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 滦阳消夏录四

【原文】
 
卧虎山人降乩于田白岩家,众焚香拜祷。一狂生独倚几斜坐,曰:“江湖游士,练熟手法为戏耳。岂有真仙日日听人呼唤?”乩即书下坛诗曰:“惊秋不住啼,章台回首柳萋萋。花开有约肠空断,云散无踪梦亦迷。小立偷弹金屈戌,半酣笑劝玉东西。琵琶还似当年否?为问浔阳估客妻。”狂生大骇,不觉屈膝。盖其数日前密寄旧妓之作,未经存稿者也。仙又判曰:“此笺幸未达,达则又作步非烟矣。此妇既已从良,即是窥人闺阁。香山居士偶作寓言,君乃见诸实事耶?大凡风流佳话,多是地狱根苗。昨见冥官录籍,故吾得记之。业海洪波,回头是岸。山人饶舌,实具苦心,先生勿讶多言也。”狂生鹄立案旁,殆无人色。后岁馀,即下世。余所见扶乩者,惟此仙不谈休咎,而好规人过,殆灵鬼之耿介者耶!先姚安公素恶淫祀,惟遇此仙必长揖曰:“如此方严,即鬼亦当敬。”
 
姚安公未第时,遇扶乩者,问有无功名,判曰:“前程万里。”又问登第当在何年,判曰:“登第却须候一万年。”意谓或当由别途进身。及癸巳万寿恩科登第,方悟万年之说。后官云南姚安府知府,乞养归,遂未再出。并前程万里之说亦验。
 
【翻译】
 
卧虎山人在田白岩家扶乩时降临,大家都焚香拜谒祈祷。唯独一个狂傲的书生斜靠几案坐着,说:“走江湖的练熟了手法,不过戏弄大家而已。哪有真仙天天听人使唤的?”卧虎山人随即写了一首乩诗在坛上:“惊秋不住啼,章台回首柳萋萋。花开有约肠空断,云散无踪梦亦迷。小立偷弹金屈戌,半酣笑劝玉东西。琵琶还似当年否?为问浔阳估客妻。”狂生大惊,不觉屈膝下拜。原来这首诗是他几天前偷偷地寄给过去交往的妓女,并没有留存底稿。卧虎山人又下判词道:“这首诗幸亏没有寄到,寄到的话又将出一个步非烟了。这个女子既然已经从良,你这样做就是勾引良家妇女。白居易只是偶然写一首情诗以寄托情怀,你难道见到实事了?风流佳话,大多是进地狱的根源。昨天偶然看见阴官记录在籍册,所以我抄了下来。孽海无边,回头是岸。山野之人多嘴多舌,实在是出于一番苦心,先生不要怪我多嘴。”狂生呆呆地立在几案旁,几乎面无人色。后来这个书生过了一年多就死了。我见过的扶乩者,只有这位不谈吉凶祸福,而喜欢劝人改错,差不多算是灵鬼中耿直的正人君子吧!先父姚安公一直讨厌乱祭祀,唯有遇到这种神仙,则必定恭敬深深作揖,说:“这样方正严直,就是鬼也应当敬重。”
 
姚安公没有登第的时候,遇到扶乩的人,问有无功名,判道:“前程万里。”又问能在哪一年登第,判道:“登第却须要等候万年。”姚安公以为自己也许会从别的途径进身。等到康熙癸巳年万寿恩科登第,才领悟“万年”的说法。后来官居云南姚安府知府,请求回家奉养父母而归,就没有再出仕。连前程万里的说法也应验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大抵幻术多手法捷巧,惟扶乩一事,则确有所凭附,然皆灵鬼之能文者耳。所称某神某仙,固属假托;即自称某代某人者,叩以本集中诗文,亦多云年远忘记,不能答也。其扶乩之人,遇能书者则书工,遇能诗者即诗工,遇全不能诗能书者,则虽成篇而迟钝。余稍能诗而不能书,从兄坦居能书而不能诗。余扶乩,则诗敏捷,而书潦草;坦居扶乩,则书清整而诗浅率。余与坦居实皆未容心,盖亦借人之精神始能运动,所谓鬼不自灵,待人而灵也。蓍龟本枯草朽甲,而能知吉凶,亦待人而灵耳。
 
先外祖居卫河东岸,有楼临水傍,曰度帆。其楼向西,而楼之下层门乃向东,别为院落,与楼不相通。先有仆人史锦捷之妇缢于是院,故久无人居,亦无扃钥。有僮婢不知是事,夜半幽会于斯。闻门外窸窣似人行,惧为所见,伏不敢动。窃于门隙窥之,乃一缢鬼步阶上,对月微叹。二人股栗,皆僵于门内,不敢出。门为二人所据,鬼亦不敢入,相持良久。有犬见鬼而吠,群犬闻声亦聚吠。以为有盗,竞明烛持械以往。鬼隐,而僮仆之奸败。婢愧不自容,迨夕,亦往是院缢。觉而救苏,又潜往者再。还其父母乃已。因悟鬼非不敢入室也,将以败二人之奸,使愧缢以求代也。先外祖母曰:“此妇生而阴狡,死尚尔哉,其沉沦也固宜。”先太夫人曰:“此婢不作此事,鬼亦何自而乘?其罪未可委之鬼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一般说来,幻术大多是手法快速灵巧,只有扶乩一件事,倒是的确有所凭借依附,但都是灵鬼当中擅长诗文的。自称某神某仙,自然属于假托;就是自称某代某人的,真的问到本人集子中的诗文,也往往说年代久远忘记了,回答不上来。那扶乩的人,碰到字好的就书写工整,碰到能诗的就作诗工巧,碰到完全不善于作诗、书写的,则虽能成篇却很缓慢。我稍稍能写诗而字写得不好,堂兄坦居字写得好而诗却不怎么好。我扶乩时,就作诗敏捷而书写潦草;坦居扶乩时,就书写清整而诗意浅近粗率。我和坦居其实都没有留心,大概也是借人的精神活动,才能够动起来,就是通常所说的,鬼不能自己聪明灵巧,依仗人才能聪明灵巧。用来占卜的蓍龟本来是枯草和腐朽的甲壳,却能够让人知道吉凶,也是靠人的操作才能灵验的。
 
先外祖家住在卫河东岸,家中有座楼临水建在河旁,名叫“度帆”。度帆楼面水向西,楼的下层门朝东,是另外一个院子,与楼上不通。原先有个叫史锦捷的仆人,他妻子缢死在院子里,因此这里一直没人住,平时也不上锁。有一个僮仆和一个婢女不知道院子里曾经有人缢死的事情,半夜里在这个院子里幽会。他们听到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响,似乎有人走动,怕被发现,伏着身子不敢移动。偷偷从门缝向外看,只见一个缢鬼正在台阶上走动,对着月亮轻轻叹息。两个人吓得双腿颤抖,都瘫在门里不敢出来。门被这两个人堵着,鬼也不敢进去,相持了好长时间。忽然有只狗看见了鬼,狂叫起来,群犬闻声也狂吠起来。人们以为有贼,争相打着灯笼举着棍棒拥进院子。鬼立即隐形而去,僮仆婢女的奸情彻底败露。婢女羞愧得难以自容,等到夜晚也到院子里去上吊。人们发现后,将她救活,可她又偷偷到院子里上吊,这样折腾了两次。后来把婢女交送给她的父母才算了结。因此人们醒悟,并非鬼不敢进屋,而是故意要暴露僮婢二人的奸情,迫使婢女羞愧自缢,这样来给自己找替身。先外祖母说:“这个女人活着时就阴险狡诈,死后还是这样,她沉沦在鬼界是活该。”先太夫人说:“这个婢女如果不做这种事,鬼又怎么能趁机而入呢?所以这事的罪过不能推在鬼的身上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辛彤甫先生官宜阳知县时,有老叟投牒曰:“昨宿东城门外,见缢鬼五六,自门隙而入,恐是求代。乞示谕百姓,仆妾勿凌虐,债负勿逼索,诸事互让勿争斗,庶鬼无所施其技。”先生震怒,笞而逐之。老叟亦不怨悔,至阶下拊膝曰:“惜哉,此五六命不可救矣!”越数日,城内报缢死者四。先生大骇,急呼老叟问之,老叟曰:“连日昏昏,都不记忆,今乃知曾投此牒。岂得罪鬼神,使我受笞耶?”是时此事喧传,家家为备,缢而获解者果二:一妇为姑所虐,姑痛自悔艾;一迫于逋欠,债主立为焚券,皆得不死。乃知数虽前定,苟能尽人力,亦必有一二之挽回。又知人命至重,鬼神虽前知其当死,苟一线可救,亦必转借人力以救之。盖气运所至,如严冬风雪,天地亦不得不然。至披裘御雪,墐户避风,则听诸人事,不禁其自为。
 
献县史某,佚其名,为人不拘小节,而落落有直气,视龌龊者蔑如也。偶从博场归,见村民夫妇子母相抱泣。其邻人曰:“为欠豪家债,鬻妇以偿。夫妇故相得,子又未离乳,当弃之去,故悲耳。”史问:“所欠几何?”曰:“三十金。”“所鬻几何?”曰:“五十金,与人为妾。”问:“可赎乎?”曰:“券甫成,金尚未付,何不可赎!”即出博场所得七十金授之,曰:“三十金偿债,四十金持以谋生,勿再鬻也。”夫妇德史甚,烹鸡留饮。酒酣,夫抱儿出,以目示妇,意令荐枕以报。妇颔之,语稍狎。史正色曰:“史某半世为盗,半世为捕役,杀人曾不眨眼。若危急中污人妇女,则实不能为。”饮啖讫,掉臂径去,不更一言。
 
【翻译】
 
辛彤甫先生任宜阳知县时,有个老人递了一份状子说:“昨天宿在东城门外,看见五六个吊死鬼从门缝进来,恐怕是找替身。请求告示百姓,不要虐待仆妾,不要追逼债务,诸事都互相让着,不要争斗,那么鬼就没办法了。”先生大怒,把老人打了一顿赶走了。老人不怨也不悔,走到阶下,抚着膝盖说:“可惜呵,这五六条命不能救了!”过了几天,报告城里有四个人上吊。先生大惊,急忙找来老人问话,老人说:“连着几天迷迷糊糊的,什么都记不起来了,今天我才知道曾经递过这个状子。莫非是得罪了鬼神,叫我挨打么?”当时这事便传扬开来,于是家家防备,果然有两人上吊而得救:一个妇人被婆婆虐待而上吊,婆婆深为后悔;一个是欠债被迫上吊,债主当即烧了债券,于是两人都没有死。可知命运虽然在事前都已注定了,但如果能尽人力争取,也必然能挽回十分之一二。又可知人命关天,鬼神虽然事前就知道某某该死,但只要有一线希望,也必会转借人力救助。气数到了,就像严冬刮风下雪一样,大地也不得不是一派酷寒景象。至于穿着皮袄,或者堵了门缝避风雪,就由人想办法,老天并不禁止。
 
献县的史某,不知叫什么名字,他为人不拘小节,而且豁达正直,对卑鄙肮脏的事情不屑一顾。有一次他从赌场回来,看见一家村民夫妻孩子相抱着哭泣。村民的邻居说:“因为他欠了富人的债,卖了妻子偿还。他们夫妻平时相处恩爱,孩子又没有断奶,就这么扔下走了,所以很伤心。”史某问:“欠了多少债?”邻居说:“三十两银子。”史某又问:“卖了多少钱?”邻居说:“五十两银子,卖给人做妾。”史某问:“可以赎回么?”邻居说:“卖身契刚写好,钱还未付,怎么不能赎?”史某当即拿出刚从赌场赢的七十两银子交给村民,说:“三十两还债,四十两用来过日子,不要再卖老婆了。”村民夫妇感激不尽,杀鸡留他喝酒。酒至三巡,村民抱了孩子出去,并向妻子使眼色,意思是让她陪史某睡觉作为报答。妻子点头,之后说的话就有点儿挑逗的味道了。史某严肃地说:“史某当了半辈子强盗,半辈子捕吏,也曾经杀人不眨眼。要说趁人之危,奸污人家妇女,我史某实在不会这么做。”吃喝完毕,甩开胳膊掉头走了,没有再说一句话。
 
【原文】
 
半月后,所居村夜火。时秋获方毕,家家屋上屋下,柴草皆满,茅檐秫篱,斯须四面皆烈焰。度不能出,与妻子瞑坐待死。恍惚闻屋上遥呼曰:“东岳有急牒,史某一家并除名。”剨然有声,后壁半圮。乃左挈妻,右抱子,一跃而出,若有翼之者。火熄后,计一村之中,爇死者九。邻里皆合掌曰:“昨尚窃笑汝痴,不意七十金乃赎三命。”余谓此事见佑于司命,捐金之功十之四,拒色之功十之六。
 
姚安公官刑部日,德胜门外有七人同行劫,就捕者五矣,惟王五、金大牙二人未获。王五逃至漷县,路阻深沟,惟小桥可通一人。有健牛怒目当道卧,近辄奋触,退觅别途,乃猝与逻者遇。金大牙逃至清河桥北,有牧童驱二牛挤仆泥中,怒而角斗。清河去京近,有识之者,告里胥,缚送官。二人皆回民,皆业屠牛,而皆以牛败。岂非宰割惨酷,虽畜兽亦含怨毒,厉气所凭,借其同类以报哉?不然,遇牛触仆,犹事理之常;无故而当桥,谁使之也?
 
宋蒙泉言:孙峨山先生,尝卧病高邮舟中。忽似散步到岸上,意殊爽适。俄有人导之行,恍惚忘所以,亦不问。随去至一家,门径甚华洁。渐入内室,见少妇方坐蓐。欲退避,其人背后拊一掌,已昏然无知。久而渐醒,则形已缩小,绷置锦襁中。知为转生,已无可奈何。欲有言,则觉寒气自 门入,辄噤不能出。环视室中,几榻器玩及对联书画,皆了了。至三日,婢抱之浴,失手坠地,复昏然无知,醒则仍卧舟中。
 
【翻译】
 
半月之后,史某的村子夜里失火。当时刚刚秋收完,家家屋前屋后都堆满了柴草,茅草的屋檐,高粱秆的篱笆,转眼间四面都是烈火。史某估摸出不了屋了,只有与妻子儿女闭上眼睛坐着等死。恍惚间听见屋上远远地呼喊:“东岳神有火急文书到,史某一家除名免死。”接着一声轰响,后墙倒塌了一半。史某左手拉着妻子,右手抱着儿子,一跃而出,好像有人在身后推了他一把。火灭后统计,全村共烧死九人。邻里都合掌祝福他说:“昨天还笑你傻,不想七十两银子买了三条人命。”我认为史某得到司命神的保佑,其中赠金之功占十分之四,拒绝女色之功占了十分之六。
 
姚安公在刑部做官时,德胜门外有七个人合伙抢劫,捉到了五个,只有王五、金大牙两人跑了。王五逃到漷县,面前一条深沟阻挡,沟上有座小桥,只能走一个人。有一头健壮的牛怒瞪着眼当道而卧,靠近它就奋力顶撞,只好退回寻找别的道路,却突然撞上了巡逻的人。金大牙逃到清河桥北,有牧童赶着两头牛过来,把他挤倒在泥里,金大牙发火和牧童打了起来。清河离京城近,被人认出,告诉了里长,里长把他捆绑起来送官。王五、金大牙二人都是回民,都以宰牛为业,都因为牛而败露。莫非牛遭到残酷屠宰,即使是兽类也怀着怨恨,凭着恶毒之气,借助同类来报复么?要不然,碰到牛顶撞扑倒,这是常事;而牛无缘无故挡在桥上,是谁指使它这样的呢?
 
宋蒙泉说:孙峨山先生,有一次旅行到高邮时,在船上卧病不起。忽然觉得就像散步上了岸一样,觉得轻松爽适。不一会儿有人领他向前走,他恍恍惚惚忘记了为什么要向前走,也没有问。接着来到一户人家,门庭豪华,院落清洁。渐渐走进内室,见一个少妇正在分娩。他想退避,被领他来的人从背后拍了一掌,就昏迷不省人事了。等过了好久他慢慢醒过来的时候,发现自己身形已经缩小,被裹在锦绣的襁褓里。心里明白这是已经转生,也无可奈何。他想说话,觉得一股寒气从囟门灌进,就说不出来了。环视室中,室中的几案床榻器物摆设和对联书画,都看得十分清楚。到了第三天,婢女抱着他洗澡,失手掉在地上,他就又失去了知觉,醒来的时候,发现仍旧在船上。
 
【原文】
 
家人云,气绝已三日,以四肢柔软,心膈尚温,不敢殓耳。先生急取片纸,疏所见闻,遣使由某路送至某门中,告以勿过挞婢。乃徐为家人备言。是日疾即愈,径往是家,见婢媪皆如旧识。主人老无子,相对惋叹,称异而已。
 
近梦通政鉴溪亦有是事,亦记其道路门户。访之,果是日生儿即死。顷在直庐,图阁学时泉言其状甚悉,大抵与峨山先生所言相类。惟峨山先生记往不记返;鉴溪则往返俱分明,且途中遇其先亡夫人,到家入室时见夫人与女共坐,为小异耳。
 
案,轮回之说,儒者所辟。而实则往往有之,前因后果,理自不诬。惟二公暂入轮回,旋归本体,无故现此泡影,则不可以理推。“六合之外,圣人存而不论”,阙所疑可矣。
 
再从伯灿臣公言:曩有县令,遇杀人狱不能决,蔓延日众。乃祈梦城隍祠。梦神引一鬼,首戴磁盎,盎中种竹十馀竿,青翠可爱。觉而检案中有姓祝者,祝、竹音同,意必是也。穷治无迹。又检案中有名节者,私念曰:“竹有节,必是也。”穷治亦无迹。然二人者九死一生矣。计无复之,乃以疑狱上,请别缉杀人者,卒亦不得。夫疑狱,虚心研鞫,或可得真情。祷神祈梦之说,不过慑伏愚民,绐之吐实耳。
 
【翻译】
 
家人说,他已经气绝三天,只是因为四肢柔软,心窝还温热,才没敢入殓。孙峨山先生急忙要了一张纸,写出自己的见闻,派人沿他所走的路线去找那户他曾经转生的人家,告诉主人不要过分责打婢女。然后,才慢慢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告诉家人。当天他的病就彻底好了,于是亲自前往他曾经转生的人家,见到婢女老妇等人,仿佛都相识。这家主人年老无子,与孙峨山先生相对惋惜叹息,都说太奇怪了,也就算了。
 
近些年,通政梦鉴溪也遇到类似的事情,也记得走过的路和转生那家的门户。事后前去访问,果然这一家生的儿子当天就死了。不久前在值班的地方,内阁学士图时泉讲得很详细,大抵与峨山先生经历的相类似。唯一不同的一点是峨山先生记得前往转生的情景,不记得返回时的情况;梦鉴溪则来去都记得很清楚,而且途中还遇见了他先前已经去世的夫人,到家进房间时见到夫人与女儿一起坐着。
 
按,我认为,佛家关于轮回转生的学说,是儒家一直排斥批判的。但实际上往往有转生的事,前因后果,按道理说没有错。只是峨山、鉴溪两位先生,短时间进入轮回,随即又返归本体,无缘无故地现出了这么个轮回转生的泡影,按佛家通常的轮回之说就解释不通了。“对于天地上下四方之外的疑问,圣人存而不论”,那么,这个问题就存疑吧。
 
远房伯父灿臣公说:从前有个县令,遇到一个杀人案件不能判决,拖延下来,牵连的人越来越多。于是他到城隍庙向神求祷梦示。他梦见神带来一个鬼,鬼头上顶着个小口大肚的磁盎,盎里种着十几根竹子,青翠可爱。醒后他查到案子里有姓祝的人,心想,祝、竹同音,凶手必定是他。但用尽酷刑审讯,也没审出证据来。又查到案子里有个人名“节”,他暗想:“竹有节,凶手必定是他。”于是又用尽酷刑,也没有找到线索。而这两个人都被审得九死一生了。实在没有办法再按这种线索查下去,还是作为疑案上报,请求另外追捕杀人凶手,最终也没有捉到。疑难案子,如果虚心研究审讯,也许能得到真情。请神梦示的说法,不过是吓唬愚民,哄骗他们吐露实情而已。
 
【原文】
 
若以梦寐之恍惚,加以射覆之揣测,据为信谳,鲜不谬矣。古来祈梦断狱之事,余谓皆事后之附会也。
 
雍正壬子六月,夜大雷雨,献县城西有村民为雷击。县令明公晟往验,饬棺殓矣。越半月馀,忽拘一人讯之曰:“尔买火药何为?”曰:“以取鸟。”诘曰:“以铳击雀,少不过数钱,多至两许,足一日用矣。尔买二三十斤何也?”曰:“备多日之用。”又诘曰:“尔买药未满一月,计所用不过一二斤,其馀今贮何处?”其人词穷。刑鞫之,果得因奸谋杀状,与妇并伏法。或问:“何以知为此人?”曰:“火药非数十斤不能伪为雷。合药必以硫黄。今方盛夏,非年节放爆竹时,买硫黄者可数。吾阴使人至市,察买硫黄者谁多。皆曰某匠。又阴察某匠卖药于何人。皆曰某人。是以知之。”又问:“何以知雷为伪作?”曰:“雷击人,自上而下,不裂地。其或毁屋,亦自上而下。今苫草屋梁皆飞起,土炕之面亦揭去,知火从下起矣。又此地去城五六里,雷电相同,是夜雷电虽迅烈,然皆盘绕云中,无下击之状。是以知之。尔时其妇先归宁,难以研问,故必先得是人,而后妇可鞫。”此令可谓明察矣。
 
戈太仆仙舟言:乾隆戊辰,河间西门外桥上,雷震一人死,端跪不仆;手擎一纸裹,雷火弗爇。验之皆砒霜,莫明其故。俄其妻闻信至,见之不哭,曰:“早知有此,恨其晚矣!是尝诟谇老母,昨忽萌恶念,欲市砒霜毒母死。吾泣谏一夜,不从也。”
 
再从兄旭升言:村南旧有狐女,多媚少年,所谓二姑娘者是也。族人某,意拟生致之,未言也。一日,于废圃见美女,疑其即是。戏歌艳曲,欣然流盼。折草花掷其前,方欲俯拾,忽却立数步外,曰:“君有恶念。”逾破垣竟去。
 
【翻译】
 
若将梦中恍惚的情景,加以射覆式的猜测,作为定案的依据,就没有不错的。自古以来求梦断案的事,我认为都是事后的牵强附会。
 
雍正壬子年六月,一天夜里下大雷雨,献县城西有个村民被雷击死。县令明晟公去查看了现场,命令把尸体装进棺材埋葬。半个多月后,县令忽然抓了一个人,问:“你买火药是想干什么?”这人说:“打鸟。”县令反驳道:“用枪打鸟,火药少不过用几钱,至多也不过一两多就足够用一天,你买二三十斤干什么?”这人说:“准备用许多天。”县令说:“你买药不到一月,算算用过的不过一二斤,其馀的都放在哪里?”这人答不上来了。拷打审问,果然审出了因奸谋杀的情状,于是和姘妇一起伏法。有人问:“怎么知道凶手是他?”县令说:“不用几十斤火药伪装不成雷击现场。配药必用硫黄。如今正是盛夏,不是年节放爆竹之时,没几个人买硫黄。我暗中派人到市场,查问谁买得最多。回答说是某匠人。又暗查某匠人把药卖给了什么人,都说是某人,所以知道凶手就是他。”又问:“怎么知道雷击是假装出来的?”县令说:“雷击人,从上而下,不会炸裂地面。也许有毁坏房屋的,也从上而下。现在茅草顶屋梁都飞了起来,土炕的炕面也揭了去,知道火是从下面起来的。另外,这儿离城五六里,雷电应该一样,那天夜里雷电虽然又快又厉害,但都在云层中盘绕,没有下击的样子。因此知道是伪造了现场。那时,死者的妻子已先回娘家,难以审问,所以一定要先捉到这个人,然后才能审讯那个女人。”这个县令可谓明察秋毫。
 
太仆寺卿戈仙舟说:乾隆戊辰年,河间西门外桥上,雷电击死了一个人,这人死后还端端正正跪着不倒;手里还举着个纸包,没有被雷火烧着。查看纸包,包的是砒霜,没人知道是什么缘故。不一会儿他的妻子听到消息来了,见了死者并不哭,说:“早知道有今天,只恨他死得晚了!他曾经辱骂老母,昨天忽然萌生恶念,要想买砒霜毒死母亲。我哭着劝谏了一夜,他也不肯听从。”
 
远房堂兄旭升说:村南过去有个狐女,媚惑了不少年轻人,人们所说的“二姑娘”,就是这个狐女。族里有个年轻人,立意要活捉狐女,但对谁都没有说。有一天,他在一个废弃的菜园子里见到一个美女,怀疑就是狐女二姑娘。就嘻皮笑脸对她唱起调情的歌曲,美女高高兴兴地用眼神来回应。他采了野花扔到她的面前,美女正要俯身去捡花草,忽然退后几步,说:“你有恶念。”随即就越过破墙走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后有二生读书东岳庙僧房,一居南室,与之昵;一居北室,无睹也。南室生尝怪其晏至,戏之曰:“左挹浮邱袖,右拍洪崖肩耶?”狐女曰:“君不以异类见薄,故为悦己者容。北室生心如木石,吾安敢近?”南室生曰:“何不登墙一窥?未必即三年不许。如使改节,亦免作程伊川面向人。”狐女曰:“磁石惟可引针,如气类不同,即引之不动。无多事,徒取辱也。”
 
时同侍姚安公侧,姚安公曰:“向亦闻此,其事在顺治末年。居北室者,似是族祖雷阳公。雷阳一老副榜,八比以外无寸长,只心地朴诚,即狐不敢近。知为妖魅所惑者,皆邪念先萌耳。”
 
先太夫人外家曹氏,有媪能视鬼。外祖母归宁时,与论冥事。媪曰:“昨于某家见一鬼,可谓痴绝。然情状可怜,亦使人心脾凄动。鬼名某,住某村,家亦小康,死时年二十七八。初死百日后,妇邀我相伴。见其恒坐院中丁香树下,或闻妇哭声,或闻儿啼声,或闻兄嫂与妇诟谇声,虽阳气逼烁,不能近,然必侧耳窗外窃听,凄惨之色可掬。后见媒妁至妇房,愕然惊起,张手左右顾。后闻议不成,稍有喜色。既而媒妁再至,来往兄嫂与妇处,则奔走随之,皇皇如有失。送聘之日,坐树下,目直视妇房,泪涔涔如雨。自是妇每出入,辄随其后,眷恋之意更笃。嫁前一夕,妇整束奁具,复徘徊檐外,或倚柱泣,或俯首如有思;稍闻房内嗽声,辄从隙私窥,营营者彻夜。吾太息曰:‘痴鬼何必如是!’若弗闻也。娶者入,秉火前行。避立墙隅,仍翘首望妇。吾偕妇出,回顾,见其远远随至娶者家,为门尉所阻。稽颡哀乞,乃得入。入则匿墙隅,望妇行礼,凝立如醉状。妇入房,稍稍近窗,其状一如整束奁具时。至灭烛就寝,尚不去,为中霤神所驱,乃狼狈出。时吾以妇嘱归视儿,亦随之返。见其直入妇室,凡妇所坐处眠处,一一视到。俄闻儿索母啼,趋出,环绕儿四周,以两手相搓,作无可奈何状。俄嫂出,挞儿一掌。便顿足拊心,遥作切齿状。吾视之不忍,乃径归,不知其后何如也。后吾私为妇述,妇啮齿自悔。里有少寡议嫁者,闻是事,以死自誓曰:‘吾不忍使亡者作是状。’”
 
【翻译】
 
后来,有两个书生在东岳庙僧房里读书,一个住在南屋,跟狐女亲亲热热;另一个住在北屋,就像没看见狐女。南屋的书生曾经责怪狐女来晚了,怀疑她是从北屋来,开玩笑地说:“你这是左手拉住仙人浮邱的袖子,右手又拍着仙人洪崖的肩膀,同时还和另一个人相好吗?”狐女说:“你不因为我是异类而轻视我,所以我要为悦己者容。至于北屋的书生,心如木石,我哪敢靠近呢?”南屋书生说:“你何不勾引勾引他?他未必就能做到三年不动心。若能让他动了心,也就免得他在人前摆出程伊川一样的道学家面孔了。”狐女说:“磁石只能吸引铁针,如果气质品类不同,就吸引不动。别多事了,免得自讨羞辱。”
 
当时我和堂兄旭升一起在先父姚安公身旁,姚安公说:“以前我也听人讲过这件事,事情发生在顺治末年。居住北屋的书生,好像就是族祖雷阳公。雷阳公一个老贡生,除了八股文以外没有任何别的本事,只是他心地朴实诚挚,就是狐妖也不敢靠近。由此可知,凡是被妖魅蛊惑的人,都是因为自己先萌生了邪念。”
 
先太夫人的娘家姓曹,曹家有个老妈子说她能看见鬼。外祖母回娘家时,和她说起阴府的事。老妈子说:“前些天在某某家见到一个鬼,可真是痴到极点。但是那情状可怜,也叫人内心凄然神伤。鬼名叫某某,住在某村,家道也算小康,死的时候有二十七八岁。刚死百天后,他妻子请我去做伴。我看见他常坐在院里丁香树下,有时听见妻子的哭声,有时听见儿子的哭声,有时听见兄嫂和妻子的吵骂声,虽然他怕阳气烘逼而不能靠近,但一定守在窗外侧耳细听,满脸露出凄楚的表情。后来看见媒人进了妻子的房间,他愕然惊起,张着两手东张西望。后来听说没有谈成,脸上稍稍有高兴的样子。过后媒人又来了,来往于兄嫂和妻子之间,他则奔走着跟随在后面,惶惶然若有所失。送聘礼那天,他坐在树下,眼睛直盯着妻子的房门,泪落如雨。此后每当妻子进进出出,他就跟随在后面,眷恋的情意更加浓烈。婚礼前一晚,妻子在收拾嫁妆,他又在院子里徘徊,有时倚着柱子哭泣,有时低着头若有所思;听到屋里有一点儿咳嗽声,他就从窗缝往里看,就这么折腾了一夜。我长叹道:‘痴鬼何必这样!’他好像没有听见。第二天,男方进来迎娶,拿着烛火往前走。他躲在墙角站着,仍然翘首望着妻子。我陪同他妻子出来,回过头去,看见他远远地随着来到男方家,被门神挡住了。他叩头哀求,才能跟着进来。进了屋就躲在墙角,看着妻子举行婚礼,呆呆站着像是喝醉了酒。妻子进了洞房,他稍稍靠近窗户,那情状和头天晚上妻子在屋里收拾妆具时一样。一直到洞房里吹灯就寝,他还不离开,结果被宅神驱赶,才狼狈地出来了。当时他妻子嘱托我回去看看孩子,他也随着我回来了。只见他直接进到妻子的屋里,凡是妻子坐过、睡过的地方,他都一一看过。随即听到孩子哭着找妈妈,他跑出去,在孩子的周围打转,两只手搓来搓去,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。不一会儿,他嫂子出来,打了孩子一巴掌。他在远处跺着脚捂着胸,做出咬牙切齿的样子来。我看不下去,便回去了,不知后来怎样了。后来我偷偷地告诉他的妻子,她痛苦地咬着牙,后悔了。村里年轻的寡妇原本有商量着再嫁人的,听了这件事,赌咒发誓道:‘我不忍心让死去的人做出这种样子。’”
 
【原文】
 
嗟乎!君子义不负人,不以生死有异也;小人无往不负人,亦不以生死有异也。常人之情,则人在而情在,人亡而情亡耳。苟一念死者之情状,未尝不戚然感也。儒者见谄渎之求福,妖妄之滋惑,遂龂龂持无鬼之论,失先王神道设教之深心,徒使愚夫愚妇,悍然一无所顾忌。尚不如此里妪之言,为动人生死之感也。
 
王兰泉少司寇言:胡中丞文伯之弟妇,死一日复苏,与家人皆不相识,亦不容其夫近前。细询其故,则陈氏女之魂,借尸回生。问所居,相去仅数十里。呼其亲属至,皆历历相认。女不肯留胡氏。胡氏持镜使自照,见形容皆非,乃无奈而与胡为夫妇。
 
【翻译】
 
呜呼!君子仗义不背负人,不会因为生死有什么区别;小人没有不辜负于人的,也不因为活着或死去而有所不同。一般人的情分,是人在情分也在,人死情分也就不存在了。但是一想起那个死者的情状,未尝不感到心酸。有些人轻慢圣贤的教诲却谄媚烦扰神灵求福,还制造了怪异荒诞的说法,儒者见到这种现象就振振有词地坚持无鬼论,忽视了上古贤明君王以神道设置道德教化的深切用心,这样做只会使愚夫愚妇们无所顾忌地我行我素。还不如这位老妈子说的事,能够触动人们对活着与死去之后情景的感念。
 
刑部侍郎王兰泉说:巡抚胡文伯的弟媳,死了一天又苏醒过来,但家里人她都不认识了,也不让丈夫亲近。细问才知是陈家的女儿借尸还魂。问她的住处,离这儿仅十几里地。找来她的亲戚,她都能一一相认。她不肯留在胡家。胡家的人拿镜子给她照,她见相貌完全变了,只好无可奈何做了胡家的老婆。
 
【原文】
 
此与《明史·五行志》司牡丹事相同。当时官为断案,从形不从魂。盖形为有据,魂则无凭。使从魂之所归,必有诡托售奸者,故防其渐焉。
 
有山西商,居京师信成客寓,衣服仆马皆华丽,云且援例报捐。一日,有贫叟来访,仆辈不为通。自候于门,乃得见。神意索漠,一茶后,别无寒温。叟徐露求助意,咈然曰:“此时捐项且不足,岂复有馀力及君!”叟不平,因对众具道西商昔穷困,待叟举火者十馀年;复助百金使商贩,渐为富人。今罢官流落,闻其来,喜若更生。亦无奢望,或得曩所助之数,稍偿负累,归骨乡井足矣。语讫絮泣,西商亦似不闻。
 
忽同舍一江西人,自称姓杨,揖西商而问曰:“此叟所言信否?”西商面 曰:“是固有之,但力不能报为恨耳。”杨曰:“君且为官,不忧无借处。倘有人肯借君百金,一年内乃偿,不取分毫利,君肯举以报彼否?”西商强应曰:“甚愿。”杨曰:“君但书券,百金在我。”西商迫于公论,不得已书券。杨收券,开敝箧,出百金付西商。西商怏怏持付叟。杨更治具,留叟及西商饮。叟欢甚,西商草草终觞而已。叟谢去,杨数日亦移寓去,从此遂不相闻。
 
后西商检箧中少百金,锁封识皆如故,无可致诘。又失一狐皮半臂,而箧中得质票一纸,题钱二千,约符杨置酒所用之数。
 
【翻译】
 
这事和《明史·五行志》中记载的司牡丹一事相同。当时官府宣判,依从相貌而不依从所凭借的灵魂。因为相貌是实在的,灵魂却是虚无的。假如依照灵魂来断定归属,必然有假托的人借机实施奸计,所以要防范后来有人使坏。
 
有个山西商人,居住在京城的信成客店里,衣服仆从和车马都很华贵,说是准备按惯例申报买个官位。有一天,有个贫穷的老人来寻访,仆人们不替他通报。老人自己在门口等着,才见到山西商人。山西商人表情冷漠,送上一杯茶之后,连一句寒暄的话都没有。老人渐渐表露了请求帮助的意思,山西商人就不高兴地说:“我这时捐官的钱还不够,哪里再有馀力顾及到你呢!”老人意下不平,就对着众人一一讲述山西商人过去穷困时,十多年一直依赖老人才活下来;老人又曾资助百两银子,让他经商贩卖,他渐渐成为富人。现今自己罢了官,漂泊不定,听说他到来,心里很高兴,以为有了救星了。也没有什么奢望,只是想得到过去帮助他的那些钱,稍稍还掉一点儿债务,这把老骨头能返回家乡就足够了。说完抽抽搭搭哭了起来,但山西商人好像不曾听见。
 
同屋有一个江西人,自称姓杨,忽然向山西商人作揖问道:“这个老人所说的是真的吗?”山西商人红着脸说:“这事是有的,但遗憾实在不能报答。”杨某说:“您马上要做官了,不愁借不到钱。倘若有人肯借给您百两银子,一年内偿还,不取一分一毫的利息,您肯拿来报答老人吗?”山西商人勉强答应说:“愿意。”杨某说:“您只要写个借据,一百两银子我借给您。”山西商人受到公众议论的压力,不得已写了借据。杨某收了借据,打开一个破旧的箱子,从中拿出一百两银子付给山西商人。山西商人不情不愿地接过银子,交给老人。杨某又置办了酒席,留老人和山西商人喝酒。老人很高兴,山西商人敷衍着陪到散席。老人谢过就走了,杨某几天后也搬往别处,从此就不通音信了。
 
后来山西商人检点箱子,发现少了一百两银子,但箱子上的扣锁封皮标识都像原样,无处可以查问。又少了一件狐皮背心,而在箱子里找到一张当票,写着钱二千,大约与杨某办备酒席的钱相当。
 
【原文】
 
乃知杨本术士,姑以戏之。同舍皆窃称快。西商惭沮,亦移去,莫知所往。
 
蒋编修菱溪,赤崖先生子也。喜吟咏,尝作七夕诗曰:“一霎人间箫鼓收,羊灯无焰三更碧。”又作中元诗曰:“两岸红沙多旋舞,惊风不定到三更。”赤崖先生见之,愀然曰:“何忽作鬼语?”果不久下世。故刘文定公作其遗稿序曰:“就河鼓以陈词,三更焰碧;会盂兰而说法,两岸沙红。诗谶先成,以君才过终军之岁;诔词安属,顾我适当骑省之年。”
 
农夫陈四,夏夜在团焦守瓜田。遥见老柳树下,隐隐有数人影,疑盗瓜者,假寐听之。中一人曰:“不知陈四已睡未?”又一人曰:“陈四不过数日,即来从我辈游,何畏之有?昨上直土神祠,见城隍牒矣。”又一人曰:“君不知耶?陈四延寿矣。”众问:“何故?”曰:“某家失钱二千文,其婢鞭箠数百未承。婢之父亦愤曰:‘生女如是,不如无。倘果盗,吾必缢杀之。’婢曰:“是不承死,承亦死也。’呼天泣。陈四之母怜之,阴典衣得钱二千,捧还主人曰:‘老妇昏愦,一时见利取此钱,意谓主人积钱多,未必遽算出。不料累此婢,心实惶愧。钱尚未用,谨冒死自首,免结来世冤。老妇亦无颜居此,请从此辞。’婢因得免。土神嘉其不辞自污以救人,达城隍,城隍达东岳。东岳检籍,此妇当老而丧子,冻饿死。以是功德,判陈四借来生之寿于今生,俾养其母。尔昨下直,未知也。”陈四方窃愤母以盗钱见逐,至是乃释然。后九年母死,葬事毕,无疾而逝。
 
【翻译】
 
山西商人这才知道杨某本来是一个术士,这是跟他开了个玩笑。同住的人都暗暗称快。山西商人又惭愧又沮丧,也搬走了,不知道去了哪里。
 
编修蒋菱溪,是赤崖先生的儿子。喜欢吟诗,曾经作过一首七夕诗:“一霎人间箫鼓收,羊灯无焰三更碧。”又作中元节诗:“两岸红沙多旋舞,惊风不定到三更。”赤崖先生见了,脸色一下子变了,说:“怎么忽然说起鬼话来?”果然不久蒋菱溪就去世了。所以刘文定公在他的遗稿序中说:“借着牵牛星来陈述辞赋,三更天发出青绿颜色的火焰;遇到盂兰盆节而演说佛法,两岸边有着凶星当值的沙红舞。诗中已出现征兆,而您才超过终军的年岁;悼念的文字嘱托谁来写?看来就是相当于潘岳寓直散骑之省时年龄的三十多岁的我了。”
 
农夫陈四,夏夜在草棚里守瓜田。远远望见柳树下,隐隐约约有几个人影,他疑心是偷瓜的,就假装睡觉听着。其中一个人说:“不知陈四睡了没有?”另一个人说:“用不了几天,陈四就和我们在一起了,怕他什么?昨天我去土神祠值班,看见城隍的公文了。”又一个人说:“你不知道么?陈四延寿了。”大家问:“怎么回事?”这人说:“有人家丢了二千文钱,他家的婢女挨了几百鞭子也不承认是她偷的。婢女的父亲很生气,说:‘生了这样的女儿,不如没有。如果是她偷的,非勒死她不可。’婢女说:‘我承认也是死,不承认也是死。’呼天抢地大哭。陈四的母亲同情她,悄悄地把衣服当了两千文钱,捧着还给主人说:‘我这个老婆子糊涂,一时见利偷了这些钱,以为主人钱多,未必能马上发觉。不料牵连了这个婢女,心中实在惶恐。钱还没有花,我冒死自首,以免结下来生的冤恨。我也没脸住在这儿了,从此请求离开。’婢女因此得救。土神称赞她不惜坏了自己的名声而救人,将此事报告给城隍,城隍报告了东岳神。东岳神查阅名册,发现这个老妇本该晚年丧子,冻饿而死。因为有这个功德,判决借陈四来生的寿命,让他在今生赡养母亲。你昨天值完班走了,不知道这个变化。”陈四本来心里正因为母亲偷钱被赶走愤恨不已,听到这番议论才明白是怎么回事。后来过了九年,母亲去世,料理完母亲的丧事结束后,陈四没得什么病,也去世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外舅马公周箓言:东光南乡有廖氏募建义冢,村民相助成其事,越三十馀年矣。雍正初,东光大疫。廖氏梦百馀人立门外,一人前致词曰:“疫鬼且至,从君乞焚纸旗十馀,银箔糊木刀百馀。我等将与疫鬼战,以报一村之惠。”廖故好事,姑制而焚之。数日后,夜闻四野喧呼格斗声,达旦乃止。阖村果无一人染疫者。
 
沙河桥张某商贩京师,娶一妇归,举止有大家风。张故有千金产,经理亦甚有次第。一日,有尊官骑从甚盛,张杏黄盖,坐八人肩舆,至其门前问曰:“此是张某家否?”邻里应曰:“是。”尊官指挥左右曰:“张某无罪,可缚其妇来。”应声反接是妇出。张某见势焰赫奕,亦莫敢支吾。尊官命褫妇衣,决臀三十,昂然竟行。村人随观之,至林木荫映处,转瞬不见,惟旋风滚滚,向西南去。方妇受杖时,惟叩首称死罪。后人问其故,妇泣曰:“吾本侍郎某公妾,公在日,意图固宠,曾誓以不再嫁。今精魂昼见,无可复言也。”
 
王秃子幼失父母,迷其本姓。育于姑家,冒姓王。凶狡无赖,所至童稚皆走匿,鸡犬亦为不宁。一日,与其徒自高川醉归,夜经南横子丛冢间,为群鬼所遮。其徒股栗伏地,秃子独奋力与斗,一鬼叱曰:“秃子不孝,吾尔父也,敢肆殴!”秃子固未识父,方疑惑间,又一鬼叱曰:“吾亦尔父也,敢不拜!”群鬼又齐呼曰:“王秃子不祭尔母,致饥饿流落于此,为吾众人妻。吾等皆尔父也。”秃子愤怒,挥拳旋舞,所击如中空囊。跳踉至鸡鸣,无气以动,乃自仆丛莽间。群鬼皆嬉笑曰:“王秃子英雄尽矣,今日乃为乡党吐气。如不知悔,他日仍于此待尔。”秃子力已竭,竟不敢再语。天晓鬼散,其徒乃掖以归。自是豪气消沮,一夜携妻子遁去,莫知所终。此事琐屑不足道,然足见悍戾者必遇其敌,人所不能制者,鬼亦忌而共制之。
 
【翻译】
 
岳父马周箓公说:东光县南乡有个姓廖的,募捐建造埋葬无主尸骨的义冢,村民一起帮忙完成这件事,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。雍正初年,东光瘟疫流行。廖某梦见有一百多个人站立在门外,其中一个上前说:“疫鬼将要来了,恳求您焚烧十多面纸旗、一百多把用银箔纸糊的木刀,我们将同疫鬼战斗,以报答全村人的恩惠。”廖某本来是一个好事的人,就按照嘱托制作了纸旗木刀焚烧。几天之后,夜里听到四周旷野里嘈杂的呼叫和格斗的声音,直到清晨才停止。全村果然没有一个人染上瘟疫的。
 
沙河桥张某在京城里经商,娶了一个妇人回来,这个女子一举一动都有名门大族人家的风度。张某本来有千两银子的产业,经营得也很有章法。一天,有一个尊贵的官员带着众多随从,张着杏黄色的伞盖,坐着八抬大轿,到了张某的门前,问道:“这是张家吗?”邻里回答说:“是。”大官指挥左右的人说:“张某没有罪,把他的妻子绑来。”随从应声进门把张某妻子反绑出来。张某见到那么显赫的声势,也不敢随便多说话。大官命令扒了女人的衣服,打了三十下屁股,昂昂然径自走了。村里的人跟随在后面观看,到了有林木遮蔽的地方,一转眼间,这群人就不见了,只有旋风滚滚向西南方向刮去。女人受责打时,只是叩头口称死罪。后来人们问其中的缘故,女人哭着说:“我本来是某侍郎的妾,他在世的时候,为了一直让他宠着,我曾经发誓不改嫁。现在他的魂魄在白天显现,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。”
 
王秃子的父母早早去世,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姓什么。他从小被养在姑家,就跟着姑家姓王。他凶狡无赖,走到哪里,哪里的孩子们就都跑着躲了起来,连鸡犬也不得安宁。一天,他和一帮人从高川喝醉了酒回来,夜里经过南横子坟地,被一群鬼拦住了。同伙们都吓得腿软趴在地上,王秃子一人奋力与鬼撕打,一个鬼叱道:“秃子不孝,我是你父亲,你敢乱打!”王秃子当然不认识父亲,正在疑惑间,又一个鬼叱道:“我也是你父亲,敢不下拜!”群鬼又一齐呼道:“王秃子不祭祀你的母亲,以致她饥饿流落到这儿,成了我们大伙儿的妻子。我们都是你父亲。”王秃子恼怒极了,挥拳转着圈儿打了起来,明明打中了鬼却像打在空布袋子上。他跳来跳去地打到鸡叫,使尽了力气,瘫倒在乱草丛里。群鬼都嬉笑道:“王秃子这回英雄到头了,今天才为乡亲们出了口气。如果不知悔改,以后还在这儿等你。”王秃子的力气已经用完了,不敢再说什么。天亮后鬼散去,同伙把他架了回来。从此他豪气全消,一天夜里竟带着妻儿悄悄地走了,不知到了什么地方。这事琐碎得不值一提,但足以说明,那些凶悍的人,肯定会碰到对头,人不能治他,鬼神也会忌恨他而一起制服他。
 
【原文】
 
戊子夏,京师传言,有飞虫夜伤人。然实无受虫伤者,亦未见虫,徒以图相示而已。其状似蚕蛾而大,有钳距,好事者或指为射工。按,短蜮含沙射影,不云飞而螫人,其说尤谬。余至西域,乃知所画,即辟展之巴蜡虫。此虫秉炎炽之气而生,见人飞逐。以水噀之,则软而伏。或噀不及,为所中,急嚼茜草根敷疮则瘥,否则毒气贯心死。乌鲁木齐多茜草,山南辟展诸屯,每以官牒取移,为刈获者备此虫云。
 
乌鲁木齐虎峰书院,旧有遣犯妇缢窗棂上。山长前巴县令陈执礼,一夜,明烛观书,闻窗内承尘上窸窣有声。仰视,见女子两纤足,自纸罅徐徐垂下,渐露膝,渐露股。陈先知是事,厉声曰:“尔自以奸败,愤恚死,将祸我耶?我非尔仇,将魅我耶?我一生不入花柳丛,尔亦不能惑。尔敢下,我且以夏楚扑尔。”乃徐徐敛足上,微闻叹息声。俄从纸罅露面下窥,甚姣好。陈仰面唾曰:“死尚无耻耶?”遂退入。陈灭烛就寝,袖刃以待其来,竟不下。次日,仙游陈题桥访之,话及是事,承尘上有声如裂帛,后不再见。然其仆寝于外室,夜恒呓语,久而渐病瘵。垂死时,陈以其相从两万里外,哭甚悲。仆挥手曰:“有好妇,尝私就我。今招我为婿,此去殊乐,勿悲也。”陈顿足曰:“吾自恃胆力,不移居,祸及汝矣。甚哉,客气之害事也!”后同年六安杨君逢源,代掌书院,避居他室,曰:“孟子有言:‘不立乎岩墙之下。’”
 
【翻译】
 
乾隆戊子年夏天,京城里传说,有一种飞虫夜间伤人。然而实际上并没有受到虫伤的人,也没有人见到过伤人的虫,人们只是相互传看画出的虫的图样而已。虫的形状与蚕蛾相似,比蚕蛾大,有带倒刺的钩钳,好事者有人指称为射工。按,常说的射工即短狐,传说能含沙射人影,但是并没说它能飞能刺人,说是射工大错特错。我到西域后,才知道京城所画的飞虫,就是辟展一带的巴蜡虫。巴蜡虫秉受炎热之气生长出来,见人就会飞着追逐。用水去喷巴蜡虫,巴蜡虫就软软地趴下了。如果来不及喷水,被巴蜡虫所伤,可立即嚼一口茜草根,敷在疮口上就能治好,否则会毒气贯心,导致死亡。乌鲁木齐有很多茜草,南山辟展一带的屯垦区,每年都发官文来要这种草,为从事耕作的人防备虫伤。
 
乌鲁木齐虎峰书院,曾有个流放犯人的妻子吊死在窗棂上。山长、前巴县令陈执礼一天夜里点灯看书,听见窗里天棚上窸窣有声。抬头一看,发现有女子的两只小脚,从纸缝里慢慢垂下来,渐渐露出膝盖,渐渐露出大腿。陈执礼知道内情,厉声道:“你因奸情败露,含羞而死,你想害我么?我又不是你仇人,你要诱惑我么?可我一生不干风流事,你也不能迷诱我。你敢下来,我就用戒尺打你。”于是,棚上的女人慢慢地把腿收了上去,之后听见轻轻的叹息声。不一会儿,她又从纸缝中露出脸来往下看,长相很漂亮。陈执礼仰脸唾骂:“你死了还无羞耻么?”于是女鬼退回去了。陈执礼吹灭灯火就寝,手握利刃等女鬼来,却没有下来。第二天,仙游的陈题桥来访,说及这件事时,听见棚上有声音像是撕布一样,此后女鬼再没出现。但陈执礼的仆人住在外屋,夜里常说梦话,时间一长得了痨病。临死时,陈执礼因为他相随自己到了两万里之外的情义,哭得很悲伤。仆从挥手说:“有个漂亮女人,曾经偷偷地来跟我在一起。现在招我做丈夫,我去了很快活,不要悲伤。”陈执礼顿足说:“我自信有胆量,没有迁居别处,却给你带来祸害。厉害啊,一时的愤激之气真能坏事!”后来,同年六安的杨逢源君代任院长,避开这间屋子住到了别的居室,他说:“孟子说过:‘不站在危墙之下。’”
 
【原文】
 
德郎中亨,夏日散步乌鲁木齐城外,因至秀野亭纳凉。坐稍久,忽闻大声语曰:“君可归,吾将宴客。”狼狈奔回,告余曰:“吾其将死乎?乃白昼见鬼。”余曰:“无故见鬼,自非佳事。若到鬼窟见鬼,犹到人家见人尔,何足怪焉?”盖亭在城西深林,万木参天,仰不见日。旅榇之浮厝者,罪人之伏法者,皆在是地,往往能为变怪云。
 
武邑某公,与戚友赏花佛寺经阁前。地最豁厂,而阁上时有变怪。入夜,即不敢坐阁下。某公以道学自任,夷然弗信也。酒酣耳热,盛谈《西铭》万物一体之理,满座拱听,不觉入夜。忽阁上厉声叱曰:“时方饥疫,百姓颇有死亡。汝为乡宦,既不思早倡义举,施粥舍药;即应趁此良夜,闭户安眠,尚不失为自了汉。乃虚谈高论,在此讲民胞物与。不知讲至天明,还可作饭餐,可作药服否?且击汝一砖,听汝再讲邪不胜正。”忽一城砖飞下,声若霹雳,杯盘几案俱碎。某公仓皇走出,曰:“不信程朱之学,此妖之所以为妖欤!”徐步太息而去。
 
沧州画工伯魁,字起瞻, 其姓是此“伯”字,自称伯州犁之裔。
 
【翻译】
 
郎中德亨,夏天在乌鲁木齐城外散步,到秀野亭乘凉。坐的时间稍微长了点儿,忽然听到大声说话道:“您回去吧,我要宴请客人。”德亨狼狈地奔了回来,告诉我说:“我将要死了吗?怎么大白天见鬼。”我说:“无缘无故见到鬼,自然不是好事。如果到了鬼聚集的地方见到鬼,就像到了人家见到人罢了,有什么好奇怪的呢?”因为秀野亭在城西幽深的树林里,万木高耸于天空,抬头看不见太阳。客居他乡人的棺木暂时停放等待归葬的,罪人被依法处死的,都在这块地方,所以往往出现怪异之象。
 
武邑县某公,与亲友在一所寺院的藏经阁前赏花。阁前场地非常豁亮宽敞,可是阁上时常发生怪异事情。一到夜晚,人们就不敢坐在阁下。某公自命信奉道学,神情坦然,不信有什么鬼怪。他趁着酒酣耳热,大谈《西铭》所说万物一体的道理,满座亲友拱手恭听,不知不觉天色已晚。忽然藏经阁上厉声呵斥:“眼下正闹饥荒,瘟疫流行,百姓死了很多。你是个乡宦,既然不想早点儿倡导义行,施粥舍药,就应该趁此美好夜晚,关起门来去睡觉,还不失为一个自己管好自身的人。可是你却在这里空谈高论,讲什么世人都是我的同胞,万物都是我的同辈,不知讲到天明,是可以拿来做饭吃呢,还是可以当药服?暂且击你一砖,听你再讲什么邪不胜正。”忽然飞来一块城砖,声响好似霹雳,杯盘几案全被打得粉碎。某公仓皇跑出寺院,说:“不信奉程朱道学,这就是妖物成为妖物的原因啊!”他放慢步子,叹息着走开。
 
沧州画工伯魁,字起瞻, 他的姓就是这个“伯”字,自称是伯州犁的后代。
 
【原文】
 
友人或戏之曰:“君乃不称二世祖太宰公?”近其子孙不识字,竟自称白氏矣。尝画一仕女图,方钩出轮郭,以他事未竟,锁置书室中。越二日,欲补成之,则几上设色小碟,纵横狼藉,画笔亦濡染几遍,图已成矣。神采生动,有殊常格。魁大骇,以示先母舅张公梦征,魁所从学画者也。公曰:“此非尔所及,亦非吾所及,殆偶遇神仙游戏耶?”时城守尉永公宁,颇好画,以善价取之。永公后迁四川副都统,携以往。将罢官前数日,画上仕女忽不见,惟隐隐留人影,纸色如新,馀树石则仍黯旧。盖败征之先见也,然所以能化去之故,则终不可知。
 
佃户张天锡,尝于野田见髑髅,戏溺其口中。髑髅忽跃起作声曰:“人鬼异路,奈何欺我?且我一妇人,汝男子,乃无礼辱我,是尤不可。”渐跃渐高,直触其面。天锡惶骇奔归,鬼乃随至其家。夜辄在墙头檐际,责詈不已。天锡遂大发寒热,昏瞀不知人。阖家拜祷,怒似少解。或叩其生前姓氏里居,鬼具自道。众叩首曰:“然则当是高祖母,何为祸于子孙?”鬼似凄咽,曰:“此故我家耶?几时迁此?汝辈皆我何人?”众陈始末。鬼不胜太息曰:“我本无意来此,众鬼欲借此求食,怂恿我来耳。渠有数辈在病者房,数辈在门外。可具浆水一瓢,待我善遣之。大凡鬼恒苦饥,若无故作灾,又恐神责。故遇事辄生衅,求祭赛。尔等后见此等,宜谨避,勿中其机械。”众如所教。鬼曰:“已散去矣。我口中秽气不可忍,可至原处寻吾骨,洗而埋之。”遂呜咽数声而寂。
 
【翻译】
 
朋友中有人同他开玩笑说:“你怎么不称说第二代祖先太宰公?”近年来他的子孙不识字,竟然自称姓白了 。曾画一幅仕女图,刚勾出轮廓,因为有别的事,就搁下锁在书房里。两天之后要补画,却见几案上调色的小碟里,一片狼藉,画笔也几乎濡染了个遍,图已经画成了。图上的仕女神采生动,非同一般。伯魁大惊,拿给我的先母舅张梦征公看,他是伯魁学画的老师。张公说:“这不是你能画出来的,也不是我能画出来,莫不是神仙偶然来玩了几笔吗?”当时城守尉永宁公很爱画,出高价买走了。永公后来升任四川副都统,带着画上任去了。他要被罢官的前几天,画上的仕女忽然不见了,只隐隐留下原来的身影,纸色像新的一样,其馀树木石头则像原先一样,颜色暗旧。这可能是永公衰败的兆头,但它究竟怎么化去的,最终仍是个谜。
 
佃户张天锡,曾经在田野里看见一个骷髅头,就开玩笑往骷髅嘴里撒尿。骷髅头忽然跳起来发出声音说:“人和鬼各走各的路,为什么欺侮我?况且我一个女人,你一个男人,这么无礼污辱我,这就更加不可以。”骷髅越跳越高,一直碰到张天锡的脸面。张天锡惊惶地奔逃回来,鬼竟也跟随着到了他家。夜里就在墙头屋檐间责骂不已。张天锡于是大发寒热,神志昏乱,连人也认不出来。全家跪拜祷告,女鬼的怒气好像稍稍缓解一些。有人询问她生前的姓名、乡里、居处,鬼一一自己道来。众人叩头说:“这样说起来,应当是高祖母了,为什么要祸害子孙呢?”鬼像是悲凉地呜咽着说:“这里原是我的家吗?几时搬迁到这里?你们都是我的什么人?”众人讲了事情的始末。鬼忍不住叹息说:“我本来无意来到这里,众鬼要想借这件事求食,怂恿我来的。他们有几个在病人的房里,有几个在门外。可以准备一瓢羹汤,等我好好地打发他们。大凡是鬼,经常苦于饥饿,如果是无缘无故地兴祸作灾,又恐怕神责备。所以遇到事情,就生出事端,要求祭祀酬谢。你们以后见到这种情况,要谨慎回避,不要中他们的圈套。”众人照她说的办了。鬼说:“他们已经散去了。我嘴里的污秽之气实在难以忍耐,可以到原处寻找我的骨头,洗净之后埋掉。”说完呜咽了几声,就沉寂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又,佃户何大金,夜守麦田,有一老翁来共坐。大金念村中无是人,意是行路者偶憩。老翁求饮,以罐中水与之。因问大金姓氏,并问其祖父。恻然曰:“汝勿怖,我即汝曾祖,不祸汝也。”细询家事,忽喜忽悲。临行,嘱大金曰:“鬼自伺放焰口求食外,别无他事,惟子孙念念不能忘,愈久愈切。但苦幽明阻隔,不得音问。或偶闻子孙炽盛,辄跃然以喜者数日,群鬼皆来贺。偶闻子孙零替,亦悄然以悲者数日,群鬼皆来唁。较生人之望子孙,殆切十倍。今闻汝等尚温饱,吾又歌舞数日矣。”回顾再四,丁宁勉励而去。先姚安公曰:“何大金蠢然一物,必不能伪造斯言。闻之,使之追远之心,油然而生。”
 
乾隆丙子,有闽士赴公车。岁暮抵京,仓卒不得栖止,乃于先农坛北破寺中僦一老屋。越十馀日,夜半,窗外有人语曰:“某先生且醒,吾有一言。吾居此室久,初以公读书人,数千里辛苦求名,是以奉让。后见先生日外出,以新到京师,当寻亲访友,亦不相怪。近见先生多醉归,稍稍疑之。顷闻与僧言,乃日在酒楼观剧,是一浪子耳。吾避居佛座后,起居出入,皆不相适,实不能隐忍让浪子。先生明日不迁,吾瓦石已备矣。”僧在对屋,亦闻此语,乃劝士他徙。自是不敢租是室。有来问者,辄举此事以告云。
 
申苍岭先生,名丹,谦居先生弟也。谦居先生性和易,先生性豪爽,而立身端介则如一。里有妇为姑虐而缢者,先生以两家皆士族,劝妇父兄勿涉讼。是夜,闻有哭声远远至,渐入门,渐至窗外,且哭且诉,词甚凄楚,深怨先生之息讼。先生叱之曰:“姑虐妇死,律无抵法,即讼亦不能快汝意。且讼必检验,检验必裸露,不更辱两家门户乎?”鬼仍絮泣不已。先生曰:“君臣无狱,父子无狱。人怜汝枉死,责汝姑之暴戾则可。汝以妇而欲讼姑,此一念已干名犯义矣。任汝诉诸明神,亦决不直汝也。”鬼竟寂然去。谦居先生曰:“苍岭斯言,告天下之为妇者可,告天下之为姑者不可。”先姚安公曰:“苍岭之言,子与子言孝;谦居之言,父与父言慈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又,佃户何大金,夜间看守麦田,有个老翁来和他坐在一起。何大金想村里没有这么个人,可能是过路的偶然来歇歇脚。老翁向他讨水喝,他就把水罐递给了老翁。老翁问何大金的姓氏,并且问到他的祖父。有些伤感地说:“你不要害怕,我就是你的曾祖父,不会害你的。”他向何大金仔细询问了许多家事,忽而高兴,忽而悲伤。临别时,老翁嘱咐何大金说:“鬼除了在祭祀时节等待供品求口饭吃外,没有别的事情,唯有对子孙念念不忘,年代越久思念越切。只是苦于幽明阻隔,不通音讯。有时偶尔听说自己的子孙兴旺发达,就会手舞足蹈,高兴好几天,群鬼都来祝贺。如果偶尔听闻到自己的子孙零替衰败,也会闷闷不乐,伤心好几天,群鬼都来安慰。比起活着的人对子孙的期望,大概还要殷切十倍。今天我得知你们生活温饱,就又可以歌舞高兴几天了。”老翁一边走着,还几次回过头来再三叮咛勉励,这才离去。先父姚安公说:“何大金这么一个粗笨东西,肯定不能编出这么一番话来。听到这番话,使人敬祖追远的孝心油然而生。”
 
乾隆丙子年,福建一个举人赴京城参加会试。年末到了京城,仓猝间找不到住处,就在先农坛北的破庙里租了一间老屋。过了十几天,半夜里,有人在窗外说道:“先生且醒醒,我有一句话要说。我住在这儿很久了,当初因为你是读书人,从几千里外辛苦奔来求功名,因此让给你住。后来发现你天天外出,以为你刚到京城,应该去寻亲访友,也没有怪你。近来发现你常常喝醉了回来,便有些怀疑。刚才听你跟和尚说话,才知道你天天在酒楼看戏,原来是一个浪子。我避居在佛座后面,起居出入,都很不方便,实在不能暗自忍着自己的不舒服把房子让给浪子住。先生明天不迁走的话,我已经准备好了瓦片石头。”和尚在对面屋,也听到了这些话,就劝这个人搬到别处。从此和尚不再敢把这间屋子租给别人,有人来问,就举出这件事来告诉对方。
 
申苍岭先生,名丹,是谦居先生的弟弟。谦居先生性情温和,苍岭先生个性豪爽,然而为人处事表里如一,两人都是一样。乡里有个媳妇受婆婆虐待上吊了,苍岭认为两家都是官宦人家,就劝媳妇的父兄不要告官。这天夜里,他听见有哭声,哭声自远而近,渐渐进了门,到了窗外,并且边哭边说,语词极为凄楚,很是埋怨苍岭先生劝说媳妇的父兄不告官一事。先生怒斥说:“婆婆虐待媳妇致死,法律中没有规定抵命的条文,即使诉讼也不能叫你满意。况且,诉讼必定要检验,检验必定使你身体裸露,这不是更辱没了两家门户的名声么?”鬼仍然啼哭诉说不已。先生说:“君臣之间没有讼案,父子之间没有讼案。人们同情你死得冤枉,责备你婆婆凶残,这就可以了。你作为媳妇却要告婆婆,这就大逆不道了。不论你告到哪个神那里,也都不会告赢的。”鬼竟然无声地离去了。谦居先生说:“苍岭这些话,说给天下当媳妇的听未尝不可,说给天下的婆婆听则不可以。”先父姚安公说:“苍岭的话,是教儿子们尽孝;谦居的话,是教父辈慈爱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董曲江游京师时,与一友同寓,非其侣也,姑省宿食之赀云尔。友征逐富贵,多外宿。曲江独睡斋中。夜或闻翻动书册,摩弄器玩声,知京师多狐,弗怪也。一夜,以未成诗稿置几上,乃似闻吟哦声,问之弗答。比晓视之,稿上已圈点数句矣。然屡呼之,终不应。至友归寓,则竟夕寂然。友颇自诧有禄相,故邪不敢干。偶日照李庆子借宿,酒阑之后,曲江与友皆就寝。李乘月散步空圃,见一翁携童子立树下。心知是狐,翳身窃睨其所为。童子曰:“寒甚,且归房。”翁摇首曰:“董公同室固不碍,此君俗气逼人,那可共处?宁且坐凄风冷月间耳。”李后泄其语于他友,遂渐为其人所闻,衔李次骨。竟为所排挤,狼狈负笈返。
 
余长女适德州卢氏,所居曰纪家庄,尝见一人卧溪畔,衣败絮呻吟。视之,则一毛孔中有一虱,喙皆向内,后足皆钩于败絮,不可解,解之则痛彻心髓。无可如何,竟坐视其死。此殆夙孽所报欤!
 
【翻译】
 
董曲江游历京城时,和一个友人同住一个寓所,并不是志同道合的伙伴,而是为了节省一点儿住宿饮食的费用。友人追逐富贵,多半在外面住宿。董曲江独自睡在房舍里。夜里有时听到翻动书册、摩弄器玩的声音,知道京城里狐精多,也不奇怪。有一夜,他把未完成的诗稿放在小桌上,又好像听到吟诵的声音,董曲江问是何人,却听不到回答。等到天亮一看,稿子上已经被圈点过几句了。但是多次呼喊发问,始终不应声。到了友人回到寓所,就一夜寂静无声。友人颇感惊奇,以为自己有福禄的命相,所以妖邪不敢来侵犯。一次,日照的李庆子偶然来借宿,饮酒尽兴以后,董曲江同友人都已经睡觉。李庆子趁月色在空园子里散步,看见一个老翁带着一个童子站立在树下。李庆子心里知道是狐,于是躲藏起来,偷看他们做些什么。童子说:“冷得厉害,还是回房去。”老翁摇头说:“与董公同一个房间固然没有妨碍,但是这个先生俗气逼人,怎么可以共同相处?宁可坐在凄风冷月之中。”李庆子后来把这话泄露给别的朋友,结果渐渐被这个人听说了,这个人因此对李庆子恨之入骨。李庆子最终被这个人排挤,狼狈地背着书箱回去了。
 
我的大女儿嫁给德州卢氏,居住的村庄叫纪家庄,曾经看见一个人躺在小溪旁,身穿败絮痛苦呻吟。仔细一看,全身皮肤的每一个毛孔中都有一个虱子,虱子的嘴伸进毛孔,后足钩在败絮上,不能解开衣服,解开就会痛彻心髓。人们束手无策,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地死去了。这大概是夙孽的报应吧!
 
【原文】
 
汪阁学晓园,僦居阎王庙街一宅。庭有枣树,百年以外物也。每月明之夕,辄见斜柯上一红衣女子垂足坐,翘首向月,殊不顾人。迫之则不见,退而望之,则仍在故处。尝使二人一立树下,一在室中,室中人见树下人手及其足,树下人固无所睹也。当望月时,俯视地上树有影,而女子无影。投以瓦石,虚空无碍。击以铳,应声散灭;烟焰一过,旋复本形。主人云,自买是宅,即有是怪。然不为人害,故人亦相安。夫木魅花妖,事所恒有,大抵变幻者居多。兹独不动不言,枯坐一枝之上,殊莫明其故。晓园虑其为患,移居避之。后主人伐树,其怪乃绝。
 
廖姥,青县人,母家姓朱,为先太夫人乳母。年未三十而寡,誓不再适,依先太夫人终其身。殁时年九十有六。性严正,遇所当言,必侃侃与先太夫人争。先姚安公亦不以常媪遇之。余及弟妹皆随之眠食,饥饱寒暑,无一不体察周至。然稍不循礼,即遭呵禁。约束仆婢,尤不少假借,故仆婢莫不阴憾之。顾司管钥,理庖厨,不能得其毫发私,亦竟无如何也。尝携一童子,自亲串家通问归,已薄暮矣。风雨骤至,趋避于废圃破屋中。雨入夜未止,遥闻墙外人语曰:“我方投汝屋避雨,汝何以冒雨坐树下?”又闻树下人应曰:“汝毋多言,廖家节妇在屋内。”遂寂然。后童子偶述其事,诸仆婢皆曰:“人不近情,鬼亦恶而避之也。”嗟乎,鬼果恶而避之哉?
 
安氏表兄,忘其名字。与一狐为友,恒于场圃间对谈。安见之,他人弗见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内阁学士汪晓园,租住阎王庙街一处房子。庭中有棵枣树,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东西了。每到月光明亮的晚上,就能看见斜枝上面,有一个红衣女子垂着腿坐着,翘首望月,从来也不看人。可是靠近去看就不见了,退后望去,又仍在原处。曾经叫两个人一个站在树下,一个呆在屋里。屋里的人看见树下人手能够到红衣女的脚,树下人却还是什么也看不见。当红衣女坐在树上望月时,地上有树的影子,红衣女却没有影子。用瓦块石头投去,就好像打在虚空一样。用鸟枪打,她随声而灭;硝烟一过,又恢复了原形。主人说,自从买了这座房子,就有这个怪物,但她不害人,所以人和她相安无事。木魅花妖,是常见的,大多数都会变幻。而这位红衣女却不动也不说话,呆坐在树枝上,实在不知什么原因。汪晓园担心她为害,搬到别处避开了,后来主人伐了树,这个怪物才绝迹了。
 
青县人廖姥姥,娘家姓朱,是先太夫人的奶妈。没到三十岁就守了寡,发誓不再嫁人,跟了先太夫人一辈子。去世时享年九十六岁。她性情严正,遇到该说的话一定理直气壮地和太夫人争辩。先父姚安公也不把她看作普通的老妈子。她照顾我和弟弟妹妹睡觉吃饭,饥寒饱暖,都无微不至。但如果看到我们稍微有一点儿不守规矩,她就要责骂。她管教奴婢尤其严格,所以奴婢们心里都恨她。这样一来掌管库房钥匙的,管理庖厨的,都得不到一点儿私利,但是也对她没办法。一次,她带着一个小孩走亲戚串门回来,已是傍晚时分。骤然遭遇风雨,她赶紧躲到废园子的破屋里。雨下到夜里也没有停,隐约听到墙外有人说:“我正要到你的屋子避雨,你怎么冒雨坐在树下?”又听到树下有人说:“你不要多说,廖家的节妇在屋里。”于是再没有声音了。后来小孩偶然说起这事,奴婢们都说:“人不近情理,鬼也厌恶而躲避她。”呜呼,鬼真的是因为厌恶而躲避她么?
 
安姓表兄,忘记了他叫什么名字。他曾经有一个狐精朋友,经常在场院和菜园子里相遇交谈。安表兄能看见狐精,别人就看不见。
 
【原文】
 
狐自称生于北宋初。安叩以宋代史事,曰:“皆不知也。凡学仙者,必游方之外,使万缘断绝,一意精修。如于世有所闻见,于心必有所是非。有所是非,必有所爱憎。有所爱憎,则喜怒哀乐之情,必迭起循生,以消烁其精气,神耗而形亦敝矣。乌能至今犹在乎?迨道成以后,来往人间,视一切机械变诈,皆如戏剧;视一切得失胜败,以至于治乱兴亡,皆如泡影。当时既不留意,又焉能一一而记之?即与君相遇,是亦前缘。然数百年来,相遇如君者,不知凡几,大都萍水偶逢,烟云倏散,夙昔笑言,亦多不记忆。则身所未接者,从可知矣。”
 
时八里庄三官庙,有雷击蝎虎一事。安问以物久通灵,多婴雷斧,岂长生亦造物所忌乎?曰:“是有二端:夫内丹导引,外丹服饵,皆艰难辛苦以证道,犹力田以致富,理所宜然。若媚惑梦魇,盗采精气,损人之寿,延己之年,事与劫盗无异,天律不容也。又或恣为妖幻,贻祸生灵,天律亦不容也。若其葆养元神,自全生命,与人无患,于世无争,则老寿之物,正如老寿之人耳,何至犯造物之忌乎?”
 
舅氏实斋先生闻之,曰:“此狐所言,皆老氏之粗浅者也。然用以自养,亦足矣。”
 
浙江有士人,夜梦至一官府,云都城隍庙也。有冥吏语之曰:“今某公控其友负心,牵君为证。君试思尝有是事不?”士人追忆之,良是。俄闻都城隍升座,冥吏白某控某负心事,证人已至,请勘断。都城隍举案示士人,士人以实对。都城隍曰:“此辈结党营私,朋求进取。以同异为爱恶,以爱恶为是非。势孤则攀附以求援,力敌则排挤以互噬。翻云覆雨,倏忽万端。本为小人之交,岂能责以君子之道?操戈入室,理所必然。根勘已明,可驱之去。”顾士人曰:“得无谓负心者有佚罚耶?夫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,因果之相偿也;花既结子,子又开花,因果之相生也。彼负心者,又有负心人蹑其后,不待鬼神之料理矣。”士人霍然而醒。后阅数载,竟如神之所言。
 
【翻译】
 
狐精自称生于北宋初年。安表兄问到宋代的历史事件,它回答说:“都不知道。凡是学仙的,必定游历于世外,隔断一切因缘,专心专意精心修炼。如果对世事有所见闻,心里就必定会有孰是孰非的分析。有了是非判断,必定就有爱有憎。有了爱憎,那么喜怒哀乐之情必然接连交替而生,这样就消减精气,精气神被耗费,身体也就凋敝了,哪能活到现在呢?等到大道既成,来往于人世间,看一切阴谋机诈都像是戏剧,看一切得失胜败乃至治乱兴亡,都像虚幻的泡影。当时既然没有留意,又怎么能一一记得呢?就是同您相遇,这也是有前缘。但是几百年来遇到像您这样的,不知道有多少,大都是像浮萍随水漂泊偶尔相逢,像烟云那样忽而散去,过去的言谈笑语也大多记不得。要说那些我未曾接触的,由此也可以想见了。”
 
当时八里庄三官庙,发生了一件雷击蝎虎的事。安表兄问起物久通灵,多半遭到雷劈,难道长生也是造物主所禁忌的吗?狐精回答说:“这有两个方面:如果炼成内丹导气引体,或者服食金石烧炼的外丹,都是经历艰难辛苦得以悟道,就像努力耕种田地得以致富,是理所当然的。若是诱惑梦魇,盗采精气,损别人的寿数,延自己的年龄,这同抢劫偷盗没有什么区别,天上的律令也是不容的。又有或者任意兴妖作幻,给百姓造成祸害,天上的律令也是不容的。如果他保养精神,完善自己的生命,不给人带来祸患,于世无所争竞,那么长久存在的事物,正如同年老有寿的人那样罢了,何至于触犯造物主的禁忌呢?”
 
舅父实斋先生听到这话后说:“这个狐精所说的,都属于老子学说中粗浅的一类。但是用来自身修炼,也足够了。”
 
浙江有个读书人,夜里梦到了一处官府,说是都城隍庙。有个鬼吏对他说:“现在某公控告他的朋友对他负了心,说要请你来作证。你想一想,是否曾经有这样的事呢?”读书人回忆,的确有这样的事。不一会儿听到都城隍升堂,鬼吏上前禀报某公控告某友负心的事,证人已经带到,请都城隍审讯判断。都城隍向读书人询问案情,书生如实作了回答。都城隍说:“这些人结党营私,互相拉拢合伙钻营。他们以是否站在自己一边衡量爱或憎,以自己的爱憎态度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。势力孤单时就攀附求援,势均力敌就互相排挤并吞。翻云覆雨,变化无常。本来就是小人之交,怎么能用君子之道的标准来要求对方呢?操戈入室,窝内自反,这是合乎道理的必然结局。原由已勘察清楚,把他们都赶走吧。”都城隍又看着书生说:“你是不是认为对于负心人处罚不当呢?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,这就是因果相偿;花结了籽儿,籽儿又开花,这就是因果相生。那个负心人身后,又会有另一个人对他负心,不需要鬼神去料理了。”书生猛然醒来。过了几年以后看发生过的事情,竟然像神说的一样。
 
【原文】
 
闽中某夫人喜食猫。得猫则先贮石灰于罂,投猫于内,而灌以沸汤。猫为灰气所蚀,毛尽脱落,不烦挦治;血尽归于脏腑,肉白莹如玉。云味胜鸡雏十倍也。日日张网设机,所捕杀无算。后夫人病危,呦呦作猫声,越十馀日乃死。卢观察 吉尝与邻居,吉子荫文,余婿也,尝为余言之。因言景州一宦家子,好取猫犬之类,拗折其足,捩之向后,观其孑孓跳号以为戏,所杀亦多。后生子女,皆足踵反向前。又余家奴子王发,善鸟铳,所击无不中,日恒杀鸟数十。惟一子,名济宁州,其往济宁州时所生也。年已十一二,忽遍体生疮如火烙痕,每一疮内有一铁子,竟不知何由而入。百药不痊,竟以绝嗣。杀业至重,信夫!
 
余尝怪修善果者,皆按日持斋,如奉律令,而居恒则不能戒杀。夫佛氏之持斋,岂以茹蔬啖果即为功德乎?正以茹蔬啖果即不杀生耳。今徒曰某日某日观音斋期,某日某日准提斋期,是日持斋,佛大欢喜;非是日也,烹宰溢乎庖,肥甘罗乎俎,屠割惨酷,佛不问也。天下有是事理乎?且天子无故不杀牛,大夫无故不杀羊,士无故不杀犬豕,礼也。儒者遵圣贤之教,固万万无断肉理。然自宾祭以外,特杀亦万万不宜。以一脔之故,遽戕一命;以一羹之故,遽戕数十命或数百命。以众生无限怖苦无限惨毒,供我一瞬之适口,与按日持斋之心,无乃稍左乎?东坡先生向持此论,窃以为酌中之道。愿与修善果者一质之。
 
【翻译】
 
福建某位夫人喜欢吃猫。捉了猫就先在小口坛子里装进生石灰,把猫扔进去,然后灌进开水。猫的毛被石灰气蒸腾得全都掉光了,就用不着一点儿一点儿麻烦地拔毛;猫血都涌进腑脏之中,猫肉洁白似玉。她说,这样猫肉的美味胜过鸡雏十倍。她天天张网设置机关,捕杀的猫不知有多少。后来这位夫人病危,“嗷嗷”发出猫叫的声音,过了十几天才死了。道员卢 吉曾经是这位夫人的邻居。卢 吉的儿子叫荫文,是我的女婿,对我讲了这件事。接着又说起景州一个官宦子弟,喜欢把猫狗之类小动物的腿弄断,扭向后面,然后看它们扭来扭去地爬行蹦跳、哀嚎,以此取乐,这样弄死不少。后来他的子女生下来后,脚后跟都反着往前长。还有我家奴仆王发,擅长打鸟枪,弹无虚发,每天都能打死几十只鸟。他只有一个儿子,叫济宁州,是在济宁州出生的。已经十一二岁了,忽然全身长疮,好像是烙痕,每一个疮口里都有一个铁弹,不知是怎么进去的。用了各种药都不见效,最后王发竟然绝了后。杀孽的报应最重,确实如此呵!
 
我不明白的是,那些修善果的人都在特定的日子里吃斋,好像遵奉着律令,但平时并不能戒杀生。佛家吃斋,难道吃蔬菜水果就算是功德么?正是以吃蔬菜水果来避免杀生。如今的佛教徒说:某天某天,是观音斋期;某天某天,是准提斋期,在这一天吃斋,佛非常高兴;如果不是这一天,在厨房里大宰大烹,案板上堆满了肥美的肉,残酷地屠宰,佛也不管。天下有这个道理么?况且天子不无故杀牛,大夫不无故杀羊,士不无故杀狗、杀猪,这是礼法规定的。儒者遵奉圣贤的教义,当然万万没有不吃肉的道理。但是除了宴客和祭祀以外,如果时时杀生,也万万不妥。为了一块肉,骤然间杀害一条命;为了一顿羹汤,骤然间杀害几十条命或者几百条命。以许多生灵无限的恐惧痛苦,无限的悲惨怨愤,供我享受瞬间的口福,这与在特定的日子吃斋,不是有点儿自相矛盾么?苏东坡先生一向坚持这种看法,我认为这是比较中肯的观点。我愿意和那些所谓修善果的人辩一辩这件事。
 
【原文】
 
“六合之外,圣人存而不论。”然六合之中,实亦有不能论者。人之死也,如儒者之论,则魂升魄降已耳;即如佛氏之论,鬼亦收录于冥司,不能再至人世也;而世有回煞之说,庸俗术士,又有一书,能先知其日辰时刻与所去之方向,此亦诞妄之至矣。然余尝于隔院楼窗中,遥见其去,如白烟一道,出于灶突之中,冉冉向西南而没。与所推时刻方向无一差也。又尝两次手自启钥,谛视布灰之处,手迹足迹,宛然与生时无二,所亲皆能辨识之。是何说欤?
 
祸福有命,死生有数,虽圣贤不能与造物争。而世有蛊毒魇魅之术,明载于刑律。蛊毒余未见,魇魅则数见之。为是术者,不过瞽者巫者,与土木之工。然实能祸福死生人,历历有验。是天地鬼神之权,任其播弄无忌也。又何说欤?
 
其中必有理焉,但人不能知耳。宋儒于理不可解者,皆臆断以为无是事,毋乃胶柱鼓瑟乎?李又聃先生曰:“宋儒据理谈天,自谓穷造化阴阳之本;于日月五星,言之凿凿,如指诸掌。然宋历十变而愈差。自郭守敬以后,验以实测,证以交食,始知濂、洛、关、闽,于此事全然未解。即康节最通数学,亦仅以奇偶方圆,揣摩影响,实非从推步而知。故持论弥高,弥不免郢书燕说。夫七政运行,有形可据,尚不能臆断以理,况乎太极先天、求诸无形之中者哉?先圣有言:‘君子于不知,盖阙如也。’”
 
【翻译】
 
“天地上下四方之外的事,圣人搁置一边不去讨论。”然而,天地四方之内的事也确实有无法解释的。比如人死后,按儒家的说法就是魂升天、魄降地;即便是按照佛家的说法,也是说人死后,鬼魂被收录在地府,不能再到人间了;但是民间却有回煞的说法,庸俗的术士,还有一本书,说能事先知道鬼魂回来的时辰和离去的方向,这真是荒诞之极。不过,我曾经在隔院的楼窗里,远远望见鬼魂离去,像一道白烟,从烟囱里出去,冉冉地向西南方飘散不见了。这和术士所推算的时间、方向丝毫不差。又曾经两次亲自开锁,仔细查看落满灰尘的地方,上面留下的死者手迹脚印,和活着时的一模一样,亲人们都能辨认出来。这又如何解释呢?
 
祸福命中注定,生死自有天数,圣贤也抵抗不了命运的安排。但世上有用药物迷人和用梦魇控制人的法术,对于用这种法术害人的行为,刑律明明白白记载着惩戒条例。用药物迷人我没见过,用魇术控制人,我多次见过。施用这种法术的,不外乎瞎子、巫师以及土木工匠。这种法术真的能控制人的生死祸福,每件事都有灵验。这是天地鬼神的权力,却任由这些人胡乱操纵,这又如何解释呢?
 
这其中必有道理,不过是至今人们还不知道罢了。宋儒对于在道理上说不通的,就一概断定为没有这种事,是否有点儿像胶柱鼓瑟、一味拘泥而不知变通呢?李又聃先生说:“宋儒依理学来谈论天文,自以为弄明白了阴阳造化的实质;对于日月及五大行星说起来有根有据,似乎了如指掌。但是宋代的历法经过十次变化,越来越不准确。自从郭守敬以后,通过实际测算,利用日食加以验证,才知道周敦颐、程颢程颐兄弟、张载、朱熹四个流派对天文一无所知。即使是邵雍这样有名的数学家,也只是根据奇、偶数和方圆的运算来揣摩大概的轮廓,而不是根据天体运行规律来推算历法。所以,他们立论越高,就越免不了牵强附会。日月及五大行星的运行,有实在的形体作依据,尚且不能推理臆断,何况是从没有形体的时空之中推求太极宇宙呢?先圣说:‘君子对于不明白的事情,还是不说话为好。’”
 
【原文】
 
女巫郝媪,村妇之狡黠者也。余幼时,于沧州吕氏姑母家见之。自言狐神附其体,言人休咎。凡人家细务,一一周知。故信之者甚众。实则布散徒党,结交婢媪,代为刺探隐事,以售其欺。尝有孕妇,问所生男女。郝许以男,后乃生女。妇诘以神语无验,郝瞋目曰:“汝本应生男,某月某日,汝母家馈饼二十,汝以其六供翁姑,匿其十四自食。冥司责汝不孝,转男为女。汝尚不悟耶?”妇不知此事先为所侦,遂惶骇伏罪。其巧于缘饰皆类此。一日,方焚香召神,忽端坐朗言曰:“吾乃真狐神也。吾辈虽与人杂处,实各自服气炼形,岂肯与乡里老妪为缘,预人家琐事?此妪阴谋百出,以妖妄敛财,乃托其名于吾辈。故今日真附其体,使共知其奸。”因缕数其隐恶,且并举其徒党姓名。语讫,郝霍然如梦醒,狼狈遁去。后莫知所终。
 
侍姬之母沈媪言:高川有丐者,与母妻居一破庙中。丐夏月拾麦斗馀,嘱妻磨面以供母。妻匿其好面,以粗面溲秽水,作饼与母食。是夕大雷雨,黑暗中妻忽噭然一声。丐起视之,则有巨蛇自口入,啮其心死矣。丐曳而埋之。沈媪亲见蛇尾垂其胸臆间,长二尺馀云。
 
【翻译】
 
女巫郝老婆子,是村妇当中那种狡猾诡诈的人。我小的时候,在沧州吕氏姑母家里见到过她。她自己说狐神附在她的身上,能断定别人的吉凶祸福。凡是人家琐碎的家务事,她也都一一知道得很详细。所以相信她的人很多。实际上是她分派同伙到各处,结交婢女老妈子这样一类人,刺探别人家隐秘的事情,以便达到她欺诈行骗的目的。曾经有一个孕妇,问郝氏自己怀的是男是女。郝氏应许是个男孩,后来女人却生了个女孩。女人责问郝氏,为什么神的话不灵验,郝氏瞪着眼睛说:“你本来应该生男孩,某月某日你娘家送来二十个饼,你拿出六个供奉公婆,藏起十四个自己吃。阴司责怪你不孝,所以转男成女。你还不醒悟吗?”这女人不知道这是事先已经被郝氏打探到了,惊恐万分服服帖帖认罪。郝氏巧于牵扯的掩饰就类似这样。有一天,正在烧香招神,郝氏忽然端坐朗声说道:“我是真狐神。我们虽然和人混杂住在一起,其实各自吐纳修炼形体,怎么愿意与乡间老妇结缘,干预人家的琐事?这个老妇诡计多端,用妖术骗钱,却冒用我们的名义。所以今天我真的附在她身上,让大家都知道她的奸恶。”接着,狐精一一数落郝氏暗地里的丑恶的行为,还一一列举她的同伙姓名。说完,郝氏像是忽然从梦中醒来,狼狈逃走了。后来就不知道她的下落了。
 
我侍妾的母亲沈老太太说:高川县有个乞丐,和母亲、妻子住在一座破庙里。夏天乞丐拾了一斗多一点儿的麦子,叫妻子磨面给母亲吃。妻子藏起了好面,把粗面用馊了的脏水和了,做饼给母亲吃。这天晚上下大雷雨,黑暗中,妻子忽然“噭”地叫了一声。乞丐起来一看,是一条大蛇从妻子的嘴进去,吃她的心,把她咬死了。乞丐把妻子拉出去掩埋了。沈老太太亲眼看见蛇的尾巴垂在乞丐妻子的胸部,有两尺多长。
 
【原文】
 
有两塾师邻村居,皆以道学自任。一日,相邀会讲,生徒侍坐者十馀人。方辩论性天,剖析理欲,严词正色,如对圣贤。忽微风飒然,吹片纸落阶下,旋舞不止。生徒拾视之,则二人谋夺一寡妇田,往来密商之札也。此或神恶其伪,故巧发其奸欤。然操此术者众矣,固未尝一一败也。闻此札既露,其计不行,寡妇之田竟得保。当由茕嫠苦节,感动幽冥,故示是灵异,以阴为呵护云尔。
 
李孝廉存其言:蠡县有凶宅,一耆儒与数客宿其中。夜闻窗外拨剌声,耆儒叱曰:“邪不干正,妖不胜德。余讲道学三十年,何畏于汝!”窗外似有女子语曰:“君讲道学,闻之久矣。余虽异类,亦颇涉儒书。《大学》扼要在诚意,诚意扼要在慎独。君一言一动,必循古礼,果为修己计乎?抑犹有几微近名者在乎?君作语录,龂龂与诸儒辩,果为明道计乎?抑犹有几微好胜者在乎?夫修己明道,天理也;近名好胜,则人欲之私也。私欲之不能克,所讲何学乎?此事不以口舌争,君扪心清夜,先自问其何如,则邪之敢干与否,妖之能胜与否?已了然自知矣,何必以声色相加乎?”耆儒汗下如雨,瑟缩不能对。徐闻窗外微哂曰:“君不敢答,犹能不欺其本心。姑让君寝。”又拨剌一声,掠屋檐而去。
 
某公之卒也,所积古器,寡妇孤儿不知其值,乞其友估之。友故高其价,使久不售。俟其窘极,乃以贱价取之。
 
【翻译】
 
有两个私塾先生邻村住着,都宣称把继承和宣扬道学作为自己的责任。有一天,两人约定集合一处讲学,十几个学生门徒陪坐一旁。两个人辩论人性和天命,剖析天理人欲,都神态严肃,一本正经,如同面对圣贤讲话一般。忽然一阵微风突然吹来,将纸片刮起,在讲坛的台阶下不停地旋转飞舞。生徒们捡起一看,原来是两位老师的往来密信,内容都是策划夺取一个寡妇的田产。这也许是神灵厌恶他们的虚伪,才用巧妙手段揭露他们的奸诈阴谋。然而,这样干的人多了,并没有一一败露。听说两位塾师的私信暴露后,诡计无法实施,寡妇的田产得以保存下来。这应当是那位孤独的寡妇苦苦守节,感动了鬼神,所以才显现灵异暗中保护。
 
举人李存其说:蠡县有一处凶宅,一位老儒生和几个客人住在里面。夜里窗外“扑棱”响了一声,老儒叱骂道:“邪不能侵正,妖不能胜德。我讲道学三十年了,还怕你么!”窗外好像是一位女子的声音说:“你讲道学,我早就听说了。我虽然是个异类,但也读过不少儒家的书。《大学》的要义在于诚意,诚意的要领在慎独。你的一言一行,必定要遵循古礼,果真是为了自己修身么?也许是有点儿为了名声好听吧?您著书立说,振振有词地同诸位儒者争辩,果然是为阐明道理打算吗?也许是还有一点儿好胜的心思吧?修炼自身、宣扬道学,是天理;为了名声而争强好胜,则是人欲的自私。你连自己的私欲也抑制不了,还讲什么学?这事儿我不跟你争论,你在寂静的夜里扪心自问,你自己怎么样,那么邪敢不敢侵犯你,妖能不能胜过德?你应该完全明白,何必对我这样声嘶力竭呢?”老儒汗流如雨,哆嗦着说不出话来。过了一会儿,听见窗外嘲笑道:“你不敢回答,说明你还能不欺骗你的本心。我暂且让你睡吧。”又是“扑棱”一声,怪物掠过屋檐离开了。
 
某先生死后,生前收集的古董,寡妇孤儿不知道价值,就请他的朋友估价。这个朋友故意把价格估得高高的,古董好久也卖不出去。等孤儿寡母穷得过不下去时,这个朋友趁机以低价买下了古玩。
 
【原文】
 
越二载,此友亦卒,所积古器,寡妇孤儿亦不知其值,复有所契之友效其故智,取之去。或曰:“天道好还,无往不复。效其智者罪宜减。”余谓此快心之谈,不可以立训也。盗有罪矣,从而盗之,可曰罪减于盗乎?
 
屠者许方,即前所记夜逢醉鬼者也。其屠驴先凿地为堑,置板其上,穴板四角为四孔,陷驴足其中。有买肉者,随所买多少,以壶注沸汤沃驴身,使毛脱肉熟,乃刳而取之。云必如是始脆美。越一两日,肉尽乃死。当未死时,拑其口不能作声,目光怒突,炯炯如两炬,惨不可视,而许恬然不介意。后患病,遍身溃烂无完肤,形状一如所屠之驴。宛转茵褥,求死不得,哀号四五十日,乃绝。病中痛自悔责,嘱其子志学急改业。方死之后,志学乃改而屠豕。余幼时尚见之,今不闻其有子孙,意已殄绝久矣。
 
边随园征君言:有入冥者,见一老儒立庑下,意甚惶遽。一冥吏似是其故人,揖与寒温毕,拱手对之笑曰:“先生平日持无鬼论,不知先生今日果是何物?”诸鬼皆粲然。老儒蝟缩而已。
 
东光马大还,尝夏夜裸卧资胜寺藏经阁。觉有人曳其臂曰:“起起,勿亵佛经。”醒见一老人在旁,问:“汝为谁?”曰:“我守藏神也。”大还天性疏旷,亦不恐怖。时月明如昼,因呼坐对谈。曰:“君何故守此藏?”曰:“天所命也。”问:“儒书汗牛充栋,不闻有神为之守,天其偏重佛经耶?”曰:“佛以神道设教,众生或信或不信,故守之以神;儒以人道设教,凡人皆当敬守之,亦凡人皆知敬守之,故不烦神力。非偏重佛经也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两年后,这个朋友也死了,收集的这些古董,孤儿寡妇也不识货,于是又有生前好友照搬亡友的计谋,把古董都弄到自己手里。有人说:“天道循环,报应不爽,没有往而不返的。所以仿效亡友计谋的,罪责应当减轻。”我认为这话不过是说说痛快而已,却不可以定为公理。小偷有罪,如果有人再偷小偷的,能说这人的罪过就比小偷轻么?
 
屠夫许方,就是前面记载的夜里碰到醉鬼的那个人。他杀驴,先在地上挖个坑,在坑上放一块板,板的四角穿四个孔,把驴的脚插进去。有来买肉的,按照要买多少,用壶往驴身上浇滚开的水,这样毛褪肉熟,然后把肉割下来,说是必定要这样驴肉才爽脆鲜美。要过一两天,肉被割尽,驴才死去。驴还没有死时,嘴被夹住出不了声,眼珠愤怒地向外凸起,目光炯炯地像两盏灯,惨状没法看,而许方满不在乎不当回事。后来许方患病,遍身溃烂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,形状就像他屠宰的驴一样。他在病床辗转反侧,求死不得,哀号了四五十天才死去。他在病中发自内心悔恨自责,嘱咐他的儿子志学赶紧改行。许方死后,志学改行杀猪。我小时候还见过他,如今没听说他有子孙,想来已经绝嗣很久了。
 
边随园征君说:有个走无常的到了阴间,看见一位老儒生立在廊庑下,神情非常惶恐。一个冥间小吏好像是他的老相识,向他作揖寒暄,拱手对他笑着说:“先生平日坚持无鬼论,不知先生今天该算是什么?”群鬼听了都笑。老儒生蜷缩在一边,什么都说不出来。
 
东光的马大还,夏天一个夜里在资胜寺藏经阁光着身子睡觉。忽然觉得有人拉他的胳膊说:“起来起来,不要亵渎了佛经。”马大还睁开眼,看到一个老人在身旁,问:“你是谁?”老人答道:“我是守护藏经阁的神。”马大还天性豁达,也不觉得害怕。当时月明如昼,请老人坐下对谈。问老人:“您为什么来守护藏经阁?”老人说道:“这是上天的指令。”马大还问:“儒家经典汗牛充栋,没听说有神守护,上天为何单单偏重佛经呢?”老人说道:“佛家以神道来实施教化,百姓有的信有的不信,所以安排神灵来守护;儒家以人道来实施教化,一般人都应当恭敬守护它,一般人也都知道恭敬守护,所以不用烦劳神灵之力。并非偏重佛经啊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问:“然则天视三教如一乎?”曰:“儒以修己为体,以治人为用。道以静为体,以柔为用。佛以定为体,以慈为用。其宗旨各别,不能一也。至教人为善,则无异;于物有济,亦无异。其归宿则略同,天固不能不并存也。然儒为生民立命,而操其本于身;释道皆自为之学,而以馀力及于物。故以明人道者为主,明神道者则辅之,亦不能专以释道治天下。此其不一而一,一而不一者也。盖儒如五谷,一日不食则饥,数日则必死;释道如药饵,死生得失之关,喜怒哀乐之感,用以解释冤愆、消除怫郁,较儒家为最捷;其祸福因果之说,用以悚动下愚,亦较儒家为易入。特中病则止,不可专服常服,致偏胜为患耳。儒者或空谈心性,与瞿昙、老聃混而为一;或排击二氏,如御寇仇,皆一隅之见也。”问:“黄冠缁徒,恣为妖妄,不力攻之,不贻患于世道乎?”曰:“此论其本原耳。若其末流,岂特释道贻患,儒之贻患岂少哉?即公醉而裸眠,恐亦未必周公、孔子之礼法也。”大还愧谢。
 
因纵谈至晓,乃别去。竟不知为何神。或曰狐也。
 
百工技艺,各祠一神为祖。倡族祀管仲,以女闾三百也;伶人祀唐玄宗,以梨园子弟也。此皆最典。胥吏祀萧何、曹参,木工祀鲁班,此犹有义。至靴工祀孙膑,铁工祀老君之类,则荒诞不可诘矣。长随所祀曰钟三郎,闭门夜奠,讳之甚深,竟不知为何神。曲阜颜介子曰:“必中山狼之转音也。”先姚安公曰:“是不必然,亦不必不然。郢书燕说,固未为无益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马大还问道:“那么上天看待三教都一样吗?”老人说道:“儒家以修养自身为本位,以治人治国为功用。道家以清静为本位,以柔和为功用。佛家以安于现状为本位,以慈悲为功用。三教的宗旨各不相同,不能一概而论。至于三教的最高目标都是教人为善,这没什么不同;对于万物都有所助益,也没什么不同。因为目标归宿大致相同,上天自然不能不让三教并存。可是儒家为百姓立命,而强调修炼自身道德;佛家道家都讲究修炼自身,而以馀力惠及万物。所以上天以彰显人道的儒教为主,以彰显神道的道教佛教作为辅助;也不能专以佛家道家来治理天下。这就是三教的不一致而一致,一致而又不一致的原因。大致说来,儒家好比五谷杂粮,一天不吃饭就会觉得饥饿,几天不吃饭一定就饿死了;佛家道家像是药物,用于生死得失的关头、喜怒哀乐的情感,用来宽解冤仇罪过,消除愤恨,比儒教来得快;佛教道教祸福因果的说法,用来打动无知的人,也比儒教更容易接受。只是要适可而止,不能把药当饭来吃,否则就会导致偏于一方,留下祸患。儒者有时空谈心性,把自己的主张与释迦牟尼和老聃混为一谈;有时排斥打击佛道二家,如同对付仇家敌寇,这都是小家子气的片面见解。”马大还问:“佛道之流,往往有道士僧徒恣意兴妖作怪,如果不下大力攻击它,不是在人间留下了祸患吗?”老人说道:“我刚才谈论的是三教的根本。若是从细枝末节来说,岂止佛家道家会遗留祸患,儒家遗留的祸患难道还少吗?就是你喝醉了酒裸身而睡,恐怕也未必是周公、孔子的礼法吧。”马大还惭愧谢罪。
 
两人又畅谈到天亮,老人才辞别而去。究竟也不知是何方神圣。有人说,是狐精啊。
 
各行各业的艺人,都各自供奉一位神灵作为祖师。妓女祭祀管仲,是因为他建议齐桓公设三百处女闾作为淫乐场所;伶人祭祀唐玄宗,是因为他首设梨园教习歌舞子弟。上述祭祀历史都比较长。官府小吏祭祀萧何、曹参,木工祭祀鲁班,这都有些根据。至于靴匠祭祀军事家孙膑,铁匠祭祀道学家老子之类,就荒唐得无法追究根据了。长班这一类人祭祀的叫钟三郎,祭祀时在夜里关着门,神秘莫测不愿意说,竟不知祭祀的是什么神。曲阜的颜介子说:“钟三郎一定是中山狼的同音。”先父姚安公说:“这个看法不一定对,也不一定不对。牵强附会,曲解原意,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先叔仪庵公,有质库在西城中。一小楼为狐所据,夜恒闻其语声,然不为人害,久亦相安。一夜,楼上诟谇鞭笞声甚厉,群往听之。忽闻负痛疾呼曰:“楼下诸公,皆当明理,世有妇挞夫者耶?”适中一人,方为妇挞,面上爪痕犹未愈。众哄然一笑曰:“是固有之,不足为怪。”楼上群狐亦哄然一笑,其斗遂解。闻者无不绝倒。仪庵公曰:“此狐以一笑霁威,犹可与为善。”
 
田村徐四,农夫也。父殁,继母生一弟,极凶悖。家有田百馀亩,析产时,弟以赡母为词,取其十之八,曲从之。弟又择其膏腴者,亦曲从之。后弟所分荡尽,复从兄需索。乃举所分全付之,而自佃田以耕,意恬如也。一夜自邻村醉归,道经枣林,遇群鬼抛掷泥土,栗不敢行。群鬼啾啾,渐逼近,比及觌面,皆悚然辟易,曰:“乃是让产徐四兄。”倏化黑烟四散。
 
白衣庵僧明玉言:昔五台一僧,夜恒梦至地狱,见种种变相。有老宿教以精意诵经,其梦弥甚,遂渐至委顿。又一老宿曰:“是必汝未出家前,曾造恶业。出家后,渐明因果,自知必堕地狱,生恐怖心。以恐怖心,造成诸相。故诵经弥笃,幻象弥增。夫佛法广大,容人忏悔,一切恶业,应念皆消。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。汝不闻之乎?”是僧闻言,即对佛发愿,勇猛精进,自是宴然无梦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先叔父仪庵公,有个当铺在西城。他有一座小楼被狐精占据,夜里经常听到它们说话的声音,但是不害人,时间久了也彼此相安。一天夜里,楼上传出很响的责骂声、鞭打声,大家都到楼下去听。忽然听到楼上忍痛高呼:“楼下诸公都应当是明白事理的,世上有妻子打丈夫的么?”恰巧楼下人群中有一人刚刚被妻子打了,脸上的抓痕还没有好。众人哄然一笑说:“当然有这种事了,不值得大惊小怪。”楼上的群狐也哄然一笑,争斗因此消解了。听到这件事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。仪庵公说:“这个狐精用一笑冲淡怒气,还是可以好好相处的。”
 
田村的徐四,是个农夫。父亲死后,继母生的弟弟,极为凶横不讲道理。家里共有一百多亩田地,分家时,弟弟以供养母亲为由,分去了十分之八,徐四委曲求全,没有争执。弟弟又挑选肥沃的田地,徐四也依了他。后来,弟弟把分得的田产荡卖干净,又向徐四要田。徐四就把自己分得的田地全部给了弟弟,自己租田耕种,看上去泰然平静。一天夜里,他从邻村喝醉了酒回家,途中经过一片枣树林时,遇到一群鬼朝他抛掷泥土,吓得发抖不敢走了。群鬼啾啾地叫着,渐渐逼近了徐四,等看清徐四的面孔,都惊得倒退,说:“原来是谦让田产的徐四兄。”群鬼忽然化作黑烟四下散开。
 
白衣庵和尚明玉说:从前五台山有一个和尚,夜里常梦见自己到了地狱,看见种种可怕的景象。有位老先生教他一心一意诵经,结果做梦更加厉害,以至于身体渐渐衰弱下来。又有一位老先生说:“这肯定是你在没出家时,曾经造下了罪孽。出家后,渐渐懂得了因果报应,自知死后必会堕入地狱,生出了恐怖心,由恐怖心而产生了梦里的种种可怕相状。所以越是一心诵经,心中的幻象也越多。佛法宽宏广大,容许人忏悔,一切罪孽,只要诚心悔过便全都消除。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。你没有听过这句话么?”这个和尚听了,马上对佛发下誓愿,幡然忏悔改过,坚决锐意求进,从此就夜间安然不再做梦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沈观察夫妇并故,幼子寄食亲戚家,贫窭无人状。其妾嫁于史太常家,闻而心恻,时阴使婢媪,与以衣物。后太常知之,曰:“此尚在人情天理中。”亦勿禁也。钱塘季沧洲因言:有孀妇病卧,不能自炊,哀呼邻媪代炊,亦不能时至。忽一少女排闼入,曰:“吾新来邻家女也。闻姊困苦乏食,意恒不忍。今告于父母,愿为姊具食,且侍疾。”自是日来其家,凡三四月,孀妇病愈,将诣门谢其父母。女泫然曰:“不敢欺,我实狐也,与郎君在日最相昵。今感念旧情,又悯姊之苦节,是以托名而来耳。”置白金数铤于床,呜咽而去。二事颇相类。然则琵琶别抱,掉首无情,非惟不及此妾,乃并不及此狐。
 
吴侍读颉云言:癸丑,一前辈偶忘其姓,似是王言敷先生,忆不甚真也。尝僦居海丰寺街,宅后破屋三楹,云有鬼,不可居。然不出为祟,但偶闻音响而已。
 
一夕,屋中有诟谇声。伏墙隅听之,乃两妻争坐位,一称先来,一称年长,哓哓然不止。前辈不觉太息曰:“死尚不休耶?”再听之,遂寂。夫妻妾同居,隐忍相安者,十或一焉;欢然相得者,千百或一焉。以尚有名分相摄也。至于两妻并立,则从来无一相得者,亦从来无一相安者。无名分以摄之,则两不相下,固其所矣。又何怪于嚣争哉!
 
【翻译】
 
沈观察夫妇一同去世后,幼子寄养在亲戚家,吃不饱穿不暖没个人样。沈观察的妾嫁到史太常家,听说了这事后,生出恻隐之心,常悄悄叫婢女、老妈子送些衣物去。后来太常知道了,说:“这还在人情天理当中。”也不禁止她做这些。钱塘人季沧洲说:有个寡妇卧病不起,不能做饭,哀求邻居老太太给做点儿饭,但老太太也不能按时来。忽然有个少女推门进来,说:“我是新搬来的邻居家女儿。听说姐姐困苦吃不上饭,心里常常不忍。今天我禀告过父母,愿意为姐姐做饭,并且侍奉你养病。”从此少女天天来,过了三四个月,寡妇的病渐渐好转,打算登门感谢少女的父母。少女流着泪说:“我不敢骗你,其实我是狐狸精,你丈夫在的时候,我和他很相爱。如今我感念旧情,又同情姐姐辛苦守节,因此冒名而来。”然后在床上放了几块银子,呜咽着走了。这两件事很相似。改嫁之后便转脸无情的女人,不但不如这个妾,甚至连这个狐狸精也不如。
 
侍读吴颉云说:癸丑年,有一个前辈,偶尔忘了他的姓,好像是王言敷先生,记不大清楚了。前辈曾经在海丰寺街租房子住,住宅后面有三间破屋,说是有鬼,不能住人。但是鬼不出来作怪,只是偶尔听到声响而已。
 
一天晚上,屋里有责骂声。前辈伏在墙角倾听,却是两妻争坐牌位,一个说我先来,一个说我年长,争辩个不停。前辈不觉叹息说:“死了还争个不停吗?”再听,就没有声音了。妻妾住在一起,能够克制忍耐相安无事的,十对当中也许有一对;关系融洽互相投合的,千百对当中或许有一对,因为还有名分约束着。至于两个妻并立,却从来没有一对融洽的,也从来没有一对相安无事的。没有名分约束,那么双方不肯互相谦让,就在情理之中了。因此两个鬼妻争位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!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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