兆,而莫测兆何事。数日后,乃知其子鬻宅偿博负。乌啼之时,即书券之时也。岂其祖父之灵所凭欤?为人子孙者,闻此宜怆然思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又听说,有一个书生因为跟一个狐女过分亲昵,最后得了痨病去世。清明时,家人去给他上坟,看见一个少妇在坟上浇酒祭奠,焚烧纸钱,趴在坟上哭得很悲伤。他妻子认出就是那个狐女,站在远处骂道:“死妖精害人,雷公早晚会劈死你的,你还假装慈悲吗?”狐女整整衣服,慢慢地说:“我们这些狐女去追求男子,都是为了采补阳气;如果杀人过多的话,天理就不容。而男子追求女子,为的是情感;因沉溺色欲过度就伤害了自己的生命。这就像夫妻之间相互喜欢,而过分沉迷做下了病而夭折,都是他们自己造成的。鬼神都不会来追究男女色欲的责任,你又何必责备我呢?”这两件事足以互相阐发。
 
干宝的《搜神记》记载马势的妻子蒋氏的事情,就是现今所谓的走无常。武清王庆垞曹家,有个老仆妇充任这个差使。先母太夫人曾经问起,阴司追捕,难道还缺乏鬼卒,为什么还需要你们这样的人。老仆妇回答说:“病人的床榻必定有人四面守护,阳气炽烈,鬼卒难以接近。有的是真正的贵人,他的气旺;是真正的君子,他的气刚,鬼卒尤其不敢接近。还有的是带兵主刑的官,有严峻酷烈之气;强横凶猛的人,有凶残暴戾之气,鬼卒也不能接近。只有活人的魂灵身体属阴性,而阳气却旺盛,不怕那几种情况,所以一定要带着我们以备不时之需。”话说得颇近情理,好像不是乡村老妇能够杜撰出来的。
 
河间县有一户世家,有一天屋上忽然有十几只乌鸦,哀鸣盘旋,声音很悲凉,好像在叫“可惜!可惜!”家人知道不是好兆头,但又不知道预示什么祸事。几天后,才知儿子卖掉了房宅偿还赌债。乌鸦啼叫之时,正是写字据的时候。这莫不是他祖父的亡灵凭借乌鸦示警么?作为子孙,听了这个故事应该心酸应当深思。
 
【原文】
 
有游士借居万柳堂。夏日,湘帘棐几,列古砚七八,古玉器、铜器、磁器十许,古书册画卷又十许,笔床、水注、酒盏、茶瓯、纸扇、棕拂之类,皆极精致。壁上所粘,亦皆名士笔迹。焚香宴坐,琴声铿然,人望之若神仙。非高轩驷马,不能登其堂也。一日,有道士二人,相携游览,偶过所居。且行且言曰:“前辈有及见杜工部者,形状殆如村翁。吾曩在汴京,见山谷、东坡,亦都似措大风味。不及近日名流,有许多家事。”朱导江时偶同行,闻之怪讶,窃随其后。至车马丛杂处,红尘涨合,倏已不见。竟不知是鬼是仙。
 
乌鲁木齐遣犯刘刚,骁健绝伦。不耐耕作,伺隙潜逃。至根克忒,将出境矣。夜遇一叟,曰:“汝逋亡者耶?前有卡伦, 卡伦者,戍守瞭望之地也。 恐不得过。不如暂匿我屋中,俟黎明耕者毕出,可杂其中以脱也。”刚从之。比稍辨色,觉恍如梦醒,身坐老树腹中。再视叟,亦非昨貌;谛审之,乃夙所手刃弃尸深涧者也。错愕欲起,逻骑已至,乃弭首就禽。军屯法,遣犯私逃,二十日内自归者,尚可贷死。刚就禽在二十日将曙,介在两岐,屯官欲迁就活之。刚自述所见,知必不免,愿早伏法。乃送辕行刑。杀人于七八年前,久无觉者;而游魂为厉,终索命于二万里外。其可畏也哉!
 
【翻译】
 
有位云游四方的士人,借住在万柳堂。夏天,门上挂着湘妃竹帘,室内摆着香榧木几,案上陈列着七八方古砚,十多件古代玉器、铜器、瓷器,还有十多种古书册和古画卷,其他诸如笔床、水注、酒盏、茶瓯、纸扇、棕拂之类的器物,也都极其精致。室内墙壁上张贴的也都是名人字画。他每天焚香,安静地坐着弹琴,琴声响亮,看上去就和神仙一样。不是乘坐高车骏马的高贵人物,是不能登门拜访、跨进他家厅堂的。有一天,两个道士一同游览,偶然路过士人所住的地方。他们一边走一边谈论说:“我们的前辈有曾经见过杜甫的,那形貌几乎就像一个乡下老头儿。我从前在宋代的京城汴梁,见到过黄庭坚、苏东坡,也都一副穷书生模样。他们都赶不上现在的名流,有这么多的家当。”当时朱导江偶尔和道士走在一起,听到他们的议论觉得很奇怪,就偷偷跟在他们身后。可是,走到车马混杂的闹市,尘土飞扬,两个道士突然就不见了。到底还是没搞清他们是鬼还是仙。
 
被遣送流放到乌鲁木齐的犯人刘刚骁健无比。他耐不得耕作的劳苦,伺机偷偷逃了出来。逃到根克忒,就要越过边界了。夜里遇到一个老汉说:“你是刚逃出来的吗?前面有卡伦, 卡伦,是戍守瞭望的地方。 瞭望哨所,恐怕逃不过去。不如暂时藏在我屋里,等黎明时分耕种的人都出来,可以混杂在里面逃脱。”刘刚听从了他的建议。等到天蒙蒙亮稍稍能看见时,刘刚觉得恍恍惚惚像梦醒一样,自己坐在老树空心的树干里。再看老汉,也不是昨天的样子;他细看,却是从前被他杀死后抛尸深涧的那个人。刘刚惊愕地想要起身逃跑,巡逻的士兵已赶到,他只好俯首就擒。按军屯法规定,犯人私逃,二十天之内自首者还可免于一死。刘刚是在第二十天的拂晓就擒,正介于两者中间,屯田官想迁就一下让他活命。刘刚讲了他的所见所闻,自知难免一死,愿意早日伏法。于是被送到辕门行刑。他在七八年前杀了人,一直没人发觉,而死者游魂作怪,终于在两万里外索他的性命。真可怕啊!
 
【原文】
 
日南坊守栅兵王十,姚安公旧仆夫也。言乾隆辛酉夏夜,坐高庙纳凉,暗中见二人坐阁下,疑为盗,静伺所往。
 
时绍兴会馆西商放债者演剧赛神,金鼓声未息。一人曰:“此辈殊快乐,但巧算剥削,恐造业亦深。”一人曰:“其间亦有差等。昔闻判司论此事,凡选人或需次多年,旅食匮乏;或赴官远地,资斧艰难,此不得已而举债。其中苦况,不可殚陈。如或乘其急迫,抑勒多端,使进退触藩,茹酸书券。此其罪与劫盗等。阳律不过笞杖,阴律则当堕泥犁。至于冶荡性成,骄奢习惯,预期到官之日,可取诸百姓以偿补。遂指以称贷,肆意繁华。已经负债如山,尚复挥金似土。致渐形竭蹶,日见追呼。铨授有官,逋逃无路,不得不吞声饮恨,为几上之肉,任若辈之宰割。积数既多,取偿难必。故先求重息,以冀得失之相当。在彼为势所必然,在此为事由自取。阳官科断,虽有明条,鬼神固不甚责之也。”王闻是语,疑不类生人。
 
俄歌吹已停,二人并起,不待启钥,已过栅门。旋闻道路喧传,酒阑客散,有一人中暑暴卒。乃知二人为追摄之鬼也。
 
莆田林生霈言:闽一县令,罢官居馆舍。夜有群盗破扉入。一媪惊呼,刃中脑仆地。僮仆莫敢出。巷有逻者,素弗善所为,亦坐视。盗遂肆意搜掠。其幼子年十四五,以锦衾蒙首卧。盗掣取衾,见姣丽如好女,嬉笑抚摩,似欲为无礼。中刃媪突然跃起,夺取盗刀,径负是子夺门出。追者皆被伤,乃仅捆载所劫去。县令怪媪已六旬,素不闻其能技击,何勇鸷乃尔。急往寻视,则媪挺立大言曰:“我某都某甲也,曾蒙公再生恩。殁后执役土神祠,闻公被劫,特来视。宦赀是公刑求所得,冥判饱盗橐,我不敢救。至侵及公子,则盗罪当诛,故附此媪与之战。公努力为善。我去矣。”遂昏昏如醉卧。救苏问之,懵然不忆。盖此令遇贫人与贫人讼,剖断亦颇公明,故卒食其报云。
 
【翻译】
 
京城的日南坊的守栅兵王十,曾经是先父姚安公的仆人。他说,乾隆辛酉年夏天的一个夜里,他正在高庙前坐着乘凉,黑暗中看见两个人在佛阁下坐着,开始以为是盗贼,就悄悄地盯住他们,看他们到底到哪里去。
 
当时,由绍兴会馆的一个高利贷商人出资,正演赛神戏,鼓声“咚咚”响个不停。王十听到这两个人中的一个说:“你看这些人真会享乐,但巧算剥削,凭着做坏事剥削弄钱,恐怕造的孽也深了。”另一个却说:“这中间也有差别。过去听判案官也议论过此事,凡是候选官员也许等候补缺多年,客居生活困乏,等到最后吃住都缺钱;有的要到远方去赴任,连路费都短缺,这些人没有办法只得去借款。其中的苦衷,一言难尽。如果有人趁其危难,大肆勒索,使得他们进退艰难,只得忍痛写立借据。这种罪恶与劫盗是相同的。按阳间法律只不过鞭打杖责,按阴间法律却要判入地狱。至于那些冶荡成性,习惯于骄奢的候选官员,想着到任就可以从百姓那里巧取钱财来偿债。于是就大胆告贷,肆意挥霍。甚至负债如山了,还照样挥金如土。等到有一天,他们的资财渐渐快要散尽了,每天被人逼着还债。因为已经有了官职,逃也逃不了,不得不吞声饮恨,成为别人案板上的肉,任那帮债主肆意宰割。这样的人欠得太多,偿还起来必定就更难,所以只得先重重地搜刮百姓的钱财,来补充他失去的。这在高利贷者那里势所必然,在借贷者来说是咎由自取。阳间官员断案虽然有明确的法律条文,鬼神却不怎么责备他们。”王十听到这番话,觉得这两个人不像是活人。
 
不一会儿,歌舞停了,只见两人起身,不等开锁,他们已经越过栅栏离去了。不久后听到路上传来喧闹声,酒筵结束客人云散,说有个人中暑猝死了。这时候,王十才知道这两个是追摄魂灵的鬼。
 
莆田的书生林霈说:福建有个县令,罢官以后寓居在馆舍里。有天夜里一群强盗破门而入。一个老妇人吃惊呼叫,被刀砍中脑袋扑倒地上。僮仆没有敢出来的。巷子里有巡逻的人,一向不喜欢县令的为人,也袖手旁观坐视不管。于是强盗肆意地搜索劫掠。县令的幼子年纪十四五岁,用锦被蒙了头睡着。强盗扯开被子,见他清秀得像个女孩子,就嬉笑抚摩,好像要想行非礼之事。中了刀的老妇人突然跳了起来,夺过强盗的刀,背着这个孩子径直夺门而出。追赶的人都被她砍伤了,只好捆上抢劫来的财物离开。县令觉得奇怪,老妇人已经六十多岁,向来没有听说她还能打斗,怎么会如此勇猛。急忙前去找寻查看,见老妇人挺身站立,大声说道:“我是某城某甲,曾经蒙受您的再生之恩。死后在土神祠当差,听说您被抢劫,特地来看看。被抢走的钱财,是您做官时用刑罚逼索得来的,阴司判定让强盗抢去,我不敢相救。至于侵犯到了公子,强盗的罪就应当诛杀,所以附在这个老妇人身上跟他们搏斗。您努力行善吧。我去了。”说完,老妇人昏昏然就像酒醉一样倒下了。把她救醒过来问,她稀里糊涂什么都记不得。原来这个县令碰到穷人之间打官司,断案倒也公正明白,所以得到善报。
 
【原文】
 
州县官长随,姓名籍贯皆无一定,盖预防奸赃败露,使无可踪迹追捕也。姚安公尝见房师石窗陈公一长随,自称山东朱文;后再见于高淳令梁公润堂家,则自称河南李定。梁公颇倚任之。临启程时,此人忽得异疾,乃托姚安公暂留于家,约痊时续往。其疾自两足趾寸寸溃腐,以渐而上,至胸膈穿漏而死。死后检其橐箧,有小册作蝇头字,记所阅凡十七官。每官皆疏其阴事,详载某时某地,某人与闻,某人旁睹,以及往来书札、谳断案牍,无一不备录。其同类有知之者,曰:“是尝挟制数官矣。其妻亦某官之侍婢,盗之窃逃。留一函于几上,官竟弗敢追也。今得是疾,岂非天道哉!”霍丈易书曰:“此辈依人门户,本为舞弊而来。譬彼养鹰,断不能责以食谷,在主人善驾驭耳。如喜其便捷,委以耳目腹心,未有不倒持干戈,授人以柄者。
 
【翻译】
 
州县官雇佣的长随仆役,都没有固定的姓名籍贯,大概是准备着弄奸贪赃败露后,让人找不到追捕的踪迹。姚安公曾见到房师陈石窗先生的一名长随,自称是山东人,名叫朱文;后来,又在高淳县令梁润堂公家见到他,可他却又自称是河南人,名叫李定,梁先生非常信任他。启程赴任时,这个长随忽然得了奇怪的病,于是他托姚安公说情,暂留家中,约定病好以后继续前往。这个长随的病,发自两脚脚趾,一寸一寸地沿着身体向上溃烂,直到胸膈间穿孔流脓而死。死后,翻检他的行李箱囊,发现一个小册子,上面写满蝇头小字,记录了他跟随过的十七位官员。每个官员的名下,都分条记录着各自隐秘的事,详细注明了时间和地点,哪些人参与,哪些人旁观,以及往来书信,审判文书,无不一一抄录。他的同行中有知底细的人说:“这个人已经挟制过好几个官员了。他的妻子就是某位官员的侍女,他们私奔窃逃出来。临逃之前在书案上留下一封信,那位官员竟然没敢追。现在他死于这种怪病,难道不是上天的报应吗!”霍易书老丈说:“这类人投奔官员门下,原本就是为了营私舞弊才来的。使用他们好比养鹰,绝不能要求他们不吃肉而去吃谷米,这只在主人善于驾驭罢了。如果喜欢他们机灵,当作耳目心腹使用,没有不如同倒拿干戈,将把柄授给别人的。
 
【原文】
 
此人不足责,吾责彼十七官也。”姚安公曰:“此言犹未揣其本。使十七官者绝无阴事之可书,虽此人日日橐笔,亦何能为哉?”
 
理所必无者,事或竟有;然究亦理之所有也,执理者自太固耳。献县近岁有二事:一为韩守立妻俞氏,事祖姑至孝。乾隆庚辰,祖姑失明,百计医祷,皆无验。有黠者绐以刲肉燃灯,祈神佑,则可速愈。妇不知其绐也,竟刲肉燃之。越十馀日,祖姑目竟复明。夫受绐亦愚矣,然惟愚故诚,惟诚故鬼神为之格。此无理而有至理也。一为丐者王希圣,足双挛,以股代足,以肘撑之行。一日,于路得遗金二百,移橐匿草间,坐守以待觅者。俄商家主人张际飞仓皇寻至,叩之。语相符,举以还之。际飞请分取,不受。延至家,议养赡终其身。希圣曰:“吾形残废,天所罚也。违天坐食,将必有大咎。”毅然竟去。后困卧裴圣公祠下, 裴圣公不知何时人,志乘亦不能详。士人云,祈雨时有验。 忽有醉人曳其足,痛不可忍。醉人去后,足已伸矣,由是遂能行。至乾隆己卯乃卒。际飞故先祖门客,余犹及见。自述此事甚详。盖希圣为善宜受报,而以命自安,不受人报,故神代报焉。非似无理而亦有至理乎!
 
戈芥舟前辈尝载此二事于县志,讲学家颇病其语怪。余谓芥舟此志,惟乩仙联句及王生殇子二条,偶不割爱耳。全书皆体例谨严,具有史法。其载此二事,正以见匹夫匹妇,足感神明,用以激发善心,砥砺薄俗,非以小说家言滥登舆记也。汉建安中,河间太守刘照妻葳蕤锁事,载《录异传》;晋武帝时,河间女子剖棺再活事,载《搜神记》。皆献邑故实,何尝不删薙其文哉!
 
【翻译】
 
这个长随不值得我们去责备,我所责备的是那十七位官员。”姚安公说:“这话还没抓住根本。假设十七位官员全都大公无私,谁也没有见不得人的阴私事可以记录,即使这个长随口袋里天天都准备着纸笔,又能怎么样呢?”
 
按情理必定没有的,事情有时竟然就发生了;如果探究下去还是能找出情理来的,只是因为坚持情理的人过于泥古罢了。献县最近有两件事:一件是韩守立的妻子俞氏,侍奉祖婆婆尽孝。乾隆庚辰年,祖婆婆眼睛失明,俞氏千方百计为她医治、祈祷,都不见效果。有个奸黠的人哄她,说割下自己的肉点灯,祈神保佑,就可以速愈。俞氏不知道这是哄她,竟然真的割肉燃灯。过了十多天,祖婆婆的眼睛竟然复明。被哄骗是愚笨的,然而正由于愚笨所以才真诚,因为真诚鬼神才被感动而显灵。这是看上去没有道理的事,却又最有道理。另一件事是乞丐王希圣,他的双足蜷曲不能伸直,以大腿代替脚,用胳膊肘撑地行走。有一天,他在路上捡到二百两银子,就把钱袋藏在干草里,坐等丢钱的人。一会儿,商家主人张际飞急急忙忙地找来,叩问王希圣。王希圣听他说的钱数符合,就把钱还给了他。张际飞要把银子分给他一半,王希圣不收。张际飞请他到家中,要养他老。王希圣说:“我身体残废,是上天的惩罚。违背天意吃闲饭,将要有大祸。”说完毅然离去。后来他倒在斐圣公祠下走不了, 裴圣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人,当地的史料也没有记载。有身份的读书人也说,到这里祈雨有时灵验。 忽然有个醉汉拽他的脚,痛得受不了。醉汉离开后,他的脚已能伸直,从此就能行走了。王希圣到乾隆己卯年死去。张际飞过去是我先祖的门客,我还见过他。他讲这件事讲得很详细。王希圣做善事应该受好报,却安身知命,不受人报,所以神灵代为报答他。这不是看似无理却又很有道理吗!
 
前辈戈芥舟曾在县志中记载了这两件事,讲学家们责备他记载怪事。我认为戈芥舟修前辈的县志,惟有乩仙联句及王生亡子二条记载,偶尔是他不肯割爱的。全书的体例是谨严的,具有史学家的笔法。书中记载这两件事,正可见出匹夫匹妇的行为足以感动神明,这可以用来激发善心,砥砺薄情的风俗,不是用小说家的胡编乱造记载在地方志上。汉代建安年间,河间太守刘照的妻子赠太守葳蕤锁的故事,记录在《录异传》;晋武帝时,河间女子开棺复活的事,记载于《搜神记》。都是献县的故事,不是也没删除这些文字么?
 
【原文】
 
外叔祖张公紫衡,家有小圃,中筑假山,有洞曰泄云。洞前为艺菊地,山后养数鹤。有王昊庐先生集欧阳永叔、唐彦谦句,题联曰:“秋花不比春花落,尘梦那知鹤梦长。”颇为工切。一日,洞中笔砚移动,满壁皆摹仿此十四字,拗捩欹斜,不成点画;用笔或自下而上,自右而左,或应连者断,应断者连,似不识字人所书。疑为童稚游戏,重垩而 其户。越数日,启视复然,乃知为魅。一夕,闻格格磨墨声,持刃突入掩之。一老猴跃起冲人去。自是不复见矣。不知其学书何意也。
 
余尝谓小说载异物能文翰者,惟鬼与狐差可信,鬼本人,狐近于人也。其他草木鸟兽,何自知声病?至于浑家门客并苍蝇草帚亦俱能诗,即属寓言,亦不应荒诞至此。此猴岁久通灵,学人涂抹,正其顽劣之本色,固不必有所取义耳。
 
【翻译】
 
外叔祖张紫衡公,家里有一座小花园,里面筑了一座假山,其中有个洞叫“泄云”。他在洞前种了些菊花,在山后养了几只仙鹤。有位王昊庐先生,把欧阳修、唐彦谦的两句诗集成一联题写:“秋花不比春花落,尘梦那如鹤梦长。”看起来颇为工整贴切。有一天,我外叔祖发现,洞中的笔砚被移动了,满墙上都摹写着这十四个字,字写得扭曲歪斜,不成点划;笔划有的自下而上,自右而左,有的字应该连笔的中断了,应该断开的却又连笔,像是个不识字的人写的。于是他怀疑这是儿童涂画的,就重新刷了墙,并锁上了门。过了几天,当他打开门一看,满墙又是这样的字,他才明白这是鬼怪干的。又过了几天,我外叔祖听到“格格”的磨墨声,他持刀突然迅速冲了进去。只见一只老猴子跳起来,朝他冲来就逃走了。从此就没有再出现。不知它想学写字是什么想法。
 
我曾经认为小说家记载怪物能通晓笔墨,只有鬼和狐狸还可能,因为鬼本就是人,狐狸又与人相似。其他草木禽兽,怎么能自己知道诗文声律上的毛病?至于浑家、门客乃至苍蝇、扫帚也都能作诗,即使纯属寓言,也不应该如此荒诞。这只猴子日久通了灵性,学人涂抹,正是它顽劣的本色,本来就不应该认为一定有什么寓意。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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