亡儿汝佶,以乾隆甲子生。幼颇聪慧,读书未多,即能作八比。乙酉举于乡,始稍稍治诗,古文尚未识门径也。会余从军西域,乃自从诗社才士游,遂误从公安、竟陵两派入。后依朱子颖于泰安,见《聊斋志异》抄本, 时是书尚未刻。 又误堕其窠臼,竟沉沦不返,以讫于亡。故其遗诗遗文,仅付孙树庭等存乃父手泽,余未一为编次也。惟所作杂记,尚未成书,其间琐事,时或可采。因为简择数条,附此录之末,以不没其篝灯呵冻之劳。又惜其一归彼法,百事无成,徒以此无关著述之词,存其名字也。
花隐老人居平陵城之东,鹊华桥之西,不知何许人,亦不自道真姓字。所居有亭台水石,而莳花尤多。居常不与人交接,然有看花人来,则无弗纳。曳杖伛偻前导,手无停指,口无停语,惟恐人之不及知、不及见也。园无隙地,殊香异色,纷纷拂拂,一往无际,而兰与菊与竹,尤擅天下之奇。兰有红有素,菊有墨有绿。又有丹竹纯赤,玉竹纯白;其他若方若斑,若紫若百节。虽非目所习见,尚为耳所习闻也。异哉,物之聚于所好,固如是哉!
早逝的儿子汝佶,生于乾隆甲子年。小时很聪慧,没读多少书,就能作八股文。乾隆乙酉年中了举人,这才开始钻研诗,古文还没有找到正确的途径。时值我从军西域,他就跟随诗社的才子们交游,错误地学了公安、竟陵两派的文风。后来又在泰安跟朱子颖学习,读到《聊斋志异》抄本, 当时这本书还没有刻本。 又误入它的窠臼,竟然沉溺其中而不能自拔,直到病故。他的遗诗遗文,只交给了孙子树庭等人,作为他们父亲的遗物保存,我没有编排整理过。唯有他所写的杂记,还没成书,其中有的写些琐事,还可采用。因此选择了几条,附录在本书最后,以不埋没他点着灯呵开冻住的毛笔写作的辛劳。同时又惋惜他误入歧途,一事无成,却只靠这种无关著书立说的文字来留下自己的名字。
花隐老人住在平陵城东面,鹊华桥西边,不知他是哪里人,他也从不说自己的真名实姓。他的居所有亭台水石,种的花草就更多。平常不喜欢交游,然而如果有人来看花,他却从不拒绝。他拄着拐杖、弯腰驼背在客人前面引导,手不停指点着,嘴不停说着,唯恐别人不懂花、看不到花。园子里几乎没有空隙,各种花木奇香异色,纷繁满眼被风吹动着,一眼看不到边际,尤其是兰花、菊花和竹子,更是天下的珍奇。兰花有红色的和白色的,菊花有墨菊和绿菊。还有两种竹子,丹竹全身赤红,玉竹上下纯白;其他有的方形,有全身长满了斑点的;有紫色的,有像是长了百节的。虽然不能常见,还能常听人说起。奇怪啊,物品聚集在爱好它的人那里,还是这样啊!
士人某寓岱庙之环咏亭。时已深冬,北风甚劲。拥炉夜坐,冷不可支,乃息烛就寝。既觉,见承尘纸破处有光。异之,披衣潜起,就破处审视。见一美妇,长不满二尺,紫衣青袴,着红履,纤瘦如指,髻作时世妆;方爇火炊饭,灶旁一短足几,几上锡檠荧然。因念此必狐也。正凝视间,忽然一嚏。妇惊,触几灯覆,遂无所见。晓起,破承尘视之。黄泥小灶,光洁异常;铁釜大如碗,饭犹未熟也;小锡檠倒置几下,油痕狼藉。惟爇火处纸不燃,殊可怪耳。
徂徕山有巨蟒二,形不类蟒,顶有角如牛,赤黑色,望之有光。其身长约三四丈,蜿蜒深涧中。涧广可一亩,长可半里,两山夹之,中一隙仅三尺许。游人登其巅,对隙俯窥,则蟒可见。相传数百年前,颇为人害。有异僧禁制,遂不得出。夫深山大泽,实生龙蛇,似此亦无足怪;独怪其蜷伏数百年,而能不饥渴也。
泰安韩生,名鸣岐,旧家子,业医。尝夤夜骑马赴人家,忽见数武之外有巨人,长十馀丈。生胆素豪,摇鞚径过,相去咫尺,即挥鞭击之。顿缩至三四尺,短发蓬鬙,状极丑怪,唇吻翕辟,格格有声。生下马执鞭逐之。其行缓涩,蹒跚地上,竟颇窘。既而身缩至一尺,而首大如瓮,似不胜载,殆欲颠仆。生且行且逐,至病者家,乃不见,不知何怪也。汶阳范灼亭说。
某书生借住在岱庙的环咏亭。当时已经是隆冬,北风刮得很紧。他夜里挨着炉火坐,冷得受不了,就灭灯就寝。一觉醒来,看见天花板纸破的地方透出亮光。觉得奇怪,悄悄地披衣起来,从破口处仔细看。看到有一个漂亮的妇人,身高不满二尺,紫色衣服青色裤子,穿着红鞋,小脚纤细得像手指一样,梳着当时流行的发髻;正在烧火做饭,灶旁放一张矮茶几,茶几上的锡灯盏荧荧亮着。他心想这肯定是狐狸精。正在凝视之间,他忽然打了一个喷嚏。妇人一惊,碰到了矮几,把灯弄倒了,于是什么也看不见了。第二天早上,书生弄破了天棚查看。只见有黄泥筑的小灶,非常光洁;铁锅有碗那么大,里面的饭还没有熟;小小的锡灯盏倒在茶几下面,油痕狼藉一片。只是烧火的地方天棚纸没有烧着,真是太奇怪了。
徂徕山有两条巨蟒,形状不像一般蟒蛇,头顶有像牛一样的角,红黑色,望过去闪闪发光。巨蟒身体约三四丈长,蜿蜒栖息在深涧里。这条山涧有一亩地那么宽,半里路长,上面两座山夹着,只有三尺左右的缝隙。游人登上山顶,对着缝隙俯视,就能见到巨蟒。相传几百年前,常常害人。有个神异的僧人把蟒禁制住,蟒就出不来了。深山大泽之中,生长龙蛇,像这样的蟒也不值得奇怪;奇怪的是它潜伏几百年,却不饿不渴。
泰安姓韩的书生,名叫鸣岐,是个大族子弟,以行医为业。曾经深夜骑马到人家去,忽然看见几步之外有个巨人,高十多丈。韩鸣岐一向胆大气豪,放马跑过去,距离一尺远的时候,他挥鞭打过去。这个巨人顿时缩到三四尺,短发蓬松散乱,样子极为丑陋,怪物的嘴还一张一合,发出格格的响声。韩鸣岐下马挥鞭追打。怪物动作迟钝,在地上蹒跚而行,极为窘迫狼狈。随后它的身子缩到一尺高,而头却像瓮那么大,身体仿佛支持不住头的重量,几乎要摔倒。韩鸣岐一边走一边追,到了患者的家,怪物不见了,不知这是什么怪物。这是汶阳人范灼亭讲的。
戊寅五月二十八日,吴林塘年五旬时,居太平馆中。余往为寿。座客有能为烟戏者,年约六十馀,口操南音,谈吐风雅,不知其何以戏也。俄有仆携巨烟筒来,中可受烟四两,爇火吸之,且吸且咽,食顷方尽。索巨碗瀹苦茗,饮讫,谓主人曰:“为君添鹤算可乎?”其张吻吐鹤二只,飞向屋角;徐吐一圈,大如盘,双鹤穿之而过,往来飞舞,如掷梭然。既而嘎喉有声,吐烟如一线,亭亭直上,散作水波云状。谛视皆寸许小鹤,左右,移时方灭,众皆以为目所未睹也。俄其弟子继至,奉一觞与主人曰:“吾技不如师,为君小作剧可乎?”呼吸间,有朵云飘 筵前,徐结成小楼阁,雕栏绮窗,历历如画。曰:“此海屋添筹也。”诸客复大惊,以为指上毫光现玲珑塔,亦无以喻是矣。以余所见诸说部,如掷杯放鹤、顷刻开花之类,不可殚述,毋亦实有其事,后之人少所见多所怪乎?如此事非余目睹,亦终不信也。
豫南李某,酷好马。尝于遵化牛市中见一马,通体如墨,映日有光,而腹毛则白于霜雪,所谓乌云托月者也。高六尺馀,尾鬈然,足生爪,长寸许,双目莹澈如水精,其气昂昂如鸡群之鹤。李以百金得之,爱其神骏,刍秣必身亲。
乾隆戊寅年五月二十八日,是吴林塘先生五十寿辰,当时,他住在太平馆。我去那里祝寿。在座的客人中,有一位能吐烟做游戏,这个人六十多岁,操南方口音,谈吐风雅,出语不俗,不知他怎么游戏。不一会儿有个仆人给他拿来一支大烟筒,烟锅里可以装四两烟叶,他点着火吸了起来,边吸边咽,有一顿饭的工夫,将烟都吞进了肚里。他又要了一大碗浓茶喝了下去,喝完了对主人说:“呼唤两只仙鹤为您祝寿可以吗?”他张开嘴吐出两只仙鹤,飞向大厅一角;他又慢慢地吐出一道烟圈,大小与盘子相仿,仙鹤由烟圈中穿来穿去,往返飞舞,如玉女穿梭。随后他喉咙里嘎嘎有声,吐出一条烟线,笔直向上,渐渐散成水波状云雾。仔细看云雾又变作许多一寸左右的小鹤,在厅内徘徊飞翔,过了半天,才逐渐消失,众人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景像。不一会儿他的弟子也走上前来,先为主人敬上一杯酒说:“我的本事比不上老师,为您表演个小戏法行吗?”一呼一吸,就有一朵祥云在酒宴前飘缈隐现,慢慢结成一座小楼阁,楼阁上雕栏绮窗清清楚楚就像画一样。弟子说:“这是‘海屋添筹’的意思。”众宾客又大为惊讶,认为神仙在指头上的细小光芒中显现玲珑宝塔的情景,也无法与眼前的境界相提并论。以我所见的野史小说而言,如掷出酒杯变成飞鹤、一下子使花朵盛开之类的故事实在不少了,说不定是实有其事的,后人大都不信其有,恐怕是少见多怪之故吧?这种事倘若不是我亲眼所见,我也不会相信。
豫南的李某,很喜欢马。他曾在遵化的牛市上看到一匹马,全身像墨那样黑,在太阳下闪闪发亮,腹部的毛却比霜雪还白,就是人们所说的乌云托月马。马有六尺多高,鬃毛尾巴卷起,蹄下生有爪子,一寸多长,双眼明净像水晶,气概高昂像鹤立鸡群。李某用一百两银子买下,喜爱这匹马的神采骏逸,喂草料时一定亲自动手。
然性至狞劣,每覆障泥,须施绊锁,有力者数人左右把持,然后可乘。按辔徐行,不觉其驶,而瞬息已百里。有一处去家五日程,午初就道,比至,则日未衔山也。以此愈爱之。而畏其难控,亦不敢数乘。
一日,有伟丈夫碧眼虬髯,款门求见,自云能教此马。引就枥下,马一见即长鸣。此人以掌击左右肋,始弭耳不动。乃牵就空屋中,阖户与马盘旋。李自隙窥之,见其手提马耳,喃喃似有所云,马似首肯。徐又提耳喃喃如前,马亦似首肯。李大惊异,以为真能通马语也。少间,启户,引缰授李,马已汗如濡矣。临得谓李曰:“此马能择主,亦甚可喜。然其性未定,恐或伤人;今则可以无虑矣。”
马自是驯良,经二十馀载,骨干如初。后李至九十馀而终,马忽逸去,莫知所往。
可是这匹马脾气凶到极点坏到极点,每次放上鞍辔时,一定要拴上绊马索,叫几个有力气的人把马四面拉住,才能骑坐。提着马缰,从容地奔跑,还没有觉得它快跑,一下子就跑过百里路了。有个地方,离李某家里有五日路程,骑这匹马在午前上路,到达时,太阳还没有下山呢。因此,李某更加喜爱这匹马。但又怕难以驾驭,也不敢经常骑它。
有一天,有个绿眼睛卷胡子的大汉上门求见,自称会调教这匹马。李某就把大汉带到马厩,马一见大汉就高声嘶叫。大汉用手掌拍打马的左右两肋,这匹马才俯首帖耳,不再乱动。大汉把这匹马拉到一间空屋子里,关上门和马兜圈子。李某从门缝中偷看,只见大汉手提着马耳朵,轻轻地说些什么话,马好像点头同意。慢慢地大汉又提着马耳朵,像前次那样轻轻地说些什么话,马也好像点头同意。李某大吃一惊,以为大汉真是会讲马语的。过了一会,大汉开门出来,把缰绳交给李某,这匹马已经浑身大汗像是湿透了。大汉临走时对李某说:“这匹马会选择主人,也是十分可喜的事。但它的性情未定,恐怕会伤害人;现在就可以不必担心了。”
这匹马从此变得很驯良,过了二十多年,骨架精力仍然和从前一样。后来,李某活到九十多岁去世,这匹马忽然逃走,没人知道到哪里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